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云
对联属于什么文体?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没有定论。有人认为对联脱胎于诗歌,理应属于文学家族;有人认为对联是应用文,不能归于文学门类。对对联文体属性的界定不明晰,对对联本质特性的认识不深入,直接影响了对联的地位,导致对联至今未能光明正大地跻身文学殿堂。究其原因,大部分观点都是在对联这个小圈子转来转去,难以得到对联圈外人士的广泛共鸣、肯定和支持。对联缺乏科学的、全面的、系统的理论,是对联研究长期以来存在的困境。
为破解困境,能否换一个思路,借鉴别的领域的研究成果,借用别的学科的专业术语呢?笔者想到张力这个词。对联引入张力概念有什么意义?第一,为科学揭示对联艺术的本质特性提供更大的可能;第二,提醒对联作者增强文体自觉性,在对联艺术与标语口号等非对联、假对联之间划清界限;第三,为争取对联归属文学家族、步入文学殿堂、获得跻身文学正史地位提供名正言顺的有力支撑。
季世昌、朱净之先生在《中国楹联学》一书把楹联的特征概括为五点:鲜明的民族性、强烈的时代性、严密的格律性、高度的概括性和广泛的实用性;常江先生在《中国对联谭概》一书中认为,对联的特性有四点:民族性、群众性、应用性(也叫实用性)和对称性。在《对联知识手册》一书中,常江先生将对联的特点分为文体特征和艺术特性,并说艺术特性中的对称性是对联最根本的性质。后常江先生在《对联的本质是矛盾均衡》一文把对称性修正为均衡性,并认为均衡性是对联的艺术本质。在该文中,常江先生尝试给对联下了一个自称不是定义的定义:对联是一种矛盾的艺术,是一种通过展示矛盾、统一矛盾而达到均衡的艺术;傅小松先生在《中国楹联特征论略》一文论述了对联五个对立统一的特征,他认为中国对联是一种充满矛盾和对立统一的特殊艺术形式;涂怀珵先生认为文学性是对联的本质属性,呼吁应该坚守住『只有文学才是对联深层的本质属性』的底线,将对联写进文学史;刘太品先生从文体和文化的角度考察对联的特点。他认为对联的特性有三点:文学性、实用性、谐巧性;在硕士研究生论文《对称:对联的本质属性》中,作者潘海军先生认为对联的本质属性是对称性;当大部分论者聚焦对联的对称性时,刘可亮先生独辟蹊径,转而研究对联的不对称性,他称之为『对称性破缺』;在《动人两行字》一书中,蔡维忠先生认为,对联的本质特性是两个字:动人。
所谓特性,就是一事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特有的、突出的、独有的性质。它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显露的、浅表的,一种是内隐的、深层的。或者说,一种是表象的,一种是本质的。所谓本质特性,就是一事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独有』的性质。注意这个『独有』,就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具有鲜明的唯一性和排他性。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什么是男性的特性?男性的表象特性有喉结、胡须,其本质特性是粗犷、豪放。光看喉结、胡须不足以判定男性,光看粗犷、豪放也不足以判定男性。只有同时考察表象和本质才可以判定男性。对联也是这样,对联的本质特性,就是能够把对联与其他文体区别开来的东西,就是对联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东西。
很多学者认为,对称性是对联的本质特征。笔者认为,对称性只是对联的表象特性,虽然它是对联极为突出的特性,但仅有这一特性还不足以将它与其他对偶文体区别开来,比如对偶性标语、对偶性口号(尽管有些标语口号是对联或联语形式,但对联不是标语口号)。同样,对联的不对称性(主要是对仗这一形式的不对称性)也仅仅是对联的表象特性,也不足以定性对联之为对联。当然,对联不对称性观点开拓了对联研究和写作的新领域,非常值得重视。
认为对联的本质特征是动人,是打动力和激发力,这个看法触及到对联艺术的本质。但抛开『动人』这一表述过于文艺不谈,它同样不足以将对联与其他文体区别开来,比如诗歌、小说、电影等文体。但书中所论述的诸种达成动人效果的艺术手法,值得创作者践行,也给予研究者很大启发。
笔者认为,以上最接近对联本质的观点是矛盾均衡说和对称性破缺说。两者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可谓殊途同归。
理论研究是无止境的。在前辈专家面前,在借鉴西方文论和国内已有成果的基础上,笔者斗胆提出一个远不成熟、需要不断修正和完善的看法:
对联的表征特性,是对称性。虽然对联也有不对称性的一面,但对称性无疑是对联最为突出的表征特性。对联的本质特性,是基于对称性和不对称性(矛盾均衡、对立统一)而形成的张力性。这才是对联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东西。仅有对称性没有张力性,这可能只是对偶性标语、对偶性口号;仅有张力性没有对称性,这可能只是诗歌、电影。只有强调张力性,而且是在对称性和不对称性(矛盾均衡、对立统一)基础上形成的张力性,才更有可能揭示对联艺术的本质特性。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张力(张力性)?什么是对联的张力(张力性)?
什么是张力?张力原本是物理学名词,后来被广泛运用于其他文艺门类,比如诗歌、小说、电影等。近来也被对联理论研究者使用。物理学的张力定义是:当物体受到拉力作用时,物体内部任一截面两侧存在的相互牵引力。诗歌的张力定义最先源于英美新批评派代表人物艾伦·退特。他在《诗的张力》一文认为,诗歌的张力就是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外延和内涵的全部有机整体。还有其他论者对这个定义作了引申和发展。
笔者认为,最便于理解对联张力概念的观点有以下三个。一是威廉·奥康纳在《诗歌的张力及结构》一文所说,张力是诗歌内部各种矛盾因素对立统一现象的总称。二是罗吉·福勒在其主编的《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所说:『(张力)是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或摩擦。……一般而论,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或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三是黎荔在《谈一谈何谓『张力』》所说:『张力——向内的力和向外的力的较量和拉扯。』对联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文体。从来没有哪一种文体,像对联这样,在那么逼仄的空间(文本长度)内,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阅读时长)内,同时陈列、并置那么多相互『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相互『较量和拉扯』的『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最终解决那么多的矛盾冲突,求得最大限度、最大程度的和解与平衡。因此,我们可以认定,对联是对立统一、矛盾均衡表现最为典型、最为突出的一种文体,对立统一、矛盾均衡即构成了对联的张力。进而笔者认为,张力或张力性是对联艺术的本质特性。
在国内,更多讨论诗歌张力的是新诗界。如诗评家苗雨时先生在《诗歌张力的四种技巧形态》一文,提出表现诗歌张力的技巧,有构建反常关系、组合异质意象、具象与抽象有机结合、创造类矛盾。旧诗界也有诗家运用这一理论。如刘庆霖先生《诗词语言张力初探》、周啸天先生《论张力》等。这里重点介绍并评析熊东遨先生的相关观点。
熊先生在其文章和讲座中使用过张力一词,不过没有重点论述。但在笔者看来,其提出的几个重要的创作方法正是增强诗词张力的典型手法。在《洗牌异变与合并同类项》一文,熊先生提出诗词创作的三个手法:洗牌,指词语的挑选和排列组合;异变,指立异与求变(内涵差异与字面变化);合并同类项,指压缩合并相同或相近的意象。在《绝句法浅说——兼谈律诗中的对仗》一文(收入《步入诗词殿堂之门径——忆雪堂讲诗录》一书)中,熊先生以杜甫《绝句四首·其三》为例讲解诗词的异变手法。什么是异变?熊先生定义为:『所谓﹁异变﹂,就是看它的变化,亦即句与句之间那些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内涵与外延。』笔者认为,无论是『内涵差异与字面变化』还是『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内涵与外延』,说的恰恰正是张力。
杜甫的《绝句四首·其三》如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接下来,我们随着熊东遨先生的讲解,考察张力在诗词中的表现和运用。
熊先生认为,这四句诗是四幅画面,各有『异』处。他分析了六个主要『异』处:
第一个『异』是季节不一。一二两句是春、秋,三四两句是冬、夏。春、秋,一万物复苏,一万物萧疏。冬、夏,一寒冷,一炎热。这两组季节,既两两相对相反,又统一于一年四季之中,正好形成时间上的张力,让我们体会到时间的周而复始和流动变换。
第二个『异』是方位不同。『两个黄鹂鸣翠柳』,不确定;『一行白鹭上青天』,朝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东西相向。同样,南北、东西方位相向相反,又统一于四面八方之中,正好形成空间上的张力,让我们体会到空间的阔大无边和迁移变换。
第三个『异』是远近不同。从距离上看,这几幅画是由近—远—更远—最近几个镜头组成。我们讲距离产生美,同样,距离也产生张力。忽远忽近的距离变化,会刺激和影响我们的视觉和心理感受,这正是张力作用使然。
第四个『异』是色彩不同。黄、翠是浓,是暖色调,白、青是淡,是冷色调。雪是纯白的,船、水是斑驳的。熊先生说:『远近颜色上的浓淡冷暖变化,与距离上的远近高低恰成对应;由此又能带出画面的清晰与模糊程度来,种种关联,极尽想象,不一而足。』这正是对诗词张力的形象描述。
第五个『异』是画面视角的不同。一句是平视,二句是仰视;三句是平视,四句是俯视。这种视角的变化同样构成张力。
第六个『异』是动静关系不一样。四幅画中前两幅是动态的,后两幅是静态的。动态与动态之间,静态与静态之间又有更深层次的『异』。动态画面,一为听觉、一为视觉,一为音乐动感、一为舞蹈动感。静态画面,一为时间的相对静止,一为空间的相对缩小。这种对立统一,同样是张力的表现。
熊东遨先生总结说:『要调动五官去感受外界的事物,不能只用一个器官。远近、高低、大小、浅深、虚实、早迟、厚薄、炎凉、浓淡等,是﹁时空﹂中客观存在的﹁异﹂数,我们的目光与思维,永远不要停留在一时一地一物上。能注意这些变化,写出来的诗就会更丰富。』以上所列出的远近、高低、大小等诸种关系,正是对立统一的概念。诗词内涵的深度和外延的广度,亦即诗词的张力,正是通过以上相反相成的关系和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对联脱胎于诗歌,是高度凝练的艺术。为了吸引读者,使读者充分得到并享受审美的愉悦,对联比其他任何文体都更需要张力。然而,放眼联界,极少见到关于张力的论述。在点评等文章中出现张力一词,都是零星的、碎片化的,作者根据各自的理解和需要来使用这个词。限于目力,笔者所见论述对联张力的单篇论文,只有李佑华先生的《对联要具备充盈的语言张力》、王永江先生的《谈对联的张力》等寥寥数篇。关于对联张力论述得最详细、最全面、最深刻的观点,笔者所见应属前面提到的蔡维忠先生。
在《动人两行字》一书中,蔡维忠先生专辟一节论述张力。在阐释艾伦·退特的诗歌张力概念时,蔡先生认为,『张力有两个特征,一是张力中有两个互相作用的因素,即互相对立又互相依存的因素;二是互相作用的因素达成动态平衡。』借用这种互相冲突又互相平衡的特性,作者将意象中的张力分为五个层次:第一层,情感和物象之间的张力,这是主观与客观的对立统一;第二层,意象和意境之间的张力,这是实与虚的对立统一;第三层,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张力,这是抽象与形象的对立统一;第四层,有限和无限之间的张力,这是一与多的对立统一;第五层,形象中两个对立因素之间所形成的张力。作者把前四层张力称为概念之间的张力。在第五层中,由于构成形象的因素常常以互相对立而又互相依存的方式存在,很难用概念归类,为了更好地说明,作者又将其归为三种类型:振奋型张力、压抑型张力、和谐型张力。作者认为,不妨把两个对立因素看成两股对立的力量,而张力就是凌驾于这两股对立的力量之上的艺术力量。这种艺术力量之所以能够动人,是因为张力的结构和人的心理结构处于共构状态。我们的心理不时趋向振奋、压抑、和谐的状态,总体处于动态平衡,故而这三种张力可以激发心灵,臻于动人的境界。这些观点为我们认识对联艺术的张力、探究对联艺术的本质提供了重要参考。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