戢斗勇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岭南文化研究院,广东 佛山528000)
三十多年前,我在江西省社科院哲学所工作时,就曾提出《心学并非仅指陆王一派》[1]。以明代王守仁的阳明心学来说,就有稍早的岭南陈献章的白沙心学,尤其还有与阳明心学同时并立的湛若水的甘泉心学,当时将阳明心学和甘泉心学分别称为“浙宗”和“广宗”。我后来调动至广东工作,对陈献章、湛若水为代表的岭南心学有更多的接触和了解,却一直都存在着疑问并试图解答,王阳明与同时代的湛甘泉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人们都说陈白沙开启了明代心学,王阳明却几乎对其未予提及?为什么阳明心学声名显赫影响后世,而白沙心学特别是甘泉心学却默默无闻,几乎被历史所淹没?要解答这些疑问,绕不开阳明心学与甘泉心学的关系问题,本文对此谈些自己的认识,就教于学界同仁。
谈到明代心学,人们往往只知王阳明而不知陈白沙,更不知湛甘泉。实际上,陈白沙是明代心学的开启者,黄宗羲称“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2],“有明之学”实际上指的是明代心学。而王阳明与湛甘泉都是当时著名的心学领袖,同时讲学,各立门派,阳明的主旨为“致良知”,而甘泉的主旨为“随处体认天理”。两人分别创立的阳明学派和甘泉学派,就像“双子座”,巍然屹立在明代学术的高峰。
有趣的是,王阳明与湛甘泉是一对好友。他们在二十多年的交往过程中学问相长,相互支持、欣赏、唱和、影响甚至诘难,却并不因学术的争论影响交情,堪称学术史上难得的诤友、畏友。
王阳明与湛甘泉是同时代人,两人初识于他们均在京师任职时。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湛甘泉40岁考中进士,被任为翰林院庶吉士、编修,赴京师就职。王阳明这一年34岁,却比湛若水早6年中进士,时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并开始了讲学授徒。史称王、湛在京师任职期间,同时讲学,两人“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3]1352,他俩均视对方为人中豪杰,相见恨晚,引为知己,共昌圣学。亦因学术观点的分歧而各立门户,相互驳难。
1506年2月,王阳明因仗义上疏救同僚谏官戴铣等,得罪大宦官刘瑾,下诏狱廷杖四十后,被贬谪到贵州龙场为驿丞。湛甘泉赠诗九章话别,王阳明作八咏以答,互以伯牙子期式知音相喻,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正德五年(1510年)刘瑾倒台前,王阳明遇赦,任庐陵(江西省吉安县之南)县知县,三月赴任。在县七个月,冬十一月从江西返京入觐,与湛若水共同居住并会讲于大兴隆寺。当时王阳明刚与黄绾相识,第二天就将黄绾引见给湛甘泉。三人朝夕相处,相定共学之盟,问学论政,情感甚笃。十二月,湛黄两人得知王阳明升任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为了有更多相聚论学的机会,不愿王离开,遂向当时的首辅杨一清求情,希望将王阳明留在京师,得到杨的同意。
一个月后,即正德六年(1511年)正月,王阳明改升为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继续利用业余时间进行讲学。当时,湛甘泉居住在京城长安灰厂。王阳明特地选择长安灰厂右边与湛比邻而居。至同年九月,朝廷任命湛甘泉往封安南国王。王阳明作了《别湛甘泉序》和《别湛甘泉》诗二首。王、湛两人这一时期前后共处达一年又三月之久,这是他俩相知相识二十三年中相处最久的一段时光,不仅比邻而居,而且退朝之后饮食与共,切磋讨论心性之学,志同道合,结下深厚的友谊。
湛甘泉出使安南,直至正德九年(1514年)春夏间回到京城。第二年即正德十年(1515年)正月,湛甘泉母亲去世,扶柩南归,时任南京太仆寺少卿的王阳明逆吊于南京龙江关。正德十二年(1517年)八月,湛甘泉丁忧期满,并没有马上返回朝廷,而是上疏乞病归养,实际上是进入西樵山建书院以讲学为业,直到四年后的嘉靖元年(1522年)五月才回朝复官。这段时期,王、湛二人只有过正德九年的滁阳之会、正德十年的南京龙江关之会和嘉靖元年壬午凭吊王阳明父亲去世的余姚之会。
在王、湛二人分处的日子里,他们不断有书信往来。王阳明还推荐徐爱、蔡宗兖、朱节等三位同举乡贡的学生,在进京应试时,务必要去拜访同道好友湛甘泉先生。可见被人视为“目空千古”(顾宪成语)的狂人王阳明对这位朋友是何等的推崇与钦佩了。此外,王阳明于正德六年(1511年)亲笔为湛甘泉父亲湛瑛题写《赠翰林院编修湛公墓表》,正德九年(1514年)为湛甘泉母亲撰文《湛贤母陈太孺人墓碑》。而湛甘泉于正德九年甲戌在增城创立第一间书院“明诚书院”,就将自己的《心性图说》与王阳明的五言古诗并列挂在堂中。
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年),时任都察院御史总督两广的王阳明已经五十七岁了,在平定广西思、田之乱后的十月告病还乡,他以抱病之身途经广州增城,顺道拜谒新改建的祭祀王阳明上溯六世祖王纲、五世祖王彦达的先庙“忠孝祠”,并专程前往湛甘泉的家探访。湛甘泉当时正在南京吏部右侍郎任上,王阳明留下《题甘泉居》《书泉翁壁》两首诗,题写在湛甘泉家的墙壁上。不久后的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王阳明就因病去世了,湛甘泉为王阳明撰写了《阳明先生墓志铭》《奠王阳明先生文》等,表彰了王阳明的事迹,追述了两人的友情。湛甘泉还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促成重修了忠孝祠,并撰《重修增江忠孝祠记》。
湛若水年长王阳明6岁,且提出自己的主要学术思想在先,而王阳明则是在与湛甘泉相识后才提出自己主要的心学思想。所以,两人的学问虽然是相互促进和影响,但从总体上说,湛若水影响王阳明的因素要大些。尤其是在王阳明思想的转折期,湛甘泉给了方向性的指引,王阳明承认自己的志向和所学都颇受益于甘泉。
王阳明学术人生的第一大转折,是在湛甘泉的极力劝导下完成的,即坚定于儒家圣学。王阳明在认识湛甘泉之前,经过了“五溺”的阶段,即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湛甘泉与王阳明1505年开始相识时,“随处体认天理”宗旨已经提出数年(湛于弘治十年即1 497年32岁时提出此说[4]),笃定儒家圣学立场。王阳明虽然“正德丙寅(1506年),始归正于圣贤之学”[5],向往周敦颐、程颢的思想,但相较于湛氏为晚,且尚未经历“龙场悟道”,即尚未明确建立自己的为学宗旨。其后,湛甘泉1511年奉命赴安南前,王阳明特撰《别湛甘泉序》,明言“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冀也,岌岌乎仆而后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3]1361。也就是坦承通过与湛若水的交往,自己终于坚定了归向周、程圣人之学的决心。王阳明这番心志的表白确属肺腑之言,自述于王阳明思想转折、成熟、坚定的重要时期,应当引起学术史的重视。
王阳明学术人生的另一大转折,是其从崇奉周程理学,转向创立阳明心学,湛甘泉起到了“中介”的影响作用。所谓的“中介”,是指王阳明通过湛若水,间接地吸收了白沙心学,从而完成了从理学到心学的转变。固然,王阳明接触的与陈白沙有关人物尚多,例如王阳明曾与陈白沙弟子张诩、陈东川等有过交往;曾慕陈白沙之学并从越中赴粤拜师未果的许璋,是王阳明道友;与王阳明五十岁揭良知教有关的林光,也是陈白沙的著名弟子。但如前所述,王阳明结交最深、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陈白沙传人湛甘泉。王阳明由“官庭格竹”而产生对朱熹理学的怀疑,并放弃其“格物”说,经“龙场悟道”而发明心学,这是历史事实,王阳明自身的主体作用是内因。但期间经历十多年的时间,中间应有白沙心学作为思想来源的启发铺垫。尽管王阳明绝少提及陈白沙,“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2]现今学术界多数人都倾向于王阳明经过湛甘泉而吸收了陈白沙的主静哲学,成为其“龙场悟道”的思想理论基础。
首先,从学缘上,陈白沙与王阳明学出一祖吴与弼。陈白沙与王阳明的老师娄谅同是吴康斋的弟子,吴康斋的门人弟子中,最被人称道的就是陈献章、胡居仁与娄谅三人。陈与娄同窗且多有书信往来,白沙受宪宗礼聘入京时,就是由在京为官的娄谅之弟娄克让父子接待。王阳明作为娄谅的得意门生,不可能不知道曾经名噪京师,被誉为“真儒复出”的师叔陈白沙。他并非只字不提陈白沙,只是在《传习录》中没有提到过陈白沙之名,但《王阳明全集》中多次提及陈白沙是“圣人”,称湛若水为“圣人之徒”[3]1361。
其次,王阳明结交湛甘泉后,就从他那里了解了“自然”“自得”之学并表示了赞同,而“自然”“自得”就是湛若水对白沙学精髓的继承。李锦全先生认为王阳明的“龙场悟道”,受到“自得”之学的激励[6]。
再次,王阳明公开向世人澄清,甘泉的思想是圣学而不是禅学。但从湛若水一贯地明于儒佛之分且批佛的立场来看,王阳明想澄清的,应当是人们对甘泉承续的白沙心学的误解,因为当时人们的确有人误以陈白沙为禅学异端,如与陈白沙同窗的白鹿洞书院主事胡居仁,就斥白沙是禅学,是“陷入”佛禅“异教”的儒者[7]。即便是陈白沙传人湛甘泉,另倡“随处体认天理”也是对其师“静养端倪”的修正,以避免落入佛禅窠臼。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王阳明1508年的“龙场悟道”,与陈白沙在小庐山筑春阳台,读书静坐十年间不出户,终于悟出“反求诸心”的心学法门,二者都是在人生低谷时期,用同样的方法和过程达到领悟心学的目的。这绝不是人生际遇的巧合,而是王阳明先前就受到了白沙主静哲学的影响,使得他不仅在龙场如是而悟道,而且在思想理论上,王阳明的心学工夫和认知方法论与白沙心学也是相通的。梁启超在《儒家哲学》一书中曾明言“阳明很受甘泉的影响,亦可以说很受白沙的影响。”[8]当代学者陈来也认为阳明真正继承了白沙之学[9]。因而有许多学者认为,王阳明以陈白沙为圭臬,在湛甘泉那里得到了白沙著作和“云锦囊”,应当与湛甘泉一样也是白沙传人,甚至是真正的传人。亦有学者进而推论,王阳明的所谓《传习录》,传的也是白沙心学[10]。
此外,湛甘泉与王阳明的相互辩难,也促使王阳明一些重要论点的提出和成熟。王阳明生前乃至去世后,湛甘泉对阳明学的推崇和宣扬,起到过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以说,没有湛甘泉,就没有作为心学家的王阳明。
王阳明对湛甘泉的影响是局部的、片段的,其中有些也十分重要。
例如,有学者分析了湛甘泉对儒家经典《大学》注本的取舍,发现当正德十三年戊寅(1518年)七月王阳明刊刻出版了古本《大学》后,随即赠送给了好友湛甘泉。以前湛甘泉笃信朱熹的《大学》改本,也对朱熹的“格物即穷理”的解释深信不疑,并且不遗余力地为之辩护。湛甘泉得到王阳明这部书后,仔细研读古本《大学》,改变了对《大学》的看法,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朱熹的《大学》改本,接受了王阳明的古本《大学》。其中,王阳明继承了孟子的民本观,反对朱熹《大学》改本首句的“在新民”之说,而坚持《大学》古本的“在亲民”之说。从此,湛甘泉也弃“新民”改从“亲民”,并开始重视并整理古本《大学》《中庸》,撰写了《古大学测》《中庸测》,可以明显看出王阳明的影响。
再如,王阳明多次使用过“初心”的概念,而且在其一生的几个关键点上都有体现,并启发了湛甘泉。王阳明年轻时期徜徉于儒佛道之间的选择关头游九华山作《九华山赋》,被贬后游太白楼作《太白楼赋》,在龙场悟道作《龙冈新构》,以及晚年诗文,都说明“初心”说贯穿于王阳明一生的始终和关键时期。特别是他在去世前一年题写在湛甘泉家里墙壁的诗句《书泉翁壁》:“道通著形迹,期无负初心”,直接影响了湛甘泉。湛甘泉在此基础上丰富和发展了阳明的“初心”说,主要在《新泉问辩录》《雍语》《湛子约言》《问疑录》《答问》等篇章中有“初心”论述数十条,使自己的“初心”说系统化、哲理化。其内容概括起来:一是阐述“初心”即孟子的孩提良知及“四端”“赤子之心”。二是阐述“初心”即真心、元心、良心,亦即王阳明的“良知”;三是阐述“初心”即“一念萌动”的“感处”“几上”,也就是陈白沙的“端倪”。四是阐述培育“初心”应当“立志”,去除“习心”“私心”。五是阐述培育“初心”应当“达”“扩充”,即“随处体认”,而不是一些阳明后学所主张的“不学不虑”的“见成”良知。六是辨析“初心”与佛教含义的区别,在于虽儒佛“初心”的知觉相同,但佛教的“初心”是躯壳上“苦根尘、绝伦理”的起念,儒家的“初心”则是“良”“善”的“天理”。湛甘泉的“初心”说自成一体,成为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世包括甘泉后学和泰州学派的王艮、王襞、李贽等,有重要的影响。当代中哲史家陈来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宋明理学》书中介绍湛甘泉,专列了“初心与习心”专题。
而且,王阳明与湛甘泉的“良知”说总体上观点一致,可说是王阳明影响湛甘泉或湛甘泉赞同王阳明。而两人论辩“致良知”“知行合一”等问题,无疑也会对湛甘泉的思想提升、完善和成熟,起着重要的促进作用。
王阳明与湛甘泉是同时代的心学家,时代背景、历史使命、思想本质在总体上是相同或相近的,学术上的相同点多于不同点。如果要说到王、湛二人的不同,他们有各自的人生境遇和职业,湛甘泉官运亨通,担任无实权的学官、文官,75岁致仕且寿长95,在王阳明去世后还生活了30多年。而王阳明曾受贬谪磨难,又有带兵打仗平乱的显赫事功,58岁死在任上。湛甘泉的著作分量,也有约王阳明的三、四倍。但这些只是表象,从学术上,两人均是明代心学的代表人物,“浙宗”“广宗”显然有同有异,或异中有同、同中有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先生(甘泉)与阳明分主教事,阳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随处体认天理”[11]。王湛两人的异同,是围绕着“致良知”与“随处体认天理”这两个核心命题来展开,其方向总体上是王阳明由内而外,湛甘泉则内外一体。
王阳明与湛甘泉都是心学家,他们对“心”的重视是一致的,甚至“心”不仅是心性修养的核心概念,而且上升为哲学本体论的“本原”。湛甘泉继承了陈白沙的“道通于物”的观点和“鸢飞鱼跃”的境界,主张“心物合一”,一定程度上承认了外在世界的客观性。他的“心物合一”说指的是,“心”既是宇宙本体又是认识主体,心能体认万物而不遗,唯有合内外才能称之心。而王阳明持“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12]的绝对的心一元论,否认外在世界的客观性,认为其仅是被心所主宰、感悟和衍生才有意义的世界。湛甘泉从“人心与天地万物为体”的观点出发,致书王阳明,反对他提出的“物为心意之所著”的观点,认为心体广大,体物不遗,包融外物在内,但物本身并非心意的表现。他批评王阳明“是内非外”的观点有支离之弊,犯了“重心略事之病”。
王阳明与湛甘泉虽然一个重视“良知”,一个重视“天理”,但二人对“天理”与“良知”的看法基本点却是相同的,正如湛氏所言“天理良知,良知天理,相用则同,二之则异”。不仅当时湛王都以“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相互赞赏,两人的后学们也都相融互证。但是,就“天理”而言,湛甘泉的“天理”主要指的是伦理道德,也包括“自然常理”。王阳明则纯以“天理”为人心之本体,内心原有。就“良知”而言,湛甘泉认为“良知”是人心的“中正”处,是需要扩养的人的“初心”,也就是孟子的“善端”和陈白沙的“端倪”,不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人人本有,“个个心中有仲尼”[13]。“良知”说在王门后学那里,把“本有”当做了“固有”,“应有”变成了“实有”,“见在良知”与“现成良知”说盛行起来,被比阳明晚去世30多年的湛甘泉痛批。而扭转阳明后学“见在良知”与“现成良知”之流弊,也成为甘泉学派的一大特色。
对于儒家传统的“格物致知”命题,王湛两人都十分重视,在总目标上是一致的。但两人在具体解释上颇有分歧,争论不休,形成了两种不同途径的分叉。王阳明青年时“官庭格竹”的失败经验促使其反对朱熹“格物说”,得出“格物”就是“格心”的结论。他将万理具备的“心”内化为“良知”,认为“‘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14]3。“致知”就是“致良知”,强调的更多是正念头,定人心。龙场之悟后阳明的学术路向发生根本转变,使得过去朱熹在事上求理的命题转向于求理于心,格物穷理的方向由外在事物转向主体自身。但湛甘泉则仍然视格物之“物”既包括“心”也包括“物”,故而王阳明称湛氏格物说是“求之于外”。湛甘泉则回答说,“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14]79,指出阳明的格物说存在四点不足。湛甘泉吸收了程朱的“格物穷理”说,把“格物”解释为“造道”,并在《答阳明》中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以造道也。读书、亲师友、酬应、随时随处皆随体认天理而涵养之,无非造道之功”。他在《大科书堂训》中还进一步发挥说:“吾儒学要有用,自综理家务,至于兵农钱谷水利与政之类,无一不是性分内事,皆有至理,处处皆是格物工夫。以此涵养成就,他日用世,凿凿可行”。李锦全先生评价为“颇有点经世致用的味道了”[6]。正由于王阳明的“见在良知”论和格致学说完全是向内用力,导致王门后学失却了王阳明重视事功的治平理念,浙中王门以良知现成而流于禅,江右王门出现严重的主静归寂的倾向,泰州学派又走向纵任性情的异端,被人们批评为王学流弊。而甘泉学派从创始人到几代后学,大体坚持了经世致用的品格并形成特点,发展出明清之际的实学学派,汇流于中国早期启蒙思潮。
王湛均重视“知”与“行”,知行关系说都认为知不可离行,行也不可无知。但王湛两人的知行观还是有所差异。王阳明认为“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14]37,他打破了儒家传统的知先行后说或行先知后说,主张“知行合一”说。但湛甘泉认为王阳明实际上是以行为知,以知为行,结果是以“知”吞没了“行”的“知行同一”。湛甘泉以知行为“造道之功”,他虽然从“合一”论出发同样主张“知行合一”,但认为知行的不可分离主要体现为相辅相成,如车之两轮,同存并进,故“知行不可离,又不可混”。湛甘泉既批评程朱理学分“知行为二”,又批评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犯了“知行同一”的错误,“阳明‘知即行,行即知’,不能无病”。湛甘泉总结说:“在心为性,在事为学;尊德性为行,道问学为知,知行并进,心事合一,而修德之功尽矣”。
王湛两人都是站在儒家立场,吸纳了释道有用因素,建立自己的体系。只不过王阳明有崇佛学道的履历,对佛道相当温和甚至情有独钟,既坚持儒家立场,又直言不讳地推崇和应用佛道。而湛甘泉不一样,他可说是一个纯粹的儒家,具有卫道的自觉。他虽然30岁在白沙那里学习时也曾出入佛老,但不久就认识到佛老并非正道。即便是吸纳了佛道的观点和方法,也是不直接承认的。比如他并不绝对否定白沙的静坐,而白沙的静坐法乃是从佛道而来,白沙对道教内丹术的修炼有明确的文字记载。湛甘泉特别重视儒家与佛道的区别,王阳明曾与湛甘泉论辩儒佛道关系,王以儒佛道为树干(儒)与枝叶(佛道)的关系,湛不予认同,因为他们本不同根,湛甘泉绝不允许以儒家解释佛道,严防佛道混入儒家。他的弟子王道以儒释道,不仅受到他的严厉指责,而且还动员其他弟子门人,对王道口诛笔伐,毫不留情。
王湛两家的门人都有相互交叉“递相出入”[11]者,如阳明的几个主要弟子邹守益、欧阳德等,都曾向甘泉问学请教。
甘泉学派由湛甘泉创立,一传弟子近四千人,可谓花繁叶茂。“王、湛两家,各立宗旨”,王学之盛,在于声势影响,而弟子之众,湛氏为数居多。甘泉二传弟子既坚守师说,又攻讦阳明后学,其势虽已不如王门,却也脉络清晰,上传下续。三传出现自立门派的状况,并与关学合流。此后以至清初,学派仅留余绪,或流于程朱,或融于陆王,至余绪的最后一人黄宗羲,成为明代心学乃至明代哲学的集大成者,表明甘泉学派的总体流向是走向实学和启蒙思潮。从湛甘泉到黄宗羲,甘泉学派历经明中叶至清初的150余年,按《甘泉学案》的说法,可谓“源远流长”。
王湛两人生前和身后,两家门人都有“递相出入”的情况。杨骥、顾应祥、黄省曾、程文德以及杨仕明和杨仕德兄弟等,先从湛甘泉游,后卒业于王阳明。再如周坦,被誉为湛甘泉在罗浮讲学期间成就最高的门生,受到湛师称赞。但《明儒学案》却归其入粤闽王门,因他又师从于王阳明门人钱绪山的弟子徐用检(鲁源),变成了王阳明的三传。有些湛甘泉的弟子虽然没有亲自拜王阳明为师,但思想观点上却是倾向王学,如蔡汝楠、唐枢等。据《明史》记载,庞嵩的学问最初来自王阳明,晚年才成为湛甘泉弟子,且成为甘泉学派的衣钵传人。蒋信、王道、周冲等也是先师事王阳明,后转为师事湛甘泉。王阳明的几个主要弟子如邹守益,欧阳德等曾问学于湛甘泉,邹守益晚年更以弟子礼侍奉湛甘泉。王道先从王后从湛,因思想观点与师门大相径庭,被湛甘泉痛批并要求弟子门人群起而攻之,同时王道也不被王阳明认可。
黄宗羲评价:“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2],且称甘泉学派虽然人物众多,但“皆不尽守师说”。过去人们通常以甘泉学派的总的流变趋向是消融于阳明学派,这种认识有部分正确,却不全面和准确。笔者认为,甘泉学派的流变是多向的。从创始人湛甘泉开始,就以心学与关学、阳明学、气学和程朱理学相融合,其中与阳明学派的融合完成于第二代传人许孚远;与关学的融合经吕柟完成于甘泉学派的第三代传人冯从吾;与气学的融合完成于第三代传人刘宗周的蕺山学派;与程朱理学的融合完成于甘泉学派的余绪张履祥的杨园学派;而与所有上述学派融合的集合,亦即明代心学、哲学的集大成,则完成于甘泉学派的余绪黄宗羲。概而言之,甘泉学派从湛甘泉到黄宗羲,流变的总趋向,是走向实学和启蒙思潮。
阳明学派与甘泉学派,成员上有交叉关系,工夫论上也有交叉之处。如湛甘泉“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就与王门中强调日用的“泰州学派”以及主张“事上磨炼”和“主敬”派的学者,都有着相通的路径。甘泉学派所反对的,主要是阳明后学见在良知、归寂主静派的流弊。阳明弟子钱德洪(绪山)记载王阳明晚年“天泉证道”提出的“四句教”,王畿(龙溪)概括成“四有”“四无”说,并阐释王阳明以“四无”说为上根人立教,以“四有”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因此,王畿从“四无”说出发,揭示从本体到功夫之路,影响到王门后学的见在良知说和只在心上用功夫的格致说,造成不读书、不实践,其结果只能是要么主静归寂,要么恣情任性,前者走向枯寂,后者走向异端。由于湛甘泉在王阳明去世后还生活了30多年,他目睹了阳明后学出现了“见在良知”的流弊,以王龙溪为代表的浙东王门其思想以“四无”为核心,主张从先天心体上立根,重本体而略工夫,黄宗羲评价其学说近于释老。以王艮、颜均、何心隐、李贽等为代表的泰州学派,则任性自得、狂放不羁,走上了“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的道路,蹈于“猖狂无忌惮”之偏;以聂豹、罗洪先等为代表的江右王门,则主张主静归寂的修养功夫,落入虚寂窠臼。好在邹守益、欧阳德等亲近甘泉学派,才使得江右王学保留着“主敬”的功夫派,被黄宗羲评为代表阳明学正宗的学脉。
甘泉学派从创始人湛甘泉起,就以批判王门后学的流弊为己任。他的“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的修养方法,与“见在良知”说格格不入。以后的甘泉后学,几乎都持批判王门后学“见在良知”说的立场。如甘泉学派的第二代传人皆反对王门后学的“四无”说,唐伯元更以抗疏阳明从祀孔庙而青史留名。甘泉学派的第三代传人冯从吾就多次论本体与功夫相即不离,批评王门后学的“空虚”之弊。直至甘泉学派余绪张履祥,直接视王阳明及其后学为异端邪说。而最后一位甘泉学派余绪黄宗羲,尽管人们称其有王学倾向,但他对明代理学和心学整体的历史反思式的批判,开启了清初历史考据实学之风,其中他对阳明后学偏误的批判,与整个甘泉学派是一致的。
虽然王阳明湛甘泉同在的那个时代,王学与湛学旗鼓相当,但后来,湛学的势头被王学盖过,相对来说“其传不远”(黄宗羲语)。其原因除了要从那个时代的背景中去寻找其必然性外,抛开社会对理论的需要不说,不同学派的竞争力、生命力、影响力,当然与学派开创者的理论本身有关,也与学派的传承者的状况相关。甘泉学派的理论本身的确有其内在的矛盾,甘泉学派成员也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学派的理论耦合、衔接和呼应也相对薄弱,这些都是甘泉学派后来的发展不如阳明学派,甚至几乎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的原因。
湛甘泉是甘泉学派的创始人,同时又是白沙学派的继承人。由于他提出了“随处体认天理”的功夫论,与其师陈白沙的“静养端倪”法门迥异,改变了白沙学的特色,故自立门派,创立甘泉学派。他与王阳明同时讲学创派,虽与王阳明并立而成当时的心学显宗,但没能像王阳明那样发出“致良知”“知行合一”“我心光明”“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那样既原创、又振聋发聩的口号,使其吸引力、影响力受到局限。湛甘泉的天理论、格物论和知行并进论等,被时人视为语意简古,过于注重细节。尤其是其“合一”论,本身是圆融、自洽的,包含了对立统一的辩证法,但往往不被时人理解,容易被割裂开来。根本原因还在于,湛甘泉要将理学与心学兼容,他的“心”既包括主体意识又包括客体万物,他的“天理”既是人伦之理,又是万物之理。但他在那个时代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社会人心的困局,其立场无疑仍是维护伦理纲常,这就导致他不能跳出儒家纲常的论域,从而附和阳明学派的某些重要观点,使得后学难以把握其实质,出现观点的“跳槽”。例如,湛甘泉认同王阳明的“良知”,但是在格物致知的理解上又不赞同阳明的“致良知”;湛甘泉虽然提出“知行并进”,也多次提过“知行合一”,却又批评阳明的“知行合一”是将知行相混。这些都影响后学对其思想真髓的把握。
实际上,如果提倡中正合一的甘泉学能够放到超越纲常伦理的更大的范围,无论是理解和解决自然的、还是社会和人的问题,都是更具合理性的。但湛甘泉却不仅是自己带头,而且还要求弟子门生都与阳明学派调和。李锦全先生曾经从调和朱王的角度来分析,认为湛甘泉的学说先天不足,因此后天发展乏力,他指出:“由于湛若水的调和思想并不能解决朱王两大派的分歧,亦可能变成两面不讨好,他是处在夹缝之中,那是甘泉学派所以没有得到发扬光大的原因”[6]。就连湛甘泉自己也曾就夹在阳明、整庵(罗钦顺)之间,发出“真我只在中间也”的无奈感叹。虽然湛甘泉自己有着“君子之道自在中间”的自信,但作为学派来说,其结果只能是将自身融化消解,变成涓涓细流向不同的方向消失了。
甘泉学派由盛至衰的原因,还与人们对湛甘泉生前身后的误解有关。湛甘泉几乎是政坛的不倒翁,这就可能给人造成圆滑的印象,与明代多因谏而贬的官员官场命运不一样。实际上,湛甘泉在“大礼议”中也是站在嘉靖皇帝的对立面多次上疏或附议,才被永久性地剥夺实权,死后还被嘉靖皇帝斥为“伪学乱政”。他在王阳明获罪遭受贬谪之时,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他仍然是真情相送,表明湛甘泉不畏强权,重友情,敢担当,绝不是圆滑乡愿之辈。另一个误解是湛甘泉曾为大奸臣严嵩著作《钤山堂文集》写序,极尽过誉之辞,有献媚之污,陷盛德之累。这种诟病一直存在,以至到清末评议是否能够列湛甘泉从祀孔庙,或许是因这个污点而作罢。据黎业明先生的研究,实际上,湛甘泉与严嵩是同年进士和同僚,但湛甘泉75岁退休后,严嵩才得势掌政,受请写《钤山堂文集序》是在86岁之时,纯属人之常情,没有攀附权贵的必要。还有一个误解是湛甘泉对弟子王道《老子亿》的批判,显得宽容不足,严厉有余,让弟子门人寒心生畏,与王阳明对王道的宽容相比高下立见。这是因为湛甘泉要维持甘泉学派的纯洁,尤其担心自己的弟子偏离儒家正道,完全可以从坚持原则的角度来理解和评价。另外还有的网评称湛甘泉虽与王阳明是好友,王阳明去世时湛还为王写墓志铭,但他后来读到《传习录》,却大为光火,利用国子监祭酒的权力,将《传习录》列为禁书,这简直是不顾历史事实。只要读一读湛甘泉著作中多处称赞《传习录》,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这些林林总总的误解甚至歪曲,对湛甘泉及其甘泉学派造成的危害是不可小觑的。另外,王阳明的事功成就比湛甘泉显赫,也使得湛若水不如王阳明那样具有魅力。
如果说湛甘泉传续白沙学派时,就出现甘泉学与白沙学有较大差异的情况,虽形成了甘泉学派既是白沙学派的传承者,又是自立门派的情形,造成了在甘泉学派的起始阶段,就被人评价为,湛甘泉与王阳明比较,反倒是王阳明更像是陈白沙心学的真正传人。甘泉学派的一传更为杂乱,除上述湛甘泉自己引导后学融合湛王外,或许是湛甘泉本人寿命太长,不利于弟子的发展,其弟子虽说有四千之众,但杰出的学者屈指可数,而学术观点则比较离散。在甘泉一传弟子中,吕怀、何迁、洪垣,唐枢都有调和王湛两家的倾向,《明史》称四人“皆不尽守师说”。蔡汝楠师则甘泉,友皆王门。被湛甘泉定为衣钵传人的庞嵩也是先师从王阳明,到晚年才服膺湛若水,归宗甘泉学派。或许是黄宗羲认其心学成就平平,或许未曾很好地发掘他的学术成就,故不仅没有将庞嵩列入《甘泉学案》,甚至连整部《明儒学案》都未曾将其收入,《明史》也仅列其入《循吏》。另一位被湛甘泉看好的吕柟,以往学术界却视其学问的基准点为程朱理学,并以关学名派。查吕柟无正式拜湛甘泉为师的经历,最多只可算是甘泉“门生”,学术观点上与甘泉颇有相似,且反对阳明后学,他可列为甘泉友人,或是反阳明后学的友军。但遗憾的是,吕柟弟子有五千之众,却未有明确记载的转投甘泉学派的学人。更让人唏嘘的是,还有一位湛甘泉最为中意,视为“可传吾钓台风月者”的传人洪垣,竟然湛师在世期间二十多年不与师门联系,让湛师徒劳牵挂。湛甘泉的长寿可能不利于他的弟子的发展和学派的传承,更重要的是,湛甘泉一直引导其弟子门生融汇湛王之学,对弟子在湛学与王学之间的左右摇摆甚至对王学的倾侧,不仅未予制止,反而有所纵容。甘泉学派的二传出现分化,许孚远学宗良知,被称为王阳明正传;而杨时乔反王阳明学说,但心学成就并不突出。真正继承了甘泉学的是唐伯元,却没有培养出学术传人。到了三传冯从吾、刘宗周那里则是自立门派了,前者为关学代表,后者创蕺山学派。可以说,在刘宗周之后,明确打出甘泉学派名号的,就十分鲜见了。笔者将张履祥、陈确和黄宗羲作为甘泉学派的余绪,实际上这只是按师从关系的线索以及他们思想观念的基因和发展源流分析来认定的,他们自己本人并没有甘泉学派的自觉认同。至此,甘泉学派可以说作为学派的存在,已经完成了它的生命历程了。甘泉学派内含矛盾,外有蒙误,还表现在历史的影响力方面。王阳明的思想远播海外,而湛甘泉则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虽零散地印行过他的一些文集,但约500万字的《湛若水全集》至今尚未问世,而其名在社会上几乎是默默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