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与左联东京分盟二三事

2020-03-23 06:22
传记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左联郭沫若杂文

张 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

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据《左联盟员名录及部份盟员左联时期活动简介》一文统计,“前后参加‘左联’的正式盟员258人,其中上海总盟153人,北方‘左联’81人,东京分盟18人,其他地区6人。”

在这份名单中,郭沫若赫然在列。我们都知道,1928年2月,由于受到蒋介石的通缉,郭沫若不得不化名“吴诚”流亡日本,开启了长达近十年之久的异域生活。那么,远隔重洋的郭沫若是如何参加左联的呢?作为左联盟员之一,他究竟是如何参与到左联及其分支机构的活动之中的呢?

因流亡于海外,郭沫若很难直接参与到国内左联的具体活动中。此时,恰好左联在东京建立了分支机构,机缘巧合地促成了郭沫若与左联的密切合作。左联东京分盟成立于1931年初,是左联成立的唯一海外组织。它的最初发起者是具有进步倾向的留日中国学生叶以群,1930年他在上海度假时,通过沈从文、丁玲、冯雪峰等人多方面联系和筹措,主动承担了建立左联东京分盟的任务。于是,叶以群回日后集结谢冰莹、任钧、孟式钧和胡风等同样具有无产阶级思想倾向的留日学生,共同发起组织了左联东京分盟。

左联东京分盟成立后迅速展开了一系列文化活动。据任钧回忆他们“不但参加了‘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的一些集会,还分别访问了秋田雨雀、小林多喜二、德永直、村山知义、森山启、中野重治、洼川稻子,等等”。其实,他们除了拜访日本左翼进步作家外,同时还拜访了避难于日本的郭沫若,希望郭沫若能够参加左联东京分盟的活动,但是郭沫若经过多方面的考量还是委婉拒绝了他们的盛情邀请。

郭沫若对于国内左联的成立一直是积极拥护的,而且他也是左联成立之初的盟员之一,但是远在日本流亡的他无法回国参加左联的实际战斗。为了表示自己对于左联活动的支持,郭沫若便把改版后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译作的版税捐赠给了左联,用于组织活动的经费开支。左联东京分盟的成立,作为左联最早盟员的郭沫若,理应积极支持响应并投身其中才对,为什么此时郭沫若却婉拒了他们的邀请呢?

对于这个疑问,任钧在拜访郭沫若后便清晰地认识到了缘由,这主要是“我们总觉得这个团体究竟太小了,不便去惊动他。更重要的,就是我到日本后不久曾特地到乡间去拜望过他,了解到作为政治流亡者住在异邦的郭老,一直有日本警察去‘访问’,行动并不自由,诚恐因此给他招来额外的麻烦。所以终于没有这样做。但后来在跟他通信时,我曾向他提到过这件事,他表示关心和支持,并要我们多加警惕”。事实的确如此,作为一名政治流亡者,为了避人耳目,躲避日本相关部门的追捕,在各个方面郭沫若都要谨小慎微,以防暴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郭沫若在日本的住所安置在远离东京的千叶县市川市,因市川市处于东京和千叶县的交界处,基本属于东京和千叶都不管的自由地带,监管相对来讲较为松散。与国内的通信联系都是以其长子“佐藤和夫”的名义接收,他甚至在日本一度以“佐藤贞次”的名字对外示人。在此种紧张的局势下,郭沫若不便甚至可以讲是完全不能以公开身份参加任何社会组织的。对于第一阶段的左联东京分盟,郭沫若也只能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态度处理了。

左联东京分盟第一阶段存在时间并不长,开展的活动也很有限,影响力不大,带有尝试的性质。随着林焕平等新一批具有更加强烈进步思想的留日学生的到来,左联东京分盟的活动才又一次恢复起来。此时已经是1934年,距离郭沫若流亡日本也已经有了6年之久。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警备厅对郭沫若的监管自然而然放松了许多,他已经开始能够参加一些公开的社会活动,并以“郭沫若”的真名刊发出很多具有影响力的学术研究类文章,种种迹象表明他基本上已经恢复到自由之身。困扰于第一阶段未能参与到左联东京分盟组建的障碍无形中便消失了,于是,郭沫若成为新恢复的左联东京同盟文化活动积极的响应者、参与者和支持者。此时所留下的郭沫若与左联东京同盟核心成员的照片,就可以印证出诸多历史的真实。

左联东京分盟的年轻人们经常到位于千叶县市川市须和田的郭沫若家中,有时是取送校对稿件,有时是请教具体事情,有时仅仅是单纯的礼节性拜访。林焕平、张天虚、魏晋、蒲风等人更是成为郭沫若家中的常客,他们也都留下过因左联东京分盟的事情造访郭沫若居所时的图片、照片、文字记载等珍贵资料。对于进步年轻人的到访,郭沫若从来都是热情接待,对于他们所提出的各种请求也是有求必应,左联刊物的约稿更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如《孔夫子吃饭》一文的稿件就是编辑在家中等待过程中就现场完成的。

现今留存下来有关郭沫若与左联东京分盟成员交往的影像资料虽然不多,但是也可以从中捕捉到诸多郭沫若与左联东京分盟各个成员之间密切关系的真实细节和佐证。随性自然是郭沫若在家中接待左联青年的样态,他并没有以长者自居,也没有以尊者自傲,而是以自己率真性情和自然面目与青年人坦诚交流。张天虚和魏晋拜访郭沫若时天气比较炎热,郭沫若便穿着居家的短裤接待了他们,在照片中郭沫若站在两位年轻人的中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面带微笑地看着镜头,显示出自然可亲之态,张天虚也双手叉腰,魏晋则手背身后,都是自然放松的样子,丝毫未见因拜谒尊重的紧张与拘束。1936年4月,蒲风和熊琦拜访郭沫若时,因他们都穿着西装戴着领带来访,所以郭沫若同样身穿较为正式的和服接待他们,显示出了对访客的对等尊重之意,在合影留念时郭沫若依然站在了两者中间,最小的孩子也腼腆地站在前面,显示出浓浓的温情爱意,而毫无刻板做作之态。1936年秋冬之交,郭沫若与质文社骨干成员合影,这是一次非常正式的留念,照片中全体人员都正装出镜,郭沫若身着西装,扎着领带,神采奕奕地坐在正中间的位置,透过魏猛克、张香山等年轻成员洋溢着的灿烂微笑,可以看出他们因郭沫若鼎力支持而内心充满能量的自信与轻松。通过现存不多的图片展示或文字记录,我们都可以得知郭沫若依然全身心地参与和投身到左联东京分盟的各项组织活动之中,更能明显感受到郭沫若对于左联东京分盟发展的重视和对于参与其中青年成长的关照,从更深层面不难推测出,郭沫若其实不自觉间成为了左联东京分盟的实际核心和领导者。

郭沫若与张天虚和魏晋在寓所合影

1936年蒲风访问郭沫若时的合影

左联东京分盟第一阶段存在的时间约为近一年左右,较为短暂,1931年底随着叶以群、谢冰莹、任钧、胡风等初创者因各种原因回国后,左联东京分盟的活动便被迫结束了。造成社团活动中止的原因,除了因主要成员的离去而造成无人负责和引领外,还与他们未能创办自己的刊物,以此来紧密团结同仁共同活动,形成共同理论主张和行动纲领,进而结成紧密的同盟有重要的关系。

1934年左联东京分盟恢复活动后,为了更好地开展文化宣传活动,林焕平、林为梁、孟式钧等第二批左联东京分盟的主要成员,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开始积极筹划创办同人社团和杂志,先后创办了东流文艺社、质文社,并创办出版了《东流》《杂文》(后改名为《质文》)《新诗歌》三种刊物。这三种刊物的创办、发展都凝结了郭沫若的辛劳。

万事开头难,想要创办一个社团和一个刊物谈何容易,特别是对于林焕平、陈子谷等刚到日本不久、立足未稳的青年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东流》的创刊号问世是8月1日,实际上已经比原计划推迟了近两个月,对此很多参与其中的人员都有过详细的回忆。左联东京分盟的陈子谷就抱怨道:“《东流》杂志是很难产的。虽说是一个机关刊物,但一来没有经费,二来写文章的人,都是一些不知名的青年人,在国内正流行着崇拜名人的习俗下,对于这样的刊物,有谁肯出资印刷呢?又有谁负责发行?”从他的话语中,我们不难看出这样两个基本事实,一是《东流》杂志的稿子已经完成,二是《东流》杂志缺乏肯出资出版的机构。如此相似的一幕,恐怕是当时很多怀揣着文学救国梦想的青年所遭遇的共同难题吧。这也不由得使人想起1920年前后,以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等为首的创造社成员,徘徊于博多湾畔,为了《创造》季刊的出版进退维谷的艰难,好在经过他们的不懈努力,终于机缘巧合地碰到了泰东图书局,得以成就“创造”系列刊物的辉煌。那么十年后,又是一批热血四溢的文学青年,他们面临着与创造社同样的时代境遇和具体难题,究竟他们该何去何从呢?

在无助中寻求在日著名人士的帮助,是林焕平、陈子谷等人唯一能够走出困境的方式,在众多目标中,他们选择了郭沫若作为重生的希望和慰藉。现在想来,他们选择依托郭沫若帮助的原因大约有这么几个方面的考量:一是,郭沫若是创作社的创始人,他当时创办创造社及“创造”系列刊物时也同样面临着《东流》一样的难题和困境,但最终郭沫若等人能够克服困难,而且还成就了巨大的影响力,其中的经验和方式值得他们吸取和借鉴;二是,郭沫若虽然因政治原因在日本流亡多年,但是他对于国内革命局势的关注丝毫未有减弱,不仅如此,他还非常支持左联的活动,是值得信赖的同行中人;三是,郭沫若流亡日本多年,一直投身于史学、古文字学等方面的研究,在日本也有了很大影响,特别是与藤森成吉、村松梢风和谷崎润一郎等日本文化领域的知名人士交往甚密,具有了一定的人脉和资源,求助于他肯定对《东流》在日本的传播具有积极意义。

在上述几种心理的驱使下,1934年8月7日,林焕平等三人一早就赶往郭沫若位于市川市的家中拜访。但是非常不巧,一周前的7月31日郭沫若带着家人去千叶县的浪花村度假了,帮忙看护房子的森老人告诉了他们郭沫若具体的去向及返回时间。浪花村距离郭沫若居住的市川市约有三个半小时的路程,需要搭电车到船桥市再换乘火车,况且郭沫若三天后就回来,即便是这样,林焕平等还是迫不及待地要即刻前往浪花村拜访郭沫若。由于道路不熟,他们提前下了火车,最后不得不又坐了一段汽车,才终于辗转找到了郭沫若。可见他们对于早日出版《东流》的急切心情。见面后短暂寒暄毕,林焕平便把他们目前的境遇及所遇到的困难告知了郭沫若,特别是着重表达了想委托郭沫若在上海替他们介绍一家能够出版《东流》的出版机构的请求,郭沫若听完后很快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且叮嘱他们一定要把自己的详细要求以及所要达到的目的等方方面面的细节再仔细梳理一下,以便等他从浪花村返回市川市后就能立刻替他们去联系上海的有关出版机构。

事不宜迟,郭沫若在结束休假返回市川市后,便立刻着手帮助东流文艺社联系上海的出版机构。郭沫若登上国内新文化运动的舞台便是在上海,自己当年在上海创办《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等创造社系列刊物的艰辛,使他对于林焕平等东流文艺社同仁的处境更是感同身受。在众多出版机构中,张静庐是郭沫若最熟悉的一位资深的出版商,他们相识相交于郭沫若创办出版《创造》季刊之时,时任泰东图书局出版编辑兼出版部主任的张静庐对郭沫若帮助甚多,后来张静庐因与泰东经理赵南公发生抵牾,便离开了泰东图书局自行创办了光华书局、现代书局等出版机构。恰好在1934年张静庐创办了专门出版杂志的上海杂志公司,虽然规模不大,却是非常专业的从事杂志印刷、出版的机构。但由于投入的资金不足,而且上海杂志公司还处于初创阶段,因此只能承担《东流》杂志的出版和发行,不能支付任何稿酬。无论如何,在郭沫若的鼎力协助和积极引荐之下,《东流》终于面世了,而且还成为左联东京分盟存在时间最长的一份刊物。

郭沫若与魏晋和俞鸿模合影

《东流》面世后,以“只愿在这个园地里做一个比乡下的农夫还要老实的园丁”作为刊物的宗旨,不慕喧哗,并以扎实多样的创作和多元的译作吸引了读者的关注和喜爱,共出版了三卷十四期。《东流》的主要撰稿人除了林焕平、陈达人、张香山、魏晋、蒲风等文艺社的同仁外,郭沫若也是主要的撰稿人之一。

自第2卷第2期开始,郭沫若陆续在《东流》上刊发文章。《东平的眉目》《请大家学习新文字》《关于〈雷雨〉》《贾长沙痛哭》《五卅前后的创造社》等多篇文章先后刊登。

郭沫若对《东流》约写的文章是相当重视的,《贾长沙痛哭》等就是应《东流》杂志约请所完成的一篇历史小说。对于在《东流》上刊发的稿件,郭沫若都是要亲自校对后才能刊发的,当魏晋拿着刚刚从出版社取回的样稿来到郭沫若住所时,发现郭沫若的气色不太好,郭沫若告诉他自己最近不太舒服,但是没关系,他今晚肯定会把稿子修改校订完成。直到晚上11 点多,郭沫若终于把稿子修改完成,在改稿的过程中,郭沫若不时把左手放在胸前显示出很痛苦的状态。魏晋并没有多想便告辞回社里交稿。几天后,林林告诉魏晋,原来郭沫若生了一个痈,需要卧床休养,病情还比较危险。魏晋听后,回想起当时请郭沫若校稿的情形,不由得感到不安,并对郭沫若更加钦佩。

《东流》一方面因郭沫若的多方联系才得以创刊问世,另一方面又因郭沫若的大力相助文稿质量才得到保障和提升。借助于《东流》,郭沫若为左联东京分盟在日本的发展吹响了嘹亮的冲锋号角。

《东流》月刊

《杂文》是左联东京分盟创办的另外一份刊物,创刊于1935年5月15日,出版至第3卷时,因为刊登比较进步的文章,被当作“有宣传共产之嫌”,受到了日本警备厅的警告,他们的活动成为被监视的目标。《杂文》先是在东京编辑印刷,然后再寄回上海后向全国读者发行售卖,由于其鲜明的革命倾向性,1935年9月20日第3期出版后就被上海反动当局查禁。如果照着这种局势发展下去,《杂文》肯定是难以为继,眼看辛苦创办的刊物面临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他们又一次想到了郭沫若。杜宣、邢桐华(勃生)等同仁,在东京“三闲庄”聚在一起商议对策,作为《杂文》重要的撰稿人和支持者,郭沫若应邀参加了此次会议,“左翼”青年们迫切需要他提出度过危机的合理策略。

怎样才能既有效地躲避日本警备厅的注视,又能使《杂文》的创作队伍保持稳定,不至于另起炉灶重新开始呢?在郭沫若的建议下,《杂文》改名为《质文》继续出版。郭沫若之所以建议将《杂文》改名为《质文》,主要是因为他从歌德作品翻译中得到了启发,他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国内出版后引起了广大读者的强烈共鸣,甚至掀起了一股持续长久的“维特热”风潮,歌德的革命精神和深邃思想深深影响了中国社会发展的进程,而《质与文》是歌德的自传体小说,同样显现了歌德独特的创作风格,因此用《质文》作为替代《杂文》的新名称是恰如其分的。经过郭沫若的解释,杂文社的全体同仁都同意了《质文》的命名,并请郭沫若题写了新刊物《质文》的刊名。就这样,作为《杂文》的继承者,《质文》延续了左联东京分盟业已形成的战斗气息。

与中途加入《东流》不同,郭沫若自《杂文》甫一创刊便开始撰写各类体裁的文稿予以支持。据林林回忆,“《质文》每期都有郭沫若同志两篇到三篇文章,体裁多样,页数比《杂文》多二倍。有小说,历史小说,评论,书简,回忆录。”事实的确如此,在创刊号中,郭沫若便以“谷人”为笔名发表了名为《阿活乐脱儿》的一篇杂谈。《阿活乐脱儿》短小精悍,文章借助于一种名为“阿活乐脱儿”的北美两栖类动物如何由水中转变到陆上生活的方式,引发读者对现实社会的思考。这篇文章是一篇很典型的以寓言形式完成的现代杂文创作,在借物寓意,描述一种自然现象的同时,将复杂的社会问题形象化,以此引发读者的警醒和反思。《阿活乐脱儿》作为《杂文》第1号的头篇文章刊发出来,可见《杂文》对于郭沫若文章的重视程度,以及希冀借助此篇文章确立《杂文》独特的创作风格。

郭沫若在《杂文》(后《质文》)中都刊发了很多的作品,如《杂文》第2号《孔夫子吃饭》(杂谈),第3号《关于诗的问题》(杂谈),第4号《秦始皇将死》(介绍),第5、6 合号《楚霸王自杀》(杂谈)、《给彭澎》(诗歌)、《黑格尔式的思辨之秘密》(翻译),而《质文》第2卷第1期纪念高尔基专栏《人文界的日蚀》《从典型说起》《国防文学集谈》《克拉凡左的骑士》,第2卷第2期追悼鲁迅先生专栏《民族的杰作》以及《我的作诗的经过》和《克拉凡左的骑士》,这些文章则以多样的方式提升了《质文》的水准。

左联成立的目的就是要在全国宣传左翼革命思想,宣扬传播革命斗争的方式。除了创作之外,翻译欧洲先进的无产阶级思想便是主要任务之一。左联东京分盟当然也秉承着这一方略开展活动。为了更好宣传世界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郭沫若便以左联东京分盟的名义发起编印了“文学理论丛书”。既然是倡导者,郭沫若以身作则,率先垂范,1936年2月根据德文原文马克思、恩格斯的《神圣家族》的后半部内容,翻译出了译作《艺术作品之真实性》。

与质文社的合作,既有成功后的愉悦,但也有未能实现预先设想的遗憾。《资本论》未能全译,《战争与和平》转交于邢桐华继续翻译的事情也中途夭折,便是其中最主要的两件未完成的憾事。到1935年,国内虽然早已进行了《资本论》的翻译工作,但都是《资本论》的节译本,未有全译本出现,因此郭沫若早有全译马克思《资本论》的宏大志向,在质文社的支持下这个想法就更加强烈起来,于是质文社便倡议广大留日学生积极响应、全力支持,他们都愿意每人资助郭沫若5 元作为《资本论》全译本的印刷费。得到这样的鼓励支持,郭沫若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国内没有任何一家书店愿意承接这本销路不明而且政治敏感度极高的译作,于是此事最终只好作罢。中国最早的《资本论》译本直到1938年由王亚南、郭大力合译完成,并由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发行。

另外一个遗憾便是未能将自己十分喜爱的《战争与和平》译完出版。郭沫若自流亡日本后不久便开始着手翻译《战争与和平》,他虽然不懂俄文,但是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赚取稿酬来养家糊口,只能以Reelain 版的德译本为底本,同时参照英译本和日译本勉强翻译了第一卷,后来由于书店经营不善,不能再继续出版,因此《战争与和平》后续的翻译也就此搁浅。在参与质文社活动期间,郭沫若认识了留日学生邢桐华,他的俄语水平非常好,特别是他愿意根据俄文将《战争与和平》译完,郭沫若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极力鼓励邢桐华尽早开始翻译工作。1936年10月10日,《质文》第2卷第1期上还刊登出《郭沫若先生推荐邢桐华君新译〈战争与和平〉的预告》,在预告中郭沫若表示:“愿将自己权利让与邢桐华君,俾从原文直接翻译,完成翻译界壮举。”但是非常不凑巧,就在预告刚刚发出不久,邢桐华因有激烈的言辞和行径,被日本警察拘禁并被遣返回国。回国后,邢桐华积极投身抗敌斗争,后又身染重疾,《战争与和平》的翻译也就无法继续完成。

《质文》的发展历程也同样预示着郭沫若新文学创作阶段的到来,因《质文》刊物的风格使然和扩大社会影响力的迫切需求,郭沫若不仅恢复了以往在国内富有战斗精神的文学创作激情,也将自己流亡日本期间对中国古代社会思考和研究的成果转换成更加具有历史厚度的檄文,不断拓展了自己新的创作领域和体裁。

郭沫若在参与左联东京分盟活动期间,与左联各色人物密切接触沟通,既有因新结识到众多年轻朋友的喜悦,也有与老熟人之间情感转变的欣慰,左联东京分盟的成立,也恰好唤醒了郭沫若因政治流亡而关闭已久奔涌不止的内心情感世界,向具有强烈革命意愿的进步青年人敞开了他热情而温暖的心扉。

左联东京分盟的主要成员大都是国内留日的青年学生,他们大多数是二十多岁左右的年轻人,初涉社会,现实斗争经验明显不足,尤其是来到异国他乡,要应付如此繁复杂乱的国内外环境谈何容易?他们在异域中的奋斗迫切需要外力的助推和引导,特别是有着丰富写作经验和社会斗争经历,又热心于社会进步事业的社会名流的指导。在日本留学并生活了十余年之久的郭沫若,便义不容辞地承担起青年引路人的角色。他力所能及地辅助左联东京同盟的年轻人,让他们尽快走上左翼文学创作的道路,积累宝贵的社会斗争经验,并得到国内同仁的认可和支持。

张天虚是左联早期成员之一,加入左联后他就积极从事左翼文艺的创作工作。1932年12月,张天虚开始着手进行《铁轮》的创作。翌年7月,50 余万字的初稿完成。但是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张天虚不得不在1935年3月携带着尚未修改完毕的《铁轮》来到了日本,与左联东京分盟同仁一起进行《东流》的编辑工作。即便是面对陌生的社会生存环境,还要从事全新的工作任务,也未能使张天虚搁置《铁轮》的修改进度,他总是抽出时间来对作品进行润色,并付诸于出版计划。为了使这部作品尽早面世,增加社会影响力,他恳请相识不久的郭沫若为其作序。面对年轻人青涩的恳请,郭沫若毫不推脱,尽心而为,即便是自己手头还有很多稿件尚待完成,但他很快于1936年1月18日为《铁轮》写完了序言。并以《论幽默——序天虚〈铁轮〉》为题,在1936年2月14日的上海《时事新报》发表出来,其实这无异于为《铁轮》的出版做了前期的宣传工作。序文开宗明义地指出:“天虚这部《铁轮》,对于目前在上海市场上泛滥着和野鸡的卖笑相仿佛的所谓‘幽默小品’,是一个烧荑弹式的抗议。”没有任何的浮夸之词,直陈《铁轮》的时代价值和历史意义,该书很快于1936年12月由日本东京文艺刊行社出版发行,成为左翼文学长廊中不可忽视的一部作品。

另外一个得到郭沫若鼎力帮助的便是丘东平。丘东平是《东流》《质文》的重要负责人之一,在赴日留学之前,不仅仅经历了“一·二八”战争的洗礼,而且在国内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他的《梅岭之春》《一个小孩的教养》《通讯员》等都在进步文艺界产生了一定影响。郭沫若是经过旧十九路军团长吴履逊介绍认识丘东平的,虽然看过丘东平已经刊发于《文学季刊》中的《德肋撒》一文后,感到与吴履逊的赞许有一定距离,但是郭沫若还是能够感受到“作者是注重技巧的人,他是有点异邦情趣的嗜好的,是一位浪漫主义者”。时隔仅仅三四个月,丘东平又给郭沫若邮寄了一篇刚刚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沉郁的梅冷城》一文,郭沫若读完后立刻惊诧于在短短的时间内丘东平的写作水平竟然进步如此神速。深刻感到此时丘东平的写作“技巧几乎到了纯熟的地步,幻想和真实的交织,虽然煞费了苦心,但不怎样显露苦心的痕迹”。郭沫若甚至认为“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新的时代的先影,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郭沫若对丘东平并不仅只是单向度指导的关系,丘东平亦对郭沫若的写作进行过修订。郭沫若在《杂文》第3号刊发出写给《宇宙之歌》作者的两封信后,引起了对方的强烈反应,于是郭沫若便写出了《七请》一文予以答复对方的质疑与诘难。郭沫若将这篇刚刚写好的文章交给了来访的丘东平和魏猛克阅读,仅一顿饭的工夫,丘东平便把文章中几处不妥的表述进行了删削,郭沫若赞叹道“东平不仅有一副浓厚的眉毛,也还有一双慈和而有热情的眼睛”,以此敏锐地捕捉到稍瞬即逝的写作灵感。丘东平在郭沫若的帮助下,很快成长为成熟的左翼作家和革命战士。

《杂文》

如果要说左联东京分盟在人事交往上给郭沫若带来的最重要变化,无疑是借助于左联东京分盟所搭建的平台,使他与鲁迅之间有了真诚交流与沟通的可能,他们之间的误解与罅隙得到了弥补和愈合。1935年10月,鲁迅给左联东京分盟主要成员魏猛克的回信中,除了对左联东京分盟所成立的质文社及所创办的《质文》表示肯定和支持外,还多次提到了曾经与自己发生过论战的郭沫若。鲁迅表示:“在国内,左翼作家的作品很难发表出去,郭先生的文章能接二连三地登出来,很好,读了很高兴;但要注意避开当局的注意。郭先生如能长期地出来发表文章和进行活动,影响就会很大。”随后,郭沫若也委托魏猛克在回复鲁迅的信中,表达了自己对鲁迅的问候和敬意。至此,因1927年11月恢复《创造周报》所引起的鲁迅与郭沫若之间的误解并引发他们之间长时间论争而造成两者水火不容的紧张关系宣告结束。

《杂文》创刊得到了鲁迅的支持,他亲笔书写了“杂文”二字作为刊名,就在鲁迅书写刊名的《杂文》第1号,郭沫若的杂谈《阿活乐脱儿》被编排在了第一篇的位置,由此也可以看出左联东京分盟人员的独特用心。特别是在《杂文》第2号,同时刊发了鲁迅的《孔夫子在现代中国》和郭沫若的《孔夫子吃饭》各一篇杂谈,第3号又一次同时刊发了鲁迅的《从帮忙到扯淡》《什么是“讽刺”》和郭沫若的《孟夫子出妻》《关于诗的问题》各两篇文章。郭沫若在鲁迅题写刊名的刊物上发表文章,鲁迅和郭沫若的文章连续同时刊登在同一份刊物上,这两件事情不用说在国外创办的刊物上,就是国内的各种刊物上也是绝无仅有的。这无疑表明了,鲁迅与郭沫若因左联走到了一起,属于同一战线上的同路人了。

虽然,因“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问题,鲁迅和郭沫若之间产生了一些分歧,但这终归是在“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原则下的商议和讨论,与上一次他们之间刀枪唇舌,甚至进行人身攻击的论争有着本质的区别。郭沫若就在《苗的检阅》一文中坦诚地表达了对鲁迅的敬意:“我自己究竟要比鲁迅先生年青些,加以素不相识,而又相隔很远,对于先生便每每妄生揣测。就如同这次纠纷吧,我在未读到那篇万言书之前,实在没有摩触到先生的真意。读了之后我才明白先生实在是一位宽怀大量的人,是‘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的。”鲁迅也同样认为他和“茅盾郭沫若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在鲁迅的此种表态下,郭沫若心悦诚服地认同“鲁迅先生更一向是领导着我们的领袖”。

经过相互观点的坦诚交锋与讨论后,鲁迅在郭沫若心中的地位更加巩固和伟大。1936年10月19日,当鲁迅离世的消息传到东京,郭沫若满怀悲情地连夜写下《民族的杰作——悼唁鲁迅先生》的悼念文章,并且刊发于1936年11月10日出版的《质文》第2卷第2期。郭沫若深情地缅怀道:“鲁迅先生于今晨五时二十五分在上海长逝了。这个消息使我呆了好一会,我自己有点不相信我的眼睛。我疑这个消息不确,冒着雨跑到邻家去借看别种报,也一样地记载着这个噩耗。我的眼睛便不知不觉地酝酿起了雨意来。”

鲁迅的突然离世,对于郭沫若来讲是无比悲痛的,特别是由于各种原因与鲁迅所发生的种种不愉快的事情,更是令郭沫若痛心不已。他深情地认为“中国社会对他的待遇,实在是过于残酷;譬如就像我这样的人吧,如果能够预知到他的死之将要那样很快的来临,我是应该更多多呈送这些精神的安慰的”。

对于鲁迅带给中国的革新意义和文化价值,郭沫若更是作出了高山仰止的界定:“中国文学由鲁迅而开辟了一个新纪元,中国的近代文艺是以鲁迅为真实意义的开山,这应该是亿万人的共同认识。……鲁迅的战斗精神与年俱进,至死不衰,这尤其是留给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榜样。”

借助于《质文》,郭沫若肯定了鲁迅在中国现代历史进程中伟大的地位,无疑为中国左翼进步文学的发展指明了方向。能参与到左联东京分盟所开展的一系列文化活动中,使处于颠簸流离中的郭沫若重新焕发了激情四溢的创作动力,也因与左联东京分盟成员的密切沟通,在更深层次上使郭沫若流亡的落魄心理寻找到文化归属感,藉此郭沫若正式融入到中国左翼革命进步人士的“朋友圈”中,与国内的革命进程和创作宣传形成共振之势。总之,与左联东京分盟点点滴滴的关联,都是郭沫若在日本政治流亡期间的重要事件,也成为他毅然决然归国抗战的主要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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