相去甚远((组诗)

2020-03-26 11:06龚纯
文学港 2020年4期

龚纯

我曾在河上四处漫游

阳光好得令人窒息,想起很久

以前做下的错事。

好得想起她,十多年前

再没有接听你的电话。

好得脸庞微微发烫

感冒发烧,打针吃药

再没有人在心上占据重要的位置。

好得令人忘记悲苦,一切的

一切飞快地,幸福流逝。

阳光如此充分的尘世,没有永恒。

如此焦灼,不再有等待。

如此黯淡,穿过老年大学去见

已经放下的不朽。

纪 念

四月六日,每个省份看起来

都刚刚经历风雨,树枝显得明媚。

谢克顿千里迢迢回到家乡

迎接他的是,落幕的缤纷色彩。

一座小城,一个月

八千三百人走完人生终点进入坟墓,又有

多少亲人的情感经受死亡的煎熬

破坏,再无崇高的风格。

还是他的那本书,第31页:

“还有闲人写作田园牧歌似的作品

还有多少穷愁,想恢复浮华的

古典主义?下半身正建立

瀚海医疗队”。

揪着树叶,立在海棠花下

谢克顿环视熟悉、陌生的湖滨大楼。

剩余不多的春风吹着灰白的头发

似为他凄凉、平静的晚景

作出评价。

广场上的铜像

很难讲拔身于泥淖而野性的梅花

梨花还在降落。

很难讲肺腑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春风

和苦水在活动。

四月,太阳穿透层层浓云

来到城市,给铜像披上金辉。

悲伤曾经多么爱年轻、坚定的肉身

现在靠近它的女性,欢乐又甜美。

他还是那种表情:宏伟的时间远未平静

怀揣着爱情死去的消息。

——每当此刻作此想,我总欲重塑人世间

英雄的形象,复返心中的广场。

早上的几个钟头

黎明,太阳自带万丈光芒照射

东边的铝合金门窗。

普通的一天,匆匆来到世上。

在狭窄的城市小巷而非广阔的乡村,谢克顿

戴上眼镜。他那渺小

又辉煌的身子,不知道有无能力破译

心头的吐火罗文字。

顺着弯道走进楼群的阴影之中,微风

摇动晚樱,就像1937年。

没有什么风景可看更别说媲美,青春早已葬送

还有些后事必须强迫自己

去应付。

《偏远山区》第720页如是记载:

“太阳换了位置。迎面走来一名抛家弃国

带来灾难的女性

灵魂与肉体,再无安宁之日”。

课题领导小组

整个夜空毫无声息,偶尔一颗流星。

她不在你的轨道上,她不加入你的命运。

她把你变成临时天文物理学家

蒙頭大睡,又彻夜无眠——

过夜空外一点,此生将看见她

可作不可回头的无数条直线。直到

无的终点。

你也有无数可能,脱离自己的天性

进入安然无恙的良夜,在低处人寰

仰望群星间无我的天道——告别何曾是

沉寂的风景,毫无痛楚的情感

遍布全身

并一次次确认,旷远即是这种既无轮廓

又无帷幕的苦厄,不再存在和发生。

你将关联众多逝者,回归自己的故土

在永别中过活。

给玛格丽特

坐在雨声淅沥的春夜

想起前年6月17日

刚刚回到父亲身边,他

要我帮他剃去胡子。

用热毛巾敷脸,在上下唇上涂抹香皂

很多年,我们男人都使用剃须刀

使面色光洁。

从广华寺到曾岭我们的家之间

曾有三十几年,路上

铺着石子。从医院出来一路经过白杨树

枫杨树,稳住输液瓶,压着

氧气袋。

这已经是第二天,农历五月十五前夜

父亲,没有活下来。

我们经历过许许多多个日夜,有时会

忘记亲近而遥远的事情。会以为磐石无转移,

感情能

撑得下去。

春夜,无数鲜花落下

来到他的坟前。

岁月里的欢乐

最小的妹妹出生时

我在上初中。

她上幼儿园时,我带着她跳房子

希望她快些长大。

她长大些了,很长时间

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只是在河堤上放牛

鼻梁上长出几颗耀眼的雀斑。

后来我进潜江城,她也长大了,没学好

数学,也没学好物理

仅仅在服装专业,拿到一纸

没用的文凭。

——岁月看似漫长,实则时间过得快得没有

什么色彩,转眼已进入老年

——我的外甥陈相如由襁褓中的婴儿

转眼变成县城高中生

他怜惜地看着他的小舅舅,指认他不感兴趣的

家乡植物。

——哦,青蛙草。哦,舅舅脸上的

皱纹。

带着强烈的寂寞感的亲情,浓郁得像晨雾

田野深处,他小时候的娘亲

沿着田畴边跑,边哭喊她看不见的哥哥

我因此而早早获得,因爱而生的

忧患意识。

很多时候,当我知道担忧的存在,就拿它

当成欢乐来

对待。

东方的晚霞

星期六,她告诉他,循环播放三首旧曲

和一首新曲。

“南京”“郑州”“成都”,她正抚弄电吉他。

那种别人有的日子在弦上

婉转走过,失落的感情始终如一更换

不同的地点,和主角。

两个人都已经离开,天空还放在那儿

破碎而不死。

一大队人马去参加集体葬礼,玉林街道

留给笼罩万物的树影。

昼夜交替,蛛丝马迹。每件事

都有遗体。

此刻,夕照落在城乡信用合作社的玻璃上

ATM机旁,曾有一位起誓的

青年男人。

铁栅栏,炸薯条,开电扇,复习指法

经历身心的震颤

而慌乱。

站立窗前,把自己交给东方不幸的晚霞

她告诉他,种种曲调与她形成共振

就像一句空话。

在少男少女们中间

我记得,我和董芬是同桌

和罗振红也同过。

我临摹过罗斌姐姐手绢上仕女的头像

也为其他女同学抄过诗词。

但朱永峰的字远胜于我,李飞的聪明

好相貌远胜于我。

罗大广的袖子如同水袖,在罗老师面前

也会甩一甩。丢一丢。

兴隆河堤上,众多水杉垂挂着夕阳

我们有时会在林中读书

暮色里游泳。

我们有时会在夜自习后的九点半钟

去兴隆河里游泳。

我们能听见聂光群、董振秀、林鸿,还有

隔壁班的女生

说笑着,在河埠上洗她们的衣裙。

我记得替杨前平向女生传递纸条

也被另一女生溫柔地叫住过。

我的命运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后来

再没有那么好。

我们祝福着各自的好运,离开那个

少男少女的集体。像彗星

去寻找自己的命运。我

再未找到那种感觉:在明亮如昼的月夜

在教室前的杉林里

产生唐诗、电流一般的喜悦。

再未得到那种目光:追随着彗星之尾

老师和同学,惊奇地注视。

囊中羞涩,然一点也不可耻

衣裤上缀满补丁,却带着提供能量的荣耀。

有些年我习惯性地坐在异地的窗前

想要回那最为纯净的时间,但都被无情的

岁月拒绝。就像螳螂的头被另一只

那样捧在嘴里

慢慢吃掉。

我们还有同学保留

夹在玻璃板下的毕业照片,还有人一一指认出

杜成海、周方琴、李刚、张玉梅……

男同学,女同学。

只有在这时,只有站在他们中间

我才感觉到自己拖曳着一闪而逝的光焰

是一名拥抱未来的少年诗人。

岁月给我带来很多东西

一个年轻的女孩问我,他是不是坏蛋

事实上她已坠入爱河而他毫无疑问

是狂蜂,花朵上的游客。

他们频繁见面,在草坪假山前

有时沿着湖岸散步,去到小树林中。

亲密关系的痛苦,不是惺惺作态

而是伴随着身体的欣喜与,不由自主。

他们活在全新版本的世界里,爱情

似乎为涉险而存在。

诗歌贡献谜语,源源不断地带来偏爱

伤情与孤独。

此时,2018年5月12日星期六23:58时

听到布谷鸟鸣叫,在上海,嘉定

安亭,楚国人黄歇安营扎寨的地方。

它远远地问我,心中摇荡,是不是神魂

没有看守。又或者

形同几年后她对他了无挂碍,是不是

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谢克顿作如是想,一个难以平息的

淬炼成钢的意志锐利生成:

我的个人情感没有被最终破坏,仍以碎片

方式得以幸存。即便游客归来

我也会老实作答,她已经永远地离开

岁月给我带来很多东西都已被拿走,但以我

越来越老,作为补偿。

前一阵雨已经走出地平线,大约不会

浪投尺素。

后一阵雨还没想好。

还在酝酿。

顾横波未曾留意天边的浓云,以为大事

已经化小。流水青山送六朝

花径湿润。

落在后面的雨还有几滴,毫无才智地洒在

正方形的院落她黄发垂髫的童年时代

故园旧居。

有人在雨中死去,他在厅堂抽出熟悉

又骇人的花名册……热闹的尘寰

渐渐不由清流构成。所有她们想过的事情

她都想过:羞辱、愧疚、虚名

不知疲惫地涌向胸腔——

连夜下的雨,又有了新的纪年。

自我抹黑检讨书

曾经无数次,在路途上

遇逢落日。

无论绚丽与平淡,它总是稍纵即逝

转眼间,天空收尽最后一丝

投向人寰的余晖。

夜晚悄无声息来临,把英雄和无数

小丑压缩在一起。

此刻,追忆已经忘却的情感,已属虚幻

众生芸芸,多困于肚腹之虞。

这世界没有静止不变的东西,但存在

遭受冷遇、失而复得的满天星斗。

万千豪杰曾焚膏继昝建功立勋,我心里记得

我的国家落日所有的遗迹,为我的

离恨别绪,提供自我抹黑的

一切可能。

纪念谢克顿先生

一个有小风的日子,天阴着

夏蝉嘶鸣。

我穿着这种衣服:只有在异乡或异国狂欢中

才身着起义农民领袖的短袄

并因秃顶而戴上宽檐帽。

我的同胞,甚是忧郁,蓄着包青天般的长须

很难想象,他曾是空降兵。

谢克顿先生走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

看得出来他是形式上的行家。

宋版书籍岂容来阅者手上粘有面包屑,油脂果酱

这么多书架,这么多与官方无涉的藏品

简直就是人间最好的养老院。

但是,我的同胞神情憂郁。

在一个漫长的秋天之后,天下缟素

冬天来了。

我穿着那种衣服:只有在秦国和楚国休战期间

将军才穿的赤色大氅,并因怀疑失恋

而剃光头。

我的同胞谢克顿,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谢世

他以在暴风雨间漫步著名。

万古愁

临近傍晚,落了阵雨。

天早早变黑,古城荆州还没有走到它的方位。

江水寻找着河床,谷风习习

吹向垸中的六畜。在时间的刻度上

人们的耳朵到底没有长得更长,只是整日介

嗡嗡作响,只怕是大军一去不复返

梁朝暗藏了太多的诗书。爱好歌颂女子裙裎的

男人守不住破败的情感,他们的血迹

被劁的牛马所踏践,而它们嘴里反刍着青草

尾巴已被切去下酒。

有人从城南走到城北去告别,那万难

瓦解的孤独怎样的血统不纯,被方方正正地

安放于门楼上方,并与所有人的观念

宿命、徒劳的救赎相去甚远。

父亲的爱、忠告与鼓励

我父亲有七个孩子,七个都不一样

都非常不容易。

我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一个,故而他最为担

心。

故而他时时给予我鼓励,消除我对世上

无结果事情的恐惧。

他要求我对家庭要心怀责任,工作认真

不停地自我教育,年老时还能牢牢地抓住饭碗

并对诗歌写作保持热情。

我的父亲,我记得您的忠告,您不晓得

您的儿子多顽强

摧肝裂胆之时,只有几次跑到旷野里去

掩面而泣。

感谢您,我的父亲!您是我生命中

唯一真诚的爱我者,唯一真诚的鼓励者

您如此这般鼓励我:诗歌就是生命

诗歌就是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