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札记

2020-03-25 04:07宁肯
天涯 2020年1期

语言应该服从场。常常是局部过于雕琢,但场没了。场是第一位的。同样,场有时需要精雕细刻才能出来,这时就要特别讲究语言,多一个“的”都会破坏场。

考古,VR

以散文形式回到童年像考古,以小说形式则像VR,像增强现实把虚拟世界套在现实世界进行互动。先进行考古,然后VR,是件有趣的事,简直像黑科技,新的世界被创造出来。不,与其说创造出来,不如说生长出来:现实充满可能性,但就像一棵树还存在一棵潜在的树,长出的枝干构成树,还有许多没长出的,VR或小说就是让没长出的长出。

赵无极

上海一蓬皮杜现代艺术大师展,都是真迹,赵无极在其中如此丰富神秘,显示东方的可能性,在所有单项深度个性中,呈现巨大的包容性,并且必须放置在西方大师之中才能显示出来,有种深刻的依存性。单看赵无极不明就里,一起看叹为观止。所有真正孤立的东西必须放置在巨长的開放中才能产生,并确立。

瓜熟蒂落

文学支撑的是自己的精神与内心的与众不同,而不是生活。如此,在漫长的生活中内心会有瓜熟蒂落之时,并且因为艰难而迷人,且必定是独特的。

河流像面孤独的镜子

珠江、长江、雅鲁藏布江、黄河,当这些江河随便在身边时,已过去半生。年轻时曾向江边疯跑,仅名字就激动,在江边久久伫立,甚至半渡其中。现在窗外即大江平平常常不存在一样,人变了。事实上江也变了,江不在自然中,在更广阔的事物中,在社会景观中,在各种会议中,在掌声、麦克风、酒店、晚宴中。河流已完全退居其次,变得似是而非,像面孤独的镜子。

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写完一部散文集,开始在此基础上再写一部短篇小说集。如果都能这么做岂非做的人很多,但却似乎很少。没人这么做才觉异想天开。但为什么没有呢?真的不行?一个对既成提出疑问的人是天真还是天才?两者在成功与失败之前是一回事。那就永远停留在一回事吧。大处说文学本就是天真之事,那就再天真一点。

年代,黑白,极简

上世纪七十年代,哥哥姐姐都插队去了,城市空了,只剩下孩子。那是另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应有一种超现实的故事。写一种干净,孩子,野生,阳光,强劳——既是现实又是传说的归宿。那个年代,很像现代主义的电影:黑白,极简,抽象。那是我的童年,应该能写出好故事。

诚实是一种才华

诚实是一种才华。一个人凝视什么,就会是什么,艺术家尤其如此。他凝视大地,自然,卖画糊口,很接近十九世纪。生存与画密不可分,每一笔都透着爱、理解、融入、温暖或渴望渐暖。内框60x50cm,外框64x54cm,价格像其画一样诚实。画面是普通的苇塘,太常见了,但也正是这普通动人:谦卑中的细节,一点点亮草,是个体的闪亮。

如把写作变成画画

如果画画是一种享受,写作也可以,比如把写作变成画画。每一个句子都是一笔,每个修改都是涂抹,深一点,重一点,再轻一点。特别是短篇小说,完全可以像画画一样操作。没有时间表,只有面对,句子、词,是成型的涂料,可涂改,感觉越来越准,于是,一个短篇终像一幅画。

与时间同一

把写作当成享受,而非目的,才是快乐的。但写长篇不可如此,因为长篇不是画。写了五部长篇后,现有一点写短篇的权利了。换句话说,有了一点时间的权利了,那就是:没有时间表,与时间是同一的。与时间同一是最深刻的享受,而最深刻的享受就是最深刻的观照。

琼英卓玛

琼英卓玛,尼泊尔人,十三岁时来到喜马拉雅山下的一座藏式佛教尼姑庵内修行,成为最出色的唱咏者。1993年,美国吉他手Steve Tibbetts偶然拜访这座寺院,为女尼们的唱咏吸引,第二年他带上设备再赴喜马拉雅,为琼英卓玛录音,后来有了一张震惊世人的专辑《cho》。多好的小说桥段。

恶心与厌恶

许多年前读萨特的《恶心》,后来读到另一版本《厌恶》很不习惯。当时觉恶心这个词更抽象,更形而上,厌恶太具体了,太一般了。但是现在觉得《厌恶》更好,更是一种准确的表达。厌恶,是的,就是厌恶。恶心还可以吐,但是厌恶是吐不出来的。当恶心与恐惧相关就不再是恶心,就是厌恶。

把多余去掉

磨一个短篇就像磨一个钻石,有太多角面。契诃夫说短篇小说就是把多余的去掉,但什么是多余并不知道。每个角面都会放光,但合成一种光并不容易,那光的花朵哪是多余的?哪个句子词语是多余的?直觉与理性在战斗:用理性把握直觉,还是用直觉抵达理性?

小时候

菜市口、铁门胡同,小时到这里捡弹球,一种洋灰球,大小都有。现在想不起为什么会有这种洋灰球,模糊记得那儿有个什么厂子。我们那时玻璃球很少,主要弹的就是这种洋灰球,也叫石球。有人若拿一个玻璃球会非常新鲜,当然,有旧玻璃,满是疤痢,一点也不新鲜,相反很讨厌。有时会用石球碎这种球。

闻到一股兴奋

必须承认,我们性格中有《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因子,如同在成长阶段刻下什么,是不会去掉的。刻下的不是我们,但我们有刻下的东西。闻到一股兴奋的革命味道,久违的因子。另外是意志——我们不同于后代这两部电影,书像牛痘一样使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内心潮动,有想再拿起什么的感觉,生命是用来战斗的,而不仅是用来体验的。有种老兵的感觉,尽管事实上从未真正拿起过武器。这就是时代,时代是有媒介的,早年刻下的都会成为未来复活的媒介。

两端

败血症的青春与老年特征,一种两端的文化。

老年特征

中国古典音乐本质是一种老年音乐,同样我们的文化也有老年特征。画、书法、哲学都是这样,有足够的智慧、境界,少发生学意义上的果实。除了诗,而且主要还是唐诗,此后诗也变成老年文化为主的形式。

城南

当年单位在培新街,离栏杆市一站,常路过。《沉默之门》有这样的描写:城南花市一带,车水马龙,街道很窄,电线裸露,纸条、塑料袋、风雨剥蚀的彩带、风筝挂在上面。老旧屋檐下,店铺林立,水果摊鲜亮,糖炒栗子已挤占到马路上,商贩与自行车混杂在一起,3路和23路公共汽车街心排成长队,水泄不通。

留下记忆

刚刚在写这片胡同,提到骡马市、果子巷、贾家胡同、迎新街、潘家胡同、粉房琉璃街、南横街、红土店、黑窑厂,小时去陶然亭或到铁道看火车常走这些胡同,它们正在消失,为这些胡同留下点东西,留下记忆,一切将来也只能到记忆中寻找了。

齐奥朗

齐奥朗的存在无疑是一个奇迹。在孤独中思想,在孤独中写作,在孤独中同上帝争论,在孤独中打量人生和宇宙——孤独成了他的标志,成了他的生存方式。在孤独中,齐奥朗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时间之外”,身处“隐隐约约的伊甸园中”。这种絕对的孤独必然会留下它的痕迹。如此是否可以脱离时下的处境呢?

残碑

老来共残碑,互问你是谁?到时读着自己的文章,跟旁边人说,这人写得真好,你认识吗环认识,真是伟大的境界。

不能走重

文字有时也如行棋一样,不能走重。就如过沟坎,本该是在空中过的,一步即可迈过,却要在地上迈,要有许多辅助。这样一来,清楚是清楚了,但空灵劲儿没了,成了一坨。重——往往是加入了分析性、解释性语言。如果仅是描述,视觉语言就不会重,这也是为什么白描式语言永远具有无意识的优势。这是形象大于思想之源。当然,白描适合故事,而现代小说的非故事性(思辨、心理)却不能靠白描完成。必须看到这点。白描与思辨,且如何将它们化作口语聊,对短篇尤为重要。

功于心计

短篇,举重若轻是必须的。但做到谈何容易。轻重、拿捏、简约,在长篇不明显,在短篇处处体现,稍不留神就会黏住。长篇的技巧可以放大,短篇的技巧却都是藏着劲儿很难拿,称得上陷阱,稍不留神就跌倒。汪曾祺的小说看起来随心所欲,实际都藏着,写短篇的人远比写长篇的人功于心计。

冷漠

埃科说,过去三十年,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我们听闻之后却仍然很冷漠,这才是真正的悲剧。“要知道,现在的媒体其实有些病态,周一我们读到的新闻,到了周二我们就已经忘了。这确实是悲剧。新闻并没有像它应当做的那样影响我们。”

障碍

越过了一个障碍,或者差不多越过了。近乡情更怯,近结尾也一样。

和解

与童年和解,要到很多年后。别说写童年,曾经连回忆都不愿回忆。早年甚至直到青少年就是想离开,远走高飞。曾经终于走了,虽然后来肉身回来了,但记忆从没有回来。因为曾经是那么憎恶童年,连同童年那个褴褛的时代。但是,现在回来了,如同另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童年是一个人的故乡,总要回来。

荒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贫乏、原始、恐惧,一无所有,一如史前。一直是个人写作禁区,觉得没什么可写,太贫乏,无论精神物质都如荒原。但是最近以另一种方式和解了,觉得并非不可写,相反倒可以写出一种更为彻骨的东西彻骨而温暖,温暖而彻骨——生命基于荒原之上。

冰岛

好像没见到极光,但是见了世界最荒凉的海滩,黑色悬崖,海浪,地球的最边缘,板块学说的地标之一,这是冰岛于我最深的印象。冰山,极光,蓝湖,火山,比约克都构成冰岛,但都在其次,唯站在世界的边缘,感到一步可脱离地球时,有点灵魂出窍,感到个体与星球的关系。特别惊讶的是还见到海鸥,也几乎黑色。

短篇是信仰

一个好的短篇,会让人对这个作家产生极大信任。长篇未必,但好的短篇一定会在文学自身的河流闪光,薪火相传。这是超越,也是诱惑,尚未入门,但已洞悉里面的灯火,就像看到酥油灯或十字架。短篇是小说中的教堂,如果长篇是世界的话。一个作家怎可能没有教堂_芘护所?仰望的地方?长篇是行走,短篇是信仰。

反季节

天亮得早也是一种标志,春天,与天同步。这是和往年不一样的地方,同时反季节也更加严峻,逆流一枝独秀。春天,或天并非不可抗拒,因此也不抱任何幻想,没有任何抒怀,象征,托物言志。这些老掉牙的修辞事实上一直未成年,和逆天一样古老,不可理喻。

清楚明白的东西

一个人不能光写清楚明白的东西,人类的暖昧世界——包括探索/发现/想象/创造均需要语言的相称,或者冒险。正如人不光有白天,还有一半的黑夜。黑夜需要举着火把的人,并非它照亮了黑夜,使黑夜变得像白天,而是一个昏暗的,虽然有光源,但周围依然不可视的世界。

米格尔街

乔伊斯、科塔萨尔,甚至包括塞林格的短篇,都是西方精确、实证一路,汪曾祺、沈从文是东方诗意一路,唯奈保尔将精确与诗意天然结合在一起,那种极简、准确、诗意在《米格尔往》体现得无与伦比。长篇包含着世俗和野心,正好与世界相称。短篇无任何功利,纯粹精神活动,而写好一个短篇的那种愉悦,也是精神性的,就像给自己建了个小教堂,可仰望,它是对作者而言的。

简洁与自然

最自然的就是最简洁的,就如太极一般。相反,不简洁也一定不自然。有法无度,有度无法,都不好,因为都不自然。法度者,自然也。

收尾

在一个有着充分时间的早晨收尾是如此的自然,太阳正在升起,迅速又缓慢。事情就是这样,相逆因而显得更加阔大,乃至无限,尽管与夕阳同步更优美,更是古老的规律。规律被打破,但不是否定,只是多了一种,以至乌叫在这个早晨都显得意味深长,与往日不同。

秘密

某种意义上,文学是一种秘密,一种仅属于自己的秘密,到一定程度不说守口如瓶也不能全都为外人道,博尔赫斯说,人群是一种幻觉。守住秘密,与世界对峙,不试图让世界完全理解,留下疑难、晦涩、反常,因为世界同样充满这些。

生長

很多时候,故事不是构思出来的而是生长出来的。你提供了氛围、土壤,在耕地时,有些东西就长出来,这就是故事。所以,最先不是有一个故事,而是有一个氛围,让你觉得可写。比之构思出的故事,生长出的故事更加自然,少人为痕迹,甚至也很容易结尾,自然就结束了。

黑玉兰

春分中的黑玉兰是沉默的一部分,正如同沉默是一种选择,黑玉兰也是一种选择。正如沉默是一种反季节,黑玉兰也是。因为沉默玉兰变黑,不管是否春分。这是一种爆发,无论如何与死亡还是不同,鲁迅大概也没想到。没办法,万物要发生,怎么办呢理解水墨吧。墨也分五色呢,让我们在五色中盛开。

不可说

对于不可言说的应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佛也日:不可说。都很好诠释了某些作品。沉默,不可说,殊途同归,达成一种对话,一种空间,都达到了某种极限。人类渴望极限摆脱现实,在接近极限时又回照着遥远的现实。与神一步之遥,但又并不指向神。佛教、哲学,都不指向神。

交给时间

据说一个尚未结束,就要开始一个新的,或者开始更多。前几天才知道有人这样同时进行三四个文本,进度不一。这是个奇观,但也或许有道理,东方不亮西方亮,有些困难必须交给时间。时间不够就是解决不了,换句话说,有些困难必须让潜意识工作一段时间。

书法之静

书法之静类似太极,是一种自调内宇宙行为,让身体符合宇宙规律。宇宙的基本规律就是静,寺院、教堂都在呈现这一点,甚至它们的声音都是为了呈现静的。让生命回到静,甚至接近零,然后重新开始。这就是书道。“悲欣交集”即零、静、平衡、圆满,而之前的每一次接近零都是一次小的回归,有了每一次小回归,才有最后一次的大回归。书道是法门的一种,本身并无意义。

老城墙

很少人写北京老城墙的故事,多关因为拆得早,现在还能记得老城墙的人有多少?或许也只能以弥留的视角,拼凑出一些老城墙的印象。算不上故事,但是一段不错的心理。特定的环境下,心理即故事。既是一个人的弥留,也是城墙的弥留。

语言

很多东西并不能从记忆中去找,也不能从历史中去找,只能从语言中去找。语言会生成自己的记忆,历史,并且是双重的:既属于记忆,历史——公共历史,当然也属于自己。

流动感

让文字流动起来,始终有流动感,是某类写作的必须,比如以物为主题的小说。何时忘记这一点便陷入了泥淖,比如开始讲故事。这时必须退出来,让文字,确切说让意识或弥留之际的心灵重新流动起来。如果城墙是主题,流动就是形式。城墙在脑海流动起来就是轻,就是让重的东西轻起来。

没万变宗会如何?

理解了为什么山水画把船画得一点点,从小说角度。某类小说也有类似的比例,比例越小的部分就越需简,克制,惜墨如金。别看小,却是视觉中心。而大比例部分同样自然,不能太功利,仿佛就是为小比例而存在的,同样含而不露。但我们和山水画自身没发展,没成为一种不断老树新芽的哲学,有“宗”,却缺少“万变”,没有万变宗也就僵死了。

书是故乡

你对自己好奇吗?哪你就读书吧,你会在书中发现自己,了解自己,完成自己。年轻时每一本读过的书都会成为你的故乡。一个人会重读过去的书,前几天我对一个朋友说,三十年后重读《安娜·卡列尼娜》,我在书中发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感到非常亲切,就好像回到故乡一样。故乡是成长之地,出发之地,拥有故乡是幸福的。所以趁年轻多读书,每一本书都会成为你精神的故乡。

重新发明人

正是在把局部放大的过程当中,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科塔萨尔在《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里谈到,他曾经虚构了一个人的观看,这个人的观看强烈而又持久,仿佛要将人重新发明出来。小说家的创作就是对人的重新发明,科塔萨尔通过自己的观看、通过这种放大,把人从过去的关系当中解除出来。

音准

对于富于音乐性的叙事,开头的音调起来一点也不亚于调琴。但音准是什么呢?是一两个重复性的句子。比如:“他挂在异乡的城墙上”“他记得”。这就是叙事的音准。这类叙事比较特殊,具有实验性。

“守纪律”

刚刚,“守纪律”叫了第一声,5点33分。之前是碎麻雀,吵成一片,打碎湖水一样,抖动树叶一样,一声“守纪律”终结声音的涟漪,如出水芙蓉,一枝独秀。天也正式亮了。

铁皮鼓

如何让长篇小说变得轻逸7《铁皮鼓》中的鼓,尖叫,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自在转换,叙述的现在时总视角,这一切大概是最好的例子。那么厚的长篇,竟很轻,像一个有许多翅膀的巨大的卡通,堪称现代小说叙事学的教科书。就叙事而言,《铁皮鼓》是现代小说与古典小说真正的分野,而反讽——确立作家的绝对个人或卡位,也一样。把这部小说读透不亚于上世界任何一所大学。

太极

早年听人说三年的把式当年的跤,是说练三年武术敌不过练一年撂跤的。撂跤是实技,武术如雷贯耳,当时不全解其意。看了徐晓冬秒太极才明白所谓武术太极是太虚了,寄托了太多弱者的想象与幻觉。

道口

道口,火车,行人被拦住。这样的场景刚刚写完(弥留之际——北京城墙的故事),又在德国这个小城碰上。但这是今天,不是昨天,难道是昨天与今天相遇孙时多少次被北京这样的道口拦住?包括城墙下的道口,前面就是城门洞——今天又被拦下,又看到火车,像看到早已走远的兄弟。但这不是你的兄弟你却在他乡遇到,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种轮回

有点相信另一种轮回,另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这只小狗与主人在街头卖艺,有点像我养过已故的狗。它不认识我,我给它放了0.5欧,它不安地站起,回望,但完全不认识我。这是正常的,这就是秩序。要是认识这世界就真的乱了,真的让人绝望了。

在紐轮堡醒来

早晨,在纽轮堡醒。周边酒店氛围依然保持着某种审判的阴冷、严肃、僵硬、乏味,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还是无意识的。不管情况如何审判都依然存在,只是审判谁呢讲且如此阴郁Z是人类自身还是不散的阴魂?审判已如此暖昧,以至如此的严肃是一种可笑,不能不想起卡夫卡,一个德语作家。

街头

装置、铜、街头,旋转的、清晰的,面目全非的卡夫卡。不远处是里尔克出生的大街,随便看见橱窗上的爱因斯坦头像,哈维尔常去的咖啡馆,赫拉巴尔描写的教堂,这就是商业的布拉格。

异质文化

卡夫卡铜雕,一个自己驼着自己的人,这是我见过的最理解卡夫卡的铜像,赫拉巴尔说:“请把我放在比小狗撒尿高一点儿的地方。”如出一辙。这样的思维方式是打开的,一种异质文化总是让我们扪心自问,扪心不语。

管风琴与钟声

在班贝格、哈瑙、纽伦堡都听到教堂打点钟声,在布拉格更是,有时会录一会。在教堂内部也赶上了几回巨大管风琴的声音帧弘、上升。但直到有一次,快离开了,才发现打点的钟声与管风琴的声音有点相似,都有悠扬、提升。不知两者是否真有什么关系,当想到两者相似时感到一种混响,有什么冉冉升起。

井底之蛙

写作让我自信,阅读让我灰心、绝望。而自信正来自灰心、绝望,就是这样的过程,缺一不可,无人不是如此。只读不写,绝望会慢慢消失,只写不读,是井底之蛙。许多小说家声称已不再读小说了,读别的,是另一种井底之蛙。像《铁皮鼓》《午夜之子》《红楼梦》这样的书应常读,常绝望,望洋兴叹,你才会是一个真正的水手。

时差

时差调到了四点多,和以前差不多了,借助了一点药物。这时的药就像指头,睡眠像针,有清晰的拨动感。自身已难以拨动,就像钟表能自己修理吗7人到一定程度就像表一样。这位老先生难道不是一块表吗?和挂钟何其相似。

粘合度

只要是故事就会有套路,只要是人物就会有归类,就会有设计感。好莱坞这方面研究做得最充分,任何一个故事或一种人物都逃脱不出其研究的模型,这也适用于小说。但为什么还有小说?做事?人物?因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在所谓套路中)你注入的诚实程度,生命与细节与无所不在的“套路”的粘合度。

得不偿失

除非以短篇为主要创作方向,否则将短篇复杂化得不偿失,因为短篇复杂化太易迷失,充满误区、陷阱,能走出者少之又少。与其将短篇复杂化不如写中篇、长篇。长篇不能单纯,长篇就是要长、杂,甚至芜杂。

普通的家

许多年前,在托莱多一条小巷走进格列柯的家,感觉立刻旋转起来。这不是纪念馆,旧居,故居,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五百年前的家。这是格列柯?格列柯的家?一再问自己。格列柯的神秘主义,其细长的身躯,向上翻的眼神,十分哥特,据说是变形艺术最早的先驱。跨过五百年,竟然没有距离,西班牙就是这么邪性。

语言与感觉

我们误以为是在用语言思考,实际上先是感觉——这时不存在语言,这个阶段的思考相当重要。当你反过来思考感觉时,语言才会上场,语言翻译感觉、澄清感觉,语言已是理性的结果,是工具理性。感觉的水平决定着语言的水平。同样,语言的特性也决定着感觉的水平。

陌生

尽管只出去了一两天,但面对之前的文字已经陌生,最短的时间也有最长的距离,好像过了很久。时间不在长短,断开就是光年。就会像在宇宙中飘浮一样,需要奋力游游才能爬上岸,回到所在的星球——文本。

独立人格

拥有独立人格与丰富思想的人才能开辟一条扎实而前进的创新道路。要在继承中思考:如何在对生活与生命的不断叩问中反躬自我?孙犁是“荷花淀派”的代表人物,其作品与作家本人的特立独行有着很大的关系:作家本身的性格与他的“无意识”语言风格使作品在当时的意识形态下脱颖而出。在那样一个充满时代话语的历史时期,他的语言清淡、素雅、朴实,与当时的革命风格形成鲜明对比。这种语言制约着他(与时代密切的关系),却也提升了他。

底慢慢露出

人到一定年龄,底儿就会慢慢露出来,干涩、坚硬、顽固,就像水落石出,让人惊讶。你觉得他变了,实际没变,就是水退了,不再涨潮。过去有水,也有礁石,浪花飞溅,比较均衡,有种岩石和水花的美。是青春退去了吗?也不全是。还是岩石和水的关系,某种底色,宿命,说不清。当然,仅仅作为礁石依然有力量,只是如此枯、孤独,也因此越发坚固。

一去不返

看过高旗。应该与忙蜂、亚运村的曼嘉星同一时期,后者重金属,前者更朋克,也是我的《蒙面之城》时期。那时期真像是回光返照,青春的崇山峻岭的瞬间,最后的燃烧,简直是死灰复燃,一去不返。

经验不是故事

回忆,一点一点复活一个已故之人。童年时这个人就死了,死了多少年了,但是一个抽烟的姿势,一个卷烟的样子,一个发黄的眼神,一口黄斑牙,一个惨淡又灿烂的笑,这个人又复活了。这便是经验。经验不是故事,往往是一系列印象,再由印象生出故事,唤醒当年全部潜在的东西。

观者的沉默

几近沉默的念经如此熟悉。“我们念经吧”,也非常准确,就是如此平淡、日常,却又在无比神奇的环境中。用“沉默”形容念经是从没想过的,张杨深入进去了,表达了难以表达的东西。面对念经你能说出什么吗?就像面对大海你能说什么?张扬说出来。面对念经不仅有来自对象的沉默,更有来自观者的沉默。

曼嘉星

我以为记忆坏掉了,结果居然记起曼嘉星这个名字,这个摇滚场所的名字。还有忙蜂,那更是自不待言。而有多少名字都死掉了?i生我脑子里?记忆同残碑一样,不少名字都模糊了,残了,没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湿漉漉的乌

尽管一直夜雨,鸟叫还是准时到来。这些湿漉漉的鸟,有屋檐和树叶遮挡,它们真是湿漉漉的吗?我有三种想法,就像树上站着三只乌鸫,想起银行家诗人斯蒂文森的诗。的确,只有银行家才能写出这样的诗,这样冷调、数字,又如此诗意的诗。这夜雨,这随着天亮越来越密的鸟叫,像潜在的想法分不清,像繁星在云后,它们存在,但它们在背后,一如鸟在雨的背后,在闪电、雷的背后。

非你莫属

最艰难的时刻,完全是凭着对词语、句子本身的信仰度过,把每个词安放好,每个句子有生命力,已和整篇小说没关系,或者说对整体已丧失了信心。但是在五点半时奇迹度过了这段最虚无的时光,一旦度过信心立马恢复,并且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篇好小说,非你莫属,我不写它永远不会存在。因为没人走过那段虚无,我以前也没走过。

岱庙,张迁碑

岱庙,偶然见到张迁碑原碑。临此碑已有七年,它的不确定性、任性、朴拙、幽默、浪漫,溢出传统,独一无二,尽管我始终不得要领,却一直让我着迷,并在潜意识意义上修正着我的根深蒂固的规范的——汉字习惯。走进岱庙,还不知伟大的张迁碑在一个偏院的碑廓里,差点错过。当讲解员讲着一块块碑,说这是张迁碑,我大为惊讶,难以置信,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从没想过寻访此碑,以为已不存在,是历史上的一个虚无,只有字,没有原碑。望着这静静存在了两千多年的碑,不可思议。它给我一些皮毛比别的给我本质还要强,它的幽默感真的独一无二,你在任何一种字帖中甚至字的历史中都找不到。

引力

一棵柏被雷劈,慢慢抽筋、旋转,直至死亡。极其沉默,终生无言,成旋柏也不吭声,就愿这样痛苦无声死去。或许割了内在喉咙?侯咙在哪儿?或天生就没有喉咙?干枯旋转而亡。这是泰山之下,岱庙导游给我讲的。印象极深,也算泰山文化另一种异端,在极致上与张迁碑异曲同工。但内含上却是两极涨扬生命,反生命。

拉萨梦境

画勾起拉萨雨的回忆,一种极简的色调,雨后斜阳又极绚,极简与极绚是拉萨雨的风格。而拉萨的雪不是这样,且不能用极简形容,只能用盛大——盛大的寂静形容,每次的雪都让拉萨变成另一種立体,一种宇宙背景下的魔方——白色的多面。而雨包括雨后则是拉萨的梦境,但雪不是。

没五官的脸

没有什么不能删除的,大海照样删除,星星照样删除,花照样删除,悲伤照样删除,黑色,照样。可以悄悄地不出声的,像梦一样的叹息,但是也要删除。没有什么是不能删除的,更不要说喉咙、舌头、牙、牙床、牙花、上堂、腮、腭、小舌、低垂的眼神,甚至闭上眼,照样删除。删除了大海和天空,还有什么?只有口型。什么样的口型都不行,免得甄别,最好没有口型,最好整个嘴都删除,这样省事。没有什么不能删除的,嗯,还有鼻子、耳朵,最好眼睛也没有,耳朵也算,干脆鼻子一块删了。我们还剩下什么?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并且笑着。

叙述

关键时刻,有时“叙述”比“表现”真实,后者有时会显出做作、功利、太刻意,而前者由于接近口语,说话,有口语本身的惯性而显得自然而然,其实呢,有着精心的障眼法。当然相反的情况一点也不少,表现显然自然,真实,甚至逼真,叙述则轻飘、虚浮。两者的所有的错误都犯过,才能区别、把握。实际这是一个听和看的问题,叙述是“听”,表现是“看”,古代是听得多看得少,现代以来看得多听得少。但是当代,听与看结合起来,以君特·格拉斯与拉什迪最典型。

跳舞楼

多次路过跳舞楼,布拉格的现代地标,对于老城区的一个姿态,一个现代致敬。附近有个大教堂也很棒,里面有个弹管风琴的人,弹得上升辉煌,让教堂像夕阳一样金碧辉煌。那次正好赶上晚祷,只有五分钟时间,但就在这短暂时间里体验到永恒。精神完全卸下,以往完全卸下,出来后一身轻盈,这就是布拉格。

散文和小说异同

同一题材,如探照灯,散文和小说的开头可以非常相似,但却有微妙而本质的不同。散文开头:“每年十一前夕,天空都会出现探照灯,远远近近,明明暗暗,不停地交叉、变换,上演各种几何图案。”小说开头:“十一前夕,天空再次出现探照灯,远远近近,明明暗暗,不停地交叉、变换,上演各种几何图案。”

奇笨无比

需要出彩的地方要能意识到,意识不到,惯性往下叙述即为平庸。我的问题不在这儿,在于我要停下来,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出点彩儿,而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顺带就出了彩儿。我常在这里气馁,感觉自己奇笨无比,写得慢,拖延、磨蹭、畏难、东看西看,也常因为如此。稍能安慰的是我只要用力,不怕花时间就能。且能意识到何时该出彩儿、出新、出陌生感。就是太慢,简直是挥霍大把时间。

落叶与花开

立秋,槐树花还在开,落叶也已在地上,在满地的槐花上。最后的春天,最初的秋天,在今天擦肩而过,各自远去,再次并置,要等一年。一边开花,一边落叶。一边春天,一边秋天。

客观性

暴雨后的早晨,湿漉而凝重,背景音乐的钢琴轻盈,寂静,很难判断是加重了什么还是减轻了什么,此时为中性。好的音乐就是客观的、中性的。钢琴有着极为丰富的客观性、客观中的丰富,没有任何一种乐器可比。其实好的小说,特别长篇小说,何尝不如此?甚至短篇也如是。

冷太阳

诗人从死亡那儿回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代表了我们。什么也战胜不了诗,死亡也一样。回到诗,就是超越死亡,超越生命,在一切之上。冰冷,毫无疑问,但依然有太阳。冷太阳,这就是诗,在一切之上。连泪都是冷的,但仍是泪,这就是诗。

感觉不到存在

没有什么比文字中的时间感更迷人的,那种触动、让人回到过去,与时间同在,与自己的过去同在。为什么落叶最接近回忆,因为落叶像落日一样是一种过往。阅读中如果分布一些落叶,会让人感到与作品同在。写作也应该这样,意识到人的这种本质性的需求。人在现实中常常感觉不到存在,但在回忆中是存在的,这也是回忆为什么动人的原因。

人造太阳

看到了结尾,结尾的一丝曙光。但这曙光并不会像太阳自动升起,结尾从来都是人造太阳,看起来又像自然一样。借助那些微弱亮光,让未来升起。但那亮光也许是星光,靠星光是不能建造太阳的,也许正相反,而这是常有的事。

时光城堡

朋克城堡,时光城堡,让我想到当年父亲的喜好。尽管不可同日而语,但仍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喜欢工具,有个百宝箱,敲敲打打,喜欢修理,把旧物装修一新。比如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把它重新装扮一下,变得又新又旧,怪模怪样。

另一个结尾

在结尾处,甚至就在最后一句话处,看到了另一个结尾。前者是预设,我执,后者神启,金蝉脱壳,不可预料。预设的结尾走到最后非常艰难,没有把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也正是这些不安,困难,疑心重重,最终孕育着新太阳,登高总体一望,另一方向,喷薄欲出,突然出现另一片曙光。你执意在东边看日出,结果西边太阳出来。

走向冬天吧

第一场秋雨,葡萄正在谢幕。这最后的残存的葡萄几乎像野葡萄,带着时间之霜,斑驳的三个季节,太疲劳了,走向冬天吧。这个样子必须有冬天,不然大自若定格如此,才是真正的末日。如同一个朝代的最后,如同晚清。

葡萄

早晨,秋天,吃到自己种的葡萄。葡萄大部分被乌主要是喜鹊吃了,被水妞和腻虫吃了很多,所剩不多。真的没任何农药,连肥也没施,长得漫长,但是真的非常非常甜,连绿的都很甜,里面沉浸了太多时间、自然与阳光雨露,没吃过这么醇浓厚甜的葡萄,太实在了,真正的果实的意义。

喜剧精神

喜剧精神,最好何时都不要忘了这个词。我们考虑问题的方式总是太严肃,太严肃就是太正,就是被正奴役而不自知。而喜剧精神是什么?就在二十世纪最经典的几部小说里,差不多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有喜剧才能与世界抗衡,个人才得以确立。喜剧精神背靠的不是上帝,而是上帝的兄弟,这个兄弟甚至还要微妙得多。如果你猜不透上帝,更不可能猜透这位兄弟——它有无数的另一种面孔,会在逃难或乞丐的人群中,在一切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中世纪红

有一年在哈佛也看到类似空间,不过是砖红色的,被称哈佛红,这儿可否称牛津黄?这种古代与我们的古代还不同,但一样感到时空的出离。哈佛紅仅就色彩似源于中世纪,在德国中世纪小城班贝格的烟树中见过这种红,同样也见到这种黄,荷兰也有这两种色调,但红还是偏少,不知哈佛何以整体地体现中世纪的红。

考古

写小时的生活,就像考古复原,得极其耐心,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地刷,一点一点地找碎片,慢慢拼。真的很像考古工作者,只是终年不是野外工作,是在字里行间,一个句子一个句,一个词一个词地找。比如挖防空洞,复原现场,谈何容易,但一点点总算有了点模样。复原是回忆/想象/创造的一种综合。三者不可分割,事实上,没有想象与创造很难回忆出原生态的东西。这也是纪实的真实与虚构的真实之最大不同,前者的真实是平面的,后者立体的,有太多可穿越的孔。

敦刻尔克

昨天,看了《敦刻尔克》,个体生命感受几乎抽象的战争,如此具体的死亡。拒绝了一件无法拒绝的事,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拒绝,这次尤甚,十分强大,但还是拒绝了。两件事有一定内在关联,就是退守。退守意味着丧失,但退守又是另一种所得,得到的是最为有生的力量,就是彻底的自己。如同《敦刻尔克》的意义得到了生命,而没有比与生命同体的意志这更宝贵。

卡夫卡与孙犁

昨天谈了三个力量,绝望的力量、卑微的力量、沉默的力量,分别对应着三个人,卡夫卡、赫拉巴尔、孙犁。三种力量构成作家精神,没有作家精神,每一部具体作品都可能是“成功”的但整体是失败的,反之每一个具本是“失败”的,但整体是成功的。孙犁晚年面对自己文集出版的幻灭感与卡夫卡要烧作品异曲同工,却也颇不相同。

反阳光

早晨的阳光在书上,很淡,并且正消失、退场。这样的阳光同样像失眠,它本身是阳光,但反阳光,本身是睡眠又反睡眠,很难界定它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它不像早晨,也不像黄昏,甚至不像自身。很多事物都有自反性,这是一种。我不把它视作阳光,但是什么呢?虚无,却又存在。

生生不息

最终还是无表情音乐,适合寂静写作背景音乐。抽象、极简、非极简主义钢琴莫属,敲击如木鱼,但有涟漪,波,一样抽象,却是木鱼没有的。木鱼消灭思考,极简主义钢琴则将思考边缘化、最隐秘化,就如冥王星或海王星化,在那儿守护着思考。生生不息,不是不生不灭。

望洋兴叹

在每个局部,用语言跟生活的质感打交道,如同一砖一瓦跟建筑打交道,更多与整体无关,只与细部有关。细部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最大的快乐,不要放远望,我们存在于细部中。细部的质感同样让人望洋兴叹,傲然于世。

莫言

有些东西是难以抑制的,因为不是一桩两桩事,是一系列的缘起,让今晚与莫言的见面始终有一种澎湃的东西。当然,首先是莫言的声名,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也曾与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克莱齐奥共进早餐,虽觉不同寻常,却没有与莫言在一起的那种深刻而又澎湃的东西。前者仅仅是名声,它所激起的单纯、透明,如同对来自大海的一滴水的那种近距离的晶莹的感觉,后者刚有如置身大海本身——有着深刻的相关,而不止是一种形式。首先,那种东西,来自于我对莫言作品的认知与认识,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在曹元勇一条谈论莫言的微博上简短地写道:最近在读莫言的短篇,他是新的文学传统的确立者,有别于五四,更是传统文化的抗衡者,真正对中国文化注入了异质与活力(晚餐上对莫言讲了,莫言一笑道;这话是不能拿到桌面说的。我说当然,现在还远远不是充分解读你的意义的时候,要过五十年一百年。毫无疑问,我的潜在意思是那时是另一个中国,期望中的中国。还说:真正的文化自信是来自莫言的《生死疲劳》《丰乳肥臀》等一系列迥异于传统甚至现在的作品。我与在座的李亚有一种共识:《生死疲劳》是《百年孤独》《铁皮鼓》以来最重要的作品,堪称大海)其次来自于最近一段时间的缘起:沉默五年的莫言突然将在《收获》发表作品,据闻是一组三个短篇,接着又传出《人民文学》也将出现莫言作品,这两个消息一出现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举足轻重的《十月》踏空,感到压力。听闻消息的当天我给莫言写了一封电子邮件,陈约稿一事,莫言很快回信并答应。作为《十月》的编者有一种责无旁贷的责任,自不必说,但要检讨何以踏空,主要是疏于联系怕打扰莫言,久之完全处于真空状态。

特殊的时代与可能

尽管同一模式,特殊的时代总能提供特殊的想象力、特殊的可能,这也是文学得以延续的原因。时代给你提供了特殊的可能,但你有特殊的才能吗?如果你没有,你就是所有时代的人:你得有,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没有哪个年代不是特殊的,关键在于你对特殊的认知、感受力,并把它们化为想象与创造。每一部杰出的作品都显示了这种能力。

时针与分针

面对屏幕上的小说,面对四十年前的七十年代,就像两个表针,不兼容又有关系。时针与分针,更多时候分开,如分裂,仿佛各走各的。

星期一

不知为什么感觉今天像星期一,这么安静,冷,威胁。星期一是一种威胁,冷,上班,路上,都是威胁,对星期天来说。这么阴冷的早晨哪像星期天?

暗物质

文學的不确定性一如黑洞,暗物质这类事物,你可以说这种深刻的无理性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也可以说是绝望的渊薮,看你有着怎样的世界观。而个性也正诞生于此,也就是说你的根是否扎在这儿,并仍继续往下扎,至关重要。更多人在这儿被化为无形。

魂不附体

早晨,有时一点事,就把期待中计划中的一天的写作冲得一塌糊涂,一旦糊涂,无所事事,六神无主,惶惶如在热锅上,魂不附体。什么也不想干,节奏全乱,像商场的小狗找不到主人。

土站

如果不是写小说,很难详细描写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土站,也就是垃圾站。那时不叫垃圾站,叫土站,倒垃圾叫倒土。垃圾主要是煤球和刚兴起的蜂窝煤,烂纸和菜帮子,很简单,也可以说很干净,很多孩子在垃圾上捡烟盒,也没觉得了不起的脏。从垃圾的简单干净上也可看出那时代的匮乏。

技术人

有些人之冷静就像《冰海沉船》上拉小提琴的,无论如何在那拉。这是个深渊而非黑洞的隐喻,一方面不理解这样的人,一方面必须佩服这样的人。他们是无灵魂的技术人,或技术就是他们的灵魂。他们与时代无关,但最终时过境迁,水落时出,又会显露出存在的意义。他们生于黑洞,不是黑洞,但也绝不发光。

思维迷局

卡夫卡的思维迷局:命题——命题的理由——颠覆命题——颠覆的理由——给新理由加以限制——限制的理由——新的命题。我是这样定义的:事情是这样的——因为种种原因——然而这并不正确——相反的做法看法更加正确——因为另外的原因——然而这也不完全对——因为还有另外的原因——这样也可以。

卡内蒂的理想

埃利亚斯·卡内蒂曾为真正的作家开列了三个条件:首先,他需要融入自己的时代,成为其谦卑的奴仆;其次,他应具有一种去把握他时代的严肃的意志,追求渊博性:再次,他要挺身反抗他的时代,不是反抗时代的某一方面,而是反抗整个时代。拉什迪的小说实现了卡内蒂的理想。

生命的暂停

什么才能使生命暂停?当然是指惯性的忙碌的生命,病。感冒,发热,持续头重脚轻,弱不禁风,像冬天的落叶。暂停意义非凡,一如冬天之于自然的意义。

纯粹的雨

纯粹的雨,像一场回忆,任何时代的回忆,1972或1989年的回忆,追忆似水流年。是时候了,夏日或冬日都曾经很盛大,让时光在永恒的雨中回忆,如是我闻,让释迦的众弟子陷入回忆,每个人的回忆,又是集体的回忆,如这黑白色的雨,这声音,光,水滴。

冬天

冬天是删繁就简的季节。

最深刻的存在

只有深深浸入写作,才能排除孤独的嘈杂,各种垃圾情绪。写作是最深刻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写作才称得上是拯救。

疏离

慢慢体会一个人的孤独与疏离,感到牵扯少了,在早晨富有生机之时记刻,感到宁静。如果用数百年后的目光看今天,会怎样?有时我们必须获得这样的目光,对今天的一切才好奇而不激动。当你先到未来,现在就是过去,这样的目光会和上帝一样。

老铁路

这样的火车的感觉真好,老火车、路轨、隧道,原汁原味。高铁就如高效的高层楼房,小区,没任何感觉,同环境比起来完全超幻、绝缘,除了快与现实无关,很不真实。只有这样的老铁路才真实,因为它与周围的一切是兼容的、共生的,连筋带肉连在一起。一年到头了,这一年的记忆也像这火车穿行在旧轨道上。

宁肯,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蒙面之城》《天·藏》《中关村笔记》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