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部队”中的“两点红”: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小说与战地报告*

2020-03-22 22:47童晓薇
妇女研究论丛 2020年1期
关键词:信子从军战场

童晓薇

(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东亚研究中心,广东 深圳 518060)

1938年8月始日本军国政府征用一批批文人组建了为侵略战争摇旗呐喊的“笔部队”。国内学界很早就对这支臭名昭著的笔杆部队进行了介绍和研究,对其组建过程、成员结构、作家狭隘的“文学报国”思想及产出的侵华国策文学进行了分析(1)例如王向远《“笔部队”和侵华战争——对日本侵华文学的研究与批判》(北京:昆仑出版社,2015年)等相关研究成果。,但对其中两名女作家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论述不多。日本学界对“笔部队”从整体到个别作家的研究成果均可谓丰硕,尤其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女性主义批评针对战后女作家自我矮化、逃避罪责的现象以及她们的战争协助行为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分析和批判,对包括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在内的诸多女作家的战地报告做了细致的解读。但其中以个体研究居多,将上述两位女作家放在“笔部队”语境下进行共性研究的尚不多见。作为“笔部队”中仅有的两位女性,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战争协助在女作家中具有很强的代表性。而对女作家战争协助行为的探究,不仅要关注个体特性、倾听个人的声音,更要关注个体性和差异性掩盖下的群体共性,关注文学与战争协助行为表现出来的思想关联性,析缕出她们沦为战争帮凶的带有普遍性质的深层原因,才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启示作用。本文拟立足于此,在“笔部队”语境下通过对她们从军前的小说与战地报告的比较分析,进一步考察侵华战争期间日本女作家协助战争的原因和特点,作为“笔部队”以及女性研究的一个补充。

一、“笔部队”的组建

1938年6月至10月,中国军队与日本侵略军在武汉地区展开了抗日战争防御阶段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此次会战中,中国军队浴血奋战,歼敌约20万,粉碎了日军希望速战速决、逼迫国民政府投降结束战争的企图,抗日战争从此进入胶着相持的状态。武汉会战,日本称作“武汉作战”或“汉口攻略战”,由于出兵规模多达30多万人,为保证足够的军费开支和人员输送,1938年5月5日,日本政府颁布了“国家总动员法”,为日中长期“总力战”的实施,以法律的形式保障政府可以对全国人力和物质资源进行统一的管理和调配。

武汉会战开始后不久,日本内阁情报部决定充分发挥新闻媒介对战争的宣传作用,组建一支由文人组成的从军部队,派往中国武汉战场视察,让文人用手中的笔煽动民众的国家意识和战争意识,进一步强化国家总动员体制。8月22日晚,在东京的一些作家收到了时任日本文艺家协会会长的菊池宽寄来的明信片,大意是内阁情报部与文艺家有要事商谈,希望次日在首相官邸内的情报部集合。8月23日,十余名作家聚集情报部。陆军省松村中佐指着墙上的巨幅地图向作家们介绍了武汉会战的现状后,情报部官员总结性地对作家们说:“如果各位希望从军,则和陆海军部协力探讨一个方便易行的方案。首先我们准备接收二十名左右人员,不过,说是从军,绝没有任何要大家写什么东西的要求。……希望各位用眼睛用心脏来充分观察作为20世纪一大现象的现代战争的模样。”[1](PP 9-10)在场作家纷纷表达从军的意愿。8月26日,情报部在首相官邸发表了第一批从军部队名单,共22名。“世间称这只部队为‘笔部队’。是媒体的命名。”[2](P 15)

这22名文人分成陆军班和海军班,陆军班团长为久米正雄,团员13名,他们是尾崎士郎、片冈铁兵、岸田国士、泷井孝作、丹羽文雄、川口松太郎、浅野晃、佐藤惣之助、中谷孝雄、深田久弥、富泽有为男、白井喬二和林芙美子。海军班团长为菊池宽,团员7名,他们是小岛政二郎、佐藤春夫、杉山平助、吉川英治、小岛政二郎、北村小松、滨本浩和吉屋信子。9月14日“笔部队”出发,海军班从羽田机场乘飞机到上海,陆军班则先坐火车到福冈,再从福冈飞往上海。1938年10月回国。

“笔部队”是日本政府招募有意愿的文人公开派遣从军的开端。自此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本政府“征用”的文人达70多人,他们作为报道员被派到中国南方及东南洋各地,继续美化和鼓吹军国政府的侵略国策。松村中佐的“不做要求”言论,明显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笔部队”组建前后,日本军部通过新闻媒介反复重申了对“笔部队”的要求。陆军省新闻班员铃木库三在一篇标题为《汉口从军之际对从军文士的期待》中说:“希望各位……尽情发挥优秀天分,完成伟大构想,哪怕一部也好,写出一部杰作问世,让读者感动涕下,让日本精神永久飘扬。”当时的内阁情报部长横沟光晖在一篇题为《去汉口、去汉口 剑与笔都是铁做的》文章中说:“希望文坛的各位好好观察第一线,体验日本精神之精髓,于发扬日本精神上发挥作用。”[3](P 83)“笔部队”一到上海,接待他们的陆军军官就发给他们行动计划表,上面写着:“目的——主要向国民报道武汉攻略战中陆军部队将士的英勇奋战和劳苦实相以及占领地区内建设的状况,以促进所有国民的奋起与紧迫感。”[1](P 24)可见日本军部组建“笔部队”的目的非常明确,他们深知“在支持战争的舆论形成过程中,可以说‘笔’要比‘剑’强大”[4](P 260)。而“笔部队”作家积极响应军部号召,炮制出大量宣扬和美化日本殖民侵略的文章,为日本武力侵华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高崎隆治指出:“这个国家的文人与侵略战争之间耻辱的野合关系,以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和极为紧密的程度,展开一幅幅让人无法直视的划时代的丑态毕露的画。”[5](P 17)

陆军班和海军班里各有一名女作家:林芙美子和吉屋信子,被称为“笔部队”中的“两点红”。“她们是女作家战争协助的起点。”[6](P v)在她们之后,更多的女作家响应军部的要求,陆续奔赴各地战场慰问,成为战争的协助者。

二、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被选上的原因

第一批“笔部队”的人选由文坛大佬菊池宽和久米正雄等人私下拟定。对此,当时文坛颇有微词。文艺评论家高沖阳造在1938年10月1日的《日本学艺新闻》上发文谴责道:“据说有评论反映这支从军笔部队的成员人选程序不公平。我等和文坛上真正的小说家除了照片从未谋面,也不幸毫无交往,因此不公平是从文坛何处产生的,在各种杂志上有人匿名批评人选之前,我是完全不知情的。据《日本评论》上刊载的匿名评论说,笔部队人选发表之时,就有评论说那是菊池宽、佐藤春夫、久米正雄三人在谋一己私利。说富泽有为男是佐藤的弟子、中谷孝雄也是相当于佐藤的弟子、泷井孝作背后有菊池宽、深田久弥是久米的引荐等等,那个匿名氏做了相当细致的分析。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但文坛内靠私情结交的帮派性质,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2](PP 26-27)

“笔部队”的组建是军部发出的正式邀请,给予从军作家佐官级(相当于军队的连队长或大队长级别)军属待遇,万一遭遇不幸,其遗骨可以供奉于靖国神社。对很多作家来说这是至高的荣耀。因此才会有无名望、无从军经验的作家走后门参加,也因此会有人特意刊文投诉。但两名女作家的获选可谓“名至实归”。

首先,“笔部队”组建时,她们已是相当有名气的作家。吉屋信子1916年以少女小说《花物语》出道,1920年的《去往大地尽头》获得《朝日新闻》悬赏小说一等获选作品,该小说1924年被新潮社《现代长篇小说全集》收录时,吉屋信子获得高额版权费。1936年的长篇连载小说《丈夫的贞操》不仅发行单行本成为畅销书,还被改编成电影和舞台剧,大获成功,风靡一时。吉屋信子借此获得巨额稿费与版税,成为当时颇具话题性的作家。 林芙美子也是一位畅销书作家。1930年其代表作《放浪记》和《续放浪记》由改造社发行单行本,成为畅销书,她因此一举成名,也获得不少的经济收入。1931年同样由改造社发行的小说《清贫之书》还得到当时文坛大腕宇野浩二的高度赞赏:“林芙美子的《清贫之书》是我读到的十二三篇(包括左翼作家的作品)这个月杂志小说中,觉得最有意思的。读这个作家的作品这是第一次,不知道她的其他作品,也不知道这个作者是右翼还是左翼,但是这部作品,读完后,夸张点说,佩服得直敲桌子。”[7](PP 101-102)1937年6月改造社刊行《林芙美子选集》全六卷,更是奠定了其流行作家的地位,成为媒体宠儿。

其次,当时女作家中只有吉屋信子与林芙美子有过从军经验。吉屋信子是到中国战场第一位女作家。1937年8月,她作为当时日本发行量最大的妇女杂志《主妇之友》皇军慰问特派员到过中国华北战场。1938年8月前往中苏边境的张鼓峰战场视察劳军,参加了张鼓峰阵亡士兵遗体运送仪式。林芙美子参加“笔部队”前最受人关注的从军经历是在1937年12月,她作为《每日新闻》的从军特派员到达中国江浙地区,进入了刚惨遭大屠杀的南京城。

1938年日本军国政府颁布《国家总动员法》,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即动员后方的女性了解时局与前方将士的状况,激发她们的战斗意志,在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达成前线与后方的联结。而最适合在前线与后方搭建桥梁的就是女作家。吉屋信子作为《主妇之友》的专属作家多次被派到中国战场,主要原因就是媒介希望她“用男作家、记者、军人做不到的,只有女作家才有的观点与感觉将战场上活生生的现实与后方的女性联结起来”[8](P 140)。她们参加“笔部队”前的战地报告《去到战火中的华北战场》《战火的上海敢死行》《到南京》等通过收音机、报纸、座谈会等多种方式在广大女性读者中传播,“在宣扬战争的正当化,向军队表达慰问和谢意,向女性读者传达战斗痕迹、战场情况,使前方与后方融为一体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8](P 145)。

因此,媒体对林芙美子和吉屋信子的“笔部队”从军充满期待。她们的从军报告早早就分别被每日新闻社和朝日新闻社两大报社买断。两人利用报社成为知名作家,报社则将她们的“野心”作为卖点,增加销售量。对于参加“笔部队”,两位女作家非常兴奋。尤其是林芙美子,在“笔部队”名单公布后第二天,她即刻在《东京朝日新闻》上表达意愿说:“我想去,就算自费也想去,我想在那里住一段时间。(中略)我认为现在不是写无聊的恋爱的时代。”[4](P 247)出发前的9月2日,她又发文说:“总之,到了战场上,要努力和士兵们共进退。不惜在战场上战死”,“这次从军吉屋和我被选上了……不知道在战场上我和吉屋能否在一起。如果在一起,一定充分发挥协作精神抖擞地往前走。”[4](PP 248-249)可见,“林芙美子等诸多女作家并不是被迫协助军部,而是主动积极地参加”[4](P 246)战争协助。她们从一开始就与军方、媒体形成了共犯关系。

三、两人小说的特点与思想局限

相比前几次的战场慰问,“笔部队”从军规格最高,荣耀最大,与两人的人生诉求、女性诉求相契合。如果说普通女性是随着战争的进程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到侵略国策话语中,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等女作家则并非是在战争爆发后受制于国家政治话语才发生转变,她们对从家庭空间踏入社会空间的欲望强于常人,而思想意识一贯的不足和认知的浅薄导致她们的入世欲望偏离正常轨道,迅速而顺畅地与战争协助一拍即合。

近代以来,女性成为职业作家是一条坎坷之路。除了自身的才华,还需要具有从男性包围圈中突围的能力和执着。中村武罗夫在评价吉屋信子时说:“在各种意义上,以尚处于弱者地位的弱小妇人之身,既没有接受固定异性的庇护,也没依靠任何帮派朋党,全靠自己有了今天的成绩,必须说她是了不起的。”[9](P 169)这个评价用在林芙美子身上也非常适用。《放浪记》中那个无人问津的文学少女成为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作家,支撑她的就是入世的强烈欲望与执着。

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都非常擅长在小说中运用“女性经验”,调用“女性情感”,突出“女性气质”,通过将男性文学他者化建立自己的话语风格。林芙美子多以自己与男性的生活为素材和蓝本,在与男性相互观照的过程中书写女性情感和女性心理。宇野浩二在评价林芙美子的《清贫之书时》强调她“……是用新日本妇人的感情表现出来的”[7](P 102)。吉屋信子原本就是写少女小说出道,非常擅长运用与男性完全不同的少女的语言、文体、情感来讲述故事,吸引女性读者的关注。当时有评论家指出:“……她是彻头彻尾的女人的朋友。……(她的小说)里有着只有女人才能理解的敏感纤细的情感。”[9](P 174)

但是她们的小说将触角伸向男权社会的同时,又避免触及男权社会的核心,甚至有意维护既有二元体制的运转,并有意识地将女性置身于男性视线的审视下,以满足男性对女性的窥探欲望。其思想和认知的缺陷与不足在她们的代表作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一)假逃逸与真回归:吉屋信子的《丈夫的贞操》(2)本节引文均由笔者译自吉屋信子『良人の貞操』(東京:東方社,1976年)。

一对中产阶层夫妻,丈夫出轨妻子的闺蜜,在今天也是吸引大众眼球的题材。妻子邦子出身良好,女校毕业后结婚成为一个家庭主妇却不善家务。在小说开篇,丈夫抱怨她每天早上冲泡的咖啡时淡时浓、时酸时苦,她激烈抗议:“我又不是机器!”她对“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框架多有疑虑。在第二节“上班的丈夫”中,她思索道:“男人们无论是否结婚,都有余力讨论或思考社会、国家、人类等问题,女人一旦结婚,连宇宙、国家、社会甚至全人类都消失了,最重要的只有丈夫。为让丈夫高兴,厨房和镜子前成为女人的全世界,这个事实,邦子婚后这四年亲身体验了。”“‘女人,就这样生活是好事吗?’她时常这样思索,但是,怎么办呢?又完全不知。”

她发现丈夫出轨,情敌是自己的闺蜜,而且闺蜜还与丈夫生下了一个孩子。最初她无法原谅且态度坚决,认为无论丈夫如何不像话,做妻子的都选择忍耐和原谅是功利且不诚实的想法。“在已经没有了爱的丈夫身边做一个名存实亡的妻子受他供养的这种耻辱的生活,我一小时也忍耐不了!”从邦子这个人物的设定,可以看到作者吉屋信子进步的思想。邦子受过教育,有一些反叛意识,与传统“良妻”很不一样,她对自己生活状况的痛苦思索和质问,超越了个人,具有普遍性和观念性,是对家族制规定的女性角色定位的质疑,是对传统“良妻”角色的精神逃逸。尤其是在男人出轨时,将决定事件走向的权利交由妻子,让妻子通过自己的逻辑思路来决定是否原谅丈夫,无疑是将个人命运的决定权赋予了女性。

但吉屋信子并没有让邦子走得太远,邦子在逃逸“良妻”的道路上绕了一小圈后又回到“贤母”处,最终在“良妻贤母”体制中安然入座。当丈夫请求邦子原谅时,邦子回答:“我,现在,站在你的妻子的立场的话,觉得愤恨屈辱,无法冷静……但是,我想过了。作为你的妻子,我无法原谅。——但是,如果作为你的母亲的话,想象一下一个有个坏儿子的母亲的心情……我打算尽量那么去想,今晚好好考虑考虑。”最终她从母亲的角度原谅了丈夫,接受了情敌生下的婴儿。

以母性的光辉为借口,邦子选择了原谅,这是非常诡异的话语逻辑。邦子通过自我牺牲达成谅解,占据了道德高地,获得了心灵满足与精神升华。但她的牺牲只是成全了丈夫,最终还是男性成为赢家。吉屋信子让不是“良妻”的邦子通过丈夫出轨事件升华成了作为男性利益保护者的“母亲”,邦子之前对主妇角色的质疑沦为自说自话,她对传统性别角色定位进行了一次假“逃逸”,完成了真“回归”。邦子的母性回归,应该与当时日本军国政府在国家层面上对“母性”的宣传与推动有很大关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母性”被军国政府作为日本女性必须具有且遵循的女性素质,再三向广大妇女灌输,“母性”既体现在“慈母”也体现在“贤妻”角色上,不仅要为国家生育抚养孩子,还必须是男性的支持者与守护者。母性的发挥成为女性将自身价值与国家利益相结合的重要途径。侵华战争期间,“日本对外表现出男性化军事国家态势”[8](P 55),在深层给予支持的正是来源于天皇制母性原理的精神动力。

吉屋信子的小说有意迎合国策话语下的“母性”风潮,塑造了一个表面强势实则依附男性的扭曲的女性形象。邦子道德升华的背后,是另一个女性被打入冰冷的地狱。小说中作为第三者的加代被邦子剥夺了抚育孩子的权利,在邦子的道德面前,更觉罪孽深重,于是甘心接受邦子的安排,离开日本远走菲律宾。邦子通过母性话语获得自欺欺人的精神慰藉,与丈夫形成了内部一致的共同体,逼走加代,消除了共同体——家庭中的不和谐因素,实际上是与丈夫一道成为欺凌弱小的加害者。这个人物身上投射的正是吉屋信子本人思想认知的缺陷和不足。

吉屋信子多次选择中国战场从军,这是她认为的新局势下实现女性个人社会价值的最好途径,是解决“邦子”式困境的最好方法。从军过程中她始终自觉充当“母亲”的角色,对日军的罪行采取包庇和纵容的态度,用行动阐释了“母性”与军国主义话语的合流,而在面对挣扎于战火中的中国女学生和儿童时,她的同情建立在对真相的漠视甚至是歪曲上,貌似高尚的“母性”实则充满自私和冷酷,与邦子如出一辙。

(二)以“放浪”为方法的《放浪记》(3)本节引文均由笔者译自林芙美子『放浪記』(東京:岩波書店,2014年)。

在《放浪记》开篇,林芙美子这样写道:“放浪者是我的宿命。我没有家乡。父亲是四国伊予人,是卖和服织品的游商。母亲是九州樱岛温泉旅馆家的女儿,因为和外地人好了,被逐出鹿儿岛,与父亲找了个落脚处,就是山口县下关这个地方。”这部以她自己生活为蓝本的日记体小说中,主人公从小便过着四处流浪迁徙且贫穷的生活。18岁到东京谋生,做过佣人、工厂工人、餐馆酒吧的服务员……为一日三餐挣扎在社会底层;对男人真心相待,却屡屡被男人欺骗……,完全是一个女人的悲惨世界。

用日记体或私小说的形式吐露自己的真实,暴露自身的丑陋,在日本近代文学中似乎是男作家才有的权利,是男性寻找自我主体性的重要方式。《放浪记》打破了这个限定,林芙美子以个人(女人)为叙事中心,倾诉女人的故事,并不在乎暴露她的丑、坏、颓废等负面形象。她寂寞、愤懑、对金钱和男人充满渴望,常常冒出一些下作的想法,不时喝得酩酊大醉、手脚麻痹,但从不放弃,努力讨生活,诗情和想象虽然换不来金钱,却可以慰藉心灵,促生“生命的热情”。林芙美子“展示”了一个游走于浮世的女性的“身体”,把身体的“放浪”从生活的常态变成她抒发自我的一种方法。为了成为“有钱人”,她“放浪”的身体有时是通过劳作换取金钱的工具,有时直接成为换取金钱的商品,有时又从工具或商品回归到身体本身,充满情欲的躁动。

夜幕降临,为生计一筹莫展的女主人公关灯睡在空荡的小屋里:

无云的夜空上一轮大大的月亮。对着歪斜的月亮,手指比圈搭在眼睛上做望远镜,啊,月亮像颗痦子!哪里传来削冰块和风铃的声音。“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还有青春,还有热情。月亮!”我感到寂寞,张开双手想紧紧抱住什么。我第一次发现在月色映照下的自己的裸肩竟如此美丽。我靠在墙上,闻到男人的味道。我把身体重重往墙上撞,很遗憾,只听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我茫然睁开双眼,血鸣的声音倏忽消失,隔壁的唱片机传来马祖卡舞曲手指拨拉琴弦的如暴风雨般动听的声音。听到大陆风情的小提琴的声音,不知明天在何处的我从心底涌上来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觉。

月亮、风铃、裸肩、男人、小提琴,女性身体的诗意化倾诉将生活的现实窘迫转化成了飘忽不定的感官与情欲的抒发。而孤独、贫穷却充满生命力的女性的身体,同时也变成了供人窥探与想象的对象。《放浪记》中,林芙美子的身体书写与“放浪”的生活是不可分割的,正是因为“放浪”的生活,女性身体从静态变成动态、从有形无魂的物体变成了欲望的肉体,由此建立了身体的主体言说。“放浪”不是书写的对象,而是她身体书写的方法。高良留美子说:“林芙美子的‘放浪’是什么呢?是知道当前的去处却最终成为‘没有目的地的旅程’,是没有归途的旅程,是中途可能病倒可能死掉的旅程。”[8](P 155)也就是说,放浪不是目的,是安放她躁动的身体与灵魂的方式,从早期的《放浪记》到后期的《浮云》,林芙美子的小说都表现出这种特质。同时,林芙美子是个天生的诗人,擅长将现象诗意化,《放浪记》本身就是由一首首诗与和歌串起来的。透过男性眼光,在女性的贫穷世界这个非日常空间中,女性的苦难通过诗意化变身为浪漫的绝望与哀愁,开出充满生命力、极富挑逗意味的花时,谁会在意苦难是怎样形成的呢?

《放浪记》出版后,曾被无产阶级文学阵营批评作品缺乏必要的思想性。对此林芙美子公然回答:“我对无产阶级文学持反对态度。也没有举过无产阶级文学的旗子……自己产生的,为之痛苦的思想,不卖给任何一个人,这是我的贞操。”“我只想用充满乡愁的笔诚实地写出我出入的这个贫穷世界。”[10](P 556)这些观点表现出她对自己的创作方法的执着。实际上无产阶级文学阵营的批评指出了《放浪记》乃至林芙美子的问题。林芙美子从小跟随父母四处流浪,后独自到东京谋生,一直在社会底层挣扎,形成了“与普通日本女性大相径庭的如同异乡人的习惯、思维方式、生活方式”[8](P 156),即生活本能主义的特点,凭直觉行事,没有思想道德的束缚。她在写出她出入的这个贫穷世界时,亦很少有精神深处的纠结,更缺乏对社会观察的敏锐性。战争爆发后,林芙美子认识到写恋爱小说的时代已经过去,新时期文学的产生需要新的非日常空间,那就是战场。尤其是1938年5月,火野苇平根据自己中国战场从军经历写成的小说《麦子与士兵》,刊载于当时在知识分子中具有相当影响力的《改造》上,轰动一时,让她看到了新局势下文学的新动向。在《放浪记》中,林芙美子多次表示自己不喜欢战争,对枯燥的政治完全不感兴趣。但她缺乏作为作家的责任意识,过于随性和依赖本能,把中国战场作为新的放浪旅程,对战争及作家从军的实质却不关心。跟随“笔部队”到中国战场后,她脱离大部队独自行动,与前线士兵一起行军野宿,用不负责任的方式进行了一场身体的放浪,再次把自己推到媒体聚光灯下,与日本军部的政治策略不谋而合。

四、“笔部队”中的定位与战地报告

根据日本学者黑古一夫的研究,“笔部队”作家大体可以分成三类:描写了战争实相的作家;按照军部意思写了大量手记和小说的作家;对战争描写表现消极的作家[11](P 81)。

作为《主妇之友》的签约作家,吉屋信子的战争手记和战争随笔等多刊发在《主妇之友》上,1937年7月至1945年,她大约发表了12部(篇)。其他的则相对分散,而林芙美子的更加分散,不易统计。仅以战时相当活跃的两份杂志《周刊朝日》和《周日每日》为例,1937年7月至1945年,林芙美子发表的从军报告和手记等约54篇,吉屋信子则大约发表了14篇[11](P 82),数量比较可观。这里尚未计算她们创作的宣扬侵略国策的小说、诗歌以及座谈会纪要。可以说,两人均属于上述分类中的第二类作家,是“笔部队”中的积极活跃分子。

(一)“笔部队”中“两点红”的共性

无论是新闻社派遣的随军记者,还是作为“笔部队”的“两点红”,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对自己的定位都是很明确的。

1.自觉充当女性代言人,刻意突出女性视角和女性身份

吉屋信子多次强调自己前往战场的目的,“不是为了和从军记者去竞争报道战况新闻,而是作为一名女性慰问皇军……从女性的立场,把用女性的眼和心看到的、感受到的写下来,报告给读者……”[12](P 16)。报告中她们对士兵的感谢和崇拜,与家庭主妇对外出工作的丈夫的情感没有两样。“谢谢!您辛苦了!”是她们在慰问中常用的台词。1937年8月27日,吉屋信子与天津驻军司令官香月清司合照,身穿白色西服套裙,头上歪戴一顶西式小礼帽,脚穿白色中跟鞋,与身穿军服的香月清司形成的对比非常强烈。同样,1937年12月林芙美子进入南京,在光华门前留影。照片中的她头戴贝雷帽,身着毛短外套配裙子,斜歪着身体,志得意满中透着些许妩媚。与“战场”的氛围非常不协调,但形象突出。

2.强调自己作为女作家在战场这个空间的独特性

在天津,吉屋信子对士兵找她签名感到无上光荣和喜悦,特记录在战地报告中。在“笔部队”从军报告中,她也花很大的篇幅描写了一位中国女性朋友特意来与她会面、士兵粉丝拿出本子找她签名等男作家们没有的待遇,以突出她的位置和价值。1938年9月18日海军班到达南京,吉屋信子背着背包,双肩交叉斜挎水壶、望远镜、照相机等,虽然很快就有军方安排的小汽车来接,她还是说:“虽然有些辛苦,但一开始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反倒觉得这样才有从军的感觉。”[13](P 122)从而凸显自己作为女性在“笔部队”中的位置。而那个背包里实际上装了很多她给自己准备的零食。

在南京,士兵向林芙美子举手敬礼,目送她乘坐的卡车开走,林芙美子受宠若惊。她说:“在日本,我从没有这样被男人看重过,而在战场,就像我这样的,士兵们都亲切欢迎。”[7](P 152)士兵对她们的尊重,使她们更加刻意强调其独特性,“女性打头阵”“女性率先”等词眼是媒体的噱头,也是她们的口头禅。《福冈日日新闻》记者在报道林芙美子的南京之行时说她“表现出一副‘我是全日本第一个进入南京的女性’的很了不起的样子”[14](P 146)。在进入汉口后,林芙美子也是这样的心态,非常自满地说:“汉口的晚秋很美。街上日之丸旗和军舰旗在行进。我走在街上,为自己一个人代表日本女性来到这里,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骄傲。”[4](P 137)

刻意对女性身份与自我独特性进行强调,在军国主义话语中处处彰显她们的“在场”,是她们试图通过性别强调来超越性别的矛盾体现,是她们依附男权、顺应军部要求,用女性视角对女性身体于帝国战略意义的自觉阐释。“战场”成为她们女性价值表现的非日常空间。在这个空间,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在小说中暴露出来的缺陷被放大拉长,与侵略国策话语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二)“笔部队”从军报告的特点

1.吉屋信子的《汉口攻略战从军记》:邦子式的虚伪和冷酷

1938年9月14日,吉屋信子参加的海军班从羽田机场出发到达上海。在上海停留4天后,18日到达南京。21日乘船从南京溯江而上,于9月底到达武汉会战前线。10月11日,海军班回国。此次从军,吉屋信子只发表了几篇战地报告,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出版单行本。其中《汉口攻略战从军记》(以下简称《从军记》)登载在1938年11月号的《主妇之友》。

在“笔部队”中,吉屋信子安静忠实地履行了作为一个从军女作家的“职责”。其一,“战场”的记录者。在《从军记》中,她对海军班每到一地的宴会和住宿都有记录,以显示军部对他们的重视和礼遇。在上海他们入住Broad Way酒店(现上海大厦),该酒店服务优良,拥有淋浴设备。在南京则入住刚建成不久的南京饭店。坐船溯江而上之前,他们几乎每晚参加宴请,出入车接车送。曾有人说他们仿佛战国时期的“大名”出游。同在海军班的小岛政二郎在报告《军舰旗下》中写道:“说是从军,但直到今天(笔者注:指溯江前)不过是参观战迹,其氛围无法构成从军记,倒有风物记之倾向。真正的从军记,只能等待今天以后的行程了。”[15](P 135)而他说的“战迹”也不是原样保留下来的战迹,如他们在军部安排下参观的淞沪会战“战迹”有指定范围,并有专门标识指引参观线路,是经过“改造”后的战迹。相比男作家对真正战场的期待,吉屋信子则看重每天的记录写稿。9月22日海军班在船上观看日军炮击岸上抗日部队,小岛政二郎非常兴奋,详细地记录了整个过程。吉屋信子则着急回船舱赶稿,担心船到汉口通信断了无法发稿。对吉屋信子来说,战场是怎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下来、发出去,用报告证明自己的“在场”。

其二,“军国之母”。吉屋信子关注战火中的中国女性和儿童,每到一处都询问当地女学生的状况,并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让妇女儿童逃离苦难。作为一个曾经有先进女性意识的作家,这应该是她发自内心的想法,是她母性的天然迸发。但她的母性选择与军国主义话语合流,自觉充当“军国之母”,竭力为日军的罪行开脱。吉屋信子在中国战场几次慰问中,为支持日军、守护男权都选择了无视中国平民的态度。1937年7月底,日军对天津市区以及周边地区实施了反复轰炸,造成2000余人身亡,10万余难民无家可归。一个月后在天津慰问的吉屋信子却说:“无论哪处被空炸的地方,都是有军事上正当之理由才实习的,其证据就是,我军准确无比的爆击没有伤到良民房屋的一片砖瓦。”[12](P 28)跟随海军班到南京后,她说:“听说南京金陵大学至今仍有很多年轻女学生在里面避难,接受着美国女老师的保护,聚集在美国国旗下……我想对她们说尽快相信日之丸旗,到日之丸旗下避难。”[13](P 126)在上海大场镇,她注意到一个中国少年俘虏在很“快活”地用手推车运土,“这个少年的妈妈要是知道她的小儿子平安无事,被日军置于安全之地,会是怎样的心情啊”[13](P 120)!女学生们为什么要去避难,小小少年怎么会成为俘虏,对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吉屋信子也选择了回避。她用温情话语对“敌国”的妇女儿童表示关注,貌似很有道德感,实际上她对日军残虐行为的毫不质疑和坚定维护,正是对苦难中的中国女学生与少年的极端残忍和冷酷。她同她笔下的邦子一样,用“母亲”的立场纵容男性的作恶,最终成为协助男性欺凌弱小的帮凶。

2.林芙美子的《战线》与《北岸部队》:在放浪的延长线上

林芙美子所在的陆军班比海军班的条件要差很多。多数时候陆军班乘坐军用卡车,遇到路况限制时,他们要和士兵一样背负重重的行李行军。9月17日,林芙美子开始了令人震惊的单独行动。在上海她脱离陆军班,先乘海军飞机飞往南京,再乘船到江西九江,参观九江前线并慰问了九江兵站医院后返回南京休整。10月17日她再次飞往九江,乘坐小型运输船到达湖北武穴,从武穴与当地日军快速部队一起行军数日,27日乘坐朝日新闻社的卡车进入汉口,实现了报道记者中第一个进入汉口的“壮举”。《朝日新闻》打出大幅标题报道林芙美子的汉口从军,称她是“全日本女性的骄傲”[16](P 40)。而陆军班的绝大多数作家只到达汉口附近一带,并未进入战火中的汉口。

近一个半月的行军中,林芙美子灰尘裹身,多数时间与士兵同行同吃同住,独自以女性的身份和身体辗转在飘散着强烈男性荷尔蒙的战场,或发着高烧蜷缩在臭气熏天的运输船底舱,或拖着疲惫的身体行军在泥泞的山路,或露营在枪炮声不绝于耳的广阔棉田,见证了死亡的无常,经历了战场的恐怖,完成了两部从军报告:书信体的《战线》和日记体的《北岸部队》。作为军部派遣的“笔部队”一员,她不打招呼脱离集体的单独行动引起了久米正雄等人的极大愤怒。而且只身与部队行军,多少还是有些危险。对她为何要选择冒险,日本学界做了很多分析,形成的基本共识有三点:第一,林芙美子个性所致,她是一个本能主义者,凭直觉做事且富有行动力[17](P 89);第二,在火野苇平等人的影响下,林芙美子也希望借此从军写出一部传世大作;第三,与吉屋信子相竞争的心理在媒体推动下高速运转(4)例如高良留美子『作家的野望の果てー林芙美子の「放浪」の軸の上で』等相关研究成果。。石川达三曾评论,林芙美子的冒险行动背后是她“……与私小说文坛精神多少不一样的、更加不知羞耻、具有行动力的、豁得出去的灵魂”[7](P 159)。

实际上,林芙美子一个半月的从军更像是《放浪记》的扩展版,依然是在“个人主义”基础上沿用的“放浪”方法。《战线》中她说自己六七年前参观凡尔登的遗骨纪念堂的时候,对战争一无所知,只是沉醉在春天的暖阳里慰藉旅愁而已,此次参加“笔部队”从军,她对战场的实感加深了[4](PP 13-14)。但她对这场战争的实质是否真正清楚依然是个大大的问号。两部从军记与《放浪记》一样,依然聚焦于自己放浪的身体与内心,是放浪中个人情感、情绪和身体感官片段式的率性抒发,只是放浪的背景由尘世变成了战场。她用“残酷的美”形容战场,把战场作为她个人书写的舞台,而不是客观理性观察的对象。她用大量笔墨书写了行军途中她时而倦怠时而亢奋的身体、她做的梦和梦一般的诗、莫名的不安和绝望等过于个人化、感性化的内容,并依然频频使用“旅愁”二字来描述她的心境。“来到广阔战场,我甚至觉得一种毫无束缚的轻松的悠悠之感。……我想活着回去。但,有的时候,也许是作家式乡愁吧,这个美丽晴空的感伤,会有一瞬间产生一抹死愁引诱我,就好像在说就这样死在战场也不错。”[4](P 27)

同为“笔部队”作家的杉山平助来到中国战场后也产生过想死在战场上的想法,他是“笔部队”中仅有的良知不时被刺痛的作家。在报告《扬子江舰队从军记》中,他说:“我每当看到中国民众凄惨悲痛的样子,就会忧郁,自己也想死在这场战争中的心情无法抑制地涌上来。”[1](P 23)相比杉山平助的“厌世”,林芙美子的“死愁”很明显是她从俗世到战场上找到的新的浪漫,是她延长的放浪线上的乡愁。

叽贝英夫曾为林芙美子辩护说:“国家、政治这些大概念对于她完全是无缘之物,她不过是发挥其天生的行动力,将其实感真实地、又是在思想统制允许的范围内写下来而已。”[18](P 77)叽贝英夫认为不必过分追究她对待战争的态度问题。林芙美子对国家、政治不感兴趣,却用实际行动将自己置身于国家政治话语中,诠释了女作家将“报告”转换成“报国”[17](P 81)的意义。

一方面,在《北岸部队》和《战线》中,林芙美子反复强调自己对日本士兵的热爱,并用诗歌的形式咏唱士兵的神圣。在《北岸部队》中她说:“我热爱士兵/一个命运/在转瞬之间/呼呼飞过/在战场上的士兵头上/生命、生活、生涯/灿烂间玉碎/有时那般的壮烈/ 士兵们超越那样的命运/超越命运的感伤/日复一日前行默默地/对战场的“绝对”充满自信。”[19](PP 172-173)《战线》中,她也如此赞美道:“我热爱士兵/(他们)悄悄藏起来的空想和感情/在炮火中同花朵一道粉碎逝去/直到最后没有感情的闪烁/唯有默默前进的士兵啊。”[4](P 39)

她用诗意的眼光审视战场上的日本士兵,将日本士兵当作她“放浪”旅途中的战场风景,把行军、枪炮、死亡、鲜血看成构建战场这个非日常空间残酷之美的浪漫元素,用诗情幻化了士兵的真实命运,过滤了对士兵真实命运和战争实质的思考。另一方面,她用冷漠对中国士兵进行物体化。在《北岸部队》中,她用“灿烂”“纯粹”二词形容日本士兵的负伤或死亡,但看到中国士兵的尸体时,她说:“那个中国士兵的尸体在我看来就是一个物体,对刚才被担架抬走的我方士兵,我有深入内心的感伤和崇敬。但是对中国兵的尸体,我感到冷酷的疏远。对那个中国兵的尸体的感觉完全是空洞漠然的。我想可能是由于自己对真正的中国人的生活不了解产生的冷酷,才会这样把一个人的尸体降低成‘物体’来看。而且作为民族意识,这已经是从前世就无法相混合的敌对。”[19](P 128)

如果说日本士兵的死亡和鲜血构成了林芙美子放浪风景的浪漫元素,中国士兵的死亡和鲜血则是林芙美子无法也不愿正视的活生生的现实。她因此自觉地在绝对的敌我二元论的支配下,把日本士兵诗意幻化的另一面,将中国士兵虚化、物体化成抽象的敌人,剥夺他们同时是父亲、儿子、丈夫的可能性,将罪恶变成神圣的正义,以此消除良知上可能产生的不安,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构建战场“放浪”的浪漫的同时,也忠实地完成了作为“笔部队”从军作家的任务。因此,她才能在亲历了战场的残酷后依然这样说:“我在这个战场没有产生过一次不好的感觉,实际上我度过了幸福的数十天。战场之外有悠然景色,秋草、虫鸣、鸟啼,那么的丰富,我经常眺望着此景与士兵聊天。”[19](P 210)

林芙美子的“笔部队”从军报告,用身体在战场的“放浪”证明了自己于国家话语建构中的“在场”,用“旅愁”过滤了战场上士兵面临的残酷命运,为侵略战争做了背书。

五、结语

参加“笔部队”,是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从军经历的一个“巅峰”。后两人又陆续前往东南亚各地,继续为日本军国政府的侵略殖民政策摇旗呐喊,把手中的笔变成了协助战争的有力武器。

战后,“笔部队”作家中有的作为“文化战犯”受到审判,有的遭到严厉谴责。而两位女作家却一味强调自己作为女性的受害者身份,通过自我矮化卑化的策略避罪责或拒绝反省,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的战争协助行为几乎无人提及。战后吉屋信子“仅在极为肤浅的层面上用勇敢、懦弱一类的词说到自己的从军,看不到她任何的对战争中的自己的严厉查证”[8](P 150)。而林芙美子战后完成了《放浪记》第三部,把自己的战地报告借助虚构清零,“在战前与战后之间搭了一座大桥,无视战中行为(安然)渡过”[16](P 26)。

女性往往成为战争被利用的对象和牺牲品,这是女性主义一贯的观点。1987年美国人类学家、女性主义批评家理安·艾斯勒(Riane Eisler)出版了《圣杯与剑》这部重要著作。她通过大量史料和考古发现指出:“文化进化的方向——包括一种社会制度是好战的,还是爱好和平的——取决于我们是有一种伙伴关系的,还是有一种统治关系的社会结构。”[20](P 39)她对战争和暴力乃人类生物本能驱动的本能主义说进行了批驳。艾斯勒等人认为,人类社会的基本形态是“支配者”形态,为维持一部分人支配另一部分人的社会秩序,“支配者”社会体系需要不断“制造”出“他者”,通过权力和暴力实施对“他者”的压制。战争和暴力与私有制和父权制社会紧密相连,家父长制的暴力支配他者的理论,揭示了战争发动的原理。

但“女性”不是一个抽象整合的概念,而是具象生动的个体的集合。如果说“战争因它的参与者的性别而显出不同的性别色彩”[21](P 6),那么性别差异下每个个体生命的经历和经验则使战争性别色彩呈现多样多层。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等女作家把战争看作自我实现的舞台,与侵略国策话语一拍即合,已经不是在国策话语挟持下的单纯的被动。英国哲学家霍布斯在论述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时指出的,一切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结果,都在其先行的事物中有其必然性,任何事物的出现“将是曾经在某一个时候与该事物互相连续的事物”[22](P 295)。 作为在明治和大正时期成长起来的知识阶层代表的女作家,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都接触过当时颇为流行的社会主义思想,不可能对侵略战争认识没有一点认识。正是她们自身思想的缺陷和认知的浅薄,使她们没有任何抵抗地主动顺应和服从权威,“温顺、时常狂热地遵从”“家父长制——军事体制的权威构造”对女性的定位,积极协力战争,并在战后对自己的战争责任依然采取了漠视和逃避的态度,从而“完善和维持了家父长制与军事体制互为表里的体系成立”[23](P 25),从这个权威体制的受害者变成共谋者,同时成为这个体制压迫女性的加害者。女作家的战争协助行为从一个方面体现了女性与战争之间利用和被利用的双向性,呈现出女性与战争这个重大命题的纷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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