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的权力

刘若馨

摘 要：本文基于“二元对立”语境下，设定二元构成的参照系。以摄影为图像媒介，从观看过程两要素——观看主体、观看客体的视度，探讨观看具有等级属性，赋予观看主体对图像的阐释权;探讨观看客体对被观看的焦虑，其机械复制下刻意的表象与体面;探讨观看真实的相对性，特定事实被动的筛选与封闭。观看的关键不在于呈现出的是什么，而在于话语权掌握在谁的手中？谁具有观看的权利？看谁？观看对他者产生了何种影响？本文以观看主体与观看客体两要素分述观看的权力：其一以“东方主义”作为理论框架，探讨“东/西”二元中，西方（观看主体）掌握西优东劣的话语，自定义利己的陈述与观看方式，得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以“景观社会”作为研究背景，探讨“劳动/资本”阶级二元中，劳动阶级（观看客体）镜头下的焦虑与身份失格，那镜头前自我标榜的体面，似乎成为被颠倒为刻意的表象，机械复制于相片中，尤如镜像反射般反向呈现出观看者的优越。本文尝试以结构主义的理论框架为基础，探讨图像与文化的深层次内涵，以期揭开二元对立结构下图像解读的背后逻辑，为历史与现实真相的揭露、世界与生命真实痕迹的捕捉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关键词：二元对立 观看 话语权 东方主义 景观社会

一、二元对立语境

在人类社会语境与文化传承中，无处不体验着诸多二元对立的词汇。无论是初民社会或是现在文明，诸如男与女、高与矮、上与下、红与绿、理性与感性等，此类相互对立的二元概念似乎构成人类认识世界的参照系。结构主义正是观察这一文化现象，抽离事物本质逻辑并赋予其与之相对的参照概念，大刀阔斧的割裂事物间的物质边界，搭建起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结构。

然而，二元结构衍生出并不对等的优劣对立。古代中国先民以“位置”创造空间的表达方式，“位置”以“高/低”、“东/西”、“左/右”等二元对立的内在逻辑与基本原则划分等级，驯化民众。以明代为例，当朝皇帝被尊称为“今上”，意为“当今最高的一人”;在家庭环境中，身份的不平等则显现于逐级而上的台阶与坡道之中;在激进的佛教民间宗派的经文中，虽把尘世间所有的区别都看成虚无，却仍然保留着“上等人”与“下等人”以区分经文的信众与世人;在官方文献中，凡是提及皇帝名称、尊号、圣谕，文字都要被提高一格。“高”作为一种隐喻深入人心。而通过高度概念，把男性精英提升到普遍民众之上的，正是具有偶像性质的形象——“高士”。“既清且高”的“高士”身兼崇高的道德地位与统治权力于一身。“高”即为位置的“相对性”，与“低”对立，这一“高/低”对立的二元逻辑，即为贯穿中国对空间位置描述的中心原则。与高与低类似，东与西、左与右也构成重要的位置轴线，沿着这些轴线，权利关系得以以视觉的形式展开。在一幅明代的祖容像《先考张济民、先妣赵氏容像》中，描绘两位已故去的先祖，地位更高的男性位居右边，相对于女性被安置在合乎规矩的“左”侧，“右”是相对更高的位置，但二者只有参照才具有意义，在二元对立的语境中，“优”始终意味着“优于”{1}。

每一套二元的不等价对立均体现于其各自的再现，再现并非是对图片、描述成像、素描或油画的一种表述，它应被理解为一种社会关系，通过特定的视觉诉求、想象空间、被凝视身体的特定安排得以实现。在社会形成过程中，再现作为元素被纳入某一集合，而这一集合被称为一套话语。一套话语围绕某些方面与其他话语进行互动，从而创造出一种高密度的相互指涉{2}。优势话语具有话语权，掌握话语权的陈述与观看方式显然具有社会认可与权威。在这一意义上，再现的特定事实则被封闭，真理的政权通过话语的不断充盈更新而建立。

二、观看的权力

再现以话语为单位，运行于权力领域，话语霸权产生了对视觉的诉求，并且这一权力隐含于对视觉图像的观看之中。即观看具有等级属性，观看是一种赋权。而被动观看的“他者”，则身处一种被殖民的、文化质疑的焦虑之中。观看的关键不在于呈现出的是什么，而在于话语权掌握在谁的手中？谁具有观看的权利？看谁？观看对他者产生了何种影响？以下将横向探讨在“东/西”二元语境下，西方观看主体主宰西优东劣的话语权;纵向探讨同一文化背景，在“劳动/资产”二元语境下，劳动阶级被资产阶级观看的焦虑。

1.观看主体的自定义

观看主体的权力正体现于其对描述观看客体话语的自定义，即话语权。以下以“费正清与海肖尔教授稻田课教学幻灯片”来解读“东方主义”，即“西方/东方”二元对立、非对等结构下，西方对东方发起的观看。此套幻灯片由美国汉学家费正清与海肖尔教授搜集整理，为哈佛大学本科生开设的近代东亚文化课（俗称：稻田课）的教学幻灯片。此套共839幅黑白和手工上色照片，现藏于哈佛大学图书馆。据《费正清中国回忆录》记载， 费正清教授上课时，语调干枯，毫无表情，往往开门见山，不加任何废话。他在哈佛第一次开《东亚文化》全校选修课时，放的第一张幻灯片是中国的稻田，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说：“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块稻田，这是一头水牛……（图1）” 學生们因此把他的课叫作 “稻田课”。可这个 “枯燥” 的课却成为哈佛有史以来持续最久的课程之一。

以下图2至图7即为笔者从幻灯片中的节选，这些照片似乎正是“东方主义者”观看东方的视角。所谓“东方主义”是由萨义德Orientalism一书中提出，即西方主体记录和叙述东方历史人文的知识体系{3}。以任何教授东方、书写东方、研究东方的西方学者作为观看主体，建立起一整套演说东方词汇、意向、观念的观看体系。以结构主义二元对立为隐形基础，该二元地位绝不是平等并列的，而是支配关系。即东方主义的演说思维构建起了一个西优东劣的等级秩序，在这种秩序下，东方彻底沦为西方的陪衬，一切针对东方的观看，都势必成为西方人自我欣赏所需要的“他者”存在。西方人再现的东方具有既定话语，即残暴、堕落、专制、腐败、古旧、停滞、邪恶等负面的刻板话语，将东方丑化、污名化和妖魔化。作为东方对面的西方，则是文明的、理性的、科学的、现代的、进步的、主动的等等。西方以其绝对优势观看东方，并自定义一套阐释东方的话语，其真实性取决于谁更有话语权。东方主义是西方对东方进行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的一种机制，正是通过这一套西优东劣的话语，西方得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

2.观看客体的焦虑

奥古斯都·桑德“原型画像”《我们时代的脸孔》，他自言：“我的意图不是批评或描述这些人。”他宣称拍摄其对象时没有批评他们，亦没有描述他们。桑德尔目光不亲密，不流露感情，不与拍摄者建立联系，他所拍摄的对象在其所在的时代具有同等的代表性。桑德尔煞费苦心的广泛，他的人物包括官僚和农民、佣人与上流女子、士兵与吉普赛人、演员与职员、工人与工业家。尽管桑德尔苦心经营他的中立与虚无，已然摆脱刻意漫不经心的拍摄穷苦人与流离失所者，不再是以贫民窟作为最迷人装饰的中产阶级冒险者，但并未掩盖他相较于劳动者，资产阶级的优越感。{4}姑且不论他的照片中劳工与社会弃儿不经意的户外背景，仅考虑观看本身施加予被拍摄者的影响，已然改变拍摄对象面对镜头时的精神面貌。拍摄对象面对镜头时社会地位的自我缺失已然将他们自己出卖于镜头之前。摄影亦是一种“权力的游戏”。桑德貌似平等且冷漠的中立，但观看客体的自身焦虑、身份失格，却为游离于拍摄关系以外的摄影者捕捉，被机械复制下来，犹如镜像反射般反向呈现出观看者的优越。

20世纪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在著作《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一书中写道：“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里，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聚集。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种再现。”即在这个一切都可以拍摄的世界里，“景观社会”正是人与人之间形成的一种崭新的以影像为中介的社会关系。德波以“Spectacle”作为创立社会批判新理论的关键词，揭示现代社会的新特性，即存在被颠倒为刻意的表象，表象取代了存在。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了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和作秀，人们的日常行为都成为被他人观看的对象{5}。在桑德拍摄的“新客观主义”图像中，似乎并未真正独立于拍摄之外的冷静客观。透过相机镜头的观看，显然让这三个“年轻的农民”（图8）从衣柜中拿出深色的套装，精心梳洗打扮，以期保留一份体面。他们走在田野中，倏而停下脚步，望了过来，这一切都提醒着我们不在现场的“第四人”——拍摄者的存在。镜头下的“景观社会”是对历史与现实真相的遮蔽，这份遮蔽源于观看客体在被观看时的焦虑，这种正当身份的缺失正是源于观看主客体间不对等的阶级属性。

结语

本文以结构主义中“二元对立”这一概念作为研究基础，摄影为图像媒介，探讨不同文化语境下“东/西”、“劳动/资产”这两组对立且不平等的二元分别如何由优势方主宰观看，被观看“他者”如何在机械复制的镜头下暴露的焦虑，镜像反射观看方的优越。二元对立基础上对“东/西”的研究，引用福柯“话语”概念，探究西方（观看主体）掌握话语权，自定义利己的陈述与观看方式，以实现描述、教授、殖民、统治东方的目的。佐证“费正清与海肖尔教授稻田课教学幻灯片”，探讨西方学者通过机械复制观看，书写一套西优东劣的话语，得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二元对立基础上对“劳动/资产”阶级的研究，引入“景观社会”的理论背景，试论观看客体被观看下的自身焦虑与身份失格，那镜头前自我标榜的体面，似乎成为被颠倒为刻意的表象，机械复制于相片中，犹如镜像反射般反向呈现出观看者的优越。本文试论二元对立语境下，觀看的权力促使摄影媒介中观看主体、观看客体两要素双双对历史与现实真相的隐瞒与遮蔽，以期艺术在纷繁复杂的表象中捕捉世界和生命的真实痕迹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注释：

{1}柯律格，黄小峰译.大明——明代中国的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M].三联出版社，2019.

{2}格里塞尔达·波洛克，梁舒涵译.女性主义与福柯——监视与性[M].

{3}爱德华·W·萨义德，王宇根译.东方学[M].三联出版社，2007.

{4}苏珊·桑塔格，黄灿然译.论摄影[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居伊·德波，张新木译.景观社会[M].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