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觉现象学角度解读卒姆托的设计思想

唐俊威

（湖南长房海客实业有限公司）

1 引言

现象学作为重新学会看世界的哲学，赋予自己的重任是“揭示世界的秘密和理性的秘密”。胡塞尔最早树立了现象学的旗帜，在“纯粹意识”中徘徊不前。他的学生海德格尔虽然接受了现象学还原的思想，但最终走向了存在主义。在“筑·居·思”的第二句话中海德格尔写到，“（本文）对建造的思考并不试图发现建筑学的理念，更不奢望赋予建造以规则。”由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其本身仍未脱离胡塞尔现象学的精神性范畴，终究无法向现实世界迈出勇敢的一步。真正继承胡塞尔的工作，将现象学从纯意识中释放回“身体世界”的是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由此“形而上”的哲学与作为实践的建筑学之间形成了贯通的渠道，人们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审视当下的建筑。

2 彼得·卒姆托

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1943年4月26日生于瑞士巴塞尔，曾在巴塞尔和纽约学习设计。1979年建立自己的事务所，2009年获得普利兹克奖，主要作品包括：

1）瓦尔斯温泉浴场 Thermal Baths VALS，Vals， Switzerland， 1996 年

2）汉诺威世博会瑞士馆 Swiss Pavilion，Expo 2000，Hannover， Germany，2000 年

3）圣克劳斯兄弟田野教堂 Brother Klaus Field，2007年

在卒姆托的建筑表述中，从未出现过“现象学”一词，然而其设计思想却与现象学的方式不谋而合，即注重使用者的体验，通过空间、材质、光影等触动使用者的感官，实现一种现实中的魅力。他在《建筑氛围》中谈到：“人们团坐着——并且他们也很开心。而我自问：作为一名建筑师，我能做到那样吗？ ——一种像那样的氛围，它的强度，它的意境。”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勾勒一些特定的地点，有街道、广场、拱廊、教堂，这些场所带给人的感官体验成为了构思建筑品质的源泉。他用现象学的方式描述着与身体有关的场景：“种种美妙的喧闹声：身旁的交谈声，广场石板上的脚步声，鸟鸣声，人群中的喃喃私语声，没有车辆的声音，没有引擎的轰响，偶尔有嘈杂声从某处建筑工地传来。”这些真实的场即是卒姆托努力去实现的目标，虽然他被赋予极简主义大师的头衔，但是这更关乎建筑师个人的风格与美学取向，真正影响了卒姆托的思想的是一段不寻常的职业经历，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最初接受木工训练，然后学习艺术和建筑，之后从事历史建筑保护；很迟才开始设计建筑。换句话说，卒姆托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作为一名体验者去思考和观察材料和工艺，从一种单一的建造行为中看到了社会历史以及在动态演变中的时间。或许，正是由于积累了大量的感受材料，才使得卒姆托对“现象学”思考运用得炉火纯青[1]。

首先，对于建筑自身的理解。卒姆托认为建筑具有自身，这种自身是使得其本体存在的关键，如同人体的“解剖结构”，虽然被表皮所覆盖不为人眼所看到，但是其真实存在无法回避。“作为一个实在的体块，一层膜，一种织品，一种遮盖物，布料、天鹅绒、丝绸，到处都是。”这些材质与相应的工艺，不局限于关乎本体的想法，而就是本体本身。运用本体去触动使用者，直接把握住各种建筑要素，框架、结构、材质以特定的方式汇集起来，去创造一个空间（见图 1）。

图1 圣克劳斯兄弟田野教堂内景

其次，可感知元素的组合。卒姆托的建筑为使用者提供了丰富的感官体验，这些直接的感触将人引入场中，转化为自我意识与身体意识的同一共存，从而在对于空间的身体式理解中感知到自我，感知到绵延中的时间。这些元素的组合同样需要建筑师在实际生活中去理解，甚至亲手去组合它们，“取一块石头：你可以锯开它，研磨它，在它上面钻孔，把它劈开，或给它抛光——它每次都会变成不同的东西”；木质的纹理，松软或者密实，需要设计者自身对他们带给人的知觉感受进行把握，加深人对于环境的意识。

最后，关于设计的动机，对于自身的审视。卒姆托的创作冲动来源于其自身的人性环境。建筑不应作为纯物性的存在，而应当成为人们生活的组成部分，如同盲人的拐杖帮助人们更好的感知世界，好的建筑应该是一个能够激发情怀的“地方”。建筑可以营造一种怀念，也可以营造一种憧憬，总而言之它不是仅仅结合形式与功能的冰冷盒子。在卒姆托看来，形式反映场所，场所就是场所，而实用反映所有。

3 本体的组合——汉诺威世博会瑞士馆

展馆的灵感来自管弦乐，但是建筑内部并没有专门的展示设计。早年的木工经历使得卒姆托熟谙木头的气味和质地。红松木作为长向的水平材料，白松木作为中间横向分隔，这些木头都没有经过多余的加工，甚至没有钉子、螺丝钉或胶水。木头用简单的方式一排排码放成“木头墙壁”，再由这些充满质感的墙体来纵横“切割”空间，营造秩序。人们在其中仿佛能听到木头发出的声响，这些木材切割过程中的鸣响，锤子敲打在其上的声音，通过使用者满眼所见的木纹激发出自身心底的记忆。整个木头迷宫的原型就是一个“休息房子”，内部有一个易于找到的休闲庭院，黑色椭圆形的服务空间足有三层楼高。此时无需多言，瑞士的传统风情在“共鸣箱”的演奏活动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美味的食物与饮料的气味和木材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热情好客注重礼仪的观念被植入游客的心中。

在知觉现象学看来，要实现身体与现象世界的超验性互动，必须实现身体的在场。而建筑本体的体现是引导使用者进行身体感触的第一步。本体所反对的是一种虚假的它体，即假借外皮伪装切断了体验者对于构造的直接认知。“我们坐在这个谷仓里，这里有若干排横梁，它们依次被遮盖着。” 这种具有乡土气息的感受是人们对于建造行为最为直观的印象之一，卒姆托也是这样来考虑建筑(见图2、图3）。

图2 汉诺威世博会瑞士馆内部

图3 汉诺威世博会瑞士馆工作模型

4 元素的汇集——瓦尔斯温泉浴场

空间有自己的声音、同样也有自己的温度，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设计师不应去回避空间所传递出的感性因素，一味强调构图与形式逻辑。现象学认为，身体有其自己的身体图式，并且向外投散出意向弧，对周遭的一切有意无意地分泌出意义。对待空间的体验，感官并不是独自运行着的，眼、耳、口、鼻以及皮肤用灵敏的“嗅觉”与环境增进联系。同格式塔原理一样，感官的格式塔被理解为“通感”，眼看到强烈的色彩，肌肤仿佛也感受到了灼热。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例举幻肢的例子，揭示了身体缺失一时无法阻碍身体意识内的固有图式，而未受刺激的感官也可能由于身体格式塔自身的“完形”产生科学所呆板定义的“幻觉”。

在瓦尔斯温泉浴场的设计中，“幻觉”不仅没有被压制，反而作为一种重要感受而成为设计的目标，意识中的存在并不因为在物质世界无法附着而成为一种虚无。卒姆托曾写道：“浴场仿佛是已经存在了很久的一座建筑，它和地形与地理相关，应对瓦尔斯山谷的石材，被挤压的、有断层的、折叠的、破碎或无数片的……但是在这些存在之前没有隐藏在设计背后的意向了吗？那些概念，图景，不连贯的，写在记忆中的，哪些概念先出现？他们是如何被赋形的？”卒姆托说设计之初是对沐浴和身体的理解，就像温泉是从瓦尔斯生长出来的，他希望设计的温泉浴场和沐浴感受也是从瓦尔斯生长出来的。这反映出设计的两个层面，无形的与有形的，而前者决定了后者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固化下来。石材、光线、水，它们在一种连贯的印象中被决定出场的方式，这种印象则来源于空间体验。元素被身体赋予了意义，否则它们什么也不是，无法触动人的元素与其说在充实着画面，不如说它们的堆砌让现象场变得紊乱以致无法从中获得感受。卒姆托有意拉长了浴场的空间序列，使之更具备时间感，曲折与内向的通道，开敞而溶于景色浴池，各种材质以不同姿态的出现使得沐浴成为一种感性和精神的仪式，用漫长的过程来达到净化身心的目的(见图 4)。

图4 瓦尔斯温泉浴场室内

5 自身的审视——圣克劳斯兄弟田野教堂

这间坐落在树林边的小教堂是为了纪念苦修者克劳斯。暖黄色混凝土的外表，而里面是112根树干在夯实的混凝土墙面上留下的凹槽。火曾经将木材熏烧，留下混在一起的棕褐色、土黄色、灰白色和黑色，光线从壁上的钢套管中投进再由玻璃珠折射。地面由铅浇筑而成，一端有凹陷能够容纳积雪和雨水。教堂内部并不大仅，能容纳2～3人，甚至不需要牧师，一个人进去后，在奇特的建造方式所留下的黑暗和光阴里，独自审视自己的心灵。

人所处的关系有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自我。在这里神性转化为人与自我的关系，演化为一种反省，这种反省不同于分析，反省是一种后退的分析。“它不离开世界，走向座位世界基础的意识统一性，反省之所以后退，是为了看到超验性的涌现。”在田野教堂中，卒姆托有意脱离经验的建造手段，如同梅洛·庞蒂写到：“反省之所以松开把我们与世界联系起来的意向之线，是为了使意向之线显现出来，惟有反省是世界的意识，因为它揭示世界是离奇的和自相矛盾的(见图5、图6)。

图5 圣克劳斯兄弟田野教堂

图6 圣克劳斯兄弟田野教堂内部

6 结语

现象学是一门关于事物与意识关系的学问。卒姆托并没有以现象学的名义来阐释他的设计思想，但是我们却实实在在的看到了一个个现象学的代表作。沐浴、礼拜、休闲本身就是感性的过程，皮肤的触感以及对于氛围、光线和材料的敏感，以及对空间感受和场地的把握与现象学中强调的“事物性”和“意识”的立足点相对应，因而卒姆托被称作建筑现象学代表人物也无可厚非。

然而，现象学无法直接指导建筑设计。现象学能够实现的是思考的健全与飞跃，建筑的实现仍然需要基本的素养与艰辛的付出。卒姆托即使并不知晓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他仍然会按照自己的体会去完成设计。我们研究现象学，不能为了现象学而现象学，而是以此去理解世界和他人的作品，最终通过属于自己的手段实现能够打动人心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