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骆驼

2020-03-25 04:07纪尘
天涯 2020年1期

马里鳄鱼之河

越过那个路口并不容易。

破旧的小巴永无休止。那些车,几乎每块挡风玻璃都有巨大裂痕,几乎每个前视镜都破碎空缺,几乎每扇门都无法关闭——年轻的跟车员永远攀挂在车门外。他们目光炯炯、精力旺盛,不断对来往行人作出询问手势.他们总在车还没停稳就一跃而下,将各式各样的包裹、乘客、动物塞进所有可能的空间,再小跑着跃上已开动前行的车.他们声音急促响亮,时而双唇一抿——如优秀弓箭手般将痰亳不拖泥带水地直线射出。没人会因这骤然又自然的零点一秒受到影响。

人们沙丁鱼般挤在小巴上,锈迹斑斑的车窗时常搭靠着严重睡眠不足的黑脑袋: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总是三五成群,他们起早贪黑,身挂校服般统一的空铁罐,终日赤足穿梭于大街小巷,对陌生人重复着千篇一律的乞愿。那些咣當作响、空空如也的铁罐,装着他们空空如也的童年。

除了公交小巴,摩托亦是千军万马。人们的黝黑肤色跟胯下机器浑然一体,如滚滚乌云在明亮阳光下川流不息。期待车流为行人减速慢行是不切实际的妄想,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疾手快,在某个行驶缓冲期见缝插针。

这里是鳄鱼之河(Bamako,马里首都,意为鳄鱼之河),这个路口,或者说所有路口都不是为“Toubab”准备的——每当看到白人,这个词便条件反射地从人们嘴里蹦出。孩子的兴奋叫喊更是伴着某种显然家喻户晓的节奏,儿歌般盘旋在街头巷尾。“Toubab”意为白色。这种对白人的称法自殖民时代就已存在,没什么贬义,也不带恭敬。

这个自2012年旅游业便停滞消亡的赤贫之国,只有南部百分之二十的领土还能偶尔看到白人,他们是欧洲各使馆工作人员或维和部队军人。当然,极偶尔的,路口也会出现一两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比如那个中国旅人——也许她是半年甚至一年来,这里出现的唯一东方面孔。

她不是白人,她肤色深如褐蜜,但人们一样叫她“Toubab”,原因很简单:既然能到国外旅行,哪怕是这样的赤贫之地,也就挺有钱,也就跟白人没什么两样。Toubab的一个引申意,即为“富裕的旅行者”。

路口不是为白人准备,但马路对面那间有空调的凉爽超市却是——除了Toubab,没人会将钱花在矿泉水上。如果渴了,人们就掏出二十五西法,从尘埃遍布的摊点或那些高挑清瘦的妇女头顶拿过一包“Sachet”,用牙齿撕开,仰头吸吮一空,袋子随手一扔。“Sachet”是种150ml的塑料袋装水,尽管有股怪胶味,却仍是这个至少一半人口喝不上干净水的国度重要的饮用补给,至于因此而来的大量垃圾——“垃圾”这个词以及对这词的关注是如此的毫无意义。

在这里,垃圾就是日常生活环境孩子在垃圾里搜索、游戏,动物在垃圾里觅食、休憩,渔人在垃圾河里下网、打捞……私人领地如此,公共区域如此,乡下如此,城里如此。市郊某个人潮汹涌的露天集市,上百个摊点朝圣般密密麻麻沿巨大的垃圾山而布。四处翻飞的塑片与霉味熏天的尘埃中,人们神色自如地行走、吃喝、交易,漫不经心地将散落在地的香蕉片或烤鱼从容不迫捡起,或者连捡都不用,只将食物周边的垃圾用手拨开。没人因此就嫌弃,卖的人不会,买的人也不会。

马里巴马科街头

就连果蔬也成长于垃圾。人们如果想种些什么,就在垃圾中放一把火,呛人的浓烟随风四下飘散。这些烟和跑在大街的来自发达国家的报废车的尾气,使得天空永远灰蒙。

但人们顾不了这些。他们背着不知为何咳喘不停的孩子,拿着锄头和水壶,在焚烧之地与因垃圾填塞而再也无法流动的肮脏河道来回往返。一段时间后,一片片清丽枝叶与新鲜果实便出现在垃圾圈中,如此超现实,仿若海市蜃楼。

路口这边是另一个世界。

仅几十米距离,时间便骤然慢下,空间也仿佛被一堵神秘的透明之墙分隔:络绎不绝的喧嚣一下转入安静空旷。横七竖八的水泥障碍物后,二十四小时轮值的黑人士兵目光警醒、肩挎机枪。

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铁门外,终日坐着位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健壮男人,他是那幢从外面看几乎不存在的客栈的第一道门的门卫——只有经过他,里面另一位终日手捧一个小收音机的健壮男人,才会在另一堵墙后按下某个键,打开第二道门。

这间坐落于各使馆之间、名为“沉睡骆驼”的客栈戒备森严,设施却相当简陋,几间普通客房只有几样东西:瓦数很低的白炽灯管、床、蚊帐、电风扇。

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客栈是安静的。几位身材苗条、神情谦卑的年轻姑娘轻手轻脚地打扫,她们跪在斑驳的水泥地,尽职尽责地用湿布抹擦。她们头顶大盆,步伐稳当地越过院子——大盆里装满粮食或者经过手洗的干净床品。两三个男人坐在前台,主要职责仿佛就是低头专注于手机,偶尔抬头回答客人的问题,三只白兔在沙地蹦蹦跳跳,不停咀嚼芒果树下的落叶。

然而一到饭点,客栈便骤然热闹:两扇门不断开合,一个又一个衣冠楚楚的Toubab鱼贯而入。随之,爵士乐、香槟、咖啡、甜点……各就各位。虽然这里的食物比外面的要贵十几甚至几十倍,但没关系,至少它安全、干净,更重要的是——这一方小小天地使那些客人感到自己并未被彻底抛出“文明世界”,并未与自己的旧有秩序和生活决裂,就像那座只收白人或富裕黑人孩子的“国际幼儿园”,安全坚固的高墙下,孩子们得以顺利掠过墙外随处可见的困窘匮乏,与他们父母设计下的美好未来无缝对接。

马里乡间集市

除了多人间——三位来自不同国家的背包客从不点餐。他们每天跨过路口,在凉爽超市买些水和面包,在尘埃飘飞的小摊买份千篇一律的鱼汁米饭或fufu——一种用木薯捣成的主食。他们身穿因频繁漂洗而单薄不堪的衣裳和即将寿终正寝的人字拖,只打那种一次会足足塞进八个人的共享的士。他们有时甚至连手纸也不带,就如当地人般就地提过一把净身壶,微皱眉头走进臭气四溢的公厕。

尽管如此,他们仍是Toubab,仍如发光体般吸引着众多黑眼睛的灼人注视。

餐后的客栈重归安静。

“芬蒂”修长的身影在院落轻盈来回晃动。谁都不得不承认这位黑人姑娘的美丽,谁也都看得出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满盛的爱之渴慕:那位年轻英俊、举止谦恭的美国小伙已住下一个多月了,更重要的是——圣诞前夕,他送了一份礼物给她。哪怕收到禮物的并不止她一人,却足以把姑娘的梦照得更亮。

客栈是芬蒂或说是所有在此类地方工作的姑娘的幸运之地:工作量轻、收入稳定、工作对象有礼温和,并且还能拥有绮丽梦想——有朝一日远走高飞。哪怕梦想的成真率也许只有万分之一,甚至不到。可,万一,万一成真了呢?

就像另一座城那间简陋廉价的小旅馆,那些因部族纷争而不得不一路南迁、除了青春一无所有的姑娘。她们怀揣满溢却几乎注定只能落空的期望,不顾一切抛开白日矜持,在沉沉夜色中捂着头巾一遍遍轻叩白人的门。不同的夜晚,不同的姑娘,相同的敲击与期待。尽管回应她们的永远是深深沉寂,但敲门声从未间断——万一,万一门开了呢?为着这彩沫般绚丽而空洞的万一,失望便总能再转换成希望。

不仅姑娘,包括她们的亲人。“我有三个女儿,你想拿谁就拿吧。”那位请人“拿”走自己女儿的中年男人,说话时正坐在一个大铝盆面前。盆里的水乌黑发臭,因为至少已洗了五十双旧鞋。这就是他的工作和收入来源将收购来的旧鞋洗刷干净,再以比收购稍高点儿的价格出售。

虽然男人语气戏谑,眼里的无奈和期望却真实不虚:生活的荒原一望无际,女儿们所谓的未来也只是重复父辈的荒凉。因此,哪怕那个白人只是偶然经过,他仍是叫住了他——推荐商品的同时推荐女儿。

白人谁也没拿。他只是在那堆仍散发着塑臭味的湿漉漉的鞋中,挑了一双穿在脚上。

“很多东西其实没变,‘殖民不过是换了个说法。”一曲终了,美国小伙放下吉他。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两位背包客舍友,别人不可能听见。

小伙到巴马科是为了收集和学习当地民间音乐。在美国的家中,他曾看过不少马里音乐的精彩纪录。于是他抵达,买下一辆摩托,载着对音乐的热烈梦想,成为川流不息的摩托大军一员。他当然有所收获,但收获更多的,是无尽炎热、肮脏、一览无余的生存困窘,是人们有所求的讨好以及求而不得的失望。

中国旅人翻了一页《荒原狼》。

赫尔曼·黑塞曾到印度旅行,在这位倾心于东方哲学文化的作家的想象中,那个呈涌出众多智慧的文明古国应当富足美好、遍地都是神圣瑜伽士和开悟的古鲁(上师)。当终于身I临其境,次大陆鱼龙混杂的殖民生活却令他震惊不已到处充斥着歧视、贫穷、肮脏,不计其数的人像流浪狗一样一无所有、毫无尊严……最后,染疾的作家失望而归。

宽阔的尼日尔河静静流淌。

大桥之上,两个汗流浃背、面红耳赤的“富裕的旅行者”大步流星。他们不是音乐家,他们一心想到西非最古老的地方,比如自西元六世纪便进行跨越撒哈拉的黄金、盐和奴隶贸易的古城杰内,或是特勒姆人和特洛伊人居住过的邦贾加拉悬崖。然而当抵达,他们发现这个国家除了巴马科和周边的两座小城外哪儿也去不了——早在2012年,那些“被神遗弃的人”[图阿雷格人(法语Tuareg)是一支分布于撒哈拉沙漠周边地带的游牧民族,有学者认为,Tuareg可能起源于贝都因语发音,意指“被神遗弃的人”。2012年1月,图瓦雷克人在激进分子的帮助下发动武装叛乱,马里北部冲突开始。]就用充满仇恨的机枪和火药,将无数古迹夷为平地。

他们走下桥头,转入集市——不计其数的狭窄小巷堆满不计其数的“中国制造”。他们如同跨栏运动员般不断跨越各种障碍:货物或人的身体。人们纷纷转头,凝神而视——他们的乍然出现就像两颗意外滚落于煤堆的白石。一位头顶炸香蕉的妇女大步迈到面前,从容不迫堵在狭窄过道——强烈的阳光下,浸满油渍的蕉片宛若金冠。

终于,旅客伸手拿了一包,同时递过二百西法。妇女双手一摊,表示没有零钱,然后示意——再买一包。旅客摇头,将蕉片递回,妇女圆眼一瞪,迅速从裙里摸出一百西法——交易成功。

“嘿,白人请带我到欧洲!嘿,白人请带我离开这里!”

一个青年突然扯下耳机,调头追赶擦肩而过的旅客。他大眼圆睁,宽扁的鼻翼不断翕动——他急切得差点跌倒。他一再重复着同样的话,甩挂在胸前的耳塞传出“鲍·马利”的清晰乐声。

人们只想离开。不顾一切。仿佛“欧洲”二宇就是天堂的光芒,就能抹亮所有灰暗命运。

几分钟后,青年终于停下。他沮丧的表情仿佛只差一点就赶上飞机的迟到乘客,只能眼睁睁看着错过的飞翔渐高渐远。

科特迪瓦垃圾山边的集市

科特迪瓦:象牙海岸

盖离境章的地方是三间平房:一间办公、一间住人、一间堆放农具和粮食。

三位士兵懒散地坐在树下,慢吞吞吃着塑料盘里的简餐,几只鸡在泥地来回走动,啄盯洒落的饭粒和面包屑。

三十米开外,七个孩子静静站立,神色虔诚专注,仿佛在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旅人经过——那张罕见的亚洲面孔使孩子分了一下心:一阵短暂的交头接耳,很快,一切重归安静。

一辆摩托驶过。“停下!”一位士兵站起大喊。摩托稍减一下速,但马上又加速前进。“停下停下!”士兵连连大喊,同时朝前小跑——他用力吹响了胸前的哨子。但没用,摩托继续行驶并很快消失在滚滚尘埃中。士兵悻悻返回,从其言行来看,他的沮丧似乎并非由于没能及时对车辆进行边检,而是对方竟无视他的存在。他重重坐下,用力撕下一片面包,咀嚼響亮。

“一千西法。”那位已吃好的小个子拿着旅人的护照,抹抹嘴说。他是盖章员。

“有合法签证为什么还要交钱7,旅人神色沉静,语气温和。这并不意外。比如坐车,她的车费报价永远要比当地人高,随车行李永远被要求交更多钱。“Toubab,二千西法对你什么都不是!”当她讨价还价,司机便会不快地大声抱怨。

一千西法仅为人民币十元。但这不只是钱的问题。

小个子犹豫了,他支支吾吾,然后说要请示长官。

长官是个高大男人。他进屋,放下肩头的木薯,拍拍军装,开始翻阅护照.每翻一页,他就抬头看一眼旅人。终于,他翻到了自己国家的章印。他停了一下,神情若有所思:也许从那一页又一页形形色色的国际章印,他明白,面前的女人是见过点世面的。

长官用当地语言对小个子说了些什么。他不再理会旅人,而是进屋抓了一把粮食撒到那窝小鸡面前,提起水壶将手洗净,开始狼吞虎咽。

七个孩子仍在。从始到终,他们都保持着同样距离,从始至终,他们望向这边的目光警觉又专注,包括那个最小的——他(她)看上去最多三岁。

过了一会,小个子从办公室出来——护照上盖了离境章。分文不取。

长官终于吃饱。他用毛巾抹抹嘴角,大手一挥——安静的孩子骤然行动:整齐迅捷、无声无息,如同训练有素的队伍,激昂中暗携着某种有序的克制。

然后,在离餐桌五米外,他们站住了——除了两个大些的仍在行动——他们熟练地将剩在盘里的所有东西:半截法棍、半碗汤汁、小半碗豆饭——滴水不漏地扫进罐子。之后,大孩子谦恭退下,一行人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孩子们来自身后的村庄。

他们每天都来,每天都耐心守候同样的重大事件,就像在灌木中半隐半现、等待顶级掠食者进餐的弱势动物——当掠食者吃饱喝足,他们自会以和平安全的方式得到残羹剩饭。

时间在此没有意义。

没人在乎流逝,没人在乎效率。在这里,所有工作都被无限拖延并切割得零零碎碎。

一个瘦男人坐在车上,拉着一截麻绳——绳子另一头拴在空空如也的右前视镜架。当有人上车,男人就松开手,当人坐下,他就把麻绳系在面前的小铁杆——这应当是世上最简陋的“车门”。不多久便已客满,但人们仍是又等了一小时或者更久,然而没人催促、没人发问,甚至没人不满。

等待的时光里,人们不断上下,每一次,瘦男人都将绳子重新打结,又总被人毫不费力地拉开。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尽职尽责地继续着这份徒劳,同时尽力保持那被漫天尘埃浸成黄色的白帽子的整洁——他身后坐着位罕见的Toubab。

一位年轻母亲将沉甸甸的乳房塞回衣服,开始为睡着的孩子编头发。孩子的头发又短又细,母亲耐心地一小簇一小簇分扎。沉睡的婴孩将在一觉之后,通过那块没有边框的小玻璃,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新模样:几十簇头发系满了色彩鲜艳的塑料珠片——也许那是她生而为人对“女性”的首次认知。

科特迪瓦集市

在非洲,在永恒的阳光下,人们的头发如生长缓慢的作物,细而脆弱,当到一定长度——通常不超过十五厘米,它们就自行脱落重新生长。那些迎面走来的孩子,若哪位小姑娘的母亲没在她头上花工夫,那么便只能从着装,或是青春期的微妙凸隆去判断其性别。

留不了长发没关系,只需这几样东西:一把木梳、一个装着棕桐油和某种黏性物质的罐子、一堆假发——一个“baba”店就可随时随地开张。大树下、河岸边、饭馆前……女人如同彩色鹦鹉般三五成群、席地而坐。几小时后,她们满意地顶着各式各样奇异夸张的发型,出现在沙尘滚滚的小路、拥挤小巴,或是心上人的摩托后座。

Baba店多如牛毛,可人们从不必担心失业:再没有比发型更重要的了。没人会不愿意将时间花在弄头发上,没人不认为这是件理所当然且值得全心投入的事。就算钱不够,买不了假发,人们也仍想方设法与众不同:银饰、彩绳、贝壳、塑片,或干脆就用铁丝,让头颅如刺簇分明的海胆。

大地炎热干燥,荒原一望无尽,而发型是美与丰裕。因着这隆重装饰,她们有了女皇般的自信,因着这隆重装饰,生活的平凡灰暗便有了不凡灿烂——天马行空的发型创造能掠过现实中随处可见的局限困窘而抵达自由之境——在这里,你永远都不会走投无路,永远都能远走高飞。甚至你可以想象自己坐在阿比让那不可思议的高达三十层的“象牙宾馆”。是的,阿比让!是的,那被誉为“西非小巴黎”的大城市!没人不知道、没人不向往、没人不相信——那里有一切!哪怕人们甚至不曾看过它的任何图片。只需相信就够了。在窘迫之处、肮脏之处,在大而深的黑瞳孔里。就像相信伫立在村落中央的教堂或清真寺,人们为万有之神奉上珍贵的一切,然后以破败房屋和褴褛衣裳众星拱月、望穿秋水。

车以极慢的速度行驶。

从马里到科特迪瓦有两条路可行,一条四百公里,另一条“捷径”,一百零五公里。但这“捷”仅仅体现在地图上,它的真实情况是:人们必须在那条遍布深坑的可怕道路承受十小时颠簸。但又如何,生活就是炎热、尘埃、等待。人们接受这一切自然如呼吸。真正有关系的只有一点不需另外花钱进城搭快车。那趟快车,时速约为四十公里。

与虚设的车门一样,一根长约二十米、拴着几个塑料袋的麻绳便是将马里与科特迪瓦一分为二的“国界”。一位身着黑袍的中年妇女坐在树下,看着“国界之外”的重要财产——几只山羊。这种西非最常见的家畜,拥有着贫瘠之地最富足的自由,它们出现在任何地方:车站、大街、旅店、商铺……甚至肆意来回于国与国之间。

大树对面有个棕叶棚,棚下放置着一顶中国制造的蚊帐篷。此类便宜却能有效将蚊虫隔绝在外的帐篷极受欢迎,在一些集市,它们如圣洁花带般在漂满垃圾的沟渠边无尽延展。

一个男人懒洋洋站起,漫不经心朝车内扫视——直至看到头缠围巾的旅人——裸露在外的浅色手臂出卖了她。他脸色一下严肃起來。

于是另一个男人懒洋洋地从帐篷爬出。他伸了个懒腰,坐在一张用石头充当一只凳脚的三脚木椅,慢吞吞地系那双看上去质地优良的高帮军靴。他的军装相当整洁,一把手枪挂在系得很紧的镫亮皮带上。他有着种极不寻常的养尊处优的饱满。他捡起一根枯枝,边走边在掌心轻击,就像电影中那些拿着随时可能进行可怕抽打的皮鞭的征服者。

“护照。”他说,同时用树枝指着旅人,倨傲的神情如同使唤卑微下人。

“你,应当把这东西送我。”他又说,树枝一下下戳向对方背包。那“东西”指的是卷挂在外的泡沫睡垫。

一阵热风吹过。一块光秃木板从半敞的帐篷露出。

“到那里坐下,等着。”他目光炯炯,毫不松懈——直至疲惫的旅人走到那张三脚凳,听话地坐下。

接着他踱到一个年轻小伙面前,以同样方式指着那颗尽量压低的脑袋。年轻人洗耳恭听,神情充满无奈的顺从——长官要求征用他心爱的摩托。虽然只征用一两小时,却仍可能出现意外:半小时前,他好友的摩托就因锐利山石而爆掉一个胎,尽管他们是修理好手,尽管在这里,所有男孩从会走路起就开始与各种零件打交道:那些已不允许在发达国家行驶的报废车,源源不断出口到总能变废为宝的“第三世界”,在这个世界,孩子最容易得到也是主要的玩具便是塑料、轮胎、链条。

人们拿到废车,无师自通地在村头空地一辆辆开膛破肚,一样样拣选、重组、翻修。重新奔跑在滚滚尘埃中的车,拥有三五种不同质地和颜色的外壳是常见之事,一些甚至仍挂着谁也看不懂的德文或俄文牌子。

修理不是问题,问题是——得向谁买个旧轮胎。何况,谁知道明天长官还会不会征用,会不会找理由罚款——就像邻村那个搭了两位乘客的倒霉蛋。而之前,别说两个,就是搭五个也没人理会——如果乘客不是Toubab的话。幸而最终白人主动垫付了罚款的一半。

这就是生活。抱怨无济于事。人们早已学会如何顺命而在、而为。在这地广人稀的穷乡僻壤,这毫无威慑力的国界,穿着皮靴踱来踱去的军官就是说一不二的律令,他手中那截枯枝,就是指点江山的最高权杖。

又一阵热风吹过。

两个苗条身影从尘埃里显现,款款行来。经过旅人时,她们停下,好奇地打量,然后掩嘴轻笑着离开。长官也笑了——他笑着用树枝朝一位姑娘的翘臀轻轻虚点一下。

车上,瘦男人再次将麻绳系紧。

科特迪瓦北部民居

可可林一望无际。

旅人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她轻拍大腿,努力弓下身——脚下的两只鸡已被不断填塞的行李挤得几乎变形。现在好了,车终于停下,她终于可以试着为它们挪出点位置。

说时迟那时快,邻座包白头巾的女人突然抢先伸手——她粗暴地从鸡翅膀扯下两根长羽毛。可怜的动物本能扑腾,双翅却被牢牢卡在货物间。看到旅人惊诧的样子,白头巾咧嘴一笑,开始用羽毛杆剔牙。

两只山羊从车顶卸下。它们徒劳地惊慌挣扎,最终仍不得不屈从于人类的力量。旅人最后下车——她必须等她们:一位妇女与她的三个孩子先腾出空间。她们已在凹凸不平的狭小两座挤了整整五小时。

“嘿,Toubab!”一个声音响起,随之旅人感到脑皮一紧:一条修长黑臂从天而降——正在抚弄她的头发。那举动直接、鲁莽,还有意使了使劲——看揪住的长发是不是真的。

“嘿,Amehibo!”旅人喝道。她已厌倦了一路上被不断强加的“白人”身份。开始时,她总是笑笑,渐渐的,她不再回应,只一言不发埋头走路。现在,当头发被人揪住——哪-怕对方并无恶意,她终于予以回击——“Amehibo”的意思是——黑人。

听到喝声,对方愣一下,收回手臂,随即哈哈大笑。那是位年轻母亲,甚至也许还未成年,十小时的舟车之劳对她仿佛什么影响也没有。她头顶一个四方木箱——里面鱼干的腥气随风相送。腰间的婴孩仍在沉睡(非洲妇女常把孩子绑在腰部,哺乳时就把孩子旋到面前)。

树下的几个男人也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围上来:“女士,请付三千西法。”

“噢,为什么?”

“只要进入我们的地方,就得交费。”

“因为我的皮肤不够黑?”

对方没有回答。他们站在面前,态度并不强硬,但也毫无放行之意。

她是为“牙山”而来——据说此山出产高品质咖啡。科特迪瓦咖啡产量居世界前三(前二为巴西和哥伦比亚),可可则居世界第一,然而一个多月来,她却从没喝过一口香浓咖啡,从没吃过一块巧克力——一如这个国家的大多民众。人们喝的永远是混着大量糖粉的寡淡速溶,而巧克力,比如著名的国产品牌“金之树”,只出现在阿比让令人望而却步的昂贵超市里。

冷战时期的科特迪瓦曾是西非最繁荣之地,经济作物出口曾占整个法属西非的百分之四十。利比里亚、布基纳法索、几内亚等邻国的穆斯林劳工源源不断涌来,并最终占据主要信奉基督教的科特迪瓦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然好景不长,1980年代中期之后,内战和腐败使得“科特迪瓦奇迹”成为昨日辉煌。

正午的阳光使人很容易就将这座简朴村庄了然于心低矮的泥屋、一棵大芒果树下,几位妇女正用长杵奋力捣压木著,两只瘦削而奶头鼓胀的母狗,胆怯地尾随任何一个出现的人,期待能得到些吃的以为孩子补充奶水……不时有山民走下坡地,他们头顶粮食、腰佩大刀、沉默而羞涩。一位带着四个孩子的母亲,走着走着突然放慢速度——一只食指粗的死蝎子横呈路间。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赤足,包括差点踩到蝎子的孩子。

村里有个小卖部——店主至少花了十分钟才从堆满东西的冰箱底翻出一瓶可乐。那是可乐中最便宜的一种,玻璃瓶身浑浊不清,斑斑锈迹布满瓶口,产地和日期更是一无所有。

孩子们(包括店主的两个儿子)像一群滚动的小煤球般紧跟不舍——异乡人手中那瓶横扫世界的饮品,就是最引人入胜的童话。一位大约六、七岁的男孩,近得几乎贴到身上——旅人每喝一口他就随之咽一下口水。

“也许该结束旅行了……”不久前的一个下午,一个德国人疲惫地说。他是她此行遇见的唯一背包客。多年来,他在世界各地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遭遇——他甚至遭遇过两次抢劫。但他依然走着,直至西非、直至那个车站、直至——将剩饭交给又一个饥不择食的流浪汉。

“我感到累了……”他推推近视镜架,神情低落。

这是片令人疲惫的大地。

男人们重回到树下。他们大声交谈,漫不经心,但她知道:只要一站起,他们就会马上再围过来。

她抹了一把汗,伸出手——空空如也——板凳上还剩的小半瓶可乐不见了。再一转头——十几米外的一堆泥砖下,贴得最近的那个男孩正旗帜般高举着消失的冷饮。面对身边迫切的小伙伴,满头大汗的他就像正在慎重考虑如何分配战利品的骄傲酋长。

首选幸运儿是他的弟弟——他像交递圣物般将饮料放到小男孩手上,然后下一个,再下一个……他们小心翼翼传接,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哪-怕最后的只能喝上几滴。当他们终于放下瓶子,天真的眼充满了令人痛苦的喜悦。

她还是上山了。

双方各让了一步二千西法。

收获季已过去。林子里只剩少许可可,一些仍在由青转黄的晚熟阶段,一些则早已败坏、爬满蛀虫。

她幸运地找到两个色泽金黄、完好无损的可可。

那是她首次品尝巧克力的新鲜原料——味道很像山竹。只是核又大又多,几乎没有果肉。人类真不可思议.从这样一个奇怪果实到风靡世界的甜食,得经历多少的试验和工序。为了拥有这些遥远的新鲜之物,人类不惜一切.用船、用谎言、用枪炮、用血泪……

生活在一望无际的可可林的孩子,从没见过巧克力。一瓶可乐,便是他们对摩登大世界一次足以自豪的成功抵达。

当然,随着Toubab的出现,这样的抵达也许越来越容易,他们也许终将知道:这片祖辈赖以生存的密林,它们的果实最终是以怎样一种方式罗列于异国他乡的漂亮货架。

加纳战士之王

那些金子是黑色的。

那些金子市价仅值两瓶朗姆酒或五发子弹,但数量众大,且还会诞下小黑金。

那些金子曾如深深埋在几内亚湾的宝藏,如漫步丛林的古老象群,在炎热却丰裕的西非大地祖祖辈辈,素面朝天。

他们腰佩砍刀,赤足穿行于常有蛇蝎出没的丛林,头顶沉重的饭蕉和木著:他们划着独木舟,从慷慨的海洋捕捞仿佛取之不尽的鱼虾:他们用泥和棕榈筑起圆顶小屋,在参天大树下开辟出吉祥如意的祈祷和议会场所……永恒的阳光下,他们的肌肤如下坠的芭蕉花,深沉、黝黯、生机勃勃。

直至那些高鼻深目、皮肤雪白的“探险家”出现。

那些人,操着陌生语言,驾着精良大船,如不祥风暴从天而降。他们将那些罕见之物:镜子、酒、香肠等抬进酋长和权贵们家中,然后骑上驴子跋山涉水.他们手头的纸张不断叠加,上面的框线不断明晰、强化.他们站在黑人先祖站过的地方,极目四望,喜出望外。

一段时间后,一些人离去。再一段时间,离去的又回来——他们带来更多船只、更多工具以及更特别的礼物枪支弹药。

“探险家”无与伦比的野心、当地权贵深如渊洞的贪婪——宁静的几内亚湾被一点点撕开。虫噬般的掘痕在广衰大地一天天扩大、延展,最终如巨型伤口。不断有驴马因过度疲累倒地不起,而在丛林生活了千万年的生灵——非洲象,当它们愤怒而惊慌地另辟道路,却发现竟已无路可退到处泥浆飞溅、火光灼灼,到处是可-怕陷阱和刺鼻硝烟……大象一头接一头轰然倒下,淘金者被泥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双手日以继夜——终于,大洋另一端,那个名叫葡萄牙的王国,一跃成为欧洲首富。

裂开口子的几内亚湾香气袭人。很快,操着形形色色不同语言的“探险家”乘着挂有不同旗帜的大船闻风驶来:西班牙、荷兰、丹麦、法国、英国……相应的,海湾之畔,码头和城堡越来越多。不断运出的象牙和黄金压得大船只能缓慢航行,但这还不够,他们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哪-怕早在登陆“黄金海岸”前,这些精明而冷酷的陌生人就已摸清许多其他地方并成功地开辟了大量种植园:北美的烟草和棉花种植园、印度的茶种植园、加勒比海的甘蔗种植园……一望无际的经济作物近乎完美地茁壮生长,美中不足的是,尽管贫穷的白人契约工勤劳且守信,但利用价值非常有限他们根本无法适应酷热环境,对热带疾病毫无抵抗力,而当还清种植园主或劳务公司垫付的旅费,契约工便可自由生活甚至还能买下土地。

印第安人呢?“探险家”当然也试过,但那些穿行莽莽丛林如履平地的土著是如此不羁暴烈,他们自己部落间的纷争杀戮从未停歇,他们的血里根本没有驯服和奴役的位置,加之美洲大陆长期与世隔绝,当外来者入侵,敏感的土著就像遭遇疟疾的白人,很快便被各种外来病毒(如天花、麻疹)感染以至大量死亡。

黑人不同。他們体壮力大,对热带疾病天生具有很强的免疫力,更重要的是——早在阿拉伯帝国时期,强悍的征服者就已抵达非洲腹地并进行跨越撒哈拉的黄金、盐和奴隶贸易。

就这样,除了灿亮黄金,那些来自“地平线之外的浅肤色”——“Oburoni”,还探测到某种毫不起眼却潜力无穷的宝藏:一具又一具吃苦耐劳的黝黑躯体。就在眼前,成群结队,举手可得。他们所需做的,就是重启奴隶制,激活奴隶交易市场。

“Oburoni”出自黄金海岸古老的阿坎语(Akan),殖民时代,这种对外来者的叫法专指“白色”(白人)。

由于害怕疾病和反抗,殖民者鲜少深入非洲内陆,因此需要那些有“口岸出入控制权”的当地权贵愉快合作。这并不难,他们有的是经验:“蜜糖+大炮”几乎能打开所有的门——就连一向拒绝参与贩奴的贝宁王国,在巨大私利的诱惑下,也曾令人喜出望外地主动参与交易。

非洲大地自此成为里应外合的黑色狩猎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在地里劳作、赶着牛羊回家或是饭才吃到一半,人们都可能被诱骗、突袭、绑架……成千上万不幸的人(包括各种战俘)被铬上永恒的屈辱印记,货物般强塞进插翅难飞的地牢,直至欧洲大船抵达——奴隶贩子用枪支和消费品交换大批奴隶,然后横渡大西洋驶往美洲,再在美洲用奴隶换取殖民地的原料和各种财富,运回欧洲。

虽然这样的三角航程非常漫长,但一次出航便可完成几笔利润极大的买卖,至于奴隶的生活——他们是没有生活的。他们只是会呼吸的工具,是一摞摞毫无希望、只配与黑暗和污秽为伍的低等物种——他们的价值就在于他们的无价值。

加纳规模最大、最臭名昭著的奴隶堡——海岸角奴隶堡,一个不足一百平米的地牢关押的奴隶竞高达一千名!一具具痛苦躯体被迫如“汤匙”般长时间弯曲,地牢之上,则是殖民者宽敞奢华的办公场所、起居室,以及神圣教堂。这些“黑色工具”甚至无需维修,坏了就直接扔掉——1874年,“戎号”贩奴船一次就把一百多名病奴抛入大海活活淹死。

暗无天日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一直延续了四百年,甚至连鲨鱼都已习惯了那些充满血腥的船只,一路尾随。无数尸骸被滚滚波濤漂白,活下来的则分散于陌生国家和大洲,继续承受并不见得比死亡更幸运的奴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原本的生活方式被放弃,母语被外语取代,故土成为他乡——如今生活在美洲与加勒比海地区的大量非洲后裔,便是那段漫长黑历史之遗产。

“这个是奥巴马送的。”城堡向导举起一个镶有松果的花环。游客纷纷举起相机。

海岸角——这座先后被葡萄牙、荷兰、瑞典、英国殖民过的并无惊艳景色的城市,由于其奴隶堡规格庞大、坚固残酷,成为加纳旅游热点。

“这是特朗普夫人送的。”向导举起另一个十字花环,游客又纷纷举起相机。

那是整个城堡唯一能够视物的牢房——高而厚的石墙上方凿有个约莫一平米的洞。曾经的看守就从那里观测并传达信息,有时则是仁慈的神父,用满含同情的语言让奴隶相信——强大的征服者就是神选之子,因此奴隶唯一该做和能做的,就是对神子的无条件服从——只有那样,他们那受诅咒的悲惨命运和下贱肤色才能得到上帝垂怜,得到救赎。

几十个花环随意堆在地面,它们大多出自前来“寻根”的他国非洲后裔,若不是向导特别指出,从美国总统府发出的两个花环绝不会脱颖而出。

美国的非洲后裔高达四千多万。

“Hall0 10buroni!”一个清亮声音传来——城堡下方的浅水里,一个小男孩高昂着头,不断挥手。

看得出他很高兴自己能引起游客注意——那位戴着阔边草帽的金发女郎正微笑地举起相机。男孩一手叉腰,一手高举“冲浪板”——一块小木板,神情自豪。

城堡那么高,碉堡之间厚墙相连,几十台锈迹斑斑的大炮对着一无望尽的蔚蓝,巍然的壁垒四周,几百艘色彩斑斓的渔船泊在沙地——它们仍是传统的手工斧凿独木船。不计其数由泥巴、铁皮、塑料板等围成的民居补丁般沿城堡而布。

加纳海岸角奴隶堡

两艘渔船归航。

陷在各种事物阴影中的人们倾刻涌现。男人赤着上身,列队合力拖拉纤绳,皮肤黑缎般闪闪发亮。妇女熟练地为海产分门别类:值钱的,比如大鱿鱼、大海蟹就丢进盆里,数众且价廉的则直接堆于沙地,以“捧”为单位出售。

一条刚被割掉鱼翅的小鲨鱼在漂满垃圾的肮脏海岸奄奄一息——它的鱼翅将被写上编号,置于某间贫民屋顶,待干透后,与其他鱼翅一起出售给那些奇怪的中国收购者。

一只重达上百公斤的大海龟,惊慌而徒劳地挣扎,但不到半小时便被斧头大卸八块。人们围聚一堂,兴奋地端着刚分到手的龟肉,向偶然途经面目惊愕的游客回以冷冷一瞥。

还有许多其他人:修船的、涂漆的,头顶香蕉串和鱼干的,以及在沙地搜索、捡拾一切可用之物的……步伐缓慢,神色淡然。

人们在此出生、工作、死亡——城堡一直都在。但从来,它就只是在那里。就像那扇含义深刻的“不归门”——当推开,几位渔夫正静物般坐在水泥阶梯,一心不乱地编织。

那是纳凉的好地方。

在此不需要方向。在此任何地方都是人与货物,也任何地方都是道路。

一个堆得几米高的鞋摊下,经过短暂的讨价还价,两位年轻人掏钱各买了一双,随后,他们不约而同做出同样举动——将人字拖脚夹处的多余塑边扯掉,然后打磨卜个捡颗石子,另一个则用指甲——为了避免粗糙的流水线商品磨破趾间皮肤。

鞋摊层出不穷,还有箱包、电器、服装……一望无际、千篇一律。到处是令人不适的塑胶味。一些破旧的楼房阳台,时装模型密集罗列,高大、俊美、且清一色金发白肤,突兀地展示着终将落于黝黑皮肤的“时尚”。

从同样摆满商品的天桥俯瞰,延绵不绝的石棉瓦顶落满泡沫、破鞋、塑料袋以及各种腐烂有机物——屋顶之下,既是商铺也是人家。几乎只能侧身而行的巨大拥挤中,人们神色自若地穿梭、张望、交易,心平气和地解决司空见惯的瑕疵:给卡住的拉链上蜡或将松脱的亮片重新贴紧。没人因此争执,没人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一幢被服装和垃圾挡得几乎看不见入口的“科技大楼”,二手电器堆积如山。陈旧从不是问题。作为世界最大的电子产品回收国,作为回收污染为一般国家三倍的“世界垃圾桶”,加纳人早就熟知如何变废为宝。自学成材的维修人员手持简陋工具,法医般专注地坐在尘烟滚滚的街头,将来自讲究环保的文明国度制造的亿万垃圾仔细分门别类、开膛破肚。偶尔,在各种纷乱的色彩中间,也会惊奇地夹着一两个门庭若市的“专业维修公司”,虽然其规模也就一间十几平米的昏暗小屋,但工作人员那印着中文的统一着装却一下将档次和信服力提升不少。

加纳渔民

集市一望无际。鱼,一望无际。

它们如卵石、入银絮、如木屑……无所不在,仿佛所有大洋都被抽干,仿佛人间的粮仓就是鱼仓。苍蝇星星点点,驱赶是多此一举,这些逐腥之物就跟无所不在的垃圾一样,无需赋予任何意义和关注。

卖鱼人席地而坐。他们的手由于长期烘熏而镀上透亮的金棕,饿了,他们就在熏成同样色泽的鱼堆中,找一条便宜小鱼撕开。

鱼是食物,也是钱币。码头巨大的集装箱夜以继日——成吨成吨的鱼从此运出。不过,这些庞然大物跟小鱼摊没什么关系——依靠传统渔船捕捞的海产根本无法满足这些巨胃。满足它们的是用各種方式成功注册的“远洋作业”外国拖网船。它们遍布西非海域,在遥远而静谧的深蓝里布下可怕的天罗地网,如毫不留情的龙卷风将一切所遇之物全盘吸卷再甩出。有数据显示,一些非洲国家,如塞内加尔,其外国拖网船一周的捕鱼量甚至相当于整个国家传统渔船一年的捕鱼量!

“3塞地。”(1塞地~1.3元人民币)一位中年妇女用牙齿撕开一袋“sachet”,仰头吸吮一空,然后从地面捧起小鱼。

她一共捧了3捧——连同尘埃沙粒一起。收下钱后,她笑笑,又再抓了一小把递给顾客。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比火柴大不了多少的小鱼也有了市场,而以前,除非家里的鱼酱用完了,人们才想起该去邻居或朋友家讨上几捧。它们如此之多,以至毫无价值,人们也根本不在意它们轻易就从渔网逃脱——那时的网眼,远没有现在的密集细小。

人们不会想得到,身边的慷慨蔚蓝不仅供养这方水土,还供养着遥远的其他大洲。短短十多年,“鱼粉厂”如雨后春笋开遍西非大地。自此,从没当过主角、柳絮般纷纷扬扬的小鱼开始被关注和需索,它们被成吨成吨磨成粉末,然后输往欧美、俄罗斯、中国等地——用于喂养猪牛等供肉动物。

一个拥有一套设备和二十个工人的小型鱼粉厂,每天就可以处理200吨鲜鱼。一吨鱼粉成本约为100美元,市场行价则在1000至1500美元之间。

贫瘠的西非,缺口大开的西非,垃圾遍地却因各种宝藏而香气袭人的西非。

“金子”,再次华丽换身。

仿佛所有的北方都更令人绝望。

绿色急促褪去,稀疏的林间,巨大的白蚁巢如远古池城般一座又一座,静寂无声、精雕细刻。阳光皮鞭般滚烫,强烈的光线下,一切事物都在发白、虚化,热风吹过,尘埃中渐渐显现的身影浓如深渊,同时刺眼如针芒。

几只鸡从树下走出,在路中间盯啄几口,又迅速离开。一头母牛在垃圾堆不断舔嚼一个必是装过食物的塑料袋,它眼睛天真,肚子圆滚——里面的孩子似乎随时都可能降生于这塑料牛厩。一条墨绿色的肮脏小沟边,一只山羊跪跌在地,不时发出无助嘶叫:几分钟前,它因闯入宅地而被一枚愤怒的石子击中右膝。

一个高瘦男人提着麻袋出现在一个小棚架,不一会儿,棚架便被五颜六色的衣裙围得水泄不通。妇女们上身前倾,声音此起彼伏,巨大的臀部在阳光下尽情展示着肯特布(kente,加纳传统特色织布)的鲜艳细节。

约莫一小时,棚架空去,男人离开——那是整条街、也是整个小镇唯一的肉铺。

一些人从泥墙下醒来,站起看看——小巴还在原地。也许得再等一小时,或者更久。没人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得在这荒僻之地等到满座。人们伸个懒腰,将身体挪向因阳光而倾斜变化的阴影,重新躺下。

众多黝黑中,那个亚洲女人相当醒目。她满脸通红、发辫蓬乱,一双人宇拖跟所有人一样沾满尘埃。她也等了很久。没人明白为什么她不直接包辆车,她不可能没钱——所有的“Oburoni”都不应该缺钱。

若不是因为那些快被人类赶尽杀绝的庞然大物——大象,若不是因为这些千里迢迢跑来看大象的浅肤色,这条街也许永远不会为外人所知。哪-怕他们仅是经过,仅是偶尔摇下车窗,买瓶水或问个方向。他们停留的时间比流星还短。他们的目的地是几十公里外的国家公园,在那里,游客甚至可以在用餐时见到大象是如何从容地从林间走出,将身体缓缓浸入水塘,直至只露出长鼻子和两扇大耳。

一位年轻的健壮男人从摩托车后座站起。

他再也忍耐不住,虽然一身军装令他有些别扭。他向她走去,每迈一步,高帮军靴都会因与众不同的分量激起一阵微小尘雾。他的脸显出难以掩饰的自豪——他是整条街穿戴最讲究的,或者说,是身份最特殊的。

她来自中国。真让人吃惊。对他而言——也许对整个小镇的人而言,中国就意味着“公司~工厂”,就意味着精明刻苦、腰缠万贯。曾经,一个中国人带着几百万到加纳淘金,短短几年,几百万便翻了几十倍!之后不计其数的中国淘金者蜂拥而来。

除了淘金,中国人还从事许多其他行业:起房子、捕鱼、开诊所、伐木……以及,如某面土墙挂着的那块红布——感谢中国政府赠送五千台有线电视!

中国人无所不在,又仿佛永远身着隐身衣,仅依沿自己的轨道和宇宙。你也许从不与中国人打交道,甚至从没见过,但“made in”“china”却必然充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儿除了人与食物,所有都是中国制造”——这是许多年前,在黎巴嫩的贝鲁特街头,一个阿拉伯人说的话——他当时刚买下一部华为手机。

这里也一样。很多地方都一样。

她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一个独自旅行、令人困惑的十三亿分之一。交谈总体进行良好——除了最后,她婉言拒绝了他的约会邀请。

他有点失望,但并不伤感。至少他跟外国人聊上了天——周围所有目光都注视着他俩。生活如此乏味,小插曲聊胜于无。何况他那么年轻,只要国家公园还在,只要还有人想看大象和狒狒,那么就总还有机会,不管哪里,不管中国还是美国、欧洲还是亚洲。

喇叭响了。他掏出手机,请求旅人一起合个影。

那是张快乐的相片。

湖面平静如镜。

一个男人在水中央,静静漂漾。行经之处,甚至涟漪也不曾激起,也看不到任何航行物,他一动不动,无依无凭,顺水而来,如行于水面的圣子。

一个男孩走进芦苇丛,几分钟后,他树叶般缓缓漂出,手中的渔网如银丝倾落。

又几个身影出现。空旷的湖面,他们行云流水,哑琴般无声无息。

这是博苏姆维湖,是死者灵魂告别人间并由地球母亲带往天堂的神圣之地。为了不惊扰灵魂,人们一直以一种古老而温柔的方式捕鱼——坐在一块两掌宽的厚木板上,双足为浆。

一段时间后,人们再次漂于水间,将银丝束束收拢。慷慨的圣湖从没让人空手而归,而人,也只拿取那世上最简易的“渔船”所能承载。

这样的日子过了千百年。

湖还是那湖,渔人也仍以同样方式捕鱼,但渐渐的,当人们上岸,却发现又一丛芦苇被削平,又一片浅洼被截断、填塞。尽管站在干净石板阶梯、穿着得体的服务员态度温和,但淤泥赤足和一身鱼腥气仍是令人尴尬,于是渔人调头,寻找新的停泊之地。

回家的路也越来越绕。那些熟悉的遮天盖地的芭蕉林和椰林,时常走着走着,却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不知何时置下铁丝、栅栏,或是有意堆放的荆丛。“此地仅供客人使用,其他人入内一律3塞地每次。”人们吃惊地看着墨迹新鲜的告示牌,匆匆掉头。

大片大片的空地有了新主人,漂亮的度假小屋和沙滩椅沿湖而布,尽管一些度假村一周也许只接待一个客人,但金钱的回报是迟早的事,就像那些高高的美丽的椰子,那在沟渠、菜园自生自长的菠萝——自从有了游客,所有无价之物就有了价格。人们甚至不再介意打扰亡灵一一湖边的高分贝迪斯科音乐时常响彻天际。

一个男人从一辆出租车下来,然后是司机——他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他仅仅多收了3塞地,顾客却不依不饶非要他还回。天知道这吝啬鬼是怎么知道实价的,也许是趁他装货时问了哪个讨厌鬼。3塞地——对这些白皮肤来说什么都不是!

“谢谢,先生。”男人礼貌地说,将硬币小心地塞进钱包。

司机轻蔑地哼一声,阴着脸将车子快速开走了。

男人放下大包——后背令人惊讶地裸出一片雪白——那件T恤破了个大洞。他显然知道,却亳不在意。他从尘埃遍布的路边摊买了份ruru,像当地人一样用手将混着湿嗒嗒汤汁的食物大口往嘴里送,由于阳光和灰尘,他原本白皙的手臂和足背颜色深暗。

两位女子经过,停下。她们青春妙龄,浓妆艳抹,鲜艳的头巾上顶着大筐——菠萝的香醇随风相送。她们不断打量,目光肆无忌惮,她们抚弄发端,因遇上对方眼神而下意识地左右扭摆,高挺胸膛。

这搔首弄姿如此坦白、鲁莽,如此天真。明亮光线下,她们头顶的金色果实和碧绿叶尖宛若妖娆皇冠。

男人笑了——五天以来的第一次。

“bonjour,Toubab!”(法语:你好,白人)——在科特迪瓦那个混乱边境,两个年轻力壯的青年不断招呼:一边招呼,一边以“帮忙”为名拉扯他的背包。他礼貌拒绝,但青年锲而不舍。

拥挤的街道、几乎要烧起来的炎热,灰头土脸的丑陋建筑、各种异味……人们成堆成堆挤在一起,在身边、脚下、在目力所及的一切地方,虫蚀一样消耗着他们一无所有的人生。

他背着大包,平静跨过各种垃圾。这样的场景并不意外。他来自欧洲富裕国家,但曾在亚洲和美洲许多地方旅行。贫穷已不会再使他震惊。他的T恤就是在拥挤中被一辆摩托刮破的。他尽量避免与任何人的目光正面接触,因为若那样,接下来很可能就得花漫长时间来一再解释、拒绝。不幸的是,才下车,他就被两双锐利的眼一下从黑色中剔出。

“给我们些食物和水。”穿红背心的矮个子说。那不是祈使句,并且重复了两次。

车马水龙的大白天,三人一前两后,步履匆匆。最后他不得不在一个苍蝇集结的茶摊坐下——他期望,当喝完茶,他们已离开。但他失望了。

天热得发疯,而他们,是两匹饥饿而耐心的狼。终于,他从同样破了个洞的裤子掏出一枚硬币。

红背心有着瞬间困惑,仿佛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几秒后,他双眼圆睁——骤然蹿升的愤怒几乎扭曲了五官:“你什么意思?恩?悔辱我?你竟敢这样侮辱我?!”他失控地大吼,厚厚的双唇因怒火而颤抖不停。

那是枚200西法硬币,不多,却足够买上八袋sachet。白人自己从来都是喝这种廉价袋装水。

见对方沉默不语,红背心更愤怒了,他用当地语言发出一连串一定是非常恶毒的咒骂,然后把手放到脖子——一个“杀”的手势:“白鬼胨竟敢这样侮辱我!听好了!将来我要杀了你儿子!我发誓!竟敢这样随便对待我!”

“你是要我叫警察吗?”终于,他出声了,通红的脸因这意外刺激而苍白。他尽力保持冷静。他没有儿子,甚至连妻子也还没有。这一生,他独自走过许多地方,但从没在任何一双眼里看过如此强烈的恨,令人不寒而栗。

他紧握手机。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背包客,手机存有各种应急号码并设好一键快拨。虽然对于在这样的地方报警是否真的管用,他毫无把握。

幸而那已是边境,钞票贩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争先恐后询问他的是美元还是欧元。

他们终于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恨恨地做着那个杀戮手势。

他沉默地站在人群中,一双漂亮蓝眼由于震惊而空无一物。

“那种震惊感怎么也无法消失。那种仇恨让人震惊,就在他们干那个的时候。”库切的小说《耻》中,当白人露茜回忆被三个黑人强暴的时候这样说到。库切是出生于南非的荷兰裔移民后代。

等待入境的过程,“Toubab”仍不时落于耳畔。以前他总是无谓地笑笑,但现在,他敏锐地感到那一声声“白色”里,其实隐含某种甚至呼者本身也许都没意识到的情绪:嘲弄和抵触。而这嘲弄和抵触又出自一份更隐秘的——做好了失望准备的希望。就像某种带有先天缺陷的遗传,某种无法可挽的破碎的爱恨交织。

科特迪瓦曾长期受法国直接统治。

他不是法国人,但,他是白人。这就够了。

然而更为复杂微妙的是,对于受到的可-怕遭遇,《耻》中的露茜却无法产生仇恨,反而有种“偿还”之感。这种心理出于某种深沉隐秘的“耻”——对白人曾经奴役黑人。

他突然想到以前在旅途中,自己曾豪爽地请几个刚认识的以色列人喝酒。他从不是个大方的人,但那回的啤酒却请得心甘情愿,并且一上就是两打。喝的时候,一个以色列人直打趣说喝的是“内疚牌啤酒”。他,来自德国。

这里是加纳。

这里他同样被称为白色,但鲜有那种令人哀伤的弦外之音。也许是因为殖民时期,英国对加纳并没有直接而是间接统治,这使得当地文化和语言得以较好的保留,对殖民国的心理认同和情感也没那么纠结复杂。

他推推眼镜,笑着从一位姑娘头顶拿过一个菠萝,另一位姑娘上前,杳眼圆瞪,嗔怪地指了指自己头顶。

她们咯咯笑着走了——在他终于买下两个菠萝之后。

风吹过,湖面涟漪微漾。

那些庞然大物,先知般自丛林缓缓显现。它们沉重、巨大、满是皱褶,仿佛已活了很久很久,仿佛是穿过洪荒、穿过云层而来。

它们一心不乱,沿着祖辈走过的路途,抵达生命之水——一个日渐缩小的池塘。它们都是公象。这是延续后代的季节——强大的记忆基因使得怀孕和带有幼子的母象本能地选择离人类更深远之地。

大象全心全意浸在清凉里,浑然不觉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游客,正在越野车或高地惊喜地窥视。每个“探险”小队都有一名瘦而结实的向导,他们安静机敏,枪不离肩,并不断重复——必须离大象至少五十码以上!因为一些年轻公象还没适应人类,它们的世界仍只有自然那深邃神圣的静谧。

那枪,不是为了对付盗猎份子,而是为了万一有愚蠢游客惹怒大象,出现险情,他们便只能将枪口亳不犹豫对准大象,不管它们多么无辜。幸而这样的事还不曾发生,虽然向导时常不得不強抑愤怒,用力拉走某个沉醉于摄影的游客。

当杀戮停止,一切都变得温柔。鹿儿在树荫下咀嚼嫩叶,它们的眼睛又圆又亮,天真而不带情感。有着长长獠牙的疣猪,总在清展和傍晚带着成群孩子出现,它们走走停停、哼哼叽叽,在屋前园后不断翻拱——人们从它们身边经过,仿佛经过熟悉邻居。

比较麻烦的是狒狒。这些高智商动物清楚地知道,所有的可怕都来自人类,所有的甜美也来自人类。它们在树上、屋顶,静待时机——从疏忽大意者的房间、背包甚至餐桌得到美食。当然有时也要付出代价被巡逻员的弹弓狠狠击中。

那位德国妇女的包就是在游泳时被狒狒取走的——里面有着一包香蕉片。她有些沮丧,虽然包最后被追回,但心爱的墨镜却被损坏。她向身边的恋人轻声抱怨,他安静听着,不时握握她的手。他是一位年轻黑人。

泳池就像吸引大象的池塘,吸引着每一个被太阳晒得精疲力竭的游客。能见度并不高的池水里,法语、德语、荷兰语常常此起彼伏。偶尔,池里也会出现一两张安静的亚洲脸廓,但如他一般的黝黑,从没有。

他坐在那里,不管他的白皮肤女友如何千呼万唤都不为所动——除非她需要什么,比如毛巾或水。他起身,拿着东西安静递过,就像在大海边拖着网具,从“日光浴”游客身边经过的渔夫。

当然,作为恋人,他们还是会一同出现在餐厅——众多金发碧眼间,他突兀夺目如黑焰。

他总是吃得很少、很快,总是礼貌地提前撤离。一副大大的墨镜从不曾离开他宽扁的鼻梁。草帽和墨镜,在当地人身上是看不到的。

但泳池并非永远只属于白色。他并非永远只是岸上观者。

至少在“克林顿”便不是。

离国家公园三十公里外,一座只有一条柏油马路的小镇,很多年前,一个白人花很少的钱租下一片荒地,再花不少钱起了一幢房子。尽管房子外观相当低调朴素,人们却惊讶地发现,自家门前久不久就有罕见的Oburoni经过。慢慢地,人们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山药和不值钱的芒果开始被摆到门前出售?慢慢地,起房子的白人离开了,空地主人成了老板……

客栈仍叫“克林顿”,但空旷幽静的院落变得狭窄喧闹;新老板不仅又起了两排客房,还砌了个泳池!在垃圾遍地、尘烟滚滚的北方;生疣猪与狒狒神出鬼没的荒原;在破败的泥屋与高大的芒果树之间……一个泳池!

小镇沸腾了。早上、中午、下午……川流不息的摩托卷起浓烟般的尘埃,那么多的年轻人,那么多的家长和孩子,从别的街道、从邻镇、甚至从古老神圣的拉拉邦加清真寺,赶来。

有了泳池就有了以前只在电影才见到的摩登生活。烧烤、迪士高、躺椅、咖啡与冷饮……几乎每天,倒映着灰蒙天空的池水总漂满黝黑身躯,包括羞于穿比基尼的姑娘——她们穿戴整齐,忘情地走入池里,一遍遍叮嘱同伴再拍几张,再几张。

误撞而入的山羊在震耳欲聋的乐声中惊慌失措,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紧紧趴在铁门,或是攀上墙外的芒果树。他们从不被允许入内,但仍每天都来,专注地观看这千篇一律的盛事。

那些亳不知情照着旧版LP(Lonelv Planet,针对背包客的旅游指南丛书)到来的Oburonl,当他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作者推荐的客栈,却困惑地发觉除了名称,其他一切都与描述不符。一些人果断离去,一些则背着大包在附近又转上几圉,再绕回来。

荒原一望无际,而池水是美与丰裕。

因着这一池荡漾——这不够清澈却隆重的献礼,这荒漠中真实的海市蜃楼,僵硬局限的现实变得四通八达:度假和泳池,并不永远只是Oburoni的标配。至少在这里,这黑人的克林顿,那些晾讶又安静的白色不再是主角。

他和她,曾住在克林顿。

那时候,她在岸上,他在水里。

“Oburoni,圆珠笔.E)buroni,1塞地!”

炎炎烈日下,孩子从各种地方冒出:树下、岩石、菜地……他们亮晶晶的眼充满欢乐,合唱队般不约而同,就连刚会走路的婴孩也口齿不清地跟着——一边叫,一边尽力稳住身体。

偶尔,有大人并不严厉地呵斥,更多时候,人们只是淡然看着被叫之人的微笑、尴尬、吃惊。

“Oburoni?看,我的皮肤跟你一样。我们一样。”杰克说。

“不。你是白人。我们不一样。”少年看着杰克,困惑又愉快地果断回答。

杰克来自英国,热爱旅行,已在非洲游历了好一段时间。在喀麦隆,他认识一位当地高官,一次盛宴后他问对方为何不将路修好一些,以方便百姓。“修路?我有飞机啊。”高官不假思索地回答令他震惊不已。

事实上,自踏上非洲大陆,杰克就被一种魔幻般的情绪所袭击——仿佛一切都处在坍塌边缘,贫瘠一望无际。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建立起一个人类社区可以如此简单:只需几张席子、几个碗就行。

跟许多“寻根”的非洲后裔一样,杰克为能踏上这遥远而陌生的先祖故乡激动不已,那种心情就像寻访一位失散多年、从未谋面的旧亲,哪怕他的曾曾祖父母都出生于英国。他希望对这片土地有所了解——不仅仅从书本,不仅仅从那含有贬义的称呼——“KuntaKinte”。

“你这个笨蛋!Kunta Kinte!”那是在美国的旅途,一次并不严重的争执中,一个男人朝他这样生气又轻蔑地喊。幸而那家伙不是白人,否则有他受的。白人不会这么鲁莽,这已不是以前,他们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Kunta Kinte出自美国作家亚历克斯·哈利的小说《根》——一个被带到美国的冈比亚奴隶。这个称呼也喻指奴隶后代。

毫无疑问,杰克是英国人,毫无疑问,杰克是黑人。问题是,这儿人们却叫他——Oburonl!而一个加纳人得知他在英国被认为是黑人时,大吃一惊!

不止一次,他试图“混入”当地队伍,然而往往只几秒就会被那些火眼金睛认出。人们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在英国几乎不可能的无私友爱帮助他,同时又如挑出显眼杂物般将他分拣、擱置加纳欢迎你,但你不属于这里,无论怎样……

他的肤色只比本地人浅一点,只一点点。

事情就是这样,从外表,杰克浑身看不出一点白人痕迹,从言行,他又看不出一点黑人(非洲人)痕迹……也是那段旅程,他知道了另一个词:Obibini-oburoni(外黑里白)。

这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平生第一次遭受巨大的身份困惑。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以为会产生归属感的地方其实一无所知。他千里迢迢奔来,力图破门而入,但始终,它只透出暖昧不清的一线光亮。

“我们目睹一个黑人作无望的努力,拼命要发现黑人身份的含义。白人文明、欧洲文化迫使黑人生活偏离。我们还将指出那人们叫作黑人精神的东西常常是个白人结构。”出生于法属马提尼克岛的作家——弗朗兹·法农,其经典著作《黑皮肤,白面具》就深刻揭示了,长期的殖民统治下,那些已是法国公民的“有色人”所遭受的边缘身份之煎熬。

杰克终于订下返程机票。

在加纳首都阿克拉那间狭窄的客栈,他与两位室友坐在露台破旧的沙发。他们都是Oburoni,他们又不仅仅是Oburoni。比如她,那位中国女人——Oburoni pete——“不纯粹的白”,泛指亚洲、中东、北非等地的人。比如他,那位德国男人——Oburoni fitaa——“纯白”,指欧美人。

一个孩子突然出现。

她最多四岁,一头卷曲黑发,肤色淡棕。她抱着芭比娃娃,亳不认生地走到三个大人面前——看。一丝不苟、全心全意。星星般熠熠生辉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推测和捏造。

她无缘无故的快乐几乎令人不知所措,仿佛只需“遇见”就够了,无论遇见的是什么:一个人、一盆花、一只小狗。

几句法语从楼下传来。很快,露台出现一对男女。女人将婴儿推车停在角落,随后熟练地点燃一支烟。她看上去非常疲惫。她是位白人。男人将大包小包放在桌面,“贝拉——”他叫着,向站在陌生人面前的孩子举起著条。见孩子不过来,他耸耸肩,开始独自大口吃汉堡包——从开始到吃完,他的目光始终聚焦于手机屏幕。他的肤色跟杰克一样。

又一个小伙子出现。

他热情、健谈,就该如何减少加纳的垃圾污染而滔滔不绝:人们应当将sachet袋子回收,做成背包或其他什么可以再次使用的东西。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不再生产sachet,而应该使用水净化器……

年轻人双眼发亮,表情坚定。他对自己几位同学选择留在欧美嗤之以鼻:“我永远也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如此轻易就放弃故乡,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我要为加纳付出一切!”

年轻人只买瓶装矿泉水——它的量约为sachet的2.5倍,价格却至少高8倍。这是他表达意志的一种方式。

几位旅客耐心听着。他们都不止一次遇过那样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既不问钱也不问食物,而是打出“给我些水”的手势。

有调查数据显示,仍有许多人喝不上干净水的加纳,人均寿命为五十四岁。

“美丽的孩子你好,你从哪里来?”问话的是杰克。

孩子出神地盯着他,仿佛完全被对方所吸引,好一会,才伸出一根手指,开心地指指自己的裙子——上面印着一幅儿童画:长着椰子树的大船上,有鸟有人还有马儿。

上海就曾有一种红极一时的“巫毒娃娃”,由五颜六色的毛线制成,因被冠以守护、治疗等巫法而在白领、学生族风靡一时。商家甚至大肆提醒告诫:越贵越有效,越贵越正宗,因为贵的制作时都经过法师触摸,连毛线都具有法力。几年后,不计其数的娃娃人偶垃圾般被清出人们的衣柜抽屉。没人留恋不舍,而若有谁再提巫毒娃娃,会被人嘲笑——老土。至于当初那些热切心愿,也早淡出人们心间,无需追究验证。

多哥的伏都娃娃永不过时。它们与其他伏都用品平起平坐,在灰尘和烈日下等着真正需要它们的人。它们经过巫师的祈祷触摸,在合适的价格下,与神鬼做出恰当的交易。在日新月异的新世界,古老的伏都教也与时俱进,有了方便的一条龙服务:几乎每个摊点后都有一间巫师室。偶尔,有人掀起竹帘,你可瞥见里面的裸泥地面、以动物皮毛制成的占卜工具,以及木著等粗粮。这些原本分布于民间各地的巫师,由于旅游业而聚集一堂,他们与出售伏都用品的小贩合作,就像在药店内看诊的医生。旺季就在店里守着,淡季就回到庄稼地,继续着一位普通农民的生活。

一辆摩托呼啸而入。

摊主们蜂拥而上,痉挛般比手画脚,同时发出就像极度愤怒的厉声喊叫——那是推销自家商品、争取顾客的方式。在这充满可怖祭品的市场,不论任何难题,只要客人提出,都有相应方子。据说以前甚至有那样的暗黑交易?给你的仇敌下河豚毒,使之进入假死状态而成为任人摆布的“还魂尸”。

十几分钟后,顾客用报纸包走了一颗鳄鱼头:若以此物装饰家中祭坛,能给主人带来好运与能量。

集市也有活物。

角落中,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笼关着两只老鹰。其中一只已奄奄一息,它虚弱倒地,美丽的羽毛沾满白色粪便,另一只则徒劳地不断扑打双翅——狭小铁笼甚至不够它张开半边翅膀。

一个旅客经过,小贩立即踢了几脚笼子——以证明鹰仍然活着——被惊动后它虚弱地抬了抬头。“15欧。”贩子说。见对方摇头,他蹲下,小心拨开笼子,将另一只鹰拖出并大力甩动,动物不断惊恐挣扎。“这只30,旺季的话价格可得翻一倍!”小贩相当殷切,甚至听从旅客的请求——给鹰拿来一些水。但鹰无动于衷。恐惧与折磨已耗尽了它的精力。无论有没有人买,它们都将注定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不同的是,死去后,它们的价格会便宜很多。

在伏都教里,鹰是转移和抵御暗黑力量的媒介。几乎每个摊点都有数十只死鹰。

没人捕捉和杀戮。所有这些野生动物都是已死在林子里或是受了伤再也走不动的——比如这两只鹰。这是旅客唯一可能得到的答案。无论他们问谁,无论他们相信与否。真是讽刺,当初使游人蜂拥而至的,正是这些形形色色的死亡,如今,使游客唯恐避之不及的,也是同样东西。

不仅多哥、贝宁,就是遥远的美洲,比如巴西和海地,voodoo也一样繁荣昌盛——它随着暗无天日的大西洋黑奴贩运而抵达。

“voodoo”——伏都——巫毒。不管译成什么,这个词的真正意思其实是灵魂。

这里是集市,以voodoo之名。

那些动物——不管活着还是已死去的,仅是商品和工具。同情和怜悯在这儿没有市场,甚至,会破坏市场。小贩回到躺椅,闭上眼睛——他不想也不会再回答任何与交易无关的愚蠢话题。

旅人转身。

迈出集市时,一位男孩指了指一个木雕性器,神色嗤讽,一位妇女则举起一瓶变色龙粉,吆喝说这瓶“爱情魔方”将会驱走所有寂寞,永保情爱丰盛。

蓝色一望无尽。

尘土飞扬的马路对面,一座建筑庞大、醒目、固如磐石。它与各式各样的其他建筑并立在长长的海岸,又与一切拉开距离,它站在多哥的心脏,又以自己的独有搏动宣告:它不是多哥甚至不是西非的产物——它如此自信。

那是德国使馆。洛美便是十九世纪末德国在“保护”多哥期间推立起来的首都。那时的多哥名为“多哥兰”,领土还包括如今加纳的东部地区。德国通过先进的科学化农业技术,大大提高了当地可可、咖啡豆及棉花的产量,使其经济实现自足并一度成为西非的富庶之地.

多哥兰仅被德国“保护”了三十多年便又被英法接手并瓜分。那时的德国实在太忙,第二帝国摇摇欲坠,第三帝国蠢蠢欲动,而之前,由于忙着发展国力,德国亦无瑕参与几内亚湾那罪恶又富得流油的奴隶贩卖。或许正是这份“清白”,使得那幢建筑如此从容不迫、理直气壮。

越过路口,一幢遗址般的陈旧白色建筑坐落在并不繁密的热带植物间,空寂的花园里,歪扭的栅栏和植物枝头飘挂着随风而来的塑料袋。两个年轻士兵松垮地站在一片很小的阴影下,偶尔大步迈出——某位漂亮姑娘正好经过。那是多哥皇宫。

还有一家中国宾馆,门前的黑人保安24小时轮值,尽管似乎从无客人出入。宾馆的一面外墙有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宇——海阔天空。离宾馆几十米外,还有一家中国饭店,院子里大红的中式凉亭在明亮光线下夺目又寂静。偶尔,一部高级轿车停下,几个中国人出现,铁门无声息地半开,又快速闭合。

然后是一望无际的集市。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坐着便宜拥挤的分享的士。那位中國旅人,才刚拉开车门就被后面的乘客一下推挤到正副驾座之间,并只能忏悔般深深低着头,每隔几秒,一条黝黑手臂就从天而降,在她堪称白皙的双腿间娴熟自然地起落挂档。不只她,车里所有乘客——五男三女一孩子,全都以各种奇怪姿势弓着歪着,神色自若地坐在同伴或陌生人身上。

老人与小孩、男人与女人、熟人与过客……人们紧紧依靠又各自为政,仿佛所倚之人不过是块天经地义的平衡木。没人抱怨,没人为难,没人因此成为朋友或敌人。车不断开开停停,人不断上上下下,那些刚空出的地方——那些怀抱和大腿,不断被新的陌生人填满。

海滩却是空旷的。

一把有着好些洞孔的伞下,两位妇女正专注地削砍椰子。锈迹斑斑的长刀在她们手里充满力量,仅几秒,坚硬椰壳就被削开且滴水不漏。

一个婴儿绑在挥汗如雨的女人腰间,没遮没挡的沉睡头颅随着母亲手起刀落不断晃荡。一个小男孩在苍蝇飞舞的壳堆独自坐着,不时发出的抽噎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抗议,但显然无人有瑕顾及.摩托一辆接一辆停下——烈日炎炎,再没有比新鲜椰汁更受欢迎的了,何况椰肉还能充饥。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不断将椰皮收进麻袋:这是市中心,垃圾必须清走,尽管整个洛美,从没见过任何垃圾筒。

那些可怜的清洁工,如徒劳的追风者。他们推着人力三轮或身背竹篓,不断捡拾无处不在的垃圾。风吹过,刚扫进篓子的纸片塑条便又翻滚飞扬。他们大步流星,四下追赶堵截,然后面无表情地停下——将垃圾重塞回篓子或者任之远走高飞。

两艘渔船泊岸。

高高翘起的有着漂亮手绘的传统船头,遥指使馆和皇宫。一条马路横隔之间,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整个场景就如荒诞拼接画,脸一侧,就切换一个世界。

他们——那些渔人家属,从沙地帐篷依次钻出:连续几天的守望,只为这抵达的喜悦。他们不属于城市。之所以选择靠岸城市,是为了快速卖掉海产。

自给自足的古老捕作已成为过去,世代沿用的独木舟根本无法与新世界抗衡,对于这些数据:海港900公顷、仓库11万平米、60吨可移式吊起重力,3000千瓦的拖船功率……人们毫无概念。他们所知的就是深寂的海洋变得不安喧嚣,而当巨大的拖网船驶过,激起的波浪使他们的小船颠簸不已。

出海时间越来越长,离家越来越远,鱼越来越少……一切成本都在增加,幸而沙滩是免费的。他们坐在星空下,茫然地望着不远处的起重机——它们如同上帝之塔高耸入云。

鱼少了,价格水涨船高,人们为此抵达远方,睡在并不安然的城市星空下。三个家庭、几个鱼贩,几个等着钻空子的大孩子——他们会将人们无暇顾及的小鱼眼疾手快地捡进口盅。

大鱼大蟹被首先选出,一装满,人们便将大盆置于头顶,稳当起身——分享的士将会载着它们抵达中央集市。两位妇女手持竹签,以难以置信的快速将带鱼的鱼尾穿卷进鱼嘴,然后自腮边一拉——一个头尾相连、寒光闪闪的死亡之圉便完成,那么完美,如同银镯熠熠闪烁。

男人们一边收网,一边用力抛抖,不计其数的小鱼——确切地说,不计其数的鱼身,柳絮般纷纷扬扬。凑近看,不计其数仍大张着嘴的鱼头银钉般密密麻麻镶卡在网洞……成千上万无足轻重的尸首分离,成千上万的惨烈寂静……而曾经,这些细如火柴的鱼儿大有出逃机会——那时的网眼,远比如今的要稀疏、仁慈。

鱼儿如秋天的麦粒被无尽收割,然后水银般泼淌在公路边。人们别无选择:大海无涯,沙砾无尽,平坦的海岸公路是唯一的晒鱼场。

从早到晚,不计其数的车和人经过,不计其数的轮胎和胶鞋来回碾压、踏踩,当风吹起,它们便尘埃般飘飘荡荡,四散于马路、沙地,或是更远一些的曾经的大海故乡。

那些男人,沿着灰墙下一道珍贵的阴影一行蹲开。他们以膝当桌,以手为勺,将塑料盘里的木著面团大口往嘴里送。每当车辆驶过,他们便暂停、低头,静待尘埃减轻、落下。

这里是码头、工业区、度假地,也是贫民窟。这里风沙漫天,沟渠里不是塑料瓶就是因可-怕污染而变得浓稠鲜绿的水。遍布坑洼的泥路边有着两个正在建筑的仓库,不远处的码头,巨型起重机正在灰蒙天际下缓慢起落。两个小食摊如同坚守阵地的哨所,尽职尽责地为工地工人和路过的穷人提供最便宜的食物。如果想吃新鲜水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在一公里内碰到,否则就得在尘埃中穿行一小时,抵达同样尘埃滚滚的市场。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鲁滨逊”里有一切。果汁、咖啡、披萨、美酒,不必担心洗到一半突然断水的淋浴喷头、花园、网络……这间隐驻于颓败之地的法国客栈,在一望无尽的荒凉中不可思议的异教丰裕。

一列长达数十米的礁岩裸出水面,天然堤坝般在狂野大海与客栈间隔出一片浅水区——此地唯一安全的游泳区。

每天清展七点左右,一位年轻工人便会准时出现在客栈前的沙地,他的劳动工具跟街上的清洁工一样相帚+竹篓。那具长久弓曲的身体令人想起米勒的《拾穗者》,只是他拾拣的不是宝贵粮食,而是湿沉垃圾。

阳光一点点升高,刺眼,最后变成火球。终于,经过三小时持续不断的劳动,一片干净沙地从肮脏狼藉的海滩脱颖而出,仿佛一块突兀的新补丁。

一对年轻的法国夫妻坐在椰树下,面对经过多次调试的镜头,愉快地做着直播。这是网络时代。他们已在路上旅行了十个月,还将继续旅行十个月。很可能他们已是网红或正在成为网红——多次出镜的房车外壳,印有他们的旅行网页。

几具涂满防晒霜的雪白躯体穿过花园,将身体浸进海水。他们缓慢划动,神色平静地拨开不时漂过的塑料。他们通常很快上岸,仿佛只是为了降一下温。

没人因此抱怨。鲁滨逊就如与世隔绝却富可敌国的孤岛,竭尽全力地为其岛民提供可能的一切,哪-怕经过一天的云起浪涌,干净的“补丁”又变得陈旧、肮脏——每天晚上,大海都会把人类强塞的垃圾大口吐出。

偶尔,有头顶饮料的小贩匆匆经过,他们无意在此逗留——碰上敢喝那些用色素兑成的糖水的Toubab大概跟中大奖差不多。通常情况下,他们只走外面的泥路,盡管海滩没有任何分界标志。人们在同一片海域,相互看见,甚至近在咫尺,但从没人“越界”。鲁滨逊和村庄,就像花房和草丛,遵循着某种自然又非自然的法则,各就其位。

一个女人出现在沙地。

这样形只影单的旅客极鲜见。不仅如此,有人还看到她坐在路边,跟当地人一样捧着塑料碗。不止一次。她总把攒下的果皮带到那几只总在垃圾堆刨食的羊儿面前。那张鲜见的亚洲脸廓与可怜的几句法语令人印象深刻。

那天大海吐出的垃圾特别多,也许因为满月。阳光越来越强,快十一点工人才收完最后一篓沉甸,离开前他曾想提个醒,但又觉得很可能是多此一举——两年来,从没有任何客人擅自到邻村。他们总会在某处条件反射地停下,那某处,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突然钻进鼻腔的怪味,令你警觉。他相信她不会那么鲁莽和愚蠢。

然而当清空垃圾回到沙地,他吃惊地发现,除了在几艘遗物般的破船间一闪而过的白衣,她再无踪迹。犹豫一下,他朝正在角落打瞌睡的保安走去。

天然堤坝消失于水。安全区不复而在。此间海浪狂野,垃圾遍布——世界自此一分为

她穿上了鞋子。

几个男人和几只狗在船下的阴影中酣睡。他们的家,或说部分村民的家,便是搭建在“垃圾地基”上的陋蓬。天长地久的潮起潮落,不计其数的垃圾和沙粒被冲压成厚厚的垃圾墙,一些甚至厚达数米。一些帐篷下方,你可清楚看到“地基”裸露的横切面:一层又一层紧实压叠、仿佛经过真空处理的塑料。少许未被压实的碎条,彩旗般在灰蒙天地间迎风飘动。

港口、厂房、度假村、不断拓宽的马路……面对节节进驻的“现代化”,这些只会驾驶木舟的渔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撤退,直至再无路可走——那些被大海呕出的人类残渣,成为他们风雨飘摇的最后阵地。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蹲在船边的沙地,旅人抵达之际,一个飞快起身跑开,另一个仍在原地,神情难堪窘迫——他在方便。

她偏过头,平静快速地经过。大海是盐、是粮仓、也是粪坑和填埋场。肮脏和贫瘠早已不会再使她惊讶,就像那些缺医少药的医院,那些从口袋或哪儿随便摸出一对手套、四处碰触的无菌观念薄弱的医护人员,以及甚至还余留着上一位病人血迹污物的手术床……这些不存在般存在着的边缘世界,本就不是为期待和幻想的头脑准备的。你得有备而来同时又应清空一切——就像那些在烈日下一边吞食抗疟疾药丸,一边进行田野调查的天真的人类学家。

“啊!”一个满是泡沫的头颅突然出现——他们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那间倒塌的旧屋,残墙高低不平,也许曾是水泵房,而今是村庄的公用冲凉房。当终于看清来人,那个正在洗澡的男人便湿漉漉地趴在墙头,激动地大声喊叫。

三个年轻人随之出现在“巷口”——两堵垃圾墙之间。那是这座夹在客栈与码头之间的弹丸小村的最后领域。前方大浪推涌,轰然四溅的水雾冲上数米高的堤坝,来不及避开的工人顿时全身湿透。

“巷口”与沙地落差至少一米,也就是说,那由塑料垃圾堆成的“地基”,厚达一米。三张朝她俯视的面孔惊讶、局促、兴奋。她一时拿不准是该穿过村庄还是原路返回。

也许一分钟,也许两分钟,一只手伸了过来:犹疑、轻晃、半收半放。那个年轻人,最多二十岁,高大健壮,肤如砚墨。

她果断握住,一跃而上。

“你一个人?”独自来我们村——从那里?村口,那位赤足行来的老妇满面疑惑,一遍遍打着手势。那里,指的是鲁滨逊。

是的。是的是的。老妇人停止了询问。她神情凝重,目不转睛,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似肯定,似祝福,似——悲伤。

“鲁滨逊”花香扑鼻。

一位洗衣女工顶着衣物慢慢前行,突然,她触电般放下篓子,飞奔而去。

那时距离保安惊醒已过去了五小时。整个客栈都知道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一位女客独自去了“那边”。整个客栈的人都在关注和揣测:等等,晚点她该会回来,等等,她或许只是丢了东西,再等等,如果……

她回来了!——洗衣女工只用一分钟就将消息传遍整个客栈。她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或者,她不想告诉人发生了什么……

她沉默走过,人们一言不发地抬头,一切安静而遥远。

新的一天。

沙滩上,竹篓周而复始地不断被填满又清空。

她缓缓走着,就像昨天一样。然后,在某处,她突然停下,就像失去所有兴趣和勇气,就像任何其他客人。

那些果实,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成熟。

它们一堆堆、一包包,沉甸甸地压在人们汗湿的肩头,随着最原始的交通工具——赤足,在陡峭山间起起落落。

与所有普通作物一样,它们被随意四处堆放。天那么热,果实熟软得快,一些无人问津的摊点最后不得不买三送一甚至买二送

并不忙碌的车站,有人正奋力将沉重麻袋堆到车顶——里面装满了仍坚硬碧绿的鲜果。这是个好兆头,果实有了其他销路。不过,由于村庄太偏,运输太不方便,收購者认为不划算——除非产量再翻几十上百倍。

人们开始焚烧坡地——为了给这种可能改善生活的果树腾出位置。至于它到底多有价值,对这个世界会产生什么影响,人们一无所知。

一个十岁左右、披着橙色头巾的小女孩停下:由于惊喜,她迟疑了好几秒才重新迈出步子——那位亚洲旅人也许是她的第一位外国顾客。

旅人从女孩头顶拿了两枚果子,抱歉地递过500西法——她的确没有更小的零钱了。果然,女孩没有零补——一如大多数小贩。准备零钱是顾客的事。人们出门前都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买多少然后应该准备多少。没人会将大票子随身携带,没人希望因为没有找补而不得不购买一些计划外的东西。

女孩蹲下,挑了三个大果子,旅人笑着摇摇头,再加一个,对方仍摇头。女孩站起,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一阵,然后双唇一抿,跑开了。那么突然又迅捷,鲜艳的头巾在人流间飘闪几下便再不见踪影,包括头顶的小筐,包括那枚找不开的硬币。

烈日当空。或者应该放弃——300西法,不过一杯甜茶而已。旅人疲惫地走向一张倾斜的木凳,手中的两个果实新鲜、沉甸、成熟得恰到好处——它们将成为那份黑豆饭的下饭菜。

人生多么无常!仅几个月前,她还坐欧洲的某个公寓露台,手握同一种水果,用闪闪发光的餐刀将粉绿的果肉小心涂抹在面包。果实来自楼下的小超市,价格并不亲民:平均2.5欧一个。有时,她应邀参加一些聚会,在摆有漂亮烛台和纯银餐巾扣的桌上,以此种果实制成的时尚沙拉亦大受客人青睐。

曾几何时,这些广布于墨西哥和中美洲,就跟木著和大豆一样寻常的古老植物——牛油果,在人类的漫不经心下长期隐姓埋名。它们沉甸甸挂满枝头,从容地从绿转褐、从硬到软,然后雨点般砸落在寂静雨林,啮齿类动物闻风而来,大快朵颐,一路传播。

直至二十一世纪初,雨林对面的美国人的肥胖指数仿佛失控的车轮,一路飙升。这令追求高品质生活的中产阶级深感困窘和焦虑,并终于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干掉脂肪”全民运动。其中当然也包括不断增长的拉丁裔群体——他们中不乏极具商业头脑的聪明人.这世界,有两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失去商机的——健康和美貌。只要时机对,能找出噱头——比如其貌不扬、不香也不甜的牛油果,仅“富含不饱和脂肪”这几个宇就足以价值连城。

就这样,随着轰轰烈烈的减肥运动,在持续不断的社交传媒和明星广告的强力联手下,一种陌生而奇特的“超级食物”横空出世,并一举创下现代贸易奇迹:仅某期“超级碗”(Super Bowl,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年度冠军赛),美国人就购买了上千万磅牛油果!虽然许多人从没见过牛油果树,却对果实的样子与功效耳熟能详,并死心塌地相信:选择它,就是选择正能量。

“金子”并非仅指某种贵金属,只要能带来巨大利益的,就都是金:黄色、红色、咖啡色、黑色……而现在,一种“绿金”破土而出,一鸣惊人:短短二十年,默默无闻存在了数千年之久的牛油果,在强大的现代商业运作下,源源不断漂洋过海,用其细若凝脂的绿色果肉撞开一扇扇流金大门。

墨西哥系、危地马拉系、西印度系……澳洲、欧洲、亚洲……报纸、电视、时尚手册……牛油果的世界征途所向披靡。它不再仅是某种自然果实,而是成为影响人们饮食甚至生活方式、受到疯狂膜拜的人造图腾。就连一些力守心静的禅修者,也会双手合十,一边感谢一边微笑着暗示:牛油果无疑是对修行者的最好布施。

人需要健康,为此,大地必须配合,必须产出更多“绿金”,哪-怕需要耗费大量水资源:根据墨西哥国家林业研究所的数据,生产一公斤牛油果需要2000升水,是同等重量橙子所需水量的四倍!但人们顾不了这些。他们起早贪黑,果断地将森林和山地的原有植物清理一空,哪-怕一些地方的水资源根本不足以支撑——智利中部的牛油果产地Petorca,河流就因过度种植而干涸,而美国的牛油果主要供应地:墨西哥和加尼福利亚,亦旱情频发。

井越挖越深,因抢夺水资源而起的打斗纷争层出不穷,更鲜为人知的是,这些利润丰厚的“绿金”甚至抢过毒品的风头。在牛油果品质一流的墨西哥米却肯州,许多非法武装团体以暴力方式争夺、控制市场对肥料和农药销售强行抽成,收取高额运输保护费或是直接抢劫运输车辆,绑架、谋杀牛油果商……2017年,米却肯州向美国出口了至少17亿磅牛油果——这一年,也是米却肯州最为暴力的一年。

这是多哥的一个小镇。

这里的牛油果漫山遍野,在德国至少2.5欧一个的果实这儿只需100西法(0.15欧)。

旅人轻轻划开手中果实。

几米开外,一个衣衫褴褛的高瘦男人正用一块脏布卖力地擦着一辆吉普。他不时向她瞟瞅,神情满是令人不适的讨好——仿佛从打开饭盒那刻起,他的某种渴求也被同步打开。当有人经过,他便迅速闪到车的另一边,但他太高了,于是尽量弓着,尽量不让人注意。

她开始擦嘴。男人突然直起身子,迈出一步,迫切地做了几个手势,再将身子深深弓下后退,就像一个卑微奴隶。

她还有一只牛油果和小半碗米饭。她打算将它们带在路上。但他打断了她。“我想要那些剩饭,我饿”——他的眼、他的手,他佝偻的身体无不在这样倾诉。她一时不知所措:这个男人,比她高出一个半头,可却一遍遍向她乞求几口嗟来之食。无声又震耳欲聋。

再没有比那更失望的眼神了——当她将饭盒盖上,装进包里。他缓缓直起,缓缓侧过身,失神地拧着脏布。

车已客满,她大步流星。

当她从小食摊折回,售票员上前拦住并示意——走错了。

“什么?!他竟敢要你买东西?!那个家伙?!哼!特我将他赶走!”得知盒饭竟是要给那男人的,售票员吃惊又生气。

原来他并不是洗车工——车主甚至不知道有人正在擦他的车。擦车只是为了一个可能性:当主人出现,看到车被擦得干净镫亮,也许会给点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要求……请不要责怪一个饥饿的人……”她面红耳赤、语无伦次。

你不能什么也不做。你什么也不能做。一种虚弱袭来。

“啊!”售票员双目圆瞪,“您真好心!不过,若早知道,我会提醒您买份豆饭就行,这个太贵了,没必要!完全没必要!”他言语激动,充满惋惜,仿佛这个外国女人多么不当心,仿佛懊悔自己没尽到职责,更仿佛为那样一个人竟能免费吃上一份好饭而很有些不平。

那份米饭,因拌了棕榈红油而橙红鲜亮。自然健康的红油曾是西非民眾的家常日用油,但随着出口需求,如今越来越贵,用的人越来越少。

刺耳的喇叭响个不停。

那男人,一直缩躲在车后,像心虚的贼,像被抓住闯祸现场的害怕孩子。他一直退到车尾,再至再也不能。然后,他慢慢站稳、站直,双眼惶惑又谨慎——直至打开饭盒——那瞬间,那张脸不知所措的惊喜突然令她绝望。

他接过米饭,但拒绝了牛油果。他不会知道,在欧洲,那个被拒绝的果实价格,能买至少三份红油饭。

‘Toubab!“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出现,然后是一片橙色她——那个卖牛油果的小女孩,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一个岁数差不多、同样头顶牛油果的男孩紧紧相随。

女孩带回了零钱——在消失了四十分钟后。300西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她不知道对方根本就不指望她还会出现。她只是全心全意去做一件重大的事,而那个男孩,那个她的朋友或兄弟,便是她想到并确信能够帮上忙的人。

阳光强烈得几乎令人无法睁眼。

旅人将草帽拉低,伸手接过三百西法,再从男孩头顶拿过3个牛油果,递出三百西法。

“如果在中国的每一碗汤里放四块牛油果,那么,全世界的牛油果都不够”——一个美国牛油果商如是说。

2017年,中国进口了三万多吨牛油果,尽管许多百姓对这种果实仍不熟悉,但全世界的牛油果商人都知道,中国将成为巨大的、前途无量的“绿金”市场。南美已为此做足了准备,而中国本土,一些省市也开始了大力推广。

孩子笑着走了。

男人也终于离开那辆主人始终不曾现身的吉普。

“一只蝴蝶,某日在巴西轻拍翅膀,却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一场龙卷风。”

车摇摇晃晃,手心的果实越来越沉,她睡意渐浓。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纪尘,作家,现居德国。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冰之焰》及大量旅行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