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鑫
二秋是大秋的弟弟,他家有五个孩子,除了二秋外,都是傻子。五个傻四个,因为遗传,他们的妈妈是个傻子。那个圆脸矮个儿的女人,说不清话,眼睛总像汪着泪,脸蛋皴红,瞅住谁,常把人吓走。
这傻女人能成家,是因为丈夫李孟春身体残疾。塔山打仗那年,李孟春十岁多点,国军住他家,上阵前,落下很多子弹和手榴弹。李孟春捡来玩,他把门板搭在门槛子上,成一斜坡,然后,拿了手榴弹顺坡骨碌。手榴弹的盖儿骨碌掉了,弦拉断了,弹柄冒出烟来,李孟春还纳闷儿呢,咋冒烟了?手榴弹炸了,崩瞎了右眼,炸掉了两个手指。还好,保住了命。
李孟春残疾了。长大了,没人给媳妇,就娶了个傻子。
这个傻子,没傻透腔,能做饭,能做些缝补。傻子让大秋去供销社买针,傻子说:大秋啊,别买大针,也别买小针,就买中溜针。
这个针字,傻子说不准,念成了zei,于是,在不怀好意的学说中,买针就学成了买dei。这就相当流氓了,唉,欺负人哪!
坏孩子们围着大秋喊,大秋气得脸通红,鼻尖上冒汗,噢噢地喊,瞪着牛一样的圆眼,逃回家去。大秋听得出好赖话。
有时,一群孩子围着,打一下,踹一脚,大秋像斗牛一样喘着粗气,来回打转,满脸淌汗。大秋经常挨欺负,但大秋不哭,不委屈,只是气得斗牛一样。
有时二秋遇见了,上来帮哥哥,于是二秋也被围住,这个打一下,那个踹一脚。打不过,二秋含着泪骂,缺德!使坏的孩子们就有撤出来的。有点良知的人,都明白这事不地道。
二秋很自卑,平时总是带着异样的眼神。人们见他,也心里怪怪的,毕竟他是傻子家里唯一的正常人。这样的争端常有。傻哥傻姐不知道躲,只知道骂,和人对打。二秋知道打不过,也骂,但骂得不脏,直指这些人缺德。我不只一次看见,二秋边躲着投来的石头瓦块,边推着自行车逃跑。二秋一身黑棉袄黑棉裤,他是家中唯一的衣襟袖口干干净净的孩子,有时系条干净的围脖,冬天戴顶羊剪绒棉帽。脸上身上也都干净,不像那几个,埋了埋汰的。
二秋被欺负,挺让人难受。他推着自行车从我身边过,看我一眼,不说话,特悲壮。我也不敢和他说话,心里怪怪的。
我们都大了。我毕业当老师。二秋去了一个好单位,区里的一家银行。人们说,二秋仁义。工作在一个区里,有时见着,互相说说话,我还是不敢说,二秋也不敢说,但看得出,二秋对我是友好的,而且努力地向我显示,他是正常的。
间接听过二秋的情况,人说,二秋工作出色,领导喜欢,二秋认真,不藏奸,不耍滑,实诚。忽一日,一个同事向我打听二秋。二秋处了对象,是这个同事的妹妹。两人感情挺好,见了家人,女孩拿不定主意了,怎么他家这样?会不会遗传啊?
说到二秋,我实话实说,心里希望成,二秋是好人,应该娶个正常的媳妇,不能像他爸似的!
后来,对象搞成了,我相信,二秋这个人打动了姑娘。
二秋成家了,小两口负擔重,管父母,还得管这些傻兄弟姐妹。每次见到他,穿戴都是银行的工装,他媳妇身上也不鲜亮,两口子不容易。婚后,有了孩子,挺健康,挺正常,人们都跟着松了口气。
按说,二秋应该有很好的发展,没想到,居然遇上了事儿。银行一笔二百万的款子放出去,债主失踪了。本来和二秋没关系。但是,管事儿的领导正张罗提拔,责任要落身上,官儿就当不成了,这人跟二秋商量,帮我担一下,等我上去,一定提拔你。
二秋没想要提拔,那些年,贷款政策松,类似收不回贷款的事挺多,担一下也没啥。二秋同意了,结果,事儿大了,有责任的升了官,没责任的被开除了。
二秋没了工作,真冤枉,但是他平静地接受了。我觉得,也许与他小时的经历有关系,他认命了。认命归认命,日子得过,父母得管,那些傻兄弟姐妹得管。二秋得挣钱,干啥?二秋借钱买了一辆卡车,跑运输。
跑运输挣得不少,只是这个行当太野蛮,常为抢活儿而打架。二秋经常鼻青脸肿地全国各地跑。二秋的钱挣得不易。有一天,我回老家,去公汽车站的路上,遇见二秋。本来,他已过去了,看见我,他掉回来,在我身边停下:是上站吧?我送你!
这是我俩聊得最长的一次。分手的时候,他说,咱都常回来看看,父母都老了。我很赞同他的话。
李孟春弥留之际,二秋赶上了。二秋赶到家,李孟春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二秋坐在爸爸身边,没有哭,他问:爸,你都欠谁的钱?告诉我?
李孟春用尽最后的气力,把自己的欠账告诉二秋,二秋拿了本和笔,一一记下。李孟春说完了,二秋问:还有吗?别落下!
李孟春嘴不动了,用他的一只好眼安详地看着二秋,被手榴弹炸掉两个指头的手伸向二秋。二秋把本和笔拿在一只手上,空出的手接过父亲的手。爷儿俩的手握在一起,李孟春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二秋媳妇借来三千块钱办丧事。二秋先还了父亲的欠账,一共十三笔,最大的一笔二百,五保户老齐三奶过八十,李孟春随礼二百元,从村长手借的。最小的一笔是一块,欠小卖部一瓶醋钱。其他十块的、八块的,笔笔有宗,一笔不落。
李孟春走了,送葬那天,全村人都去了。
作者简介:
韩文鑫,男,1966年5月生,汉族,本科学历。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现任葫芦岛市文联副主席。著有历史文化丛书《走廊地带六千年》,长篇报告文学《泳装和这座城市》,报告文学《超越梦想》《李伶伶的故事》,辽西走廊系列文化散文,文学评论《热望一个文学新时代降临》和小说、人物传记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