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姹
白芒镇发生了一起奇闻,县博物馆史光荣的妻子和女儿离奇失踪了。整个古城顿时沸腾起来,失踪事件被杜撰了很多版本,最可靠的消息说,有人看见那对母女进了离贰塔,再也不见出来。唐小妍听到同事妻女失踪时,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完全怔住了。
听说走进离贰塔,白芒镇的人开始翻起离贰塔的旧账来。二十几年前,有个漂亮的高知女人半夜在离贰塔内用汽油自焚,尸骨的烧焦气味经年不散。没过几年,身价十几亿的中年男人从离贰塔顶离奇坠地,脑浆迸裂,面目全非。后来又有个衣衫褴褛的疯癫老男人长年住在离贰塔内,整天对着空气疯言疯语地说一些谶语,古塔内时有半夜歌声响起,时有号啕哭声瘆人。
唐小妍回到家仍惊魂未定。丈夫杜仲问她怎么啦,她说楼上的史光荣被公安局叫走了。她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还描绘了脑海中想象的诡异场景,带着恐怖片的味道。杜仲半信半疑地说,看史光荣不像那种人啊。但他不由得全身一激灵,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那种人额头上会刻字吗?唐小妍侧过头看看他说,才徐徐叹出一口气来。
杜仲在白芒镇一家银行工作,大小也是个中层领导。有一年从外地刚调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行长,她是个资深女文青,初来乍到的她,听说离贰塔十分著名,这女行长一颗诗心未泯,非要登塔看个究竟。杜仲便陪着她去看了离贰塔。杜仲想女人好奇心一起,连鬼魂都不怕。
阳光沉甸甸地铺开,落在黄土山丘灌木和乱石上,四周零乱潮湿静得瘆人。他们走近离贰塔能感觉到里面的一股阴森之气,塔内腐烂的气息呛人鼻腔,味道十分难闻。也许是周围古树浓密,遮挡了塔内的光线。走进塔内,犹如走进阴森森的千年古窟,眼前晃动的是电影里恐怖片的画面。杜仲觉得全身的毛孔全竖了起来。底层很黑,沿着回梯的土台阶往上看,几乎看不见一丝光亮。他连忙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为女行长照明。他们摸摸索索上到第十级台阶,突然头顶发出几声尖利而刺耳的怪叫,几只黑影迅疾飞起,旋转在塔心上空。杜仲一转头,一只蝙蝠正好戳到杜仲的额头,他躲闪了一下,嘭的一声,头重重地磕到砖壁上,跟在后面的女行长,也发出惊悚的尖叫声。杜仲回头一看,女行长的身体成S型扭曲着,脸煞白贴着墙壁。他伸手想拉她一把,却不慎双脚踩空,两人生生从狭窄的回梯上咕隆咕隆地滚下去。滚到塔底时,杜仲借着手机的亮光,发现自己狗吃屎似的压在女行长的身上。杜仲脑袋顿时一片空白,灵魂从天灵盖上蹿了出去。后来杜仲把陪女行长游离贰塔的事告诉唐小妍,她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二天,唐小妍照常去上班。进门的刹那,她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史光荣坐在办公桌前,若无其事地翻看报纸。几天不见,这个中年男人神情萎靡,标志性的黑框眼镜下眼窝凹陷,看样子是瘦了不少。
你……你……你回来了?唐小妍结结巴巴地问。史光荣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你还好吧?唐小妍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就那样吧。他目光闪烁地说。唐小妍好像长着一对火眼金睛,觉得他的眼鏡背后掩盖或隐藏着那个诡异事件的真相。
馆长周志明走了过来,对史光荣说,草清文化公园工地挖出一口棺木,下午带着唐小妍陪同两个考古专家去了解了解有关情况。
草清文化公园工地挖出的棺木已腐烂,躺在里面的古人轮廓清晰可见。白惨惨的骷髅头,空空几个洞,辨得出五官和牙齿,骨架七零八落,凌乱散在腐烂的棺木里。唐小妍看着古人的骷髅感到脑袋一片空白,一瞬间整个人就落空了。她心惊胆战地往后退,想迅速逃离了那个令她恐怖窒息的现场。
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对死亡的恐惧击中了,她意识到人终极一生,难逃一死。想弄明白的人太多,所以世间才有了寺庙。白芒镇周围的山岭也有几座寺庙。有一次唐小妍路过寂照庵,听里面的尼僧诵经,她心中突然有种出家的想法。后来太多的死亡在她眼前仓促上演,祖父、祖母、外婆、外公、父亲……太多郁积的心事无法排解,心生苍凉之感,实实在在萌发了出家的念头。
史光荣的妻子和女儿失踪后,竟然有人怀疑林燕和史小石是他杀的。
这是史光荣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一夜之间,他的整个世界就坍塌了,甚至他连家都不敢回了,家里那些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回忆,令他窒息。更令他绝望的是,他陷入了一个泥潭,进退两难。恐惧、绝望,再加上排山倒海不断吐来的唾沫,他彻底疯掉了。
昨晚他做了梦,梦见自己被一只千年妖尸咬下了一大块肉。他大声求救,他哭得声嘶力竭,数千人冷眼围观,数千张嘴巴张开闭合,就是没人回应他,没人上前救他。突然一块石头从天上砸在他胸口,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大喊一声,便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冷汗湿了全身。他觉得心脏好像被顿在那里,灵魂与肉身分离了,怎么也回不去。一抹眼睛,他是哭醒的。他就到楼下的亭子里坐了一夜,孤零零地坐在暗夜里和另一个自己做着斗争。如果命运要为难我,那就尽管为难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史光荣终于想通了,心里咬牙切齿地说着。
在铺天盖地的恶名谣传中,史光荣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于是他想起了大学时代。在大学他学的不是考古,毕业却被分到县博物馆,这意味着与世隔绝了。他每天面对的是一堆散发着福尔马林和各种奇怪腐臭气味的朽木、破碗、裂壶,残碑、断砖。时间一久,他对考古研究的精准技艺炉火纯青。但他的嗅觉里只剩下了腐烂的气味,感觉自己说话都透着一种腐味,呛得人想后退。他甚至连与人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在这个俗世社会里,一个孤僻的、独来独往的人多少显得特立独行,他注定要为自己的这份独特历经许多风波。他越活越像古董。古董比他还好,至少有人愿意收藏和研究,可没人愿意靠近他、研究他。枯燥的工作使他变得庸常和琐碎,麻木和颓废的心理像病魔一样如影随形。他必须有意识地麻木自己的神经,才能熬过每个孤独的日子,直到他遇见了林燕。走近林燕,似乎用尽他一生的力气。虽然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灼伤,但他是如此渴望她,哪怕最后被烧成灰烬。
这时电话响起,他拿起电话口气平静地问,馆长,您找我?办公室隔着两道门,史光荣进去时,周志明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史光荣有些手足无措,周志明示意他坐下,对他说我后天要到省里开会,这两天你准备一下草清遗址的材料给我,会上要做汇报。周志明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诡秘地说,老兄印堂发亮,好像有喜事发生。哪来的喜事啊?史光荣赶紧摆摆手,笑容有些僵住了。
第二天史光荣在整理草清遗址的材料还一直想起那天离别的情景。离别的前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林燕对他说女儿马上要开学了,她想带女儿去老家住一段时间。后来就发生了轰动整个白芒镇的失踪事件。案件所有的焦点都聚集在史光荣的身上。史光荣觉得自己就像个失语的、瘫痪的病人,躺在床上任人解剖,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他试图寻找真相,然而一切毫无线索。就连坐在对面的唐小妍,也怀疑是他杀了他的老婆和女儿。这时何丽蓉走过来冷冰冰地说,光荣,那些开会的报表资料,你做好了吗?馆长要的。何丽蓉时不时回头看看他,眼神怪怪的。史光荣没搭理她,仍然回到沉默中。他不想说话,怔怔地看着纸上的字,每个字都变换成妻子和女儿的脸,在眼前交错浮现。他想去拥抱她们,她们又在一瞬间变得异常陌生和遥远。她们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飞回来呢。史光荣的思绪乱极了,却仍心存一丝希望。
下班后,廊道里空无一人。突然门被推开,突然闪进两个身影。谁?史光荣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大沓报表散落在地上。两名警察站在屋内,史光荣认出了他们,不胜其烦地说你们不是问过了吗?干警不回答,继续和他东拉西扯,话题兜兜轉转还是回到正题。你见到妻子和女儿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他们回老家的目的是什么?这么多天了,他们给你打过电话没有?史光荣不得不将当时的情况再复述一遍,言语又变得絮絮叨叨,他再次堕入淌血的伤口中。两名干警分别作了询问记录,冷不丁问了句,你们有仇家吗?史光荣想了想说没有,没得罪过什么人,也没和谁有过利益冲突。两名干警互相看了一眼,嘟囔地说了句线索全中断了便起身告辞。
白芒镇的夜晚一如往常,史光荣漫无目的不分方向地走着,希望能在夜晚的大街上遇见老婆和女儿。
林燕和她女儿失踪后,她妈妈孙美花一天到晚念叨来念叨去,已经着魔了。她逢人就说,一想到那个眼镜就恨得牙根痒痒,是他害死了我女儿,当初不嫁给他命会丢吗?
孙美花气咻咻地跟史光荣的母亲说,过去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我女儿和外孙女失踪那么多天,他一点也不着急,你瞧瞧他那长相,再看看他那高度,怎么配得上我的女儿?当初省城有个搞填海工程的大老板看上我家林燕,人家家境多好啊,几幢豪华别墅,几处百亩庄园,望海楼、国贸、古城有他的数十间铺面,还把生意做到了爪哇国。可她就是不愿意,嫌弃人家咕隆咕隆掉钱眼里去了,满身都是铜臭味。眼镜家穷就不说了,人还那么矮小,可林燕就是一根筋跟着他,还偷偷拿了家里的户口本,去登记结婚了。
孙美花在林燕失踪前,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觉得女儿神情有些悲戚,问她摇摇头不说,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孙美花一抬头,看见她额角上的伤和手臂上的淤青。她相信女儿肯定受到了委屈,女儿受到的任何不舒服,都在母亲的身上疼,她一边责怪女儿净说傻话一边交代女儿带好外孙女,临别时女儿隐约透露出一点此生无益的悲观情绪。
女儿失踪后,孙美花忽然想起那天她身上的伤痕,便跑到史光荣家责问他是不是打了林燕。史光荣当时正蹲靠在阳台上抽烟,他矢口否认,说疼她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打她?
孙美花不信,哭着让他赔女儿,凄厉的哭声撕破他的耳膜。史光荣担心被隔壁听到,从阳台径直走到屋子里,再也不看她。
待她的哭声渐弱,史光荣劝她回去歇歇。他说我比你更难受,比你更着急,我不只失去老婆,还有个女儿呢。孙美花让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孙美花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路边的店铺在播放着一支婉转的古筝曲,仿佛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那些光影之中,似乎是她隐藏在暗处的秘密和忧伤。孙美花轻轻叹口气,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多么希望一切重新来过。她路过一家宾馆,宾馆门口围聚着一群人,一辆救护车一路急驶过来,停在人群前。从救护车冲下几个医生护士,推着一架车狂奔,很快他们又把一个用衣服蒙着脸的昏迷女人推上救护车。孙美花猛然惊醒过来,疯了似的冲到总台问服务员,刚才救护车拉走的那女的多大年纪?总台服务员说二十岁。
孙美花舒了口气,重新走出宾馆,她靠在古榕树上偷偷啜泣,像一株风雨中摇曳的野山花。
天快要下雨了,狂风吹得精神病人李安修差点摔倒,他快步向离贰塔里跑。李安修在离贰塔里安了家后,他恼火也是最讨厌的是,有人来登离贰塔,总会有人对着他说一句神经病。你登离贰塔就登离贰塔,看风景就看风景,偷情就偷情,总扯上他干吗呢?
那天一对母女到离贰塔躲雨,进去后女孩说,我好像听到说话声。年长的说,别瞎说,这时候哪里会有人来?突然年轻女孩惊叫一声,说这里有个人。年长的女人凑近看了看,果真草席上有个人。草席上躺着的就是李安修。他捂着鼻子对着墙喃喃自语,左手啪啪,右手啪啪,再把符咒一烧,鬼全部吓跑了。是个神经病,快走吧。年长的女人催促着,她们回头望了他一眼,两人便离开了。李安修腾地站起来,吼了一声,你说谁神经病?
林燕和她女儿失踪后的几天,每天都有一辆车停在离贰塔旁边,三名警察就在离贰塔周围转悠,到离贰塔附近的树林里搜寻,最后登上离贰塔,把离贰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找了个遍。三名警察见到李安修微微有些惊诧,立刻警觉起来,把声音压低,私语了几句。其中一个年轻警察走过来,给李安修递上一支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李安修耷拉着眼皮,朝门外看看,突然问了句,你见过鬼吗?他们一怔,猜测李安修可能是走了神。见他还是清醒的,便问他是否见过一对母女来过这里。李安修瞄了他一眼说,见过,都飞走了。
三位警察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仔细勘察,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有价值的线索,便毫无收获地离开了离贰塔。古塔里只剩下李安修一个人。四下里寂寂的,静寂得有些怪异。突然有只蟋蟀在叫,声音格外刺耳,让人感到莫名的心惊。李安修的目光透过古塔的门洞,投向空茫茫的天穹,凝视着他奄奄一息的未来。
警察再次到县博物馆找史光荣询问有关情况时,史光荣握着警察的手说,谢谢你们关心,我老婆和女儿昨晚已经回来了,十多天的煎熬终于结束了。警察再问他老婆和女儿这十多天去哪了。史光荣说,女儿开学就去北京上大学,她妈妈带着她去我老婆小学同学的老家玩几天,那里是大山区,还没有通电,手机也不能用,我老婆和女儿就是这样失踪的。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