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激流三部曲》中下女形象翠环

2020-03-23 05:57夏伟
牡丹 2020年4期
关键词:鸣凤淑英张氏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是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激流三部曲》中有着对下人形象的描写,他们身份低微,日常忙碌只为糊口,更谈不上拥有人权,作者对他们因受封建压迫而出现身体与心理的损伤的描写兼而有之,而下人里,又以对女性的描写最为突出。身为下人,受社会阶级的压迫,而又因为是女性,受天生性别所带来的不平等对待,所以在书中更加具有代表意义。本文运用精神分析法,对此现象进行分析,揭示下层女性生存的困难。

在《激流三部曲》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下女鸣凤,她和觉慧的爱情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以失败告终。长久以来,分析书中的女性形象,她的形象是无法回避的,人们对她的结局总抱有深切的同情。而翠环是在《激流三部曲》中,除了鸣凤,作者着墨最多的下女形象,书中对她描写的份量几乎与鸣凤持平,但与鸣凤不同的是,翠环最后得偿所愿。但不能因为这个“美好”的结尾,就忽视这个人物形象所要表达的意义,这个形象同样深切地表达了整部书的主题——对封建专治制度的批判。

大房丫鬟鸣凤以死明志,来表明自己对觉慧爱的纯洁和对高老太爷任意摆布的反抗;翠环作为大房婢女爱恋着觉新,高老太爷的儿子克明临终时做主将她许配给觉新。同样想与公馆的少爷相守一生,鸣凤与翠环却走向了不同的结局。导致鸣凤爱情失败的外界原因有两个:高老太爷的威压与觉慧的不成熟。相比之下,翠环最终能与觉新相守的主要原因便一目了然——上层家长的阻碍较少。

作品中,翠环日常接触的主人有:淑英、淑华、琴以及自己的女主人張氏。首先,淑英、淑华和琴都是受新思潮影响的新青年,翠环与新青年们的关系可以用亲如姐妹来形容,例如,在《春》中,淑英和琴在夜里谈了许多,醒来后,琴对翠环抱歉道:“我睡得倒好,只是我们刚才讲了好多话,吵得你不好睡罢。”其友好关系可以通过这些细节体现一二。在《秋》中翠环真诚地感叹道:“这是沾了二小姐的光。二小姐待我真好。太太待我也很好。”而翠环的女主人张氏,更是对翠环的爱情道路助力颇多,在《秋》中,张氏提议道:“我倒有个主意,我想把你送给大少爷,你可以服侍服侍他。他为人厚道,也不会待差你,我也好放下心。不过我不晓得你情愿不情愿。”从这里可以看出,张氏是始终抱着为翠环谋福的目的去帮她安排婚姻。而公馆的其他婢女:喜儿受沈氏的敌视,动辄打骂;婉儿被迫代替鸣凤嫁进冯家,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倩儿生病,在主人不管不顾下孤寂死去。相比于她们,翠环的上层压迫相对少了很多,她是幸运的,最后依克明与张氏做主将她配给觉新,直接达成了她的愿望。

翠环对觉新的爱恋是作者在书中描写这个人物形象的主要行文线索,作者明确地描写到翠环对觉新的情感(是情感不是爱恋),是在《春》的第八章。这是在书中两人第一次独处,翠环因淑英的婚事向觉新求救,希望他能给淑英帮助,但觉新却让淑英放弃抵抗,这时作者写道:“翠环看见自己说了那许多话,却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心里有点气,便再不作声了,只顾放快脚步赌气似的往前冲。”之后翠环又马上认识到以自己的身份与少爷赌气是不合理的,随即愤怒转为对淑英的同情与自怜的哀伤。在此次相处中,翠环的情感中丝毫没有爱恋的迹象,在此之后作者对翠环也是点到为止的提及。在《秋》中翠环再次频繁出场的时候,她就渐渐带着对觉新的爱慕忙前奔后了,“‘三小姐,你倒好。不过那天又是大少爷受罪,坐在船头划桨的翠环忽然大声插嘴道,她的声音里含了一点不平,不过并没有被人注意到。她自己倒略微红了脸。”这是翠环这个人物身上的一个巨大转变。

在书中,倩儿的死对于翠环无疑是个打击,在倩儿生病的整个过程中,翠环想尽办法给予她帮助,最终也没有挽留住倩儿的性命。为何翠环会如此帮助倩儿,作者在书中给了一个明确的回答:“倩儿的死对翠环并不是一个太大的损失。倩儿平时繁多的工作妨碍着她跟翠环接近。在这两个婢女之间只有一种普通的友情。但是这些天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倩儿成了婢女命运的一个象征。翠环在倩儿的受苦与死亡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倩儿的命运很容易地引起了她的共鸣。同情、悲愤、怜悯。这些造成了她的眼泪和她的哭声。”翠环认为倩儿的现在就是自己的未来,她拯救倩儿,实则是在试着自我拯救。

“自我拯救”这个意念在翠环脑海里并不是此时才出现,在《春》中,觉新与翠环的第一次独处时,她为淑英的婚约感到难过,作者写到:“她后来就仿佛在为争自己的幸福而挣扎,为摆脱自己的噩运而求救。”这是翠环“自我拯救”的意念在书中第一次出现,所以无论是为淑英求情还是帮助倩儿,促使翠环这样去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翠环把对自己的怜惜,转移到了这两位可怜女子身上。

再看倩儿之死,倩儿病重,翠环却无能为力,面对这样的困境,她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是觉新,为什么是觉新而不是旁人?她的主人张氏,温柔又体恤下人,觉民、淑华等人,都是可求助的对象,而且她也明白如果觉新去照拂倩儿,一定会惹麻烦上身,那么她为什么还坚定地求助于觉新?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觉新承担着英雄的形象,因为他是她的英雄,所以他一定能够拯救她们。可是觉新是英雄吗?从书中他参与的种种事件来看,答案是否定的。在觉新身边消失的女子,从梅到瑞钰,再有蕙,他没有拯救任何人,只是在亲戚的拉锯中牺牲自己,痛苦地周旋着。觉新绝对不是翠环所想的“英雄”。作者还特意在《秋》里描写了翠环的一个梦,梦里翠环在坐上花轿之后,觉新义无反顾地来拯救自己,但是在现实中觉新不会这样做,他不想引起冲突而选择妥协,是为了给自己求得安宁,但是实际上他自己得到安宁之后又葬送了别人,最后自己更不得安宁。翠环认为觉新选择妥协,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实际上觉新选择妥协,并不是因为他是好人,只是因为他懦弱。翠环爱着他的少爷,少爷是她的英雄,但是她的少爷本质上并不是她爱的样子,所以翠环爱的并不是觉新本人,她爱的只是想象中的觉新。翠环爱的只是一个幻象,本质上只是一种误认。

所谓误认,就是把想象的认作是真实的。拉康认为这种误认机制,给主体带来的只能是异化,主体沉浸在误认营造出来的幻觉中,主体自我所虚构出来的理想形象与实际状态之间是不对称的,如果主体沉浸于此不能自拔,这种理想与现实的脱节只会给主体的自我求证带来困扰。在翠环的认知里,觉新的形象构建是不真实的,与觉新现实个性是不同的,但是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这层幻想的屏风总会撤去,显露出真实。

相比于鸣凤的结局,翠环的圆满也并非是真的圆满。巴金在《秋》的序中表示他的本意是在小说的结尾让觉新自杀,但是现实的友情驱散了作品的阴霾,他让觉新活了下来,并在最后让读者相信觉新的“上进心没有消失”。巴金给高家大家族一个瓦解的结局,觉新自由了,但是克明临终前把自己的两个儿子——觉英、觉人这两个浪荡子弟托付给觉新,而觉新的家族观念也没有因为高家的解体而消失,他会自觉地承担这两位浪荡子的教育,三叔、四叔生活过不去他也一定会帮忙,觉新和翠环以后的生活并不会真正的自由,高公馆卖了,但是“家”还在,当然对于翠环来说,比起奴婢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可能仍然是理想的。

细读文本可以发现,翠环对觉新的感情,爱慕中夹杂着怜悯,朱光潜认为怜悯“主要是一种痛感,伴随着安全感和自我优越感”,在我们同情别人的时候,会产生一种“逃出自我”的情绪,随之带来一种生活的积极的动感,又掺杂一丝快感。同情使翠环暂时忘却自己“身在无间”,能缓解自己的痛感。同时,拉康认为,在爱恋中主体会把自己投射到这个被爱的对方这个角色,所以主体所爱的只是主体自己,对对方的爱,实际上是一种自恋性的自爱。翠环对觉新本人的爱是因为她“爱自己”,因为“爱自己”所以她才“爱觉新”。但这种爱具有侵凌性,因为主体不能忍受“他”与想象中的不同,当主体认同沿着自己虚构的方向向前发展时,幻觉修饰了真实,但是也只能是修饰而不是代替,因为幻觉始终是幻觉,它并不能真正代替真实,所以一切的圆满,只不过是翠环满足于欺骗罢了,她终将从幻觉走向真实。

(华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夏伟(1996-),女,安徽淮南人,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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