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灵魂的救赎之药(外一篇)

2020-03-24 11:51耿翔
散文诗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寒食节寒食麦子

耿翔

今年清明,我是带着五岁的孙女乐乐,回到马坊为父母扫墓的。

我带着两束菊花。这个时候的马坊,能开花的植物还很少,更不用说有菊花。特别是母亲的一生,我觉得用清淡如菊来形容她,是再好不过了。这个被古人,用得更加清洁的词,用在母亲身上,她也是配得住的。因此,我要从古人那里,把这个词借用过来,作为对母亲的一个特殊祭语,让它长留在我的思念里。况且,在马坊的大地上,能为母亲开出的菊花,也是一些贴着地面、花朵极小、样子贫贱的山菊花,还得等到九月之后。

那天阳光很好。没有了纷纷细雨,路上的行人,也从欲断魂的诗句里走出来,有了一丝喜悦的感觉。因为他们看到自己的祖先,不再像几十年前那样,寂寞孤独地躺在一片穷山恶水里。他们一生的挣扎,能换来的,也就是一堆光秃秃的黄土,极少有树木的陪伴,更立不起一块墓碑,还有被随时铲掉的危险。如今,在村北的墓地里,我们村上走了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尊贵卑贱,都躺在被麦田围起来的一块土地里。他们的坟头上,被大片的迎春花覆盖着,一些高大的石碑,也为他们清贫的身世,换来了一些人间的尊严。

我的感慨是:我还能活着回来,甚至还带着十分可爱的小孙女,来给孤苦了一生的父母上坟?这应该是上天,在思索了数十年之后,为我不该遭受的命运,安排的一次善意的弥补。

知道我经历的人,都不在我面前忆旧。

在他们同情的心里,我是死亡过一次的人。

我也曾在《马坊书》里,试图用一把文字的刻刀,在这些埋藏着死亡的伤疤上,划开一些不大不小的口子,看我重生后的身体,有没有忍受得住这些疼痛的能量。我很有节制地从我的伤疤里,在不伤害邻里和乡亲们的前提下,回放出一些当年的往事。令我欣慰的是,我在重新体味这些往事的过程中,那些累积在心中的怨恨,也在疼痛地被稀释,不再那么积重难返,让我浑身有了一种卸下重负,变得轻松的感觉。

我的文字,或许是我灵魂的救赎之药。

这种救赎灵魂之药,只有马坊能够给予我。

就在我牵着孙女捧着菊花的小手,跪在父亲坟前的那一刻,我想到了生死这么大的事,居然在我身上,也仓皇地走了一遍。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自从父亲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寂寞地离开我们后,就像我们家的死亡之门,被一生善良的他突然打开。接着是二姐的带病离去,是母亲的突然谢世,直至一年的麦收之后,我和四岁的女儿,用两副死里逃生的躯体,才在马坊沟里遭遇的一次车祸中,最终堵住了那扇通往灾难的命门。

特别是母亲的去世,死亡之神没有留下一点征兆。

仅仅在一天之内,就从我身边抢走了她。

那天特别寒冷。我工作不久,住在县文化馆的一座二层小楼上。早起的母亲,为我做好了最后一顿饭,洗了自己的头,又洗了自己的脚,看着我吃完早饭,才说她身体不舒服,让我送到县医院里。我今生的痛恨,是我那时没有想到,一生节俭的母亲,只挂完了两瓶吊针,也只占用了我一天的时间,就安安静静地走了。甚至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应该为她放声大哭的时候,她被疾病纠缠了多年的生命,就安详地停止在她瘦小的身体里。

苍天有眼。那天夜里,漫天大雪。

事实上,一生清洁的母亲,走得干干净净。多年以后,想起母亲去世的情景,我也说不清,那天夜里,是大雪带领着她,还是她带领着大雪,从我身边漫卷一场大风,然后悄然走了。这一切,都像附有神灵一样,至今抚摸着我心里,那块最坚硬,也最疼痛的部分。

此刻,跪在父亲的坟前,我愿意这样猜想,那是饱受很多人间灾难的父亲,不想把她那些最善良的亲人,放在这黑白颠倒的人间,再遭受他那样的罪孽了。他在这个村子里,一世不与人争高低,只知道用他身上的力气,种着一块属于他的土地。然而,马坊历史上能承载的人间悲剧,竟然就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在村里的工地上被批斗,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游街,在村里人的尊敬里,却要默默地忍受不该有的屈辱。是啊,把他的亲人丢在马坊,他不放心,他要带走她们。而上天的合约是,不能一次带走,只能一年带走一个。

这对活着的我们,是一年一次的刀剐之痛。

就这样,父亲连续三年,带走了他的三位亲人。

他没有带走我。我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一份念想,他有一天真的魂游回来了,好歹还有个附着物。当然,我留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悲壮的使命,就是要抚养我四岁的女儿。

人的生命,就像野火燒不尽的草木,一遇到风吹,又在大地上活过来了。

这不,劫难度尽之后,我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孩子,也活在我全部的爱里。我们一家,又像草木,被时间的利刃,带着温情修剪得一片葱郁。

就在我跪在父亲坟前的一会儿,我的孙女乐乐,在祖爷的坟头上,已经采摘了一把开得金灿灿的迎春花。我的喜悦是,父亲坟头上的这些花朵,不再寂寞了,终于有人可以采摘了。因为此前的很多年里,每到清明,我们来到父亲的坟前,压了纸钱,只会注视一会那些花朵,没人有心思,去采摘一些,一路带回城里。

乐乐采摘了。我想祖爷的魂,应该跟着这些花朵,回到我们身边了。

在母亲的坟上,我多压了几把黄土。

我知道母亲活着时,身体的每一处,都会在一天里隐隐作痛。我想这些黄土,能带上我的祈祷,去时时抚平母亲身上的那些疼痛。我想不会让每一个生命死去的黄土,是有这些魔力的,也是能满足我的愿望的。

为此,我在他们坟前跪下的那一刻,也是在向黄土跪拜。

在回西安的路上,我把车子开得很慢。我是想在太阳,沿着钟楼的飞檐,落下去的时候,进到城里。我想让跟着我们的父母,能看见一个灯火中的城市。

因为灯火,是穿给这座城市的一件霓裳。

这也是父母在马坊活了一世,没有见过的夜晚。

读《寒食帖》的时候

有位作家说过,雨使人观察事物,有了一个伤心的捷径。

我以为,这雨是通着人性的。每年到了清明前后,再干旱的地方,也会落下一些凄风苦雨,以陪伴劳累在大地上,突然想起那些在地下,躺得十分寂寞的亲人。我在马坊的时候,每年不但多在雨地里,来到亲人们的坟上,有些年份,还会踏着一地的白雪,在亲人们的坟上压纸。

雨雪纷纷,是清明留给马坊的一种模样。

后来,我因祈求我的文字,能从根本上多一些书卷之气,以营养每日的写作,便喜欢上阅读古人的碑帖。我惊喜地发现,大书法家颜真卿早在唐代,就提毫蘸墨,恣意挥洒,写下一紙《寒食帖》。我不知道他记下的唐代那个寒食节,是否有雨,但天气一定不好,因为颜真卿提笔便问:“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而到了宋代,公元1082年的那个寒食节,一定有雨,因为大诗人苏东坡在黄州也写下了一卷《寒食帖》。

那是九百多年前的一个寒食节,下了一场很久的雨。

那是苍天,只下给苏东坡的一场雨。

那场雨,也因苏东坡的《寒食帖》,永久地走进了历史。

我在这里想到了这场雨,不是有意要唤回一些什么。况且那场落在宋代的雨,距离马坊不只是遥远,也没有一点牵挂。我只是想,像寒食这样的节日,在如此深刻地占据着文人们的心灵时,也在老百姓的日子,留下了它的痕迹。

马坊人对寒食节,有着自己的记忆。

我们不说过寒食,而是叫躲寒食。那些日子,熬了一冬的人家,除了一把装在布袋里,等到春暖花开,要种到地里的玉米、谷子、糜子、豆子、洋芋的种子,作为要吃到打下新麦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因此,寒食这一天,对于我们,不是禁不禁火的问题,也不是吃不吃冷食的问题,而是有多少人家,断了一年的烟火的问题。

我也记得每年的寒食节前一天,母亲都要在家里搜罗一些五谷杂粮出来,煮熟放在碗里,好让我们在家家都不生火做饭的那一天,还有一些少量的食物,可以填充饥饿的肚子。我对母亲的敬重,就是在再困难的年月里,都能省出一些粮食,在关键的节点上,给贫穷惯了的我们,带来一些惊喜。

生活在她手上,有些贫穷,但不会中断。

有一年寒食节,父亲背上褡裢,去了后山。这在我们家几十年的日子里,还是少有的事情。由于母亲的操持,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一些,但不至于无米下锅。而这一年,由于上年的连续干旱,粮食在母亲那里,确实成了问题。她怕这年的春荒度不过去,就催父亲去后山,借一点粮食回来。我能想象,父亲背上褡裢,走出村子的那一刻,他想得最多的,不一定是饥饿,而是被饥饿扫地的,一个种地人一生的尊严。

过了两天,天晴了,父亲也从后山回来了。

我放学回到家里,看见铺在院子里的一张炕席上,晒着一些麦子,高兴得手舞足蹈。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看见那些麦子,依旧在我家院子里闪闪发光。以至于后来,不管在什么样的书里,在遇到麦子一词时,我都会心动一下,有时是疼痛的,有时是喜悦的。在《马坊书》里,我多次写到了麦子,而且总爱用红丁丁的麦粒,去写这些我以为,真正属于神的粮食。

当我看到,一些人站在诗人海子的身后,借助着他的肉身死了,灵魂依然闪烁出的光芒,而对他那些歌颂麦子的诗,说三道四的时候,我会不屑一顾地转过身去,想着在大地上,什么都可以腐朽,甚至成为垃圾,唯有麦子,为了滋养生命,年年生长出一身的金黄。事实上,当我们在世界文学史上,读到赛珍珠的《大地》、纪德的《人间粮食》这样的杰作时,有理由相信,人类最初和最终,可以没有和舍弃任何东西,唯独不能没有大地和粮食,更不能舍弃它们。

今年清明前,我是有意翻出苏东坡的《寒食帖》,想再读读。

尽管那几日无云无雨,天气晴朗,但一读到“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这些诗句,好像每一个字,都是席卷着来自宋代的那场雨,落在我的脸上、身上以及心上。

我在这样的苦雨中,打着寒颤。

我这样叮嘱自己:苏东坡的祖坟在万里以外,他只能怅然若失地去想。而埋着父母的坟墓,就在百里之外的马坊,必须回去。

我停下手中的写作,准备着回马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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