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用《子夜》冲破黑暗的左翼文学家

2020-03-23 06:22妥佳宁
传记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李汉俊左联子夜

妥佳宁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茅盾一生当中有许多力作,其中不少都创作于1927年至1936年间,尤其是在1932年到1933年间,达到了一个创作的高峰期,《子夜》《林家铺子》《春蚕》《秋收》《残冬》等社会剖析小说,都集中出现于这一时期,成为左翼文学的代表作品。而这一时期,也正是茅盾两度担任“左联”行政书记的前后。作为中国左翼文学发展中最为重要的一环,1930年至1936年间的左联,凝聚了大批左翼作家,昭示出左翼批判精神的真意。然而在1932年关于“第三种人”的论争中,诸多左翼作家却被苏汶嘲讽“左而不作”。诚然,左联成立初期文艺活动多而创作实绩少,可就在艾芜、丁玲等左翼作家先后被捕的1933年,茅盾的《子夜》横空出世,与他前一年发表的《林家铺子》《春蚕》等作品,有力地回应了“第三种人”对左翼作家所谓“左而不作”的指责,并对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统治进行了双重批判,展示了左翼文学强大的社会批判力量。曾两度担任左联行政书记的茅盾,虽非左联直接的党团领导人,却在左联的文学创作和批判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等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左联时期,也成为茅盾一生当中最重要的创作阶段。

茅盾著《子夜》,1933年1月上海开明书店初版,叶圣陶题写书名

加入上海共产党组织

茅盾加入左联,绝非偶然,与他早期的革命活动有着密切关系。正是早期的革命活动,影响了茅盾一生的政治选择。后人对茅盾在左联成立前十年间的文学活动,如革新《小说月报》、组织文学研究会、发表大量文艺批评等等事迹,相对而言较为熟悉,但往往对这十年间茅盾的革命活动所知有限。其实早在1920年10月,茅盾就由李达、李汉俊介绍,秘密加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茅盾成为中国共产党第一批党员中的一员。

中共一大后将原各地共产党组织都称为共产主义小组。在这个阶段曾一度代理党内书记职务并筹备中共一大的李汉俊,对茅盾的革命活动影响深远。李汉俊(1890—1927)留学日本期间开始接触日本的社会主义研究,1918年回国后在上海向董必武等宣传俄国革命。而1919年尚未使用笔名“茅盾”从事创作的沈雁冰,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开始逐步革新《小说月报》。五四运动后陈独秀因散发传单被捕,保释后仍被监视,遂辞去北大职务,于1920年潜装赴沪,约见陈望道、李汉俊、李达和茅盾。这是茅盾第一次见到陈独秀。这年5月,陈独秀组织了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商讨建党事宜,并在上海出了《新青年》第8卷第1号。7月,陈独秀、李汉俊、俞秀松、施存统等正式成立“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李汉俊是最早的中共党员之一,茅盾与李汉俊因工作关系日渐相熟,对李汉俊十分钦佩。1920年底陈独秀离沪期间,李汉俊代理陈独秀在党内的书记职务,陈望道代编《新青年》,常拉李汉俊与茅盾写稿。1920年12月,茅盾以“P生”的笔名在李达主编的秘密刊物《共产党》上翻译了《美国共产党宣言》等四篇译文。1921年11月,李汉俊翻译的日本学者平林初之辅的《民众艺术底理论和实践》发表在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第12卷第11号上,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译介。而李汉俊的哥哥李书城,是创建同盟会的元老,中共一大即在李书城在上海法租界的寓所召开,由李汉俊等负责筹备。令人惋惜的是,李汉俊1927年在国民党清党屠杀中遭到桂系军阀的杀害。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布尔塞维克》第1卷第11期上发表了《冤哉枉也李汉俊》,承认李汉俊“曾经加入共产党”,并对其此时国民党左派的身份加以说明,指出其“蒙‘共产党领袖’罪名而遭枪毙”的无辜。这是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的结果。

1922年,商务印书馆时期的茅盾

而茅盾作为中共早期党员,也亲历了第一次国共合作,并以跨党分子身份加入国民党而参与大革命,成为了一名革命者。

亲历国共合作的破裂

1923年7月8日,上海第一次中共党员全体大会召开,宣读了中共“三大”关于国共合作的决议,开始号召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茅盾当选中共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执行委员兼任国民运动委员会的委员长,专门负责与国民党合作革命事宜。8月5日,中央委员毛泽东参加上海地方兼区执委会第六次会议,首次见到茅盾。1923年11月,国民党发表改组宣言。1924年初,国民党一大召开,国共合作正式开始。事委员会主席茅盾被上海市国民党党员大会选为代表,于1926年1月赴广州参加国民党二大,毛泽东任代理宣传部部长。会后,茅盾留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任秘书。中山舰事件后,毛泽东、茅盾离开广州国民政府,汪精卫也被迫出走,广州局势为蒋介石掌控,国共合作出现了第一次重大危机。1926年10月,北伐军攻克武汉,1926年底广州国民政府迁往武汉。1927年初,茅盾被派往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任政治教官,政治部主任是施存统。4月,茅盾接替高语罕开始编辑汉口《民国日报》。同时,已经被排挤到海外的汪精卫,于1927年4月经莫斯科见斯大林后回国,赴武汉主持国民政府。“四一二”之后,蒋介石在南京另成立国民政府,宁汉分裂。这一时期武汉方面坚持国共合作,而南京方面已经开始血腥的清党屠杀。中共五大则决议继续与国民党左派合作,努力避免国共合作的破裂。

1927年茅盾在武汉亲历了国共合作最后的“蜜月期”后,不得不面对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彻底破裂。武汉的国民党左派对国共合作的坚持,在接触到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问题之决议》(五月指示)之后有所转变。1927年7月8日,茅盾写完最后一篇社论《讨蒋与团结革命势力》,向武汉国民政府致信辞职。7月13日,中共中央发表《对政局宣言》,退出武汉国民政府。7月15日,汪精卫在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常委扩大会议上正式开始“分共”。7月底,茅盾奉命经九江去南昌参加起义,中途却停滞庐山牯岭,直到8月中旬才与范志超一同下山乘船回沪。茅盾从此失去了与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关系,直到1981年去世后,才恢复党籍。南昌起义之后尤其是“八七会议”之后的一系列武装暴动,茅盾都未亲历。

从革命作家到左联成员

在沈雁冰本人的具体革命活动暂告一段落之时,革命作家“茅盾”却由此孕育而生。1927年在武汉参加大革命期间,茅盾开始撰写《幻灭》。国共合作破裂,从庐山逃回上海后,他匆匆完成这部小说。《幻灭》在《小说月报》发表时,最初使用了笔名“矛盾”,却被编辑叶圣陶改为“茅盾”。这与沈雁冰以往使用过的笔名全都不同,此后成为其小说创作最主要的笔名。《幻灭》写上海的知识女性章静,在学校经历了恋爱的幻灭,去到大革命中心的武汉却发现文职人员搞的“政治工作”毫无意义,于是她与革命军人强连长相恋,而强连长最终去参加南昌起义,小说写到两人分别之际结束。这是茅盾对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最初的文学书写,直接呈现了作家本人和武汉诸多革命女性的真实革命经历。此后,他继续以“茅盾”为笔名,接连在《小说月报》发表《动摇》和《追求》,真实地再现了大革命期间湖北某县城激进革命与疯狂反扑的惨烈,以及上海诸多革命青年失去追求与热情后的无限苦闷。此后,为躲避国民党通缉,茅盾远赴日本。1928年,他在日本写了《从牯岭到东京》一文,回应革命文学论争中阿英的批评,阐释了自己的革命文学观。1929年,茅盾在东京期间,以友人真实的故事为基础,创作小说《虹》,描写了女主人公梅行素从“五四”到“五卅”几年间我行我素,摆脱了无数追求者,最终走向革命的转变过程。在经历了大革命失败之后,茅盾一开始的革命文学创作大多采用写实的笔法,微妙地流露了作者的悲观情绪。而到革命文学论争之后,茅盾以《虹》等作品重新展示了革命作家的自信与热情。正是从革命者到革命作家再到左翼文学家的发展轨迹,促使茅盾自然选择了左联。

1930年,茅盾从日本回到上海。初到表叔卢鉴泉家时,身为金融家的卢鉴泉却听到传闻说是汪精卫要叫茅盾回来,以图联合冯、阎讨蒋而东山再起;这一消息立即遭到茅盾否定。茅盾回国后并没有与那些曾经共事过的国民党左派建立直接联系,也没有选择加入“中原大战”期间势头正盛的汪派国民党反蒋大联盟,而是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新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这种选择本身,就是茅盾在历经十年的岁月磨砺之后做出的立场选择。正是此前十年间的具体革命活动和早期革命文学创作,使得茅盾加入左联后,始终坚持左翼批判精神,对国民党内蒋派统治的黑暗和汪派所谓“革命”的虚伪,都予以无情揭示。

克服“立三路线”的错误指示

茅盾在晚年的回忆录中曾说:“无视‘左联’的作用,就无法理解中国的现代和当代文学史。”而所谓左翼文学,其核心精神就是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具体到20 世纪30年代,主要是对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统治的双重批判。茅盾先于1931年5月至10月,后于1933年2月至10月,两度担任左联行政书记。“但是,‘左联’的成就,又是在不断的斗争和牺牲中,经过迂回曲折的道路取得的;是在一方面奋力击破国民党的文化围剿,一方面努力克服自身的错误中,逐渐成长起来的。”[1]茅盾一生始终相信左翼文学对于中国现代文学乃至当代文学具有不可缺失的意义,但又对左联成长过程中的曲折有清醒的认识。

1930年4月,茅盾从日本回到上海,通过冯雪峰了解到革命文学论争之后新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此后才由冯乃超正式邀请加入左联。而这时“立三路线”的执行者在上海的各级中共地下组织大搞“飞行集会”,并命令各级工会组织贸然发动上海各行业同盟总罢工,甚至命令各地红军不顾实际地进攻中心城市,造成巨大损失。茅盾不赞成这种“左倾”路线的冒进政策,从第一次参加左联全体大会被要求执行“血光的五一”游行示威活动开始,茅盾就没执行这种“左倾”冒进的指示,但又不便公然反对上级指示。茅盾的这种做法一度引发部分年轻左联成员的不满,而冯雪峰则替茅盾加以解释。事实上,这种飞行集会、写标语、发传单、下工厂、办夜校的活动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统治之下非常危险,大批左联成员正是在这些活动中被捕的。譬如1931年被英殖民当局遣返回国的年轻作家艾芜,加入左联后,1933年3月在上海被捕。艾芜当时在左联党团书记丁玲的安排下,直接参加了工人补习学校和发展工人文艺通讯员等大量具体的革命活动。而他在革命活动中相识的心上人周玉冰及其姐姐——丁玲的同学周海涛,也先后被捕,与艾芜一同关押在苏州。最终艾芜在丁玲、周扬、鲁迅等左联领导先后的活动和营救下于六个月后出狱,周海涛则病死狱中,周玉冰也从此与艾芜分别。到艾芜出狱之时,当初直接引领艾芜走上左翼文学道路的丁玲,也已于1933年5月被捕。更不要说早已于1931年被捕而牺牲的丁玲丈夫胡也频和其他四位左翼作家。尽管包括“五烈士”在内的“龙华二十四烈士”的牺牲,和丁玲的被捕,均是出于告密,且发生于1931年之后,而艾芜的被捕发生于1933年,都不是1930年“立三路线”直接造成的,但在白色恐怖之下,1930年的“立三路线”的“左倾”冒险主义还是极大地增加了左联作家日常工作的危险,对左翼文学的发展壮大有实质性的危害。在白色恐怖和“立三路线”冒险政策的共同作用下,左联成员急剧减损,最少时只剩十余人。因此,茅盾不赞成这种冒进政策,而是在担任左联行政书记时参加内部的一些小型会议。更多的时候,茅盾是以实际的文学创作来支持左翼文学的发展,而不是白白做无谓的牺牲。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茅盾展示了左翼文学强大的批判力量,其中《子夜》最为突出。

瞿秋白的友谊与指导

《子夜》的构思与准备始于1930年。就在茅盾刚刚加入左联的1930年春夏之交,国民党内部各派军阀之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混战,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白崇禧等联合张发奎,一同反蒋。这场大战主战场在中原,被称为“中原大战”,但战场并不限于中原,实际上遍布南北各地。而各派反蒋军阀还联合国民党内最大的反蒋政治力量改组派,以汪精卫为首,企图召开北平扩大会议,另立国民党中央,对抗南京国民政府蒋派势力。以“中原大战”期间支持汪派的实业家吴荪甫等与支持蒋派的金融家赵伯韬等的对抗为核心,茅盾撰写了长篇小说《子夜》,对国民党内汪蒋两派的混战及世界经济危机中帝国主义对华经济竞争与侵吞,都予以深刻揭示和批判,并呈现了“立三路线”冒进政策给城市工人运动带来的巨大损失。既承担了左联对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统治的双重批判任务,又克服了左翼运动中自身存在的错误。这部小说断断续续撰写了两年多的时间,最初打算写“都市三部曲”——《棉纱》《证券》《标金》,并与其他关于农村的作品共同组成都市与农村“交响曲”。后来茅盾放弃了将都市与农村“交响曲”合写的打算,准备先将都市方面单独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以《夕阳》为名(另外还有两个名字《燎原》或《野火》),设计了一份提要。当茅盾完成前几章的小说手稿之后,于1931年4月拜访了瞿秋白,瞿秋白对前几章手稿和全书大纲给出了非常多具体指导意见,对茅盾的改写产生了深远影响。而1931年5月,茅盾应新任左联党团书记冯雪峰的邀请,担任了左联行政书记,此后瞿秋白实际领导了左联的工作。直到1931年10月,茅盾辞去左联行政书记职务,才腾出时间重新回到这部左翼长篇小说的创作中来,按照瞿秋白的意见予以改写。

瞿秋白是左联时期对茅盾的文学创作与文艺观念影响最深的人。茅盾与瞿秋白的结识,始于1923年两人同在国共合作的上海大学任教。瞿秋白担任上海大学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而茅盾则在中文系和英文系任教。当时上海大学的学生有王剑虹和丁玲、施蛰存、杨之华等,都与瞿秋白和茅盾的人生轨迹及文学活动形成了交集。而瞿秋白于“八七会议”后成为中共中央最高领导人,指导各地武装暴动。1928年赴莫斯科,主持中共六大。1930年8月回国,9月召开中共六届三中全会,结束了“立三路线”的冒进政策。就在这个时候,瞿秋白与茅盾在上海重逢。茅盾的弟弟沈泽民夫妇也从莫斯科回到上海。1931年1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瞿秋白被解除职务,4月沈泽民夫妇离开上海去鄂豫皖苏区。正是在瞿秋白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最穷愁潦倒之际,茅盾看望了病中的瞿秋白,并让瞿秋白在自己家中避难,介绍瞿秋白结识冯雪峰和鲁迅,还接受了其对《子夜》的指导意见。将小说中原来设计的吴赵两派握手言和共同对抗共产革命的结局,改为民族资产阶级无法战胜买办,无法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民族工业,以此来回应关于中国社会性质论战中托洛斯基派观点。托洛斯基派认为当时中国社会已经发展到资本主义阶段,需要无间断地将民主革命过渡到无产阶级革命来反抗资产阶级政权。而斯大林派主导的共产国际则否认这种观点,判断中国社会的革命任务仍然是反帝反封建。在瞿秋白的指导意见下,茅盾重新撰写了小说的分章大纲,一方面回应了托派观点,另一方面又将“立三路线”下上海丝厂罢工的失败呈现出来,而“立三路线”正是瞿秋白在中共六届三中全会上予以纠正的。在瞿秋白的实际领导下,1931年11月,左联执委会通过了冯雪峰起草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决议,纠正了以往的“左倾”错误路线。

打破“左而不作”的刻板印象

1932年6月、7月,茅盾曾将《子夜》第二章和第四章分别以《火山上》和《骚动》的题名,单章发表在《文学月报》上。到1933年,《子夜》正式出版,引发广泛关注,评论界肯定了左翼文学的实绩。1933年4月2日、3日,瞿秋白与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一同以“乐雯”的笔名发表《〈子夜〉和国货年》,称赞“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在8月13日、14日的《中华日报·小贡献》上,瞿秋白又以“施蒂尔”的笔名发表《读〈子夜〉》。其他如吴组缃、朱自清、赵家璧、孙犁、吴宓等都对《子夜》做出了积极评价。《子夜》成为左联内部和外界公认的左翼文学代表作,既改变了外界如“第三种人”对左翼作家“左而不作”的刻板印象,又克服了左联内部将作家创作热情视为“作品主义”的错误倾向。茅盾自己也在1932年到1933年间迎来了又一个创作高峰期,除了《子夜》中的《火山上》和《骚动》两章之外,1932年茅盾还发表了小说《林家铺子》和《春蚕》。

《林家铺子》1932年7月发表于《申报月刊》创刊号,小说中小城镇的杂货铺无法渡过难关,在银根紧缩的背景下随着外债无法收回而借贷偿还不上,最终在金融风潮的连锁反应中不得不跟着倒闭。30年代初中国乡镇钱庄和店铺这样的连锁倒闭情形,是因为“一·二八”事变后日本侵华战争的威胁,以及中国金融的过度投机。这篇小说同样承担了左联对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统治的双重批判任务。《春蚕》则于1932年11月发表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第2卷第1期,一起刊登的还有茅盾手稿的照片。同一期《现代》上还刊登了苏汶的《论文学上的干涉主义》和鲁迅的《论“第三种人”》。在关于“第三种人”的论争最激烈之时,茅盾的《春蚕》以实实在在的左翼文学作品,有力地回应了上一期《现代》上苏汶《“第三种人”的出路》中所谓“做了忠实的左翼作家之后,他便会觉得与其作而不左,倒还不如左而不作”的说法。《春蚕》写了农村“丰收成灾”的乱象。老通宝家抵押了桑田来借钱养蚕,好不容易获得了蚕丝大丰收,没想到在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下,蚕丝过剩,消费不足,丰收反而遭遇销售难和大降价,最终无法盈利,旧债未还上,反而欠了新债。《春蚕》《林家铺子》与《子夜》一同构成了30年代初茅盾所构想的都市与农村“交响曲”,将帝国主义经济侵略和本国反动统治都予以深刻剖析。在《春蚕》之后,1933年茅盾又接连发表了续篇《秋收》和《残冬》,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乡村的破产。《春蚕》《秋收》《残冬》合称“农村三部曲”。1933年,夏衍将《春蚕》改编为电影剧本,由明星电影公司拍摄,成为第一部左翼文学作品改编的左翼电影。1933年7月,叶圣陶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和茅盾的《残冬》同期发表于傅东华主编的《文学》月刊创刊号,也是一篇“丰收成灾”的题材。此外1933年叶紫的《丰收》、1934年吴组缃的小说《一千八百担》,也与《春蚕》有所相似。在茅盾《子夜》《春蚕》《林家铺子》等作品影响之下,一系列左翼文学的社会剖析作品问世,且不限于左联内部,一时间蔚为壮观。

《子夜》手稿

当然,这些社会剖析小说固然承担了批判任务,但不一定每部小说都能在艺术上达到完善,还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但毕竟对左联初期活动多而创作少的状况有所突破,并使左翼文学溢出左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关门主义”,对左翼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批判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

茅盾在左联时期另外一项非常重要的文学活动,就是对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的深刻批判。而今天要充分理解左联的历史意义,也必须将左联与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运动放置在一起来看。

就在左联成立后不久,“中原大战”难解难分之际,1930年6月,朱应鹏、范争波等人在上海成立带有国民党背景的“前锋社”,并创办《前锋周报》,提倡“民族主义文学”。10月又创刊了《前锋月刊》,由朱应鹏主编。其《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宣称“文学的最高意义,就是民族主义”,发表后不断被转载,与德日法西斯的右翼意识形态高度相仿。“民族主义文学”公然与民粹主义者为伍,并假借爱国之名来迷惑世人,混淆爱国与维护反动政府之间的差别。而1931年2月和4月,黄震遐在《前锋月刊》先后发表小说《陇海线上》和长诗《黄人之血》,3月,万国安在《前锋月刊》发表小说《国门之战》,一时间“民族主义文学”作品迭出,而左翼文学作品此时尚乏善可陈。在这样的形势下,瞿秋白、鲁迅、茅盾等左联作家,以左联新创办的机关刊物《文学导报》为阵地,对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展开了猛烈的批判。

《文学导报》是茅盾等人在继承《前哨》的基础上创办的左联机关刊物,对发展左翼文学运动并批判“民族主义文学”发挥了重要作用。自左联成立以来,虽然出了很多刊物,但除了《萌芽》《拓荒者》等少数刊物外,大部分刊物都只出一期就被禁止,而且印数少,未能发挥真正的影响力。1930年9月,中共六届三中全会上瞿秋白结束了“立三路线”的冒进政策。1930年年底,左联执委会讨论决定要把秘密刊物办得更有影响,于是鲁迅、冯雪峰和茅盾共同编辑了左联的机关刊物《前哨》。其间左联的殷夫、柔石、胡也频、冯铿四人和左翼作家李伟森,于1931年2月被国民党杀害。于是1931年4月的第一期《前哨》就成了纪念“五烈士”的专号。但由于秘密印刷,直到7月才印出,封面直接印着“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机关杂志”字样。其中第一篇文章就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这篇文章的英译稿由茅盾和史沫特莱共同完成。《前哨》很快遭到国民党查禁。而这时国民党官员朱应鹏主编的《前锋月刊》接连发表黄震遐和万国安的《陇海线上》《国门之战》,尤其是黄震遐的《黄人之血》影响较大,“民族主义文学”甚嚣尘上。在左联此时实际领导人瞿秋白的支持之下,鲁迅、茅盾、冯雪峰于1931年8月将《前哨》改名《文学导报》继续作为左联机关刊物出版,并与具有国民党官方背景的《前锋周报》《前锋月刊》等鼓吹“民族主义文学”的刊物,展开了文化领导权的争夺。《文学导报》也就和1931年9月丁玲主编的《北斗》一同成为左联历史上最重要的机关刊物之一。茅盾与丁玲师生协力,推动了声势浩大的左翼文学运动。《北斗》更多刊发文学创作,且不限于左联成员。而《文学导报》则多刊发理论文章,尤其以批判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为主要任务。

《萌芽》1930年 三月纪念号

左翼文学与“民族主义文学”之争,是国共两党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体现着双方对人类社会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方式。正如马克思墓碑上刻着的那句话“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所揭示的,民族主义往往是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本土政府最喜欢利用的,因为本国内部的各种矛盾都很容易在民族主义之下被遮蔽。而茅盾以“石萌”的笔名在《文学导报》发表的《“民族主义文艺”的现形》,就指出:“一般说来,在被压迫民族的革命中,以民族革命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文学,也还有相当的革命的作用;然而世界上没有单纯的社会组织,所以被压迫民族本身内也一定包含着至少两个在斗争的阶级,——统治阶级与被压迫的工农大众。”进而揭示国民党所谓“民族主义文学”,是“封建军阀,豪绅地主,官僚买办阶级,资产阶级联立的统治阶级早已勾结帝国主义加紧向工农剥削”的反动口号[2]。茅盾在1931年9月未能预见“九一八”事变时,将《黄人之血》批判作鼓吹日本携华进攻苏联:“尤其在《黄人之血》这诗剧更无耻地居然替日本人的大亚细亚主义作鼓吹。大亚细亚主义本来不是专对苏联的,但是《黄人之血》特取了蒙古人西征的故事来暗中鼓吹大亚细亚主义,这就表示了民族主义的作家们的民族主义就是仰承英美日帝国主义的鼻息而愿为进攻苏联的鹰犬!”[3]而在“九一八”事变后,茅盾又以“石萌”的笔名在《文学导报》上发表《评所谓“文艺救国”的新现象》,将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和对日“不抵抗”政策放在一起,揭示其军事亡国而“文艺救国”的荒谬。

而此后左联作家如丁玲、田汉等对“九一八”事变及“一·二八”事变后国难文学的书写,尤其是东北作家群与左翼文学的汇合,则呈现了比“民族主义文学”更为真切的底层感受,而不是单纯用“民族主义”来掩盖种种国内问题。茅盾等左联领导人以《文学导报》为阵地对“民族主义文学”的批判,同样秉承爱国情怀,是对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统治的双重批判。

在左翼文学与“民族主义文学”论战最激烈之时,关于“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论争由此产生。无论是胡秋原所追求的“自由人”,还是苏汶所倡导的“第三种人”,都不是单纯针对左翼文学一方而发,而是在左翼文学与“民族主义文学”之争中标榜文艺独立。左联与“第三种人”之间的争论,实际上是对“民族主义文学”批判的一种延续。这种批判精神也贯穿左联的始终。

从1930年到1936年,尽管左联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史上只存在了短短的几年时间,但左翼批判精神却从此流传。到全面抗战时期,丁玲、萧军、罗烽等人将这种左翼批判精神带到延安;而茅盾等人则将这种左翼批判精神带到国统区。到40年代在国民党破坏抗战的特务统治之下,茅盾仍以《耶稣之死》等作品婉转地呈现了对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统治的双重批判。而左联时期的文学创作与文艺活动,对茅盾一生的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茅盾一生始终秉承着左翼文学的精神。

注释:

[1]茅盾:《“左联” 前期——回忆录[十二]》,《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第83页。

[2]石萌:《“民族主义文艺”的现形》,《文学导报》,1931年第1卷第4期,第5-10页。

[3]石崩:《〈黄人之血〉及其他》,《文学导报》,1931年第1卷第5期,第1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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