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特派员冯雪峰与左联解散后的左翼文坛

2020-03-23 06:22
传记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左联冯雪峰周扬

李 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

1936年4月26日下午,上海大陆新村的鲁迅寓所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为他开门的老女工略带惊讶,这不就是两年多没有来过的冯雪峰吗?女工将冯雪峰请进屋里,告诉他大先生和女主人外出看电影了,请他在二楼大先生的卧室兼工作室里等候。

冯雪峰坐在鲁迅常坐的椅子上,回味着这些年来和鲁迅的友谊,心头洋溢着温暖的感情。

冯雪峰想起他和鲁迅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1928年12月9日,柔石带着他的中学同学、25岁的冯雪峰来到鲁迅家。那时的冯雪峰已经是一名有着一年半党龄的中共党员,正在上海从事苏联和日本文学的翻译工作。鲁迅是知道冯雪峰的,因为冯雪峰翻译出版了苏联的《文艺政策》,鲁迅当时也正在翻译这本书,冯雪峰翻译的曙梦的《新俄文学的曙光期》《新俄的无产阶级文学》《新俄的演剧运动与跳舞》三本小册子也为鲁迅所关注。柔石十分崇拜鲁迅,他常常向冯雪峰讲述他和鲁迅之间的交往。冯雪峰自然十分渴慕见到鲁迅。第一次见面,鲁迅的话很少。随着冯雪峰来访次数的增多,鲁迅的话也逐渐多起来了。他们谈到当时的文坛现状,谈到创造社对鲁迅的批判,也谈到鲁迅自己的思想转变。这一切,既让冯雪峰感到亲切,也让他非常受益。

《前哨》第一卷第一期

冯雪峰想起了左联成立大会上鲁迅的讲话。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鲁迅是左联的领袖,他在成立大会上做了即兴发言。会议是秘密进行的,没有安排记录。几天之后,一同参加会议的冯雪峰根据记忆,结合鲁迅平日的谈话,将鲁迅的发言整理成《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三月二日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讲》一文, 鲁迅读过后表示认可,发表在左联机关刊物《萌芽月刊》上。鲁迅在讲话中要求:“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战线应该扩大”,“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并让大家提高警惕,以为“倘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

1928年,冯雪峰离开义乌到上海时的留影

冯雪峰想起了在左联他和鲁迅的亲密合作。鲁迅是左联的领袖,但他不是中共党员。左联作为中共发起的文化组织,盟员以中共党员为核心,接受中共文化工作委员会(简称文委)的领导。冯雪峰在去苏区之前,长期担任文委委员,并在1932年担任文委书记。在这期间,鲁迅和冯雪峰精诚合作,团结战斗,在国民党的重重围剿之下,推动了左翼文化的发展。

1931年2月,柔石、胡也频等“左联五烈士”被国民党秘密杀害。当时上海的报刊都不敢刊登这一消息。冯雪峰知道消息之后去看望鲁迅。鲁迅脸色阴暗,沉默着坐在床上,长时间不说一句话,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首不久前写的诗递给冯雪峰。冯雪峰念着:“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他感受到了鲁迅对左翼作家的深切的爱,对屠杀左翼作家的统治者的愤恨。冯雪峰为左联编辑了《前哨》,鲁迅题写了刊名,为左联五烈士的被杀写了一篇檄文和《柔石小传》。鲁迅在这篇檄文中悲愤地写道:“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诬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然而我们的这几个同志已被暗杀了,这自然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若干的损失,我们的很大的悲痛。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却仍然滋长,因为这是属于革命的广大劳苦群众的,大众存在一日,壮大一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也就滋长一日。我们的同志的血,已经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公开的报刊当然不敢刊登这篇文章。冯雪峰将它命名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编辑在《前哨》创刊号(纪念战死者专号)上,署名L.S.。这样的《前哨》在当时也没有印刷厂敢于承印。冯雪峰通过本家冯三昧的介绍,找到了一家私人小印刷所。他承诺假如出事,就说是私下和工人沟通印刷,绝不牵连老板,并且在当夜印完并立即运走,老板这才同意,当晚便匆匆印刷完毕。第二天凌晨,冯雪峰将已经印成的纸张拉走,找到应修人等,一起装订了一天,粘贴上了柔石等人的照片。为了纪念《前哨》出刊,当天下午,鲁迅一家和冯雪峰一家在上海春阳照相馆合影留念。鲁迅这篇文章在国内外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向全世界揭示了中国左翼作家的英勇无畏,鼓励着中国左翼文学工作者继续战斗。

冯雪峰还想起,1933年夏天,他和瞿秋白一家住在南京西路王家沙鸣玉坊一家花店的楼上,他们常常谈到鲁迅。6月20日,江苏省委交通李一纯通知他们住处危险,需要尽快搬家。冯雪峰和瞿秋白都想到了鲁迅。当天下午,冯雪峰和瞿秋白夫妇冒着小雨,前往鲁迅家。此后,瞿秋白夫妇就在鲁迅家暂住,冯雪峰则另觅住处。冯雪峰不放心瞿秋白,当天晚上又去鲁迅家看,鲁迅和瞿秋白谈得正欢呢。

冯雪峰想到了他和鲁迅离别时的情景。1933年底,他被党中央安排到苏区工作,出发之前,他把怀有身孕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托付在鲁迅家中。他行到汕头时,还给鲁迅写了一封信。

冯雪峰在心里默默复述着党中央交给他的使命。第一,在上海建立一个电台,把搜集的情报尽快报告给中央。第二,与上海各界救亡运动领袖取得联系,向他们传达中共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并建立关系。第三,了解和寻觅上海地下党组织并取得联系,为接下来中央派到上海工作的同志做一些准备。第四,附带管一管文艺界,传达中央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主要任务是前两个。在出发前,张闻天特意交代:“到上海后,务必先找鲁迅、茅盾等,了解一些情况后,再找党员和地下组织。派你先去上海,就因为你同鲁迅等熟识。”冯雪峰严格按照中央的布置,抵达上海第二天,就来到了鲁迅家里。

1931年4月20日,鲁迅与冯雪峰两家合影

黄昏时,鲁迅和许广平看完电影回来。鲁迅在楼下就从女工那里知道了冯雪峰正在楼上等他,于是快步登上楼梯。冯雪峰听见鲁迅的脚步声,激动得快叫出声来。他琢磨着鲁迅开口第一句话会说什么。鲁迅上楼后,悄悄地握住了冯雪峰的手,冯雪峰感觉到了鲁迅表情中的忧郁。鲁迅说他要慢慢报告他们离别之后发生的事。他邀请冯雪峰就住在他家里,这一住就是两个星期。

当天晚上,他们就谈到深夜。晚饭前,冯雪峰先说。他告诉鲁迅他在苏区担任党校副校长,主持工作时的情况,他尤其详细谈到了长征中发生的事情。他向鲁迅分析了当前的局势,遵义会议和瓦窑堡会议的情况,表达了中共中央领导人对鲁迅的敬意。鲁迅微笑着看着冯雪峰,鼓励他一直讲下去。晚饭时,许广平给冯雪峰倒了一杯白兰地,鲁迅也破例喝了一口。

晚饭后,鲁迅和冯雪峰详细谈到了上海文艺界的情况,并表达了他的观点。

1935年,党在上海的组织受到了严重破坏。左联党员和上级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周扬等人重新组建了文委,聚集了留在上海文化界的多数党员,但他们看不到党中央的文件,得不到党中央的指示。周扬等人只能去购买英文版的《国际通讯》(共产国际的机关刊物),以这个刊物作为自己工作的指导。周扬看到了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上季米特洛夫和王明的报告,不久,又从巴黎出版的《救国时报》上看到党中央的“八一宣言”,他认为两者的精神是一致的。1935年11月,中共驻共产国际的代表王明等人派萧三给左联写信,指出左联长期存在“宗派主义”和“关门主义”错误,要求解散左联,另外发起一个更广泛的文学团体,而且要争取这个团体的公开活动。这封信由鲁迅转交。鲁迅看到信后,对茅盾说,他要看一看再说,因为他不同意解散左联,把以前的敌人拉进新组织,他表示怀疑。

和周扬共同领导文委的夏衍,于1936年初约茅盾在郑振铎家见面。夏衍告诉茅盾,党中央号召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艺界也准备建立一个文艺家的抗日统一战线组织,而要建立这个组织,就要先解散左联,因为担心不解散,有些人害怕这个新组织是变相的左联,就不敢参加了。夏衍还说,他们希望鲁迅来发起和领导这个新组织,但兹事体大,需要征求鲁迅的同意。由于鲁迅不愿意见夏衍等人,夏衍只能委托茅盾转告。茅盾第二天见到鲁迅转告了意见。鲁迅表示,成立新的文学团体可以,但不必解散左联,因为新的文学团体也需要领导,领导这个团体的当然是左联,如果新的团体没有领导核心,可能被人家给统了去。茅盾又把这话转达给夏衍,夏衍着急地说,不会没有核心的,他们这些人在里面,当然就是核心。茅盾把夏衍的话报告给鲁迅。鲁迅笑着说,他早就不信任他们这些人了。茅盾感觉到了自己这个传话者角色的尴尬,索性不再见夏衍,而是委托郑振铎去传话。由于鲁迅不同意,这个新组织的组建就拖延了下来。后来,鲁迅终于同意解散左联,但要求发表一个宣言,表示左联的解散不是溃散,而是为了把无产阶级文艺运动推向新的阶段。但周扬等人最终并没有发表宣言。鲁迅十分生气。

就在周扬等人解散左联,筹备新的文艺组织的同时,他们也提出了新的文学口号——“国防文学”。这个口号最初由周立波在1935年年底发表于《时事新报·青光》上的一篇文章中正式提出,得到了较好的反响。周扬等人认为,这个口号是和“国防政府”相配合的,提出这个口号是适应新的时代要求的,于是在他们控制和影响的刊物上大力提倡,并有“国防戏剧”“国防音乐”等名号出现,一时间搞得有声有色。但是,鲁迅是左联的领袖,周扬等人提出这个口号并没有和鲁迅商量,而且这个口号,在鲁迅和茅盾看来,本身是有缺点的。茅盾就认为:“从已经发表的文章看,观点还很混乱,需要作正确的解释。”

从左联解散和“国防文学”口号的提出来看,以周扬为代表的文委和鲁迅之间的隔阂和矛盾已经很深了。鲁迅在这一时期给朋友的书信中常常讥讽周扬等人为“元帅”“工头”。

冯雪峰从鲁迅脸上看出的忧郁,主要源自左翼文坛的矛盾所带给鲁迅的困扰。冯雪峰感到了左翼文坛内部的宗派主义已经发展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他认为主要的责任在于周扬一方。作为中央特派员,他觉得应该做一些工作。

在冯雪峰住在鲁迅家里和鲁迅深谈时,周扬等人听说中央来了特派员,特别兴奋,他们想着终于可以和中央接上组织关系了。但冯雪峰因为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并没有立即找周扬等人,他们于是感到失望,感到愤懑。他们不理解的是,冯雪峰代表组织来到上海,为什么不先见作为中共党员的周扬等人,听取周扬等人的工作汇报再做定夺,而是先去见了并非党员的鲁迅,后来又和闹宗派主义的胡风搅合在一起。由于这个原因,当冯雪峰抵达上海二十天左右才提起见周扬时,遭到了周扬的拒绝。对此,冯雪峰回忆说:“我请王学文约周扬同我见面谈话,是我到上海后二十天左右,却遭到了周扬拒绝,说他不相信我,要我拿证件(党中央的介绍信)给他看,说我是假冒从陕北来的。”“但周扬拒绝同我见面的真正原因,是我到上海后没有首先找他,而先找了党外人,特别是没有同他商量之前,就和胡风商量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同他已经提出的‘国防文学’口号相对立。这是王学文当时告诉我的;在鲁迅逝世后我同周扬见面时,他自己也告诉过我,说他拒绝同我见面是对我的抗议。”对此,周扬等人对冯雪峰充满愤恨,这直接影响到冯雪峰后来的命运。在冯雪峰去世之后,周扬在给中央的报告中还说:“冯雪峰在我把上海‘文委’系统的全体党员名单转交给他之后,他仍避免和我见面,并对我隐瞒他已来上海的事实,不向‘文委’党组织传达毛主席和党中央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策略路线,对于我们在‘国防文学’问题上所犯的错误,也不及时地向我们提醒或在党内正式批评。那时他被胡风蒙蔽和欺骗。他让胡风窃取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正确口号来作为他个人进行宗派分裂活动的资本,冯雪峰是有责任的。”

冯雪峰找到鲁迅,是通过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内山完造告诉他鲁迅还住在原地方。胡风又从内山完造口中知道冯雪峰在鲁迅家里,于是急忙去见。鲁迅到冯雪峰住的三楼,征求冯雪峰的意见,冯雪峰表示愿意见胡风。

胡风告诉冯雪峰,周扬等人提出的“国防文学”的口号,很多人都不赞同,他和鲁迅就不赞成,准备另外提一个口号。胡风的意思是提“民族革命战争文学”,显然,这个口号的阶级立场也不明显。冯雪峰建议在文学前面加上“大众”二字。他们征求鲁迅的意见,鲁迅认为另外提一个口号是必要的,加上“大众”两个字很必要。胡风自告奋勇地说,他回去写一篇文章提出来。鲁迅和冯雪峰都同意了。冯雪峰因此认为,这个口号的最后决定者是鲁迅,提出者应该是鲁迅。但是,他后来反思这件事时却感到自己的做法存在问题。他不应该把口号的提出看成一件简单的事儿,因此没有向党中央汇报是不对的,他也后悔不曾请鲁迅亲自写文章来提,而是同意胡风去写。

不久,鲁迅给茅盾送了一个纸条,请茅盾到鲁迅家里去见一位远方来的老朋友。茅盾如约去见到了冯雪峰。冯雪峰对茅盾讲了长征和陕北的情况,并表示第二天去看望茅盾的母亲。

第二天,冯雪峰来到茅盾家里。茅盾告诉冯雪峰,左联解散后,文坛正在筹建中国文艺家协会,茅盾是发起人之一,目前已经有一百多人签名,大家推举茅盾作为宣言起草人。茅盾感到为难的是,鲁迅因为有周扬等人在里面,所以不愿意加入,因此很多人都采取观望态度,比如黎烈文,一定要鲁迅参加了他才参加。本来,解散左联,筹建中国文艺家协会,就是为了扩大统一战线,团结更多的文艺家,如果鲁迅不参加,那战线反而缩小了。茅盾还告诉冯雪峰,据说胡风散出消息,要另外组建一个文学团体。茅盾对胡风印象不好,他认为胡风处于鲁迅和周扬的传话者的位置,但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反而破坏团结。茅盾的意见是,战友之间可以有不同意见,但组织不能分裂,最好只成立一个团体,因此他希望冯雪峰利用中央特派员的身份,劝说鲁迅加入中国文艺家协会。冯雪峰答应去劝说鲁迅,他们还谈到对“国防文学”这个口号的意见,但冯雪峰没有告诉茅盾他们准备提出一个新的口号。茅盾感觉到冯雪峰对于文坛的矛盾,并没有解决的办法,而且冯雪峰明显偏袒胡风,对周扬成见较深。

冯雪峰按照承诺劝说鲁迅加入中国文艺家协会,但鲁迅坚决不同意。他说:“你看那里面是些什么人吧。那不是战斗的团体!我是坚决不加入的。”同时,鲁迅还表达了他对茅盾的意见。他说这几年茅盾也和他疏远了,茅盾没有搬家前,他们同住在一个里弄里,本来很多事情可以商量着来,一谈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但茅盾就是不商量。鲁迅举出的例子是生活书店撤换《译文》的编辑黄源。茅盾是《译文》的主持人,但事先却没有和鲁迅通气,而是和生活书店的人一起请鲁迅吃饭,刚坐下就提撤换黄源,鲁迅认为这是“吃讲茶”,筷子一放,一言不发就走了。鲁迅愤愤地说,黄源不是他的“私人”,茅盾完全可以先和鲁迅商量,毕竟两人都是左联的领袖,自己内部商量好了,再对外统一口径,干嘛非得发展到“吃讲茶”呢?

两三天后,茅盾再次来到鲁迅家里。鲁迅告诉茅盾,他们准备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以补救“国防文学”的缺乏阶级性。冯雪峰补充说,这个口号是总口号,“国防文学”是具体的口号。他们征求茅盾的意见。茅盾认为:“国防文学”已经讨论几个月了,要提出新口号,必须要解释清楚它和“国防文学”的关系,否则容易引起误会;而且这个文章必须鲁迅亲自写,才能引起重视。鲁迅说他最近身体不大好,但答应写着试试。冯雪峰送茅盾出门时告诉茅盾,鲁迅不同意加入中国文艺家协会,胡风等人准备成立新的组织。冯雪峰决定不干涉,并让茅盾两方面都参加,以示团结。茅盾认为组织不能分裂,他们应该做最后的努力。他让冯雪峰再劝鲁迅加入,他去劝周扬暂缓成立中国文艺家协会。双方努力的结果是,组织还是要分别成立,作为让步,在组织成立宣言上都不提各自的口号。

但让茅盾意料不到的是,6月1日,胡风的《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发表在《文学丛报》上。胡风在这个文章中正式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但他没有解释这个口号和“国防文学”的关系,也没有说这个口号是和鲁迅商量过,并由鲁迅最后决定的。茅盾后来在回忆录中说,他因此跑去见鲁迅,正在病中的鲁迅告诉他:“胡风自告奋勇要写,我就说:你可以试试看。可是他写好以后没给我看就这样登出来了。这篇文章写得并不好,对那个口号的解释也不完全。不过文章既已发表,我看也就算了罢。”(但胡风的回忆和茅盾的说法抵牾:他说他5月8日晚上写出了这篇文章,9日上午交给冯雪峰,10日上午去见冯雪峰,“他交还了我,一字未改。说周先生也看过了,认为可以,要我找个地方发表出去。”这篇文章发表之前鲁迅究竟有没有看过,需要更多资料考证。)茅盾又和冯雪峰谈到他对胡风文章的担心,认为这会引起更大的分裂和矛盾公开化。冯雪峰也有点着急,因为他最近把精力都用到了党中央给他的前两个任务上,没想到文艺界会越弄越分裂。他的办法是一方面让胡风不要再写文章,另一方面请鲁迅写文章解释新的口号。

胡风的文章发表后,文坛掀起了“两个口号”论争。支持“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文章,发表在《夜莺》《现实文学》《文学丛报》等刊物上,支持“国防文学”的文章发表在《文学界》《光明》《质文》等刊物上。“两个口号”在阶级性等方面固然有一些区别,但大方向是一致的,完全可以解释得清楚,但之所以论争得如此激烈,主要在于双方都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恩怨。左翼文坛迫切需要结束这场论争,重新统一起来。

因为“两个口号”论争,托派认为左翼文坛分裂,他们有机可趁。陈仲山于6月3日给鲁迅写信并寄托派刊物,企图拉拢鲁迅。在病中的鲁迅特别气愤。他把信给冯雪峰看:“你看!可恶不可恶!”鲁迅接受冯雪峰的意见,由鲁迅口授大意,冯雪峰起草了《答托洛茨基派的信》。这封落款于6月9日的信义正言辞地指出:“你们的高超的理论,将不受中国大众所欢迎,你们的所为有背于中国人现在为人的道德。”“但我,即使怎样不行,自觉和你们总是相离很远的罢。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

在鲁迅和冯雪峰谈陈仲山来信的同时,冯雪峰趁机提出,胡风的文章写得不好,文坛的论争很激烈,希望鲁迅正面发表他的意见。鲁迅同意了,要冯雪峰按照他的意见和态度处理。冯雪峰起草了《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鲁迅表示认可。文章认为,新的口号是要将左联的工作“更深入、更扩大、更实际、更细微曲折”,“决非革命文学要放弃它的阶级的领导的责任,而是将它的责任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阶级和党派,一致去对外。”“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正如无产革命文学的口号一样,大概是一个总的口号罢。在这个口号之下,再提些随时应变的具体的口号,例如‘国防文学’‘救亡文学’‘抗日文艺’……等等,我以为是无碍的。”这样既解决了新的口号和左联的关系,也解决了“两个口号”之间的关系。

《夜莺》创刊号

这两篇文章,据冯雪峰回忆,“发表后他自己都看了,认为符合他的立场、态度和意见的;并且从刊物上剪下来,放到他的积稿堆中去,准备将来编进他的文集。”但文章的发表却经过了一些曲折。周扬等人办的《文学界》不同意发表《答托洛茨基派的信》,虽然发表了《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但放在很不重要的位置,而且编者没有一句赞同这个口号的话。

7月下旬,冯雪峰去看望茅盾。他对茅盾说,他观察到周扬等人不尊重鲁迅和茅盾的意见,不赞成“两个口号”并存,他们排斥一切不同意见。茅盾谈到了他的意见,说准备写一篇文章。在场的孔另境主动请缨,帮助病体尚未痊愈的茅盾起草。茅盾修改后的《关于引起纠纷的两个口号》认为,“两个口号”可以并存,希望善于“内战”的朋友停止争论。茅盾把文章交给主持《文学界》的徐懋庸。徐懋庸在发表之前交给周扬看,周扬写了批判文章,和茅盾的文章一起刊登出来。茅盾大为光火,认为徐懋庸不应该如此“做手脚”,他恼怒于作为党的文委领导人的周扬居然如此听不进不同意见。

冯雪峰读了该期《文学界》后再次来看望茅盾,他也十分痛恨周扬的宗派主义,建议茅盾再写一篇文章,并将鲁迅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就要发表的消息告诉茅盾。

鲁迅的这篇文章,是源于徐懋庸的“打上门来”。徐懋庸写信给鲁迅,指责鲁迅对当时党的文艺政策没有了解,批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是错误的,说鲁迅“助长着恶劣的倾向”。鲁迅收到这封信时,刚好冯雪峰在鲁迅家里。鲁迅一边把信递给冯雪峰看,一边愤恨地说:“真的打上门来了!他们明明知道我有病!这是挑战。过一两天我来答复!”冯雪峰表示愿意代劳起草。鲁迅先是说不必,他自己动手。但后来还是同意冯雪峰带走徐懋庸的信。冯雪峰当晚就开始起草,第三天将草稿送到鲁迅处。鲁迅认为前半部分可以用,后半部分他要自己写。这篇文章对徐懋庸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并再次重申了他对“两个口号”的一贯看法。据茅盾回忆:“八月十五日鲁迅答徐懋庸的信发表之后,‘两个口号’的论争就进入结束阶段。除了国民党小报的造谣挑拨和徐懋庸写了两篇文章外,没有人写文章反对鲁迅。虽然有不少文章继续讨论‘国防文学’,但也有不少文章逐渐认识了这场论争的意义,同意了‘两个口号’并存的意见。”

8月27日,冯雪峰以吕克玉的笔名写作了《对于文学运动几个问题的意见》。文章着重批判了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多处点名批评周扬。文章认为口号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创作实绩,要求团结更多的作家。文章还希望批评家着重实际,对作家要用亲爱的态度,多进行积极评价和正面鼓励。

为了左翼文坛内部的团结,并团结尽可能团结的作家,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冯雪峰起草了《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宣言指出:“我们是文学者,因此亦主张全国文学界同人应不分新旧派别,为抗日救国而联合。文学是生活的反映,而生活是复杂多方面的,各阶层的;其在作家个人或集团,平时对文学之见解、趣味与作风,新派与旧派不同,左派与右派亦各异,然而无论新旧左右,其为中国人则一,其不愿为亡国奴则一;各人抗日之动机,或有不同,抗日的立场也许各异,然而同为抗日则一,同为抗日的力量则一。在文学上,我们不强求其相同,但在抗日救国上,我们应团结一致以求行动之更有力。我们不必强求抗日立场之划一,但主张抗日的力量即刻统一起来!”“为民族利益计,我们又甚盼民族解放的文学或爱国文学在全国各处风起云涌,以鼓励民气,我们固甚盼全国从事文学者能急当前之所应急,但救亡之道初非一端,其在作家亦然。故而文学上我们宁主张各人各派之自由发展,与自由创作。”这个宣言得到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郑振铎、夏尊、叶圣陶、包天笑、周瘦鹃等21人签名,形式上实现了文坛的团结统一。

冯雪峰10月中旬订购了去四川的飞机票,准备与四川实力派刘湘接洽,但鲁迅的病越来越重。10月18日,冯雪峰退掉了机票。10月18日下午至晚上,冯雪峰三次探望鲁迅。10月19日凌晨,鲁迅逝世。这是中国文坛的巨大损失。悲伤中的冯雪峰第一时间将消息报告给党中央。党中央指派冯雪峰代表中共主持鲁迅的治丧工作。冯雪峰和宋庆龄、许广平商议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拟定了委员会名单,通过救国会、工会等团体,组织发动群众参加鲁迅逝世的追悼活动。10月22日,鲁迅出殡。23日,冯雪峰独自到鲁迅墓前凭吊。第二天,他乘飞机离开上海前往成都执行新的任务。

1936年4月至1936年10月,作为中央特派员的冯雪峰,深度介入了当时上海左翼文坛的内部纠纷,他做出了一些团结的努力,有些时候力不从心,在有些方面也处理不当,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这些内部纠纷此后长期持续,愈演愈烈,和其他因素结合在一起,也影响了冯雪峰晚年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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