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耘
老报人黄黎的青葱、成熟与沧桑
隔着三张照片之间的两个三十年
与人民的城市同龄的《石家庄日报》
和二十岁的经济类记者黄黎
在一九四九年,有着同样的青葱
好硬件,不是一个好编辑部的
充分必要条件。二十颗火热的采编之心才是
毛笔杆绑钢笔尖,蘸上加水的蓝颜料
一张粗糙的土纸也能跳跃出鲜活的
新闻线索。“共和国实验场”石家庄
千头万绪的新情况、新事物、新问题
被二十双敏锐的手,捕捉进一年三百六十五個
灯火通明的夜晚,再登上次日的四开四版
两天写不出稿子的手,捏起每日九点和
四点两顿饭碗里的老咸菜便会心生愧疚
夜班床头的一铁壶开水等于暖气
破自行车、几匹骡马是交通工具
西柏坡取回的七届二中全会公报
在飞奔的马蹄上与时间赛跑
凌晨时分送审的稿件,在黄黎
和迅速披衣坐起的市委宣传部长
之间,传递着默契
“我们今天的产量又创新纪录啦!”
满手油污的工人、铁路司机、农民
在编辑部里报喜的大嗓门,和解放战争的
捷报一起,芝麻开花节节高
淮海战役胜利、北平和平解放、解放南京
《石家庄日报》的号外
出得快,全国解放的速度更快
一九四九年春夏之交,一日三涨的粮价
和百姓心中的波澜是这样平静下来的:
市长柯庆施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对
前来报告的黄黎吐出一个字——“抛!”
降价抛售的二十万斤小米涌出储备粮库
粮价跌至谷底。柯庆施又吐出一个字
“收!”一抛一收之间
囤积居奇的私营资本哑巴吃黄连
老百姓却吃了定心丸
打这之后,《石家庄日报》上
粮、油、棉、布、碱面、火柴、煤油
前一天的收盘价有多稳
石家庄的民心就有多稳
从一九四八年的北平到正定去
就是从夕阳到曙光和朝霞里去
从陈旧到崭新里去,从一潭死水
汇入时代的洪流中去
泪别父母,绕道天津、沧县、德州
也要去。小刀、毛笔换掉籍贯姓名
也要去。怀揣两斤红糖、两双童袜
从大学生变成探亲的青年店员,带着
一套假话与一颗忐忑的心上路
也要去。心情沉重却故作镇定
在军警的盘查中混迹人群蜂拥出站
心一次又一次跳到嗓子眼,也要去
站在客店夜半被踢开的门后
与上了刺刀的枪和乱照一通的手电
交换呼吸和心跳,也要去
钢笔、袜子里的两块银元
落进军警的兜里,成为买路钱
饥肠辘辘身无分文,也要去
那年冬天,解放区沧县六十里外
一辆马车上的十个人里有五颗
翻江倒海却守口如瓶的心
三个“农民”、两个“店员”
五张用书卷气不断出卖自己的面孔
传递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五十里,四十里,三十里,二十里,十里
咕咚咕咚的车轮声越来越悦耳
车把式的吆喝声越来越动听
十双紧闭的嘴唇,突然被墙上出现的
“前方打蒋军,后方挖蒋根”
“好男当兵保卫胜利果实”施了魔法
银铃般的笑声、歌声被马车播撒成
一条欢乐的溪流
下车后挥手道别的
三个“农民”、两个“店员”并不知道
半个月后,他们将再次殊途同归:
正定华北大学的实弹打靶场上
有五颗热血沸腾的心
曾共用过六十里的忐忑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北道岔的煤渣
似乎只为她俩预备。勇敢者的游戏
才刚刚开始。两颗狂喜的心
与一大布袋煤渣沿着铁路线往南走
十岁和十三岁的两个小姑娘的日常
就是在丁字斜街三十三号与北道岔
之间往返,课本是煤渣、铁轨
早饭后仍然饥肠辘辘的胃,已经开始
等待晚上爸爸馄饨摊剩下的汤汤水水
停下来互相挤挤头上的虱子,是苦难
赐给的游戏。下午三点骤然响起的
戒严警报,呼啦啦往北跑的国民党兵
“还不赶快回家!共产党要进城了!”
一声恐吓,熄灭了两颗心中小小的快乐
一路狂奔。该死的布袋也跟人作对
煤渣在身后流成一条黑色的小溪
煤渣也是命。两双哆嗦的小手
把剩余的煤渣藏进一个树洞
心快跳出嗓子眼。在碎玻璃和石块
上面奔跑。在嗖嗖地飞来飞去的子弹
下面奔跑。仿佛奔跑了一个世纪
大桥街到了!丁字斜街到了!
家到了!“开门!开门……”
变软的不仅是腿,还有声音
枪声响了一夜,二十个邻居坐在两张炕上
心里的鼓打了一夜。十一月十二日的天
不可阻挡地亮了。照亮石家庄人眼睛的
还有中山路上一队队有说有笑的解放军
“开门吧,不用怕!”和蔼可亲的面容
与飘荡在歌声里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让高俊阁十岁的世界观也焕然一新
一切都不一样了。告别煤渣、剩馄饨
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走在厂劳模通往
市劳模、省劳模的路上,在纺织工学院
完成未敢做过的大学梦。高俊阁的心中
永远装着一个年份:一九四七
当旧社会的苦遭遇新社会的甜
这甜,会更甜
马钱子、决明子、苍耳子
黄药子、苦豆子、川楝子
北后街永生堂药铺掌柜吴子珍
烂熟于胸的,除了《本草纲目》
还有一味《共产党宣言》
“医术精湛,医德高尚”
此处省略一百字
“利用行医之便获取大量情报,
早出晚归穿梭于解放区和敌占区,
为我军运送军需物资和药品”
三十八个字背后,请允许我
用想象补上滚烫的一万字
治病救人是小善。当中药和针灸
在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旧中国
面前束手无策,一部带着中药味的
《共产党宣言》在一九四五至一九四七年
石家庄的安国口音里流传
请记住这些短暂却发光的名字:
中和恒药庄贾文锦、王振海,
同和裕药铺王焕然,永德裕药庄
王国士,还有来不及转移的吴子珍
石家庄的渣滓洞“南大街19号”里
五个名字,把自己修炼成
五块发光的石头,照得
特务头子王均睁不开眼睛
一个月后石家庄胜利的曙光
没能照在他们身上。花园饭店刑场旁
想与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团聚
却被殴打驱赶,失去“良民证”的
女人,她的悲怆加上
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的悲怆
将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三日夜的寒冷
推到了最大剂量
当年的婴儿吴新亮,在二〇一八年
触摸父亲的方式,是用手轻轻抚摸
“革命烈士证明书”上“吴子珍”
三个字,以及唯一一张全家福上
那个胸前挂着怀表的高大男人
站在兴凯路儿童活动中心北门
向南望,是游人如织、鸟语花香
向北望,是七十一年前的花园饭店
七十一年前的悲怆
刮西南风时,市中医院的中药味
就会往东北方向飘
一直飘到不远处的北后街
飘到七十一年前的永生堂药铺
一九四六年石家庄岳村。一种期待
被平山口音里春的讯息
播种进敦双来心里。一九四七年
新乐、无极、藁城纷纷解放
期待变成望眼欲穿、翘首以待
十月五日晚饭后轻轻的敲门声
证明,两颗敲门的战士的心
比敦双来开门的心还忐忑
“大哥,我是小李,他是小赵。
你能把我们连带到小安舍吗?”
小菜一碟。“你们是不是去打石门?”
“是。”望眼欲穿、翘首以待
变成心头的狂喜。一个
不要报酬的向导上路了
漆黑的五里路、凛冽的北风
破烂透风的棉袄,都不是事
“今天找的向导真是好样的!”
四十岁的脚力赛过二十岁
健步如飞,还不算什么
向导的最高境界,是与身后的
队伍合二为一。但小赵哈哈一笑:
“你家中有嫂子和孩子,
千万别上去,打仗是我们的事。”
小安舍。紧急转移的营部里
向导秒变为牲口饲养员
牲口的叫声、石门方向的枪声
在敦双来心里牵挂了五天
枪声停了,天也亮了
一头骡子的缰绳,在营长
和敦双来手中推来搡去
敦双来最后牵回家的,不仅
是一头骡子,还有解放军的情谊
从此,每周敦双来的地里
都蹲着一个小赵
一蹲,就是二十五年
特邀编辑 凌冬笑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