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讲述:须一瓜《双眼台风》的叙事特色

2020-03-22 23:41
福建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团圆小龙台风

林 珊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福建福州,350003)

须一瓜作为一名政法记者,擅于将采访中获得的新闻,通过自己的正视、反视、审视与凝视,深入挖掘案件背后微妙复杂的世界,重新逼近现实,引发社会的震撼。她的多部小说被拍成影视作品,颇受社会的欢迎。多年政法记者的工作经历,让她具备很强的讲述能力。她不仅能在所接触的充满暴力冲突与血腥杀戮的反常世界中自觉书写,并经由纤毫毕现的观察、生动的细节描写与深刻的精神解剖,达到追问人性、逼问现实的目的,而且能运用她所擅长的中国式讲述方式,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她的小说《双眼台风》就是通过意象化符号的表达,“尚善”情愫的抒写及“大团圆”母题的再现与延伸来实现她中国式的叙事特色。

一、意象化符号的表达

“意”为心意,“象”指物象。“意象”即对象的感性形象与作家心意状态融合而成的、蕴于胸中的具体形象。简言之,“意象”就是寓意之象,是用来寄托作家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明代何景明在《画鹤赋》中指出,“想意象而经营,运精思以驰骛”,可见“意象”是经过运思而构成的形象。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首次将意象用于艺术创造,指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说明意象的使用,必须眼光独到地将外物的形象与心中的意趣、情感融合起来,只有这样,意象才能成为审美的形象。而意象的叠加或并列,又常常可以表达出含蓄而丰富的情感内涵,创造出丰沛的审美形象。“意象化”已成为中国式讲述的文化本能,它在悠久的历史中形成了独特的文化基因和审美风貌,其叙事手法直接或间接地指向了潜在的中国文化哲学。在中国人对自身文化日益认同的今天,中国作家自觉地返归中国文化原点,返归中国叙事,着力发现本民族的集体意识和思维模式,发掘并运用中国叙事的文化密码亦成为必然。须一瓜就是一个中国叙事的践行者。

小说《双眼台风》中的“双眼台风”就是一个意象。在气象学上,“双眼台风”是指在台风眼附近的热带气旋,受干空气的入侵及地形等因素的影响,可能再长出一个台风眼。两眼台风的势力相互制衡,就会互相削弱而降低风势,如果两眼合并,就会形成超强台风,就会“摇晃、摧毁、冲刷、涤荡、重建”——须一瓜说这就是《双眼台风》书名的用意,[1]也是“双眼台风”这个意象的丰富内涵。须一瓜是非常擅于使用意象化符号来表达思想与情感的作家,看过她的《太阳黑子》《淡绿色的月亮》《地瓜一样的大海》等小说的人一定会了解这些篇名中的意象蕴含的深邃情感与丰富的内涵。

《双眼台风》的故事从双眼台风“小碧”到来之前展开:嫌疑犯甘文义在审讯中供述了14起强奸杀人案,其中,“6·11”哑女案在乾州市公安局内引起不亚于台风的震撼,因为此案在十年前已被鲍雪飞办成“铁案”,且“凶主”顾小龙已在十年前伏法。而且,当年的案件主办人鲍雪飞已得到升迁,现任乾州市公安局副局长,位高权重,甚至可能做到一手遮天。嫌疑犯甘文义主动交代了杀人强奸的经过,且能说出当时哑女用的是檀香皂、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项链和作案时间在《新闻联播》开始以后等非真凶难以表述的准确细节,这使得公安、法院与检察院内部各层级相关人员(包括鲍雪飞在内),都已经意识到十年前那宗案子有可能是错案、冤案。是为求真相,将旧案追查到底,还是为保自己的名誉地位而将错就错,不惜枉法徇私?他们内心纠结,表现各异。以鲍雪飞为代表的恶势力猖獗狂妄,他们想方设法阻挠案件的调查:妄图制造车祸把真凶甘文义灭口;威胁唯一的目击者老赵及其家人,使其三缄其口;千方百计隐藏哑女的尸体检验报告;处处阻挠傅安里的调查行动,并处心积虑地把他关进疯人院——康宁医院;更有甚者,他们制造车祸将保存关键证据的法医范景明和可能拿到此证据的记者邱小豆谋杀。他们践踏法律、草菅人命,令人发指!而以乾州市公安局闻里分局局长傅安里为代表的正义力量,为了查清真相,还法律以公正,拒利诱、顶压力、冒危险。他们的调查困难重重、险象环生。可以说正邪两股力量就像“双眼台风”相互制衡、相互对抗,紧张而压抑,真可谓黑云压境,狂风呼啸,步步惊心!

接着,作者将正反双方较量的高潮安排在超级台风登陆之前的一个多小时。此时,台风的“双眼”已合并成“单眼”,顿时,狂风猎猎、巨浪滔滔、大雨浸盆。被鲍雪飞以“武疯子”的名义关进康宁医院并被切断与外界一切联系的傅里安,强忍着被药物折磨的痛苦,以超于常人的毅力,乘医务人员忙乱之际,在风暴的掩护下,拉开铁窗护栏,在大雨疾风中翻过医院围墙,并在顾小龙好友今红玉的帮助下乘车离开医院。他们俩在市局刑警队曹支队长的帮助下,与知道《尸体检验报告》下落的记者汪欣原汇合后,赶往法医范景明前妻所在的汀云村,计划从她那儿取回这关键性的证据。与此同时,鲍雪飞也得到信息,并展开对“武疯子”的围追堵截与生死搏杀:

“一辆三菱越野车在浊白的雨幕中,避雨而来……鲍雪飞就知道,那个如脱弦之箭,直扑桥头而来的兽形黑色物必定是傅理安的车……就在三菱越野车冲关而去之际,鲍雪飞的汽车也咆哮地追扑而上……两辆汽车,如两骑绝尘,呼啸射进了浊白迷离的大桥深处,仿佛进入了不可知的死亡隧道。……就在越野车冲进村子,鲍雪飞的帕萨特也呼啸而入。”[2]

此时,汀云水库正在泄洪,洪水已入村庄,鲍雪飞赶到,与傅里安在洪水中展开殊死搏斗:

“傅里安似乎完全忘记左脚掌里的玻璃,飞快的扑了上去。两人又摔倒在一起。在龙眼树林短坡下,两人再度激战……”[2]

当傅里安终于战胜鲍雪飞拿到《尸体检验报告》,驾驶三菱越野车急速离开汀云村时:

“后方一声巨响,汀云古廊桥在暴雨激流中,肢解垮塌……乾州在暴风狂雨中天地倒转。”[2]

作者须一瓜讲述的故事一直处于“双眼台风”这个大意象之中,而狂风、暴雨、洪水意象的叠加,使“双眼台风”这一意象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内涵。它既表现司法过程中正邪两股力量互相厮杀的惨烈、斗争环境的复杂诡异以及正义力量逐渐发展的曲折艰难,同时又暗示着案件平反过程的动荡艰险与惊心动魄。在这里,“双眼台风”既是自然现象又是文化意象,它就像是一场强大的反腐风暴——当外部世界经由风暴的“摇晃、摧毁、冲刷、涤荡”之后,一切趋于平静,风暴过后则将是一场“重建”的开始。

须一瓜的故事从台风到来之前拉开序幕,经由紧张的酝酿,在台风登陆之时达到高潮,表达出“摇晃、摧毁、冲刷、涤荡、重建”的内涵。这样的意象符号的运用,使作品增加了本土色彩、文化联想和审美意趣,体现了中国式讲述的文化印记。

二、“尚善”情愫的抒写

须一瓜说:“我对我生活其间的世界充满疑虑,同时,我对自己认识世界的目光将信将疑,我经常不能如意表达,也无法建立起我所表达的恒久意义的完全信任,但是,不能克制的是,我在试图去做,真诚地、孤独地去做。”[3]尽管须一瓜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充满疑虑”,对自己观察世界的眼光还“将信将疑”,但是她并没有对人性失去信心,她试图通过自己的笔去构建这份善意,营造这份善情,塑造这种善的形象。而这种善的形象“显然不由生活或者由话语一个元素构成,它是一种三维结构。是由生活的主要特征——以情感为核心的心理特征——文学形式的特征的一种复合结构。”[4]中国受儒家思想影响深远,而儒家首先提倡的是“仁”是“善”。于是追求“善”成了人们的精神追求与文化认同。孟子曰:“人性善。”而“性善”即“良知和根本善”,[5]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在中国文学形象的塑造中,自古就把生活的主要特征——认同“善”、追求“善”与以情感为核心的心理特征——“性善”结合起来,塑造出具有文学形式特征的形象。可以说,“善”的精神总是渗透于中国文学创作之中。《离骚》中“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中的“好修”就是“尚善”。《诗经·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吟唱也表达了厌恶战争、企盼和平的“尚善”情愫。我们很容易在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找到最善良的历史来源。文学传统是有传承性的。须一瓜也秉承了我们民族最善良的秉性,以道德情怀来处理公安法治资源。她的作品往往是从罪恶的通道进去,却把我们引向一个撒满阳光的爱与善的世界。可以说,《双眼台风》中顾小龙案的平反,就是一伙好人和不太好的人共同完成的善举。小说塑造了系列“善”的形象:

傅里安,乾州公安局闻里分局局长,素有“疯子”警察之称。他认为法律就是“铁律”,是不容任何人亵渎的,为此,他敢于冒犯权贵,被称为“疯子”。他的业务能力强,工作玩命干,在审理系列强奸杀人案嫌疑人甘文义时,发现十年前师姐鲍雪飞(现市公安局副局长)所办的案件——顾小龙杀人案(也称6·11哑女案)有重大疑点,他赌上所有也要重查案情。最后在市局刑警队曹队长、记者汪欣原、邱小豆及群众今红玉等许多人的帮助下,他终于战胜了权贵鲍雪飞,取回了关键证据,为顾小龙案的平反昭雪立下汗马功劳。他是警界的良心,正义的代表,是“善”的化身。

今红玉,具有最朴素的正义感的女孩。十年前为媒体对自己的好友顾小龙的不实不报道而申诉,十年来一直为照顾顾小龙一家而慷慨解囊,十年后又为顾小龙冤情上下奔走,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她虽弱小,但不畏强权,虽世俗,亦不乏善良。

此外,小说中还塑造了虽八面玲珑、“有新闻便是娘”却又良心未泯的记者汪欣原。天真率性,为求真相而遇害的记者邱小豆——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不忘给汪欣原发送关于哑女尸检报告的信息。另外,还有虽身患绝症但最终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在最后关头向目击证人老赵求证的法官陈书伟及当年因害怕威胁而三缄其口,但在死前不再沉默的唯一目击证人老赵。可以说,这些人身上都有缺点,但又心存善意,正是这些人共同形成了反腐的合力,最终突破鲍雪飞等人的防线,使正义得以降临人间。

须一瓜之所以如此抒写人们心里“尚善”的情愫,正如她自己所说:“这个作品我自己是带着人生理想、追求在里边的,我以前说过人有一种趋光性,……就是跟那个小昆虫一样,都有这个趋光性。在小说里,我写的东西都是源于生活,但我又确实通过自己对外界的主观理解来写的。”[1]“在这个故事里,最终那些对人性之善开放绿灯的人,排成了行。那些有缺点、有很多人性弱点的人,即使在权力机器的运转中,还是展示出了善或有济于事、于事有补的部分善。它不亚于现实的严酷,但它给人以突围的希望,……总要让血热一热,总要让呼吸热一热,总要看到前面是明媚的,总要知道世道再难,人心再险,还是有基本正义存在于天地之间。”[6]作者希望,不要忽略我们心中的“恶”,也不要低估我们心中的“善”。

三、“大团圆”母题的再现与延伸

华中师范大学孙文宪教授认为:“母题必以类型化的结构或程式化的言说形态,反复出现于不同的文本之中,具有某种不变的、可以被人识别的结构形式和语言形式。[7]我国传统的小说、戏剧常常出现这种“可被人识别的结构形式和语言形式”,如“有情人终成眷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等,而少有如莎士比亚四大悲剧《李尔王》《麦克白》《奥赛罗》《哈姆雷特》那样一悲到底的悲剧。胡适在《文学进化论观念与戏剧改良》中说:“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点,无论是小说、是戏剧,总有一个美满的团圆。”即使是悲剧作品,作者也往往会在悲剧的结尾上加一个“曲笔”,营造一个完美的结局。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中,梁祝在抗争无效、双双殉情后,作者通过化蝶而使他们得以“大团圆”。《长生殿》中,唐明皇最终也在中秋夜与杨贵妃“团圆”于月宫。还有《牡丹亭》《白蛇传》《孔雀东南飞》等作品,概莫如是。唐元稹《会真记》中的崔莺莺被始乱终弃的悲剧,到了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中,就被改成了张生、崔莺莺在红娘的帮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爱情主题的作品如是,抗争主题的作品也不例外。如《窦娥冤》中的窦娥,虽为弱势,无奈被杀,但死后三桩誓愿兑现,最后在其父亲的帮助下,平冤昭雪。《赵氏孤儿》中的赵武,除奸报仇,袭父祖之职为卿相,最终也达到了“大团圆”。传统文学之所以在叙事的过程中会形成“大团圆”的母题,与本民族的文化有关。前述提及中华文化深受儒学影响,中华民族具有“尚善”的传统。从《论语·八佾》中的“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也,未尽善也。”可知,孔子认为“善”是比“美”更高一层的,美与善的结合才是完美的。“文学代表这一个文化人群的心灵秩序”在这儿也可见一斑。[8]正因如此,“大团圆”的母题才会一直以来为人们所乐见乐书。

须一瓜作为受传统文学浸染的作者之一,她在现代政法案件中再现了这种符合中国读者阅读期待的“大团圆”母题,并对它进行延伸与思考。在《双眼台风》中,“大团圆”叙事结构与《窦娥冤》的结构相似:蒙冤受难——无奈屈死——贵人相助——沉冤昭雪。作品中的顾小龙因报案而被疑,因屈打而成招,虽口供还存在疑点,但在当时严打的背景下,在限期破案的压力中,被迫伏法。十年后,真凶出现,在以傅里安为首的公检法同仁的共同努力下,最终突破鲍雪飞等腐败分子的重重阻挠得以真相大白。《双眼台风》是以浙江的张氏叔侄案,内蒙的呼格吉勒图案等现实政法案件为素材而创作,其中有许多细节与现实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样的真凶出现(呼格案中的赵志红、小说中的甘文义),同样的美女警官(张氏叔侄案中的聂海峰、小说中的鲍雪飞),同样被隐匿的关键证据(张氏叔侄案中的DNA报告、小说中的哑女尸检报告),同样的媒体推动等等。可以说小说是现实的映射,它的意义不仅在于讲述一场惊心动魄的警界翻案事件,不仅是告诉人们一个案件从发现到平反的路程有多远、过程有多难,也不仅在于表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情感诉求,还较为生动地反映了我国当前司法的生态、追问司法过程的困境:为何经公、检、法三家的调查取证、法庭审理再到死刑复核的层层检核还能出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什么样的程序才导致了层层关口的失控,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够尽量少犯错误?其次,为何发现有错或有疑之后的纠错过程如此之难?再由小说中的顾小龙案联想到现实中的河北聂树斌案、河南赵作海案、湖北佘祥林案、内蒙呼格吉勒图案和浙江张氏叔侄案等等,每起案件的平反都是因真凶出现或者被害人复活,为何没有一起是通过司法机关的自查自纠得以更正?须一瓜的思考是深刻的、逼问是有勇气的。顾小龙案的平反更启示我们:应该关注案件背后人性的善与恶,关注司法过程中的人权保障、程序公正、证据裁判等问题。顾小龙冤案的平反,虽然迎合了读者的阅读期待,符合了“大团圆”式的文化认同,但冤案带来的伤害真的能因平反而终止吗?事实上,后果如此深重的冤案已经不是一个轻描淡写的“错误”所能囊括的了!须一瓜的追问仍然在继续……

综上所述,须一瓜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了丰富的滋养,这使她的小说有了更丰厚的文化韵味与文化承载,她用“双眼台风”的意象呈现现实的复杂、邪恶势力的强大、正邪斗争的严酷,她也将“尚善”的情愫和人性趋光的温暖照进了现实,将“大团圆”的文化认同及“大团圆”后的思考与追问留给了读者,这是须一瓜为我们所做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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