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与船山精神

2020-03-20 03:40李舫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夫之

李舫

王夫之,世称“船山先生”,是中国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与黄宗羲、顾炎武并称为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

1644年,是一个闰年,也是一个猴年。

这一年正值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四个政权交替,年号有点复杂:明思宗崇祯十七年、清世祖顺治元年、大顺朝永昌元年、大西朝大顺元年。

这一年,王夫之不满25岁。

在这之前的王夫之,生活是简单的、纯净的、快乐的、充实的。他的父亲王朝聘毕业于明朝最高学府国子监。王夫之之所以聪颖过人,与父亲的遗传不无关系。3岁起,他就和长兄王介之一起学习十三经,历时3年。父亲南归时,他才9岁,便随父学习经义。4年之后,王夫之应科举,高中秀才。随后,又两次与其兄一道应考,虽未得中,但却饱读诗书。1637年,17岁的王夫之与16岁的陶氏成婚。次年,离开家乡,求学于岳麓书院,师从山长吴道行,与同窗好友邝鹏升结“行社”。

今天的岳麓书院,依然绿荫蔽日,书声琅琅,我们不难想象“会讲”的盛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其时,张南轩得五峰先生之真传,让思想与学问冲决了科场应试的形格势禁,开创出“传道济民”的雄健气象。远在福建的朱熹从武夷山起程,来到岳麓山下、湘水之滨。“朱张”曾就《中庸》展开会讲,历时两个多月,思想的余音,绕梁不绝。四方士子莫不喜出望外,奔走相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18岁的王夫之沐浴着这些前贤的光辉,在这里,他读周易老庄、孔孟程朱,读《春秋》经史,思想贯穿于秦汉与唐宋,精神悠游于儒、道、释之间。从那时起,湖湘学派所特有的原道精神和济世品格,恰如一枚饱满的精神种子,撒在王夫之朝气蓬勃的岁月里。

1639年,其兄中副榜。是年,他与郭凤跹、管嗣裘、文之勇发起组织“匡社”。4年之后,湖广提学岁试衡州,王夫之被列为一等。那年,他23岁。此后,他又以《春秋》第一的成绩,中了湖广乡试第5名。而在这次科考中,长兄王介之也高中第40名,好友夏汝弼、郭凤跹、管嗣裘、李国相、包世美亦都榜上有名。

然而,厄运开始了。1643年,王夫之与王介之自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北上参加会试,因李自成军攻克承天,張献忠军攻陷蕲水,道路被阻,王夫之兄弟自南昌而返。

王夫之的父亲王朝聘,原本一介书生,此时却成为张献忠手里的人质,命入虎口,生死一线。王夫之与长兄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自己刺伤面孔,敷以毒药,乔装为伤员,命人抬入敌阵。凭着智慧,王夫之终于救出父亲,趁着月黑风高,父子逃至南岳莲花峰下,藏匿在黑沙潭畔。

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

王夫之是多么想要倾诉,想要表达,可环顾周遭,何人可诉衷肠?日日陪伴他的,只有老庄、孔孟、程朱,只有《尚书》《春秋》与《周易》,只有文明与历史的千百年演绎。1651年,31岁的王夫之回到家乡,辗转流徙,最后定居于衡阳金兰乡高节里,他先住茱萸塘败叶庐,继筑观生居,又于湘水西岸建草堂。1656年,36岁的王夫之于耒阳乡下的兴宁寺里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潜心研索《老子》,日后结集为《老子衍》。五年之后,他重回金兰乡,以读书隐居。在这里,他以为可以找到余生的安宁,哪知道,造化还在弄人。次年,妻子病逝,经历了太多的死别生离,他老泪纵横,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

过了知天命之年,王夫之遇到了更大的苦难和动荡。

公元1673年,降清的吴三桂又开始反叛,杀死云南巡抚,攻打湖南。旋占衡阳,妄图称帝。吴三桂派人四处搜捕王夫之,以便其用。这对一直心怀天命与大道的王夫之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宁愿受死,藏身于麋鹿山洞,日日与麋鹿为伍,亦决不屈从。

公元1674年,王夫之再建三间茅草屋,且耕且读。

其时,明清政权交接已历三十年。还有谁知道,在这偏僻的石船山下,一间遮不住瑟瑟寒风的贫寒草屋?还有谁记得,在这青灯黄卷之侧,一个掩卷深思抚案长叹的瘦弱而又坚定的身影?还有谁明白,王夫之字里行间、孜孜矻矻寻找的,是国家兴盛的亘古真理?

日夜不息的湘江,从草屋之西流过,王夫之将草屋命名为“湘西草堂”。

1678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其党强命王夫之写《劝进表》,遭到愤然拒绝。他对吴三桂派来的幕僚说:“我安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语耶!”事后,逃入深山,仿屈原《九歌》,作《祓禊赋》,抒发自己的感想,对吴三桂极尽蔑视。1689年,衡州知府崔鸣鷟受湖南巡抚郑端之嘱,携米来拜访这位大学者,想赠送些吃穿用品,请其“渔艇野服”与郑“相晤于岳麓”,并图索其著作刊行。此时的王夫之年事已高,身患重病,饥寒交迫,但仍不欲违素心,他写了一封信,婉拒米币,以明心迹,自署南岳遗民。

清康熙元年,当永历皇帝殉国的消息传来时,深感希望破灭的王夫之悲愤难忍,留下了诸多诗篇。他开始埋头于经济学问之中,用了数十年的时间,重新反思了明朝灭亡的教训。可是,他真的老了,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白发稀疏,瘦骨嶙峋,连他的儿子都说他“迄予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

病中的王夫之从未放下手中的笔。王夫之在后半生的四十余年中,著述百余种,内容涉及哲学、政治、法律、军事、历史、文学、教育、伦理、文字、天文、历算及至佛道等,尤以哲学研究成就卓著。

1689年,王夫之已是古稀之年,他听力渐渐丧失,甚至连草堂外面的杜鹃啼鸣也听不到了。1691年4月,王夫之在咳喘中完成了《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两篇书稿。

翻开这厚重的书卷,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有一句石破天惊的呐喊,在王夫之辞世的250年后,震惊了在外忧内患、丧权辱国中苦苦思考的中国人: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

王夫之的心中,生长着两个“中国”。一个中国是王朝中国,一个中国是文化中国。

王夫之的文化中国,有着丰富的含义——追溯中国文化的本真本源,寻找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梳理中国文化的历史脉络,并最终以中国文化推动国家强盛、民族复兴,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中国。

1656年冬,时年36岁的王夫之从常宁返回衡阳,这一年,他创作了对后世影响至深的《黄书》。

所谓《黄书》,顾名思义,是关于黄帝文明的书。王夫之忠君爱国,泣血扶倾,坎坷从政失败后,在流亡湘南期间,开始从理论上思考明亡的原因,探求中国的兴盛之道。他在《黄书》中写道:“中国财足自亿也,兵足自强也,智足自名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养励精,士佻粟积,取威万方,濯秦愚,刷宋耻,足以固其族而无忧矣。”王夫之倡言从经济上、军事上和文化上去强盛中国,华夏民族便可以永固于天下。他断言:“公其心,去其危。尽中区之智力,治轩辕之天下。”

王夫之在《黄书》所宣示的中华民族复兴和中国自强思想,直接成为辛亥革命的先声。走在时代前列的知识分子以王夫之名义迅速掀起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尊黄大潮。推动社会进步、书写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代大儒王夫之,由此而被人们称为“近现代精神领袖”。

“门外黄鹂啼碧草,他生杜宇唤春归。”王夫之一生贫困潦倒,甚至书籍纸笔多用故旧门生的旧账簿之类,然而,他死后,却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美国学者布莱克说:“对于那些寻找哲学根源和现代观点、现代思想来源的人来说,王夫之可以说是空前未有地受到注意。”

2019年冬日的一天,太阳在天边喷薄欲出,晨露澄澈,朝霞璀璨。衡阳县金兰乡高节里,距离湘西草堂四公里,清癯的王夫之石像伫立在湘西草堂前,清冷的寒风掠过他寒瘦的面颊,将他的长衫高高扬起。这个400岁的老人面对着石船山,久久地、久久地与之凝视。

新的一天开始了。

(摘自2020年1月3日《光明日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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