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
(福建教育学院语文研修部,福建 福州 350025)
古代诗歌按表述方式有抒情诗与叙事诗之分。只是在贵情轻事的诗学传统下,叙事诗很容易被忽略,古典叙事诗审美教学也比抒情诗问题更多。教师常常惑于叙事诗与叙事文、抒情诗的文体区别,在教学内容的选择上出现偏颇,教学时多滞留于知性世界,止步于肤浅的知性认识,没能给学生架起通往审美世界的桥梁。这既与叙事诗的文体特征有关,也与我们对叙事诗这类文学作品的审美特征认识不足有关。叙事诗教学负有审美教育的义务,要突破困境,首先必须从叙事诗的文体特征与审美特征入手从教学内容上加以解决。
文体是指作为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1]叙事诗是介乎叙事文和抒情诗之间的一种文体,它用诗歌的形式叙事,兼有诗歌的体式特征和叙事文的表述特点。从内容来看,《辞海·文学分册》对“叙事诗”的定义是:“有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诗歌。有研究者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限定,认为仅仅说一段故事而不刻画人物形象不能成为叙事诗。[2]不过,由于我国叙事诗的独特性,只要存在时间的流动、空间的转换、人物的行动,有一定的长度,一般即可归为叙事诗,故事的完整性与人物形象刻画并不是必要条件。从形式来看,叙事诗运用的是叙述的方式与诗的体式,虽然看来很格律化,其实整个是叙述的、押韵的散文,“是在一定用意的支配下,用押韵的语言将事件安排得具有一定顺序、头绪的文学作品。”[3]与抒情诗及叙事文相比较,古典叙事诗的文体特征体现在动态“叙事”与文言“诗歌”体式上。
与抒情诗相比,叙事诗的典型特征就是其相对翔实、完整的叙事。可以说,以时间为轴心历时性展开故事流程是叙事的标志性特征。尽管抒情诗中也有叙事因子,但叙事诗中所叙之“事”更强调“事”之为事的历时性,即要突出“事”之从某一点开始,经过一道规定的时间流程,到某一点结束的动态过程。这样,叙事诗所叙之事有头、有身、有尾是其内在隐含之义,反映在文本中就是要求有开始、过程和结局的情节安排,这就使得其篇幅必然“有一定长度”[4]。而抒情诗的重心在“情”,事为情服务,“事”的呈现更多采取静态的空间化模式,主要有熔事成点的“熔事”与抓点铺染辅以简要概述的“叙事”两种呈现类型,事件缺胳膊少腿现象严重。
不过,受抒情诗传统的影响,我国古典叙事诗于情节完整、生动上并不热衷,往往淡化故事流程的历时性展示而强化场景的共时性呈现。也就是说,它更注重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的交融整合,注重在时间流进和空间转换中清晰地交代“人物行动”,按照言志或载道的原则在空间形象思维中展开言说,从而遏制了叙述性,加强了抒情意味的传达,呈现出“亚叙事”特征。这种亚叙事特征与我国民族看重直觉经验、对表现生活内涵和意味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事件和客观世界本身的再现有关。[5]
诗体富于节奏、韵律,是一种将语言的声音魅力发挥到极致的文体。与叙事文相比,叙事诗的典型特征就是其诗体性。叙事诗“以声光动人魂魄”的形式美,以及“诗以道性情”(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五)的题旨指向,与抒情诗诗体的音乐性、抒情性等特征无异。当然,共性中也有其个性,比较而言,除了在韵律与字数要求上相对宽松的句式形式外,叙事诗诗体的独特性更多体现在叙事式抒情的抒情性上。
与西方叙事诗通常运用的由事生事的手法不同,我国古典叙事诗多采取由事生情的手法,叙事中往往蕴涵着浓郁的情感抒发,甚至事随情化,事件为情绪所裹挟,体现出鲜明的抒情气质。这种抒情属于叙事式抒情,包括寓情于叙事中与叙事外的寓情于描写议论等类型。前者通过事件的场面重现、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以及塑造的人物形象来抒发作者的感情。如杜甫《石壕吏》写途中所见,全篇句句叙事,无抒情语,亦无议论语,但作者却巧妙地通过叙事抒了情,发了议论,寓褒贬于叙事之中。这就是借助叙事抒情的表现手法。[6]后者采取“叙中夹评”的文学手法,并不将自己的浓烈情感隐藏在字里行间,而是在叙事情节的叙述中凸显主体情感及其价值评判,在抒发感想的同时,推进了叙述进程,成为一种独特的叙事结构模式。正是叙事诗叙事式抒情的表现手法与诗体本身隐含的抒情性特征,治芳等学者在《历代叙事诗选译》中作出如下评价:“叙事诗也特具抒情性,与其说它们是‘叙事的诗’,不如说它们是‘诗的叙事’。”[7]
概言之,古典叙事诗的文体特征集中体现为亚叙事的诗体特征,包括亚叙事性、借助叙事抒情的抒情性等特征。在教学上出现的或关注叙事,或强调抒情,或重视朗诵的教学取向,都是对其文体特征的片面认识。叙事诗如果要实现审美教学的目标,应该在关注文体特征的基础上,探索叙事诗的美学意趣。
叙事诗的文体特征集中在“叙事性”与“诗体性”,这对于习惯于抒情诗的人来说,是存在欣赏障碍的,不少人困惑于其美之所在。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说法是,诗的本质在于抒情,不能叙事,一叙事也就没有诗了。明代杨慎在评价杜甫诗时就认为:“杜诗中那些直陈时事的诗乃是‘下乘末脚’。”(《升庵诗话》卷四)那么,叙事诗为何要以诗的形式叙事呢?细究之,用诗的形式叙事有其区别于文章叙事的独特价值,能取得文章叙事所不具备的艺术美。为便于分析,此处分叙事艺术美与诗体表达美两方面分别论之。
叙事诗是在事件中被建立起来的,注重在时间中的自足性言说。不论为了吸引听众,或是为了生动有效地借事说理或抒情,诗人都需要运用各种表现手段,在遵循诗体规范化要求的前提下,对所述之事予以艺术化处理。不过,即便是同一件相对客观的“事”,即便运用的是同一种诗体,作者出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意图,在如何叙事上也有千差万别的表现。由此,叙事诗的叙事艺术常常既有类的共性,又表现出独特的风貌,具有独特的个性美。
1.历史视野中的类的叙事美
从古典叙事诗的历史演变来看,不同历史时代叙事诗在叙事上有各自的历史特征,这种历史特征有时会形成类的区别。如《诗经》、汉乐府、唐代叙事诗。从纵向上看,体现的是叙事诗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发展演变情况;将三者并列比较,则是叙事诗中有明显差别的三小类。其中,《诗经》的典型叙事特征是:叙述与铺陈的融合,加上主人公参与其间,对铺陈中的事物进行评估,以促使叙述的充分展开。[8]汉乐府的突出表现是具有强烈的“叙事情结”,善于选择事件中最能吸引人、最能反映生活的片断进行描写,善于以场景的切换或富有个性特点的人物对话推动、展开情节,善于在矛盾冲突发展中表现人物性格。唐代叙事诗则在通过简单情节的故事表现生活的纵向发展、抒发主观情感、展示人物内心独白,将情节、环境、人物心理相结合,以及运用叙事者、叙事结构、叙述视角等叙事技巧上有突破。三种诗体既代表了不同历史时期叙事诗的艺术水平,又是三种叙事诗类型。当我们面对一篇具体的作品时,首先需要判断其属于哪一类型,再置于前后的历史语境中,用历史的眼光把握其叙事艺术美。
2.单篇作品的叙事个性美
即使是同类型的叙事诗,不同作品也各自具有叙事个性美。换言之,不同作品除了类型的共性归属,还有支撑其独立存在的体现创作者个性的叙事秘妙。因为叙事诗的“叙”对“事”的艺术干扰体现在它对故事进行的增删组合等处理,以及叙述者、叙述视角、叙事结构等叙事技巧的运用等方面,而这正是不同创作者戴着镣铐跳舞,体现其艺术个性美的地方。以同为乐府“双璧”的《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的叙事结构为例,二者在叙事情节上各有其叙事秘妙。《木兰诗》叙事的秘妙突出体现在耐人寻味的详略处理上。《孔雀东南飞》叙事的秘妙则在于它擅长通过矛盾冲突的设置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且首次运用了叙事时间交错进行的手法。
总之,单篇文本的叙事个性美,表现在叙事技法的妥贴运用及其表现的艺术秘妙上,这属于“怎么写”的领域。而平时解读常说的人物形象美、主题思想美等针对的是文本的思想内容。思想内容美不能代表诗性美。
叙事诗对故事的叙述、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要受到诗体形式的制约,具体地说,要受诗歌节奏、韵律和句法结构、修辞规则等的制约。这些要素织就了叙事诗文本的表层风貌,营造了叙事诗的审美形式与审美意韵空间。作为一种审美规范形式,诗的形式美是叙事诗诗性美的重要来源。
1.叙事诗的纯粹形式美
根据李泽厚的观点,艺术作品包括形式层、形象层、意味层三层结构,其中形式层诉诸感知,包括节奏、韵律、重叠、疏密、反复等等形式表现,来源于人们对形式规律的把握、对自然秩序的感受。[9]正因此,诗体的审美价值,首先体现在纯粹形式上。
以北朝民歌《木兰诗》的用韵为例,《木兰诗》用韵分七个单元,全诗韵脚多次变动,具有歌曲的律动感,属纯粹的声韵形式的美。这种形式美可以让人们感到语言的规律性与和谐性,读者即便不知诗中深情,也可通过欣赏诗中的曲致(形式美)而获得审美享受,印证了“佳诗未必以意胜,却无不以声光曲致动人魂魄”的观点。[1]虽然其中的形式要素不是叙事诗所独有,但叙事诗在这些要素的选择与呈现上有自己的个性特征,相应地产生了独特的诗性美。
2.感知表层背后的动态意味美
叙事诗的形式层、形象层、意味层三个层面常常彼此渗透交融、重叠交错。其中形象层依附于形式层,意味层依附于形式层与形象层,形式层与形象层属于表层,意味层居于深层。由于意味层与感知表层并未截然分开,根据感知表层与意味的呈现关系,叙事诗感知表层主要有两个层级的意味美:一是表层要素的外显形义美,二是表层要素背后的内隐意味美。前者尤其要注意“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的根源在于艺术作品作为一种符号系统是对人类心理情感的建构和确认,它可以其形式自身作用、影响、建构心理情感,导致艺术作品单以其形式结构的形体自身就可以感到悲哀或欢快等审美情感,[9]使得形式中涵纳了“意味”,诗的韵味流淌其间。以《木兰诗》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为例,这一言语形式呈现出的“5-5-7-9,5-5-7-9”的张弛交错的节奏美,深富意蕴,可以说是言语形式同行军神速之迫不得已与思念双亲的婉转缠绵心理的异质同构。这就不再是纯形式的美感了,其中蕴含了意味,是“有意味的形式”的二合一的美感。
后者则是指表层结构背后的潜在意味。简单地说,诗之所以为艺术,不在所运用的要素,在于各要素动态生成、融为一体。而之所以能融为一体,是缘于文本意脉的贯穿。意脉灌注于表层形式,使得形式上的表达能够承接生活融通意象,产生动感趣向,形式也因而具有了意味,有了厚度,可以为营造叙事本事的深勒索隐、气韵生动,提供先天揖让的韵调与活性氛围。[10]在这里,决定表达成败的不是形式,而是作者如何用自身人生的真实体验,在次序表达的外在形式中注入默会言传之道。这就要审视叙事者是如何通过叙事话语将生活中隐而不显的事实引申、凝结成文章高标气韵的,是如何让叙写与描述带出生活,观照世界,产生经验浑化的意义,实现深层的思想之流与外在形式的动态结合的。由此,叙事诗感知形式的美不能止步于形式要素的静态美,也不能在知识、逻辑中停留,而必须要置于上下语境中,借助诗歌中隐含的文体整合知感和表征风格,透过形式抓住深层的意味,在领悟中灌入深刻透辟的理解,这才是诗体形式个性美的实质所在。
叙事诗与叙事文、抒情诗的文体区别,决定了教师在教学内容的选择上一定要抓住典型的文体特征。叙事诗的诗性美则要求教学要培养学生具备叙事诗的审美观念与审美能力,超越“是什么”的层面,实现从知性世界向审美世界的跨越。而目前叙事诗审美教学集中在人物形象美、故事情节美与主题思想美上,对文体形式关注不够。其实,作品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内容不能脱离形式单独存在,审美教学必须将二者关联起来从文体形式角度深入赏析。鉴于普遍存在的肤浅性认识与碎片化审美,关联视野及其相关的关联理论是解决困境的有效工具。
不同文体的教学价值侧重点不同。叙事诗的侧重点就是叙事,关键在如何“叙”上,需要关注突显艺术作品个性的叙事秘妙,不能忽略形式只谈叙了什么事情,刻画了什么人物形象、表现了什么主题思想。由于叙事秘妙常常掩蔽于艺术作品的立体结构,不能透过表层的感知形式一眼望穿,叙事诗审美教学需要在捕捉叙事秘妙、品味叙事艺术上下功夫。
捕捉叙事秘妙可以借助叙事学理论。叙事学理论可以引领我们对文本进行多角度分析,发现以往难以发现的秘妙,或者更加全面透彻地理解传统的表现方法。当前已有研究者根据叙事学理论,从叙述视角、叙述者、叙述结构等入手破有成效的研究。如有研究者将古代叙事诗分成四类:全知视角以人物为中心的结构、全知视角以事件为中心的结构、有限视角发生转换的叙事模式、有限视角的其他情况,分析每种叙事诗的叙事性特征进行有区别的教学,这种新的思路与教法就颇值得借鉴与推进研究。[11]
从关联理论(Relevance Theory)的视角来看,古典叙事诗的创作十分符合最大关联与最佳关联的组织原则,创作者力求以最少的信息、最少的努力建立话语意义最大的关联。[12]这与古典叙事诗的诗体特征有关。我国古典叙事诗因篇幅较短、语言凝练,表层符号组织与深层的生活内容具有序列性与跳跃性并存的似断实连的特征。由于古典叙事诗不少句子具有“以一当十”的功效,句子呈现的意象之间,凭借篇章整体的力量,常常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整体效果,就给其在前后相继的序列性基础上留下跳跃性间隔提供了广阔的活动空间,形成了诗歌形式的极度简省与表现力的成倍扩展的矛盾。这种似断实连构成了古典叙事诗表层的“简省”与深层的丰厚的矛盾关系,成为解读古典叙事诗的一个基本方向。
教学时,要聚焦表层的简省与断裂特征,在整体语境中遵循意脉的曲折贯通,挖掘出深层意味。既要引导学生运用认知语境,从话语字面意义中通过推理来获得含意(或隐性内容);更要把注意力聚焦在表层的断裂处,把那些看似断开的、有跳跃性的表达,置于前后语境,抓住文本的意脉理解其中的有机关联,运用“钩沉实虚”法,该衔接的衔接,该补充的补充,把那些看似与前后文连接不上的、跳跃性的内容,变成前后能够连接得上、有序组织的内容;把隐藏在那些能够明白显示现实生活内容的写实字句背后的深层含义挖掘出来,让隐藏的内容显身,明白篇章和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13]教学时如果只是浅浅读过,那就体会不到诗歌深层的意味美。
叙事诗诗体形式不仅与抒情诗有明显的区别,不同类别的叙事诗也各有其区别性特征。教学时应把重心放在区别性特征上,让学生品读感受不同诗体形式诉诸感知所造成的各种感知间、感知与情感间的独特的同构感应关系,领略其丰富复杂的艺术美,而不是不痛不痒地在押韵、音调、节奏、情感、句式、修辞等方面轻轻点过。为避免碎片化、浅表化教学,可以采用关联方式学习诗体,达成“以一带类”的教学目标。比较而言,“1+X”的群文阅读教学值得借鉴。这种教学方式将文本置于了一个大的关联网中,以“关联”的视角审视其中借以实现连接的牵连和影响,引入其他诗歌体式比较相异点,或同类诗歌同一历史时期的作品佐证相同点,或同类而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品发现诗体形式发展的阶段美,做到既可以横向比较加深学生对诗体类别的认识,也可以纵向比较,以历史发展观审视其艺术美。这种教学方式能够取得单篇文本无法企及的效果。
总之,我国古典叙事诗因其独特的“亚叙事”诗体特征,其审美教学需要以关联理论为支撑,将内容与形式、形式与意味结合起来审视,让学生透过诗体的表层形式理解叙事诗的诗性美,突破浅表的、碎片化的教学弊病,提升学生对作品艺术效果的敏感度,促进对作品的深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