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新
1927年7月大革命失败后,尽管总的革命形势处于低潮时期,但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理论战线上,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前期出现了继五四运动之后又一个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高潮期。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曾说:“中国哲学的新时代,中国的有着无限的将来的哲学思潮,是在1927年后掩蔽了全思想界的唯物辩证法思潮出现时又才显露头角。”在这个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高潮中,被郭沫若誉为“后起之秀”的青年哲学家彭康为之作了突出贡献。
“认定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改造世界”
彭康原名彭坚,字子劼,笔名彭嘉生,1901年8月26日出生在江西省萍乡市上栗县福田镇双源村的一个书香之家,其祖父彭涵璟是晚清举人,父亲彭松年是萍乡中学的文书。彭康幼时读私塾,1914年13岁时考取萍乡中学,1919年夏毕业,由本族祠堂资助赴日本留学,先考取日本高等学校预科,1921年考入日本第七高等专科学校,学习3年,1924年考入京都帝国大学哲学科。当时,京都帝国大学哲学科拥有西田几多郎、朝永三十郎、田边元、天野祯佑等众多著名哲学家,在日本青年学生中流传着“既然立足于哲学,就必须到京都大学向西田、田边等先生学习”的说法。与此同时,京都帝国大学经济科还拥有河上肇教授等日本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彭康在这里攻读哲学专业的同时,经常去聆听河上肇等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讲座。由于通晓日、德、英等多国文字,他开始大量阅读有关马列主义的书籍,“逐步走出唯心论哲学的圈子,向唯物论迈进,最终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理论”,“认定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可以改造世界”。
在京都帝国大学哲学科,与彭康同学的还有李初梨、冯乃超、李铁声三个中国留学生,他们都先后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另外,当时在东京帝国大学社会学科留学的朱镜我,也时常“和其他进步学生一起特地赶到京都帝大去听河上肇开设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讲座”。在这一过程中,彭康与李初梨、冯乃超、朱镜我、李铁声等留学生结成了志同道合的至交。后来周扬曾在回忆中说:“‘创造社有一批年轻人从日本回来,就是所谓‘后期创造社,他们受到国外一些马克思主义流派的影响。”这一批年轻人,主要指的就是他们五个人。
“把创造社作为明朗的思想战的基地”
1927年11月,彭康已经修完京都帝国大学哲学科的全部课程,却毅然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学位和毕业证书,与朱镜我、李初梨、冯乃超、李铁声一起返回正处于白色恐怖中的中国,来到上海。对此,冯乃超后来这样解释他们的动机:“我们五个人是在人民公敌蒋介石投降帝国主義,屠杀共产党员、进步人士、工农大众时期决定弃学回国的……我们都认识到中国无产阶级已经登上历史舞台,大革命失败后有必要加强马列主义的传播工作,这是我们心目中的共同想法。”说明他们选择一起回国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在国内开展传播和宣传马列主义的工作,而依托的阵地就是创造社。创造社原是郭沫若等人创建的一个进步文学团体。大革命失败以后,彭康等五人提出建议,“希望创造社能转变方向”,即转向宣传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受到了创造社老成员的欢迎,由此促成了“一九二七年底,李初梨、冯乃超、彭康、朱镜我和李铁声五位同志回到上海”。
回国后不久,彭康即于1928年1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据冯乃超回忆:“后期创造社的主要成员中,除彭康入党早一点之外,我跟朱镜我、李初梨、李铁声是在1928年9月同时入党。”回国之前,他们就计划“要把创造社作为明朗的思想战的基地,要尽力从事于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推阐工作”。回国之后,他们立即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创办了以传播马列主义为主旨的理论刊物——《文化批判》。在该刊创刊号上,他们开宗明义地宣告:“我们志愿把各种纯正的思想与学说陆续介绍过来,加以通俗化。”这里说的“纯正的思想与学说”,指的就是马列主义。本着这一主旨,五人做了一个大致的分工,“初梨和乃超负责文艺理论和批评,彭康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镜我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经济理论、分析国际形势。李铁声也作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翻译和介绍工作”。对此,郭沫若后来高度评价说:“新锐的斗士朱、李、彭、冯由日本回来,以清醒的唯物辩证论的意识,划出了一个《文化批判》的时期。”此外,他们在创造社的《流沙》《思想》等期刊上发表了多篇译介马列主义的作品,并出版了多部单行本的译介著作。这些译作和著作比较系统地介绍了马列主义的哲学、经济学、社会政治和文化问题的基本观点,由此吹响了继五四运动之后新一轮马列主义传播高潮的“前奏曲”。
“把握唯物辩证以建立指导行动的理论”
彭康回国后,仅在1928年一年里,就连续发表了10多篇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论文,其中前七篇以《前奏曲》为书名于1929年6月结集出版。他在该书叙言中写道,“其中要最注意的是它所根据的方法——唯物的辩证法”,“我们的任务是把握这个方法来分析中国现实的社会以达到真理,以建立指导行动的理论”。本着这种宗旨,他着重阐发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原理。
在1928年1月和2月在《文化批判》上发表的《哲学底任务是什么》和《科学与人生观》两篇文章,阐述了哲学的定义和哲学的任务,指出马克思主义认为哲学是“一般地研究和理解自然的原理便是世界观”。但是,哲学“所表明的世界观及人生观,不只是解释就算了事,它要指出世界怎样动,人怎样行”。因此,哲学的任务就不是观念论(唯心论)的那种“理性之学”或“价值之学”。相反,“确立变更世界和社会的原理,指示行动底标准——这是哲学的任务,这是哲学的本义”,这是“革命阶级所要求的哲学”,其“理论是辩证法的唯物论,主体是普罗列塔列亚特(无产阶级)”。
彭康在《文化批判》1928年第3期上发表的《思维与存在——辩证法的唯物论》一文,着重阐述了哲学的基本问题以及在物质和意识关系上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指出哲学史上尽管争论问题纷繁杂多,可是“最重要的,最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思维与存在即精神与物质间底关系的问题”,“因对于思维与存在间底关系之解答,一切的哲学都分为唯心论与唯物论两大派”。辩证唯物主义认为物质是一种客观实在,是“与人类意识没关系的独自的存在”,而意识来源于物质,不但“物质底发生在先”,并且意识在本质上也是对客观存在的反映,意识初级形式的感觉“总是认识物质底唯一的手段”,意识高级形式的思维则是“物质通过感觉,达到思维”。同时,思维对存在也具有能动作用,可以通过实践而能动地改造客观世界,这是“认识底确实性及效力”,“惟其如此,所以有实践的价值”。
《唯物史观底构成过程》刊载在《文化批判》1928年第5期上,收入《前奏曲》时改为《唯物史观的几个问题》。该文在论述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时,特别强调了“辩证法的唯物论”是唯物史观的哲学基础,指出从辩证的唯物论“物质是独自的存在,精神是它底产物,思维要受它底规定”的立场去把握历史,可以看出“人类的生活样式须受制于社会的环境及物质的条件”,“一个变革时代不能从那个时代的意识去判断,这个意识倒要从物质的生活底矛盾,从社会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现存的冲突去说明”。用唯物的辩证法“在存立物底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了它底否定的理解及其必然的消灭的理解”、社会“变化的契机就是使渐次性中断而到飞跃的契机”的观点去分析历史,则可以看出“社会底物质的生产力发达到了一定的阶段,必会与它本来在其中活动过的现存的生产关系,或者是只不过为它底法律的表现的所有关系相冲突。这种种的关系从生产力底发展形态,变为它底桎梏。这时候,社会革命的时代要到来。同经济的基础底变动一起,巨大的全上部构造也都缓徐地或急速地变革”。由此可见,“辩证法是关于世界的一般的工具,而唯物史观是关于历史的特殊的工具”,“唯物史观是辩证法的唯物论底具体的表现”,“它底根柢是辩证法的唯物论”。
在彭康的这些哲学论文当中,都特别突出地论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性特点。他指出,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过程,就是“物质通过感觉,达到思维,再经过思维底锻炼构成真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我们不能得到关于物质底完全的认识”,因此,真理总是具有相对性,但是也不能否认真理具有绝对性,因为“不完全的认识渐次会追到完全的认识,相对的真理一步一步地会逼近绝对的真理”。那么,相对真理“怎样地与绝对的真理逼近?它底真理性如何去证明?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以为:‘实践是最后的批判者”。也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存在决定思维,而思维底真理性又因实践去证明——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思维与存在因实践得到辩证法的统一”。
“为的使中国读者能理解辩证法的唯物论”
除了撰写宣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章之外,彭康还利用在留学时掌握了日、德、英三门外语的优势,翻译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哲学原著。1929年,他完整翻译了马克思的《费尔巴哈论纲》《法兰西唯物论史》、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普列汉诺夫的《马克思主义的根本问题》和柯尔施的《新社会之哲学的基础》等经典哲学著作。
馬克思的《费尔巴哈论纲》(今译为《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马克思早年为以后的哲学研究而撰写的十一条概括性的笔记,在批判旧哲学的同时也勾勒出了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雏形,被恩格斯称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此前,这一提纲在中国只有个别条文的摘译,没有中文全译本。彭康在回国的两个月后,就将其全文翻译过来,以“补白”方式载于《文化批判》1928年第2期上,第一次在中国读者面前展现了这篇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献。
1929年12月,上海南强书局出版了彭康翻译的《费尔巴哈论》(今译《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署名“恩格斯著,彭嘉生译”。恩格斯的这部著作写于马克思逝世之后,书中对两千多年来的哲学发展做了精辟总结,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和发展历程做了系统概括,第一次科学地阐明了哲学的基本问题,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之间的联系和区别,是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哲学专著之一。列宁曾说:“在恩格斯的著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反杜林论》里最明确最详尽地阐述了他们(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彭康在译著的后记中指出:“恩格斯的这本书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中是一本很重要的书”,因为它是“藉批判费尔巴哈的观照的唯物论来确立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辩证法的唯物论”,“译者之所以翻译这书,也是为的使中国读者能理解辩证法的唯物论之根本原理”。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彭康以“最完善的原本”德文版为蓝本,同时又参照了英文版和日文版,使得他的中译本更加忠实于原著。在他的译著出版前两个月,上海沪滨书局在1929年10月出版了林超真(郑超麟)译的《宗教·哲学·社会主义》一书,其中包含译自法文版的《费儿巴赫与德国古典哲学的末日》。两相比较可以看出,彭康的德文版中译本表达得更加准确,例如Deuken和Seiu两个单词,彭本译为“思维”和“存在”,后被广泛采用,而林本则译的是“思想”和“真实”。另外,彭译本附录中译有5篇马恩哲学论著,即《费尔巴哈论纲》(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费尔巴哈论〉补遗》(恩格斯《〈自然辩证法〉札记和论断》)、《史的唯物论》(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英文版导言》摘译)、《法兰西唯物论史》(马克思和恩格斯《神圣家族》第6章)、《马克思底唯物论及辩证法》(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摘译),而林译本只有其中两篇。作为中国第一个直接译自德文的全译单行本,彭译本不仅在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其中许多译语,包括费尔巴哈的音译名及其《费尔巴哈论》的书名简称,一直沿用至今。
普列汉诺夫是俄国和欧洲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先驱。列宁曾说,普列汉诺夫的哲学著作“是整个国际马克思主义文献中的优秀作品”,“应当成为必读的共产主义教科书”。彭康在1929年6月翻译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的根本问题》,是普列汉诺夫用通俗形式撰写的一本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著作。原书虽然按照内容分列了16个目序,却并没有拟写标题。彭康在根据M.Nachimson德文本翻译时,又参照恒藤恭日译本所加拟的题目,在书前增设了目录,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底哲学之基础的研究”“费尔巴哈的唯物论”“近代自然科学家之唯物论的倾向”“费尔巴哈的哲学与马克思及恩格斯的唯物史观之思想的联系”“黑格尔的唯心论的辩证法及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论的辩证法”等,由此大大方便了读者,进一步增强了该书的可读性。
1929年10月由上海南强书局出版的柯尔施著《新社会之哲学的基础》,也是彭康译自德文的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书中阐述了“哲学史上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之进化阶段”“科学的社会主义与哲学”“理论斗争的意义”等内容。
“希望引起多数的学者来从事和继续这个工作”
彭康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译介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重点阐释辩证唯物主义,这在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和作用。中国自从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马克思主义获得了广泛传播。不过,在最初的七八年时间里,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译介大都是唯物史观的内容,很少涉及辩证唯物主义领域。这是因为,当时中国先进分子研究和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目的,主要是想找到一条救国救民的出路,而唯物史观的内容与社会革命直接相关,因而首先受到关注。然而,在经历了1927年大革命从高潮到急剧失败的大起大落之后,中国共产党人在反思中感受到,要想引导中国革命走向胜利,仅仅运用马克思主义的一些直接结论是不够的,还必须学会运用哲学认识论和方法论来分析中国社会和革命运动。彭康在1928年到1929年间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大力译介,可以说正是适应了这样一种形势和需求。实际上,不仅是彭康,其他后期创造社的成员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译介,也都同样体现出这种重点传播辩证唯物主义的特点。以1928年《文化批判》第一至第五期和《思想月刊》第一至第五期为例,所刊载的辩证唯物主义文章就有:朱镜我的《理论与实践》《科学的社会观》《关于精神的生产底一考察》、李铁声的《目的性与因果性》《辩证法的唯物观》《〈哲学底贫困〉底拔萃》、李初梨的《唯物辩证法精要》《自然生长性与目的意识性》、洪涛的《什么是辩证法的唯物论》、克兴的《意识形态的变革与唯物辩证法》等。正如郭沫若所说:“辩证唯物论的阐发与高扬,使它成了中国思想界的主流,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的努力,是有不能抹煞的业绩存在的。”
彭康在《前奏曲》叙言中曾说:“我的希望是因我这个开端而引起多数的学者来努力从事和继续这个工作,以建设中国特殊状态下的健全的积极的思想——世界观和人生观。”果然,彭康及后期创造社同仁所吹响的“前奏曲”,很快汇合成了一曲宏伟雄壮的“交响乐”。到1930年代前期,已经有一大批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家投入到译介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工作中,在中国思想界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唯物辩证法运动,这不但为中国共产党人系统和深入地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直接的思想资料,而且也为以毛泽东《矛盾论》《实践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奠定了前期的基础条件。
1929年秋,彭康参加中共中央文化委员会的领导工作,先后担任委员和代理书记,还参加了“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社联”)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左联”)的筹建工作。正当他以满怀激情和全副精力投入党在理论和文化战线的工作时,不幸于1930年4月被捕,身陷国民党牢狱长达7年半之久。在狱中,他仍然坚持向难友们讲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开展对一些哲学问题的讨论。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国共两党实现合作,彭康获释出狱。此后,他历任中央文化委员会委员、代理书记,中央华中局宣传部副部长、部长,华中党校校长,华中建设大学校长,中央华东局宣传部部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彭康历任中央山东分局委员兼宣传部部长,山东省人民政府委员、文化教育委員会主任,中共上海市委委员、华东军政委员会文教委员会主任,交通大学校长,西安交通大学校长、党委书记等职。“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残酷批斗,1968年3月被迫害致死,1978年6月得到彻底平反昭雪。2008年,在彭康逝世40周年之际,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彭康纪念文集》一书,又在2018年出版《彭康文集》上卷和下卷。不过,对于彭康在理论战线的建树,尤其是他在早期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贡献,目前的研究还很薄弱,需要引起学术界的重视。这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研究和现实推进,是非常有价值的。
[基金项目] 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20世纪30年代中国共产党理论家队伍的形成及其贡献”(编号:10YJA770026)。
(作者系青岛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题图 在华中抗日根据地的彭康
责任编辑 / 马永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