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立
摘要:贾平凹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较多地涉及到动物形象的叙事,他通过对动物的一般性描写、象征性描写、“有惊”意象描写和日常化形象描寫,深入、细腻地探索文学表现人类面对社会变化所产生的心理困惑及挣扎的多种可能性,实现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度观照。在一定程度上积累和建构了有特色的叙事经验和精神意蕴。
关键词:贾平凹;新世纪;长篇小说;动物叙事
一
贾平凹无疑是在当代小说叙事中描写动物最多的作家之一。从新世纪以来所创作的几部长篇小说来看,他更加注重有关动物的叙事,显露了其在写作观念、叙事方法等方面的进一步的探索。①可以说,贾平凹愿意书写动物,与对其产生影响的佛道思想、秦汉文化、巫楚文化有关,不仅与接触的民间信仰有关,也与中国古代笔记和志怪小说的叙事传统有关,其中志怪小说叙述神魔鬼怪、奇人异事的叙事传统对他影响较大。这方面内容已经多人谈及,本文不予赘述。
实际上,文学中的动物描写很容易上升为一种动物叙事伦理层面被关注,这种叙事伦理所在意的是,动物应否有伦理意义上的合法地位,人类与动物是一种什么关系,人类应当如何看待动物等等。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人类与动物是一种平等的竞争关系,因为人和动物都是自然之子,有动物的存在与相伴,人类就能在相对完整的自然世界中生活而不至于彻底孤独,正是通过与动物相处,人类才能更深入地认识自己,更快地从大自然进化出来。人类在与自然包括动物的斗争中显示了自己的意志和精神魅力,于是历史典籍和文学文本就记载和叙述着人类征服和猎杀动物的自豪故事。但当这种自豪持续到现代时,人类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伦理则容易受到诟病。无疑,贾平凹的一些作品体现了动物叙事伦理的诉求。《怀念狼》中,猎人傅山认为猎人的天职是猎狼,他想当然地把猎人的价值实现建立在人与狼对立的基础上,最后傅山和雄耳川的人都成为了人狼。在这里,作品的生态意识和动物叙事伦理十分鲜明。而且,动物写作还容易让人想到寓言和儿童文学,动物成为道理和道德说教的生动形象载体,同样值得人们倚重。但贾平凹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叙事实践。他的更多作品与一般的动物叙事类型并不很契合,他并未按照人们的理论“预设”去突出呼应现实的生态危机及伦理的问题。实际上,我们更愿意相信,他是在借助对动物的描绘,探索文学表现人类面对社会变化所产生的诸多心理困惑和挣扎的多种可能性,实现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度观照,积累和建构着有特色的叙事经验和传统。上世纪80年代中期,贾平凹认识到,那种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方法对他来说“将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种束缚”。②他说他欣赏的一段话是:“艺术家最高的目标在于表现他对人间宇宙的感应,发掘最动人的情趣,在存在之上建构他的意象世界。”③自此以后,作家一直在进行着新的尝试,强化着以实写虚的主张,注意“去建造作品浑然多义而完整的意境”。其中,让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民间的传说习俗更多走进了他的小说世界就是尝试之一,在这方面的尝试中,动物成为了贾平凹笔下最为惊艳的形象。
贾平凹的小说一般少有大量的景物描写,但对动物的描写却随处所见。其中有的是一般性描写。所谓一般性描写,是对动物进行常态化的描写,通常不用拟人化的方法,因为动物不具有与人一样的心理行为,也不具备特别的写作寓意,起到的主要是烘托气氛、刻画心理、增添故事的生活气息和趣味等作用。《怀念狼》中叙述人们在寻找狼的路上时,写到“一群乌鸦就在空中盘旋成圆圈,领头又从圆圈中飞出,像演练着太极图”,这里,乌鸦没有被描写特殊意象,只是作为山区自然环境描写的一部分出现。《秦腔》中,“窗子开着,白果树上的知了没死没活地叫,来运从寺院门缝里挤进来,赛虎紧接着也跟进来,金莲把赛虎撵了出去,关了门,赛虎就在门外抓门环。”这是夏天里的一种生活场景。写到白雪在我身边走过时的情景是:“……三只黄色的蛾子还有一只红底黑点的瓢虫粘在她的裤管上。”蛾子、瓢虫用来衬托白雪的自然健康的美。夏天义批评侄子君亭出卖集体利益时作者写到,来运和赛虎两只狗逃窜了,蚂蚁在跑,榆树上的麻雀全在飞。这是一种渲染,突出了夏天义的强烈不满情绪。当金莲用计将白雪嫂子抓去后写到:“院里有一只猫,卧了一团,头却仰着天,两眼睁得圆圆的,而一只鸡,斜着身子,探了脑袋,步子小心翼翼地往猫跟前走。猫不知怎么看着天流泪?”这里是通过动物表现衬托人的一种无奈心情。白雪收到离婚书之夜,院里的蛐蛐、蚯蚓、蚂蚁在叫,夏天义家院子里的狗、鸡,书正家的猪、染坊里的驴也在叫,衬托了白雪的复杂心绪。《古炉》中的动物描写最多。“一只猫从那里悄声走过,倏忽又窜上院墙头,两颗晶莹的绿光在黑暗里明灭”,这是突出了村里的静谧。写支书在批评守灯时,“屋檐下就跳下一群麻雀,喳喳喳地碎嘴乱说”;支书在斥责老婆时,写到“一只猫悄然爬到了上房顶上,突然啊呜啊呜叫起春来”;杏开和爸爸吵架后,狗尿苔和蚕婆心情郁闷睡不好觉,这时写了屋梁上的老鼠打架情景。这些描写,表现了故事发生环境或衬托人的心境,强化了作品的生活气息。《带灯》中有一段写带灯观看蚂蚁窝的描写,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蚂蚁,似乎缓解了带灯的工作烦恼。有一段工地描写:“挖出的蛇被镢头砸死了,爬满蚂蚁,苍蝇乱飞,有老鹰从松云寺的古松上飞来一次次要接近死蛇,三四只游狗就扑过去仰空狂咬,老鹰又飞走了,拉下一股像白灰一样的稀屎。”古老山村被建设开发的一种场景,通过几个动物的形象衬托出一种混乱和悲催氛围。一段镇政府的狗的描写是:院子里白毛狗在叫,“大门口许老汉正拿一根棍打一只黑狗,骂着:滚,滚,镇政府的狗是你找的吗?!带灯抓起窗台上谁洗的一只鞋就向白毛狗砸去,白毛狗先还是看着带灯,等到鞋砸到脑门上了,吱溜一声跑到院墙角去。”许老汉的话兴许是调侃,兴许是一种特殊心理使然,而带灯,联系她的一贯行为,能看出她的一种潜在的心理活动。在承受日常巨大工作压力之外,带灯在信里向元天亮也是给自己描绘了一个美丽轻快、令人愉悦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成千上万地拥挤着的蝙蝠,翅膀扇动,像“微风中的一塘荷叶在摇曳”;梢树林子里有蚂蚱在脚面上溅,有蛇忽地爬过,鸟和兽的怪叫,青蛙的叫,这些动物让带灯心里踏实。带灯给元天亮所写信中,几次写到天空飞翔的鸟,流露出她寂寥和渴望自由的心迹。《极花》中写到,黑家的驴在“我”逃跑时很通人情,没有叫唤。黑家的狗很不安静,撵鸡,也撵老鼠,当它被拴住后,“我”幸灾乐祸说:我没自由你也没自由了!我在窗台趴着的时候,它偏到窗根下,奓了腿撒尿。由于“我”的原因,黑家的五只母鸡都被杀了炖汤,留下来的那只公鸡,“从我面前走过,默不作声,眼却瞪圆,噗嗤拉下一堆屎来。”这里的动物描写仍是一般性的农家院场景描写,只是动物的描写折射出了被拐卖到偏僻山村,与世隔绝,终日无聊的女人的特殊心理。《老生》中,棋盘村的两位干部在核计如何严格控制农民时,写到屋梁上蛇吃老鼠的情景,衬托了人心的险恶不善。《古炉》中狗尿苔在割草吃饭时,所带的饼子滚到自己拉的屎旁边,树上两只鸟吵着说“脏”和“不脏”,他说“就是不脏”,这实际是对狗尿苔自我譬解的孩子心理写照。
其实,人类最初的思维形式是以象表意,善于以直观具体的物象表达自己的思维活动和判断,来暗示一定的观念内容。从人的思维结构看,这是一种笨拙的形式,但从叙事学上看是有意义的。贾平凹对动物的上述描写,实际都让动物很好地表达了他要传递的情愫。
二
我们看到,贾平凹还特别注意把那些具有丰富意蕴、凝聚重要情结的动物形象提升为支撑整体故事的中心性意象,形成全书的整体象征意象。《天狗》《废都》《白夜》《土门》就曾写了天狗、奶牛、精卫鸟、土狗意象。新世纪以来,贾平凹更加注意重要意象的描写,《怀念狼》中的“狼”、《古炉》中的“青花瓷”,甚至《秦腔》的“秦腔”都是有高度审美意蕴的意象。为避免孤立意象的形成,在中心性意象統领下,注重多个生动质感的意象的整体性呼应和连贯。贾平凹在写《怀念狼》时说到:“局部的意象已不为我看重了,而是直接将情节处理成意象”“面对着要写的人与事,以物观物,使万物的本质得到具现”,④所以,我们看到了狼的整体性意象。狼幻化变形,变人、变猪,一直和人类斡旋,无处不在又四处不见。舅舅随身带的那张狼皮是其中的意象之一,似乎附有狼的魂灵,常常会奓竖起来。《带灯》在叙述了带灯作为一个孤独的女子每天顶着压力默默开展艰难的努力后,结尾有了“萤火虫”阵的描写,“成千的成万的十几万几十万的萤火虫在一起……似雾似雪,似撒铂金片,模模糊糊,又灿灿烂烂,如是身在银河里”。萤火虫全落在带灯的头上、肩上、衣服上,“带灯如佛一样,全身都放了晕光”。“萤火虫”水到渠成成为带灯人格和精神力量的象征意象。与“萤”的意象相对应,作者又描绘了“虱”的意象,外来、本镇的、杂交的老虱,所有人都回避不了,难受不已,象征着中国农村基层的矛盾和问题。《古炉》这一小山村可以看成是中国农村的象征。而中山神庙前白皮树上的几只红嘴白尾鸟,每一次出现都能让人感到一丝震撼,它们“追杀”黄生生的行为,象征着一种不凡的气质与精神。黑红疙瘩象征着善人的心,当狗尿苔得到它一路向前跑时,“许多鸟就聚在他头顶上飞,而十几条狗,猫,还有一群红白黄三种颜色的鸡都跟着他跑。”这是群体性象征意象描写,象征着善的力量升华。《古炉》《老生》《山本》等作品都多处描写了猫头鹰的形象,每当它一出现,就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其实,那落在树枝上的猫头鹰(还有《极花》中白皮松上的乌鸦),它只是在注视着人的苦闷忧郁的情态,它折射了人们身处一种境遇中的孤独与无奈。
贾平凹多部作品都有用剪刀把纸剪成各种动物形象的描写,新世纪以来的创作仍保留这一习惯。《怀念狼》中的妇女、《古炉》的蚕婆,《老生》中的荞荞、戏生,《极花》中的麻子婶等都是高手。剪纸与地域文化、民间习俗有关,但更体现了人们对人与动物关系的一种认知。贾平凹说过包括剪纸人在内的民间艺人“无一例外都是有神性的人”。⑤在神话的生成中,人羡慕甚至崇拜许多动物的各种能力,慢慢形成一些相对独立的观照形式,剪纸是神话移入民间和日常生活后的一种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原始图腾仪式的现代表现形式。每每在描写剪纸时,贾平凹都用生动精致语言,对动物剪纸形态做出神入化的描写。《古炉》中的蚕婆认为动物是有神附体的,将所剪的纸花放在狗尿苔的枕头下、兜兜里,让它们保佑孙子,也来慰藉自己。她反复不断的剪纸动作,具有象征和寓言的意味,成为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画面。同理,古炉村的支书让蚕婆剪石狮子形象以及要再雕石狮,也有动物崇拜的原型意义。
贾平凹作品中的意象大多具有中国传统特点,但偶尔也有一些具有西方意象主义式的描写。如《秦腔》中的那只老鼠和蜘蛛。老鼠“那是我养的,它经常在屋梁上给我跳舞,跳累了就拿眼睛看我,它的眼睛没有眼白,黑珠子幽幽的发射贼光……我在家却干了些啥没人知道,但老鼠它知道……这只老鼠不嫌弃我,这么久呆在我家,证明着我家还有粮食……”村里召开两委会前,“我”竟然让蜘蛛到会场上听听他们提没提到还“我”爹补助费的事。“我”的语言很主观,很有个性,议论性强,当然,这种情形并不太多。
《老生》中,作家借老生之口说道:“《山海经》可以说是写人类的成长,在饱闻怪事中逐渐才走向无惊的”。这又何尝不是贾平凹本人的观点。根据人类成长程度,世间的怪事可以分为“有惊”的和“无惊”的两类。人类越往前,鬼怪灵异之事越多,“有惊”的事就越多。贾平凹说过:“我常常有些迷信,生活中总以什么暗示着而求得给予自己自信和力量。”⑥这可以理解为贾平凹对人类早期思维形式的兴趣更浓一些,感悟更深一些。贾平凹把某种神圣的观念还原给动物,动物在叙事中便具备了远古神话的特质,便容易让人们感到“有惊”或神秘。《老生》《山本》无疑就是这样的一种实验。“《山海经》是我近几年喜欢读的一本书,它写尽着地理……写各方山水里的飞禽走兽树木花草,却写出了整个中国。”⑦“曾经企图把秦岭走一遍,即便写不了类似的《山海经》,也可以整理出一本秦岭的草木记,一本秦岭的动物记吧。”⑧写山水飞禽走兽树木花草,也能“写出了整个中国”,反过来说,写历史、现世和写人,通过写自然世界包括动物也应该是完全可以的。
我注意到,《老生》《山本》所写秦岭的地理风物尤其动物自然占很大比重。因为事物稀奇、物象神秘奇异,让读者“有惊”,也便具有神话色彩。《老生》中,熊和人搏斗时能笑得晕过去。猫会说人话。树上聚集的蚊虫一大片黑乎乎的,像冒黑烟。竺山的麝会使幻术能变成人。大蟒蛇粗大如枯木。唱师唱阴歌,动物们都来看。拴劳家的牛死了,牛皮披在拴劳身上能卷起来。《山本》中,蜘蛛背上有人面纹,大鲵长着婴儿手,野驴长着人的脸,竹节虫长得和枯树枝一样,铁蛋鸟遇到危险能变成石头状,鱼长着人牙,像獾不是獾的兽有三条腿。故事里的陈先生点评过一些动物的灵性,“蛇三年就有灵性”“狐狸从月亮处吸收精气”“狗的天眼是通的”“猪没有灵气不能长猪痧”“长牛黄的牛有的草不吃”……这是山里人原始思维和经验的一种真实的表达形式。
另外,“有惊”的动物意象还能引出一些“有惊”的事,这表现出人类初期对自然现象的观察思考的思维痕迹。人类古代神话遵循的是神秘互渗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强调动物与人的互渗关系。《山本》中,陆菊人曾经救过一只蟾,因为持家有方、生意兴隆,人们将其看成金蟾的化身。陆菊人在坟前和死去的丈夫杨钟说话时,看见背上是人面纹的蜘蛛,感到蜘蛛就是杨钟的亡灵。陆菊人头天晚上见到了虎凤蝶,次日,花生家院墙里的蔷薇开得正繁,落满了虎凤蝶,随着一只蝴蝶飞来,井宗秀看见了陆菊人。陆菊人、井宗秀、花生三人的关系在这种互渗中得到揭示。一只青蛙连续三天到麻县长看书的石桌上来,给县长以启发。《秦腔》中,白雪到百胜的家,把箫放在了他的遗像相框前时,一只黑色的蝴蝶飞进来,伏落在相框上。《古炉》中狗尿苔在鸡的坟头承诺抓到罪犯来告慰时,一只蜘蛛停在坟头不动了。
在一定程度上,动物有能预示凶吉的神秘能力,也许,这多少有些神秘学的意味。比如,《山本》《古炉》中的黑猫和狗,都极尽办法去阻挠剩剩出门、阻挠欢喜吃饭。《老生》中,王世贞看见蛇吞鼠现象后被老黑打死。《秦腔》中,当“我”把对联贴在夏天义门上时,水塘里无数的蜻蜓飞来,在院门前翻腾着红云,像火光,于是就有了后来夏天义被石碓埋没的结局。《古炉》中鸟群飞在面鱼儿家上空,要落在屋顶上,却又飞走,面鱼儿家刚生的孩子就没保住。《古炉》中满盆、六升临死时,猫头鹰都出现过。《古炉》结尾写到蜘蛛的出现,紧接着就是霸槽和天布等人的被枪毙镇压。《秦腔》中,白果树上住着一家鸟,一只硔子飞来灭绝了鸟的一家,此时正是国道改造,村民们则认为国道破坏了清风街风水。另外,还有鬼魂附体现象,如《古炉》中的六升中邪后刺猬附体等。
《带灯》写的是当下农村镇政府干部生活,少有神秘的动物意象。但有一处关于樱镇地形的描写有些神秘:樱镇呈蝎子状,原是个海子,海子里有蝎子精,为了镇住蝎子精,在多个山头建庙,就组成蝎子形。一处写到县志历史上的天气记载时,列出了一些祥异情况,其中多有奇异天气与奇异动物关联记载。这其实仍是作者动物叙事的一种隐性表现形式。
贾平凹更早些时候创作的《古堡》《佛关》《浮躁》等文本,在写动物时,稍显神秘莫测,与历史或现实衔接不甚有机。新世纪以来,贾平凹对动物叙事的神秘性意蕴理解方面较以前更为深刻,不仅现实纹理清晰,人性的力量尤为凸显。如同样为“动物报恩”母题和叙事模式,其中的意象内涵发生了有趣的变化。1980年代的《莽岭一条沟》中,狼为报民间医生老汉救命之恩,吃掉小孩将其佩戴的银项圈与铜宝锁献给恩人,使老汉抱罪自杀。《怀念狼》中,狼报恩的方式是不再吃人,送老道金香玉,老道去世时狼悲痛欲绝。前一个故事,凸显了老汉的精神光泽,但却是通过狼的负面形象来衬托的。后一个故事里,狼的形象得到了提升,具有令人深思的内涵。到了《古炉》时,这一“报恩”传统的模式进一步被解构,演绎成一种狗尿苔与动物之间纯粹平等关系,人和动物之间不是简单的谁施舍谁、谁报恩谁的问题,“报恩”模式被赋予更高的现代审美意义,贾平凹的动物伦理思想越发深化与成熟。
三
贾平凹小说中,还可以归结出“日常化”的动物叙事。这种叙事指的是把动物写进日常生活中,动物不再是变形、神魔化或富有象征意义的一类,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描写对象,更多的是像人一样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成员,它们被设计为所叙述的故事中的角色,完成其中的一定动作或任务。毫无疑问,动物在这里全部被拟人化。但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完全习惯和接受动物作为生活中普通成员的叙述事实。谁也没有将其看成童话或神话。这一方面《古炉》最具有代表性。古炉村中,虎豹豺狼等凶猛或奇异动物基本隐退,狼也是偶尔路过,留下模糊的身影,取而代之是乡村的家禽及一些小动物。这使得《古炉》的日常化特点凸显出来。贾平凹几乎所有作品都写过动物和人说话、动物和动物交流、有人一样的情感和心理活动等情景。真正能体现作者的现世伦理精神的往往聚集在这一部分叙事里。
《古炉》中几乎每页都有动物描写,这意味着动物与人物一样,在很大程度上走上前台而成为叙事的“人物”。它们不是无名之物,都有区别于他人的特定身份,如狗有跟后家的、得称家的、葫芦家的、水皮家的,老顺家的白毛狗是村里的狗王,跟后家的狗没有尾巴;猫有土根家的、八成家的;开合家的奶羊爱干净……作品描写古炉村的群体形象和群体意识,也同样表现了古炉村的家禽的群体形象和群体“意识”。它们和村民一起推演着古炉的历史和现实。葫芦家的母狗生下一窝狗崽后,村里的鸡猪猫狗一起跑来看望和送礼。葫芦家的鸡过生日,村里的鸡猫狗一起跑出来庆贺。古炉村的大刀队和榔头队武斗时,一些动物参与其中。作者下面的一段话兴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密集描写动物及动物与人的关系的做法——《秦腔》《古炉》的写法和巴塞罗那的踢法相似,“所有人都是防守者和进攻者,进攻时就不停地传球倒脚,繁琐、细密而眼花缭乱地华丽……突然球就踢入网中。”⑨这样的写法不倚重故事和情节,强调靠细节推进。所有情节中,动物和人一样都参与了进来。动物有着通人的灵性,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感觉判断。《极花》中,当“我”和狗熟悉时,狗竟然能为“我”偷打电话站岗放哨。黑家的毛驴、公鸡、狗,也和家中人有着密切的交流。《老生》中,地主张高桂土改中被分了家产,他哭,家里的驴、猪、猫、狗也跟着主人哭,他家的猫引起全村猫哭。白土耕地时因牛不好好干活,就打了几鞭子,结果牛站在地头和白土致气,在白土劝说时摇着耳朵。《怀念狼》中的狼一直在伺机报复猎人,同时也写了狼哺育婴儿的行为。《秦腔》中,夏天义土改时曾欺凌过俊奇的娘,俊奇家的牛就拱断了夏天义的一根肋骨。《古炉》中的红嘴白尾鸟决绝地啄死黄生生。
可以说,贾平凹小说中的动物往往是人性的试金石。《古炉》中,霸槽随手将蜘蛛的两条腿拔下来,随意虐待狗。天布等人用药炸狐狸。造反派黄生生残忍地吃麻雀和蛇。水皮、迷糊无情打伤打死村里的病牛。霸槽和大刀队成员疯狂吃太岁。马部长让霸槽通过打鸟试枪法。霸槽等为讨好马部长竟把人家的狗杀了。而狗尿苔和蚕婆见不得虐待动物行为。狗尿苔见霸槽给老顺家的狗剪毛,不满地说:“它就凭这一身毛当狗王哩。”他把心情不好的狗劝好,偷着放走霸槽等人要杀的野狗,看望因还债给了人家的猪,阻止他人伤害螃蟹、乌鸦、牛等。蚕婆很反感守灯随意踩死吊死鬼虫;为病牛的死而恸哭,将牛头埋了。蚕婆和狗尿苔一起把燕窝挪到新地方。人性的光芒照耀着动物,动物都愿亲近蚕婆和狗尿苔。动物让蚕婆逮它们的样子,把它们形象剪下来。爱动物的人得到动物的爱戴。所有动物都听狗尿苔的话,都愿意为他做事情。
在这里,狗尿苔和蚕婆无疑成为了作品中最有人性力量和光泽的人物,也最能显示贾平凹的动物伦理思想的深度。狗尿苔和蚕婆都能听懂动物和草木的言语,因为他们把动物当成人来对待,狗尿苔甚至给自家的鸡起名“夜凤”(和他同姓)。狗尿苔每天醒来都去听和感觉而不是看院子里的动物,这是他了解理解动物的秘诀。狗尿苔能闻到那个奇怪的味道,预知事情,实际是自然给他的回馈。和动物的亲近,让狗尿苔和蚕婆感到世界的一丝安宁,排遣孤独烦闷。
我认为,贾平凹青睐动物叙事,主要意在探寻人在社会巨大变化中的心灵历程,实现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度观照,同时,他也试图建构属于自己的叙事美学经验和表现方法。以往,我们习惯于以一个以为纯粹的又很可能世俗化了的人的意识和立场去写作,有意无意过滤掉了世界许多有机部分,在一个自以为是的圈套里自我言说。我们今天的很多文学感悟和判断是在已知事物的基础上进行的,我们完全可以在祖先的记忆密码承继中,在一个和自然共生的时空中叙述和想象着历史和现实,进行更有创造性的写作。《老生》所写的是秦岭地区六十年来的历史(陕南游击队革命、土改运动、改革开放)虽是“老生常谈”,由于置放在特定的地域环境进行叙述,便呈现出了历史的生动鲜活、复杂多样的形态。同样,《山本》所写的秦岭神奇的事情,也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感覺与认识。另一方面,文学写作还存在一个建构民族风格和特色的问题。与动物叙事相关的写作本身,就是事关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继承和发展的问题,在这方面,贾平凹始终在不停地努力着,因而,他的写作就成为当代最有创造力和独特性的文学实践之一。
注释:
①本文作者统计,《老生》有40余处的动物叙事,《古炉》有180余处。李小奇在《贾平凹小说<山本>自然书写的文化原型》(《商洛学院学报》2019年6月第3期)一文中统计,《山本》写的动物类有80余种。
②③贾平凹:《浮躁·序言之二》,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第4页。
④贾平凹:《怀念狼·后记》,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51页。
⑤贾平凹:《古炉·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06页。
⑥⑨贾平凹:《带灯·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2页,第361页。
⑦贾平凹:《老生·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页。
⑧贾平凹:《山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2页。
(作者单位:大连大学人文学部)
责任编辑: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