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畅
老郭是院子里有名的老光棍,至今仍保留着旗人的习惯,几乎把清朝王爷那点提笼架鸟的习惯完全沿袭过来了。
“想当年,大清的江山就是这样亡的啊。”邻居们这样感叹。老郭在他们眼中是个怪老头。平日里,院子里除了胡大妈和他有点交情外,其余的人基本上不登他的“三宝殿”。一则是下不去脚,二则是屋子里整日烟雾缭绕,像个佛堂。那间小小的屋子,铺天盖地地挤满了各式古玩摆件。那可都是他的宝贝,每淘到一样稀罕东西,老郭都有一种常人无法体会的喜悦。
“土埋半截的人了,也不嫌孤单。”张大妈边洗衣服边和院里干活的邻居聊。
“嗨,先别说他一穷二白,就光看他那屋子,谁愿意跟他呀?”
“有个小病小灾的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也够可怜的!”
“你们搬来得晚,有些事不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自作自受,真是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句话了。”正在修车的李大哥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
聽到这话大伙儿觉得其中一定有故事,便不约而同地凑了过来。大家对老郭不感兴趣,但他的故事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顺着话茬儿,李大哥说了下去。老郭以前有媳妇,还有个儿子。年轻的时候老郭就喜欢古玩,他把古玩当作一辈子的营生,不管淘来的是不是赝品,只要有艺术美,那就是好东西。老郭在儿子七岁那年,他只身去了外地的一个小山沟,据说那里能淘到好东西,还有人在那里淘宝发了财。老郭到了看着偏僻的村落还保留着原始淳朴的模样,他更加笃定这里一定有淳朴的人,有真东西。他怀着绝不空手而归的心,走进村落深处,前前后后去了无数家,有的人家甚至把东西放到院子里论斤卖,老郭暗自欢喜。老郭正背着手往前走着,忽然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朝自己走来,肩上扛着重重的麻袋,身体瘦得像根干柴。
“叔叔,您在找古董吗?”老郭打量着他,愣了一会儿,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家有,跟我走吧。”
进了男孩家的院子,男孩家看起来像无人居住的屋子,院子里堆满了破瓦片和塑料袋,门前只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流着鼻涕看着他们。
“叔叔,进屋吧。”
屋子很小,刚一进屋还没见古董,先见了人。躺在炕上的估计是男孩的父亲,在潮湿阴暗的屋子里咳嗽。
“儿子,来客人了?给人家倒水。”男孩父亲听见有人来了,急忙抬起脑袋,脖子抻得老长。
“您别忙,我就是来看看。”看着墙角的蜘蛛网,破碎的碗里还有凝固的菜汤,老郭的眉头始终紧锁着,此刻他似乎忘了来意,更像是在体察民情。
“我爸瘫痪好几年了,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只能把祖传的香炉卖掉。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这样一个个饿死吧?”男孩说。
老郭皱着眉,捧着东西仔细地鉴赏,像个专家。老郭点了点头,似乎是给男孩的话一点肯定。
“东西是好东西。”其实老郭只是抱着看看的心态,这和自己一路看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先生,好心人,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懂行。你们城里不比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家里穷,要不是还有两个孩子,我是绝对不会卖掉这传家宝的,很多城里的有钱人充了他们的冤大头,买些假东西。我家这情况你也看见了,也没什么好骗你的,这东西留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也没用,我看你不像一般人,所以我愿意卖给你。”
老郭听到这,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被推到了很高的位置,笑了笑说:“您出个价吧。”
“我们不赚你钱,只不过祖传的东西总不能贱卖,够养活他们就行了。”躺在床上的父亲说。
看着眼前两个可怜巴巴的孩子,老郭出了七万块。
男孩把老郭送了出来,临别前老郭满怀悲悯地与男孩告别:“以后有什么难处就联系我。”
“您真是个好心人!谢谢!”男孩鞠了个躬。
老郭满意地走了,令他满意的不只是兜里的宝贝,更是自己的这份仁爱。老郭还没进家就直奔鉴宝的地方去了,好证明自己的慧眼。
“要不您再仔细看看?”老郭已是一身冷汗,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终老郭抱着那快被判决了的烂铁回了家。过后媳妇发现家里的钱被拿走了,闹了起来:“和你过这么多年了,平时往家里收破烂儿也就算了,拿着我和儿子的活命钱怜悯别人去了,七万啊,你就活该孤独终老!”说罢拉着儿子走了,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老郭对小孩就有一种深深的怜爱之情,一见到那些可爱的小家伙,就欢喜得不行。
那天早上七点,他坐公交车去公园打太极拳。车上的人很多,都诧异地看着这个留着长胡子的怪老头。过了一站,上来了一个带着孙女的老太太,坐在老郭的对面。小姑娘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老郭看。
“奶奶,你看这个爷爷像不像济公?”
“净瞎说,要叫爷爷。”
听到这里,老郭乐了:“小不点儿你好啊,我看你很有福气,你几岁了?”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我只告诉您我属鸡,您猜我几岁?”
老郭也装出顽皮的样子撇了撇嘴:“你今年五岁了对不对?”
“爷爷您真聪明,您几岁?”
“我也考考你,鸡往后数三个生肖,是什么?”
小姑娘眼睛盯着车顶,心里琢磨着。
“傻孩子,奶奶不是刚教过你吗?鸡往后数三个是老鼠呀。”
小姑娘听了奶奶的话,笑着挠了挠头。
“这样,爷爷和你一起数十二生肖,我来试试你厉不厉害。子鼠丑牛寅虎……”
一路上,爷孙俩有说有笑,开心极了,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个看似奇怪的老头,原来也有可爱的一面,像个孩子。在老郭看来,童声是最好听的声音。如果自己也有个孙子,该有多好呢,他必定天天带着他去摆摊,去看紫禁城的琉璃瓦、北海的九龙壁……
出于爱好和糊口,老郭每天要到古玩市场摆摊,有时也能赚点钱。邻居们常在他身后开老生常谈的玩笑说给他听:“他那宝贝是东周的还是西周的?”
“上周的呗!”说罢便是一阵大笑。
老郭不管那些,每天骑着三轮车拉着他那堆宝贝往市场跑,不知疲倦。放一个马扎,铺块布,就是一片江湖。生活有滋有味,见谁跟谁聊。摊主们都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且十分幽默的老头。古玩城水很深,大多人都抱着十足的警惕。不论是全套的永乐大典,还是博物馆里的原品,这里都应有尽有。
“师傅,这五个头的铜像我好像在哪见过。”一个男的拉住同伴在老郭摊前驻足。
“嗨,哪个都似曾相识,别说是五个头的,我这还有七个头九个头的。博物馆的头朝左,我能让它都朝右。你只告诉我,你要什么样的就行了。”老郭举起那个铜像打趣,摇着头摆着手臂比画着。
“那不就成了造假了吗?您倒挺诚实。”
“古玩这东西啊,没个真假,只要你喜欢。真假只是钞票上的价值,可如果把它当成工艺品来看,那就是无价的了。我这摊也摆好多年了,大浪淘金,有真有假。真假我没必要骗你,希望你和我一样把它当成工艺品。我们这古玩市场要是真有一天拆了、散了,那些像我这样喜欢闲逛古董的人上哪逛去?说实话,我把一辈子都搭在这上头了,虽然我一穷二白,可就是为了活个自在,图那么点滋味儿。”
年轻人点点头,买下了。老郭没长一双辨真假的慧眼,但他真诚,这点就难能可贵了。
老郭一到天黑就收摊,不恋财。那天晚上,北风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老郭嘴里哈着气加快腿力蹬轮子。忽然看见路灯下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缩着身子,瑟瑟发抖,老郭立即停下了车,走了过去。
“孩子,你怎么躺在这呀?”老郭那副悲天悯人的情感又出来了。平日里见到要饭的,他都会拿点饭菜接济他们,虽然邻居们都不以为然。老婆、孩子都丢了,丢了西瓜捡芝麻又有什么用呢?
眼前的女孩有些昏迷,脸颊像两个红苹果,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郭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孩子,突然问道:“你愿不愿意跟爷爷回家?”
女孩吃力地点了点头。
老郭突然带回来个孩子,大院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伙扎在一堆议论纷纷。
“这个老头子真是糊涂,不清不楚地弄回来一个孩子,以后够他受的,装什么大好人!”
“一把老骨头了,倒想圆儿孙梦了,晚喽!”
胡大妈急性子,直接问老郭:“你看看你,一把年纪了也不长个心眼儿,这孩子哪来的?什么都没想好呢就把人带回来了,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别人怎么看我管不着,这孩子怪可怜的,先这么养着吧,好歹是个伴儿。”
“说得轻巧,就凭你那点钱怎么养她?”
“我吃什么她吃什么,我想好了,以后她就是我的孙女。我就喜欢古玩,不过是打发孤单,她来到我身边后,我觉得自己不孤单了。”
胡大妈看着老郭那双牛眼睛,心里知道是拗不过他的。
老郭想给小女孩起个名字,想了好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突然想到葫芦娃,干脆就叫她“小葫芦”。这些天,小葫芦给老郭的生活平添了很多乐趣和活力,陪着老郭洗碗摘菜、去市场摆摊。慢慢的大院里的人也都喜欢上了小葫芦,跟她逗着玩,老郭更开心了。
可是沒过多久,一个女人大呼小叫地敲开了老郭的门,引来了街坊四邻的围观。
“你找谁?”老郭此时一头雾水。
女人挤进门就往屋里闯,四处寻摸,直到看到了小葫芦。
“还不过来!急死妈妈了知不知道?”
“您是她妈妈?”
“呸,我要告你去,老东西,你就是一个人贩子,这要是个大姑娘你是不是也往家拉呀?亏你是个人!妞妞,跟妈回家。”女人蹲下身向孩子摊开手。
小葫芦躲到老郭的身后,揪着老郭的衣角不肯撒手。
“小葫芦,你告诉爷爷她是你什么人。”老郭扭过头耐心地问她。
“我要找妈妈!”小葫芦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力地抓着老郭的衣服,恨不得攥出水来。
“你听听,她要找妈妈!还不快把孩子还给我,我非要到法院告你拐卖罪不可!”
说罢,女人跑到老郭面前伸手就要揪小葫芦走,揪的不是衣服,而是肉。小葫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不是我妈,我不走!我不走!”
老郭心里一个激灵,推开了那个发了疯似的女人。听到这,所有人都警觉了起来,纷纷议论起来。
“这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孩子怎么会撒谎?”
既然孩子这么说,其中一定有蹊跷。老郭抱紧小葫芦,对妇女说:“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把孩子交给你,谁知道你是不是她妈?咱们去派出所。”
女人一听要去派出所,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紧张。“去什么派出所,她就是我的孩子,这还能有假吗?不然我怎么会找到这!妞妞你现在跟我回家,我保证今后不打你,我数三下。”女人几乎是用威胁的语气冷冰冰地对小葫芦说道。
“对!到派出所说明白去!”还没等女人把数数完,邻居们就拽着女人朝外走。
到了派出所,众人一个接着一个被拉进屋内询问,包括小葫芦。老郭坐在外面长廊里,像一匹跑了千里的老马,疲惫而又痛苦。
“老郭啊,别难受,弄清这孩子的身份是迟早的事儿,不清不楚的总是不好。”胡大妈拍了拍老郭的肩膀。
警察审查的结果,这个女人是一个拐卖儿童的团伙成员。女人坦白,女孩是三年前她在清水镇拐走的,那天趁菜市场人多,女孩偷偷逃跑了。老郭得知真相后,气愤地说:“这帮人简直是混蛋!幸亏我没把孩子交给她!”
派出所一时找不到孩子的父母,在征求了孩子的意见后,警察留下了老郭的详细资料后,让老郭暂时把小葫芦领回家。这次风波后,小院里的人对老郭另眼相看了,觉得老郭其实是个挺善良的人。老郭心里踏实了,躺在门前的长椅上,看着小葫芦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脸的幸福。
自然,邻居们对小葫芦也多了一份爱心,经常给她买好吃好玩的。
“小葫芦,看叔叔给你买了个什么?”邻居李大哥弯着腰对着小葫芦说,“糖葫芦!”
“来,这是给你的,吃吧!”
小葫芦从李大哥手里拿过糖葫芦就往嘴里塞,那贪吃的模样把邻居们都逗乐了。
躺在长椅上的老郭笑着说:“小葫芦,你谢谢李叔叔了吗?”
“谢谢李叔叔!”
然而这种快乐的日子持续不到一个月,警察带着一帮人进了小院,他们在清水镇找到小葫芦的父母了。
“小青!你还认不认得妈妈!”一个身穿麻布上衣的女人朝小葫芦走了过来。小葫芦看着她,退了几步。
“小青,妈妈想死你了,这三年,妈妈没有一夜睡过安稳觉啊!”女人边说边哭起来。
警察走了过来对老郭说:“郭同志,经证实,我们已经找到了万小青的父母,今天他们是来领孩子的。”
“她是小葫芦,不是你说的什么万小青。”老郭倔强地把小葫芦护在自己身前,像一只老虎护着自己的崽。
“您这么说就不对了,人家是孩子的亲生父母,本应回到父母身边。”警察说。
老郭不说话,双手紧紧护着孩子。小葫芦的母亲蹲在那里哭得说不出来话。小青的父亲走到老郭身边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察同志都跟我们说了。恩人,是您救了孩子的命,我们打心眼里感激您!恩人!”
老郭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样,他哆嗦了一下。
“我们知道您和孩子有感情了,以后我们会常带孩子来看您的。况且您岁数也大了,照顾孩子也不是轻松的事,所以我们要把孩子领走。”男子坚定地看着老郭。
老郭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噙着泪水,紧紧地咬住嘴唇,委屈得说不出话。
此时,邻居们比老郭清醒多了,他们知道孩子是一定要还给人家父母的,于是都小心地上前勸慰老郭。
“老郭,让孩子回去吧,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小葫芦会再回来看你的。”胡大妈走上前拍了拍老郭的肩膀。
“我们知道你舍不得,不过既然找到了孩子的父母就该把孩子还给人家,这也是为孩子好啊。”李大哥说。
此时老郭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护着小葫芦一动不动。警察使了个颜色,小葫芦的父母去拉小葫芦,邻居们一起拉老郭。
“爷爷,爷爷,我不走!”
“小葫芦!抓紧爷爷!别撒手!”
在小葫芦的哭声和老郭的喊叫声中,爷孙两人像是被无情拉开的一块肉。老郭一向是明理的,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小葫芦走了以后,老郭觉着自己原来狭窄的屋子,突然空荡荡了,他又回到了从前孤单的生活中。邻居们理解老郭的心情,都变着法儿让这个善良的人快乐起来。
“老郭,你看,我给你端来了什么?你喜欢的红烧肉!”胡大妈推开老郭的门,脸上洋溢着喜悦。
老郭抬了抬头,无精打采地看着她。
“还有呢,老郭,我们家今天新蒸的麻酱花卷,你尝尝!”张大妈也走进屋。
见邻居们都来了,老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样子像个孩子。
再后来,小院里的人跟老郭说话的时候,都模仿了小葫芦的声音,很甜美。老郭呢,也便用孩子般奶声奶气的语调回应大家。不知不觉中,老郭仿佛成了院子里的老小孩,被大家哄着、娇惯着。
责任编辑 宁炳南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