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中篇)

2020-03-20 14:38范志军
鸭绿江 2020年2期
关键词:宏图李静青山

范志军

徐宏图将茶杯轻轻撂在桌子上,他环顾下坐满椭圆形会议桌旁的一干下属,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一个棘手问题。

1

徐宏图是道县县委书记,开会讲话时总好把“棘手”误读为“扎手”。作为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县委一把手,所遇到的“辣手”问题肯定不少。但徐书记是一个善于啃硬骨头的人,基层底子厚重,工作有一股冲劲和魄力,个别咬文嚼字不准确并未影响到他工作的推进和同仁下属对他的敬畏和拥戴。更何况下辖的黎民百姓才不管你用词是否准确,讲话是否字正腔圆呢。他们对好官的标准主要是看你给老百姓做了多少好事,给了几多实惠,而绝不是看你是否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政治花瓶。

终结徐书记“棘手”为“扎手”这小小瑕疵的是徐书记自己的老婆李静。

那一日徐宏图下班回去得早些,进得屋门照例先伸头往厨房探一探,可厨房并未有李静忙碌的身影。徐书记就喊了一嗓子,书房内传出李静的回声,徐宏图就很纳闷,便来到书房。见李静正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材料认真地看着。

李静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标准贤良妇女,除了承担起家庭的一干琐事,自己的事业打理得也很好。她是县实验小学的校长。李静做校长时,徐宏图还在乡里做乡长,后来一路干到縣委书记,李静的位置却一直没变。有人说,以李静的能力和资历,不好说干个副县长,但当一个县的教育局长还是绰绰有余的。但也许就是因为借了徐书记的光,她才刻意地收敛自己的羽毛,从不干政或染指丈夫的权力。这一点深得徐书记以及周边人从心往外的赞叹。别看徐宏图在外威风八面,但回到家中,在李静面前,他自觉不自觉地就放低了自己的身段。

徐宏图问李静,李校长饭不做茶不煮,这是用的哪门子功?

李静眼睛没离开材料,嘴里应道,你自己下碗面,对付吃一口。我今晚务必把这个文件看完,还要消化掉。明天全校党员大会我要做辅导。

徐宏图有点诧异,啥重要文件,能让李校长废寝忘食到如此程度?

李静抖抖手里的材料,说道,县委徐宏图书记的讲话呀!这不,县委、教育局党委层层发文,要求每个党员必须认真学习,还要融会贯通。特别要求党政一把手务必结合实际,针对徐书记的讲话给单位党员做专题辅导报告。我是支部书记,又是徐书记老婆,理当带头呀!

徐宏图狠狠瞅了李静一眼,没看出李静的神色有调侃的味道,便摇摇头,返身去厨房了。

李静哎的一声叫住他。我这儿有个字读不上来,还得请教下徐书记。

徐宏图回过头,今儿个老伴是咋的了?怪怪的。

李静手指着两个画了红道的字,这念啥?

徐宏图拿眼望,原来是“棘手”两字。便有些狐疑,你是小学校长,又是标准的师范出身,还来问我这个老粗?

李静说,徐书记可是研究生学历呀!

徐宏图有些羞赧,我那两把刷子你最知底,我农机校毕业,一直在基层骨碌,我那研究生是后来在职念的,谁都知道咋回事。

李静拿过字典,翻到一页,打个折,递给徐宏图,然后起身走向厨房,问,鸡蛋卤还是肉卤?

2

徐宏图去了市委组织部,找到常委部长,上次您跟我说的那事,我服从组织需要。

部长有些意外,上次跟你谈时,你可不是这么想的。

徐宏图说,后来仔细想想,还是部长说得对。

前些天道县县委常委要开民主生活会,组织部部长代表市委去参加。走之前,部长找到市委张书记,看书记有啥特殊交代的。张书记说,县区班子民主生活会,你代表市委参加多少回了,该讲啥,你比我门儿清。不过这回去道县,你替我顺便征求下徐宏图的想法。

部长说,书记的意思?

张书记说,市里要换届了,徐宏图在道县主官的位置上时间不短了吧?

部长张嘴即答,四年半县长,小五年的书记,加起来也快十年了。

书记点点头,道县过去是个贫困县,这几年在徐宏图的治理下大有长进。市委的意思趁换届让徐进市里,到政府做副职。

应当说,到上一级机关做党政副职是县区主官从政的最佳途径,但不是每个县区主官都有此造化。有的干到最后,进入市级人大、政协任个副职,解决个职级那是蛮好蛮好的;有的干了半辈子,临了平调到市里的部委办局或到市委政府两头安排个副秘书长,自己和家属得以进城,也算给一个安慰。而对徐宏图来说,在当打之年到政府作副市,有职有权有前程,最是求之不得的美事。部长觉得这个话好谈,可没想到,徐宏图闻听此意不仅没露出部长预想到的笑颜,还提出了自己与组织相悖的想法。

徐宏图说,我当县委书记不满一届,许多事情刚刚捋顺,有些事情干到半道,有些才起头,这时候让我离开,肯定对发展有耽搁。莫不如让我再干一届,或者三年也行。

部长打断他,功成不必在我,党的事业从来就是世世代代的大计。更何况组织上这次调你也是让你在更高的位置上发挥作用。

徐宏图面露诚恳,组织的关爱我知道,但我这人有多大造化部长最了解。我是基层来基层去,最适合干基层。

组织部部长也是县委书记出身,当然知晓徐宏图心里的小九九。县委书记虽然只是个县处级,但却是最有权势的县处级。有人曾戏说,县委书记除了不掌管军队和外交,其实就是个小元首。无论从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干事业还是以权牟利谋私,都不是一个副市长能企及的。何况上级有精神,为鼓励县委主官安心基层,超过五年不动者可高配副市级待遇。因此,徐宏图提出不去市里,在级别待遇上也不会吃啥亏。

部长没搭言,让徐宏图到市里是张书记的意思,他今天来主要是将意思带到,然后再将徐的想法带回。

临离开,部长沉吟一下,还是劝慰道,我可以替你将意思带回去。不过,作为过来人,作为你的兄长,我还要多说一句,县委书记这个位置的确权高位重,但也是火山口,绝对是把双刃剑。你看市里有几个县委书记在一地干过十年的?如果那么轻巧,上头也不会有超过五年给副市待遇这个政策了。

部长话说得够诚恳,徐宏图也听进去了,但却没太走心。让他走心且改变主意的是李静让他看的“棘手”这两字。

一个从基层干到县委书记并能将此位置做得风生水起的绝对不是等闲之辈。论心思缜密,论城府格局,徐宏图都不差,平时他是以外在的粗犷豁达为表象而示人的,但其实他内心深处的心思也是极重的。部长跟他谈话他没撒谎,他心底下确是那样想的。他做过乡县两级一把手,也做过很长时间的乡县两级的副职,他知道一把手和副职之间的个中滋味。

徐宏图爱权,这不假。他喜欢权力带给他的发号施令的快感,也享受经他的决策而推进的各项事业发展进程所带来的愉悦。但他爱权并不图财,他不因私废公往手里搂钱,更不染指工程上的事。他不仅自己如此,更有让众人信服的一个坚实的港湾。除了贤内助老婆李静,唯一的宝贝姑娘在北京上学,这就形成了一个支撑徐宏图从政的铁三角。他自觉在道县多干几年没有后顾之忧,更不会被人在后背指着戳戳咕咕,起码在李静指出他的读音错误之前他是一直这么自信的。

但这件事却让他良好的心态大打折扣,当晚他翻来覆去一直没睡好。应该说将“棘手”读为“扎手”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但从未有人提醒或纠正过他。躺在床上,他过电影似的将最近自己对外谈话中凡能涉及“棘手”这个词的场合大致滤了一遍,结果真让他有点不寒而栗。起码,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讲过,与个别部委办局及乡镇中层领导干部谈话时也讲过,甚至在常委班子会上,自己也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词。

徐宏图不是矫情之人,本来行为处事就有些不拘小节,此番哈哈一笑掩饰过去,以后在各种场合刻意改正即可。但他并不这么看,他在这种人们貌似平静的反应表象中捕捉到了隐藏在背后的危机。

徐宏图知道,他的下属,那些部委办局乃至各乡镇的中层领导没人向他指出自己的发音误读,不排除有好多人压根儿没走心,跟自己一样懵懵懂懂,但有不下一半甚至更多的人肯定听出来了,可他们却集体选择了沉默。

让他更为在意的是他的常委内部以及四大班子成员,应该说这部分人在全县几十万人中,那是凤毛麟角、人中之杰。除开自己这样后务的学历不算,正儿八经的全日制国民教育的研究生就有好几个。别的不说,那宣传部长,就是正牌子的人大中文系毕业,如何听不出“棘手”和“扎手”的区别呢?

可是他们也和自己的那些下属一样,没有一个站出来或明或暗地纠正他,似乎大家都能正面理解,棘手跟扎手就是一回事,好像自己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一把手”权威不容怀疑。那么,私下呢?在茶余饭后,在他们自己交往的小圈子里,在上级领导面前,他们也是如此为自己的书记讳莫如深吗?!

一想到这里,徐宏图不啻惊出一身冷汗。他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男人出轨了,知道得最晚的那个人一定是他的妻子。情感的事情如此,工作上的事情大抵也是这样。李静今天以这种方式提醒自己的误读,绝不是一种不经意的偶然,说明事情已经发酵到了一定程度。

一股未曾有过的巨大的孤独感在黑暗中劈头盖脸向他涌来,他被这突如袭来的感觉扼住喉咙,浑身冷汗。

此时,市委组织部部长跟自己说的话在耳旁骤然响起。

3

新安的家离市政府不远,是140余平的大平层。徐宏图没有急事不要车接车送,这倒不是做廉洁样子,而是他想走着对身体好。

进家门,照例往厨房瞭,李静正在里面忙乎。李静借徐副市长的光儿也进了市里,安排在市实验小学做支部书记,没了行政事务的纠缠,闲暇更多了些。

徐宏图一眼看到餐桌上摆着一盘顶花带刺的黄瓜,鲜嫩的黄瓜青翠欲滴,有一股隐隐的清香沁入肺腑。

徐宏图伸手欲抓,李静似乎早就预料到了,适时挥起手中的锅铲打向他伸出的手。

徐宏图缩回手,嘿嘿一笑,洗了手,迫不及待地抓取一根黄瓜咬了一口。

徐宏图问,都快入冬了,哪来这么鲜嫩的黄瓜?

李静剜他一眼,亏你还是主管农业的副市长,大棚里种的还不知道?

徐宏图闻听一笑,忽然就想起了市面流行的一套嗑儿,其中有两句:小姐把辈分搞乱了,大棚把季节搞乱了。徐宏图摇摇头,对李静说,那大棚菜应时是好,但有好些都是化肥农药沤出来的,吃了对人不好的。

李静说,这些我懂。这些棚菜可不是从市场买的,是青山下午来咱家送的,除了一些菜,还有好些水果。青山说,尽管放心吃,都是自己种的有机食品,无污染,无公害。

徐宏图“咦”了一声,那青山呢,你没留他吃口饭?

李静说,留了,但人没空。说是去市农业局,申请绿色食品去了。

徐宏图将含在嘴里的黄瓜吞进肚,掏出手机给秘书小吴打电话。他说,明天你带车直接来家接我,我们下去走走。

小吴说,市长,我们去哪儿?

徐洪图沉吟下,去道县吧。

小吴说,好的,我马上联系道县。

徐宏图摆手,不用,我们就是下去走走,走哪儿看哪儿,不用陪。

小吴打个沉,市长,我们这次下去调研针对什么问题,需要哪个部门参加?

徐宏图也打个沉。

小徐在那边赶紧补充,市长,办公厅有规定……

徐宏图知道,为防止官僚主义和衙门作风,市委要求,市级领导干部每年不少于两个月的时间下基层调研,实地解决问题。为了落实这项规定,政府办要求市领导下去时,都要填写报告单,写清楚每次下去的时间、地点、调研题目、参加人员等。当然,領导是不会亲自操这个心的,但领导的秘书则必须一丝不苟地给予落实。

徐宏图说,告诉水利局吧,就是看看蔬果大棚。

小吴在那边有点巴结,水利局,看大棚?那农业局、林口啥的都告诉不?

徐宏图有点不耐烦,下去看个大棚去那些人干啥,又不是看戏?!

小吴紧忙应答,好的,市长,我马上就办。

4

一进大棚,犹如进到了大众浴池的感觉,一股夹杂着发酵的粪便味道的热浪马上将徐宏图一干人裹挟了。几个戴眼镜的紧忙摘掉眼镜用衣襟、手帕等擦拭镜片上的哈气,紧跟其后的水利局王局长禁不住连连打起了喷嚏。

大棚里正忙活的人们停住手,回头瞅着这群不速之客。一个诧异的声音喊道,徐书记?是徐书记!

喊出徐书记的这个人正是徐宏图在道县工作期间最后一任秘书,现在的道县桃花沟乡乡长李青山。

李青山是徐宏图做县委书记第二年时跟的他。那一次徐书记去县农委调研农村经济,农委主任非常重视,准备了隆重的阵势迎接徐书记。可汇报时,徐宏图不听农委主任的照本宣科,而是将材料要上来,然后让主任带他直接走村串户实地去体验农村经济的实况。

徐宏图的不循常理搞得农委主任很狼狈,赶紧现场跟几个副手紧急商量去哪儿、看啥。几个戳咕了好一阵,似乎也没个准谱,徐书记脸有点上色了,农委主任头上的汗珠子就冒出来了。这节骨眼儿,坐在后面的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凑过去,将手里写的一张纸递给了主任。

虽然过程有一些混乱,但结果还算圆满。徐宏图看了几个点,感觉很满意,各有特色不说,主要是真实,未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回到办公室,徐宏图还真认认真真地将农委的汇报材料看了。他没想到这个材料写得如此精练地道。既有高度,厚度也够;典型翔实可信,言之有物。

徐宏图不禁内心怦然而动。徐书记的秘书还是做县长时配备的,徐宏图从政府过到县委这头就把他带了过来,前后兢兢业业跟了五年多,年纪也不算小,需要外放安排一下了。这里还有更深一层意思,就是政府和县委虽然工作同在一个大院,但工作性质却略不相同。县长管的是事,无论是GDP还是增长率,每天都跟实实在在的具体数字打交道。当然,书记管的也是事,但相对要超脱些,并且抓党建,抓党风,需要在理论深度和广度上造诣更深些。

徐宏图多年在基层打拼,短板恰恰在此。而他的秘书是按政府的标准找的,理论功底也非长项。有时需要搞篇有点理论高度的东西就要烦劳县委党校那帮秀才代劳,但徐书记又对这些人搞的洋洋洒洒的文章看不上眼,认为是老太婆的裹脚布,是洋八股!

徐书记将办公室主任找来,让他去农委,找出那篇汇报材料的真正执笔人。主任不出一天复命,不仅给出了那个材料是综合股股长李青山所为,还将李青山的基本情况一并附上。

徐宏图抬头看了主任一眼,又低头看手中李青山的简历,他从简历的照片上认出这个李青山就是那天调研时给农委主任递纸条的小伙。

李青山给徐宏图当了三年半秘书。徐书记与好多领导干部不同,他让青山专心负责自己的文字,而不拿更多日常杂务缠绕他。这三年多,徐书记对青山的工作基本满意,仅有一次不满意,而恰恰这仅有的一次不满意却让他差点跟李青山翻了脸。

那次徐宏图被老婆李静以学文件的方式终结了“棘手”为“扎手”的误读,他并没有过多迁怒于周围的同事和下属。他反思了这种结果的产生,既有体制的因素,也有主观上专横个性的原因,而主客观的互融使他带有鲜明特色的行事风格在道县的官场发挥到了极致。这让周围的人对其产生了一种习惯性的服从或依赖,当然也不排除有一部分明明知道他的错误引而不发或采取观望的态度是在等待一个对的时机。

徐宏图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无论对事业对自己俱是如此。万籁俱寂中或许正酝酿着一种情绪或不仅仅是情绪。他更清楚,如果守在原地,在书记的位置上继续做下去,即便是自己使出浑身的吃奶劲,想改变这种状态,想都别想!

他决计听从部长的建议。他知道,转换环境和角色对他真的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徐宏图是抱着淡定和宽宏的心态决定离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徐宏图对一切人都报以宽宏大量,秘书李青山就不在赦免之中。

徐宏图是开朗之人,但同时也有自己难以更改的固有观念。比如,对秘书、司机,虽然理论上他也认为这是工作分工不同,谁也不是谁的私有财产,但骨子里他免不了将情感的依附关系看得更重一些。他认为不管你承认与否,荣辱与共这种关系在其他人身上有时候表现得不太明显,但体现在领导与其秘书司机身上那是尤为明显。比如,如果哪个领导完蛋了,秘书还有个好?

市人代会换届前,徐宏图去市里做副市长的前期工作基本落定,就等着人代会走个程序。那一日县委组织部部长来徐书记办公室,闲扯中,徐书记谈到了自己的秘书去留问题。

因是一把手的秘书,加之部长本身对青山的印象又很好,部长对书记说,你尽管吩咐,我安排就是了,顺便还列出了几个不错的部委办局和乡镇的名字。

徐书记摇摇头,一把手的秘书不好太过格。小李来时是个股级,跟我一段后,提了副科,这次如果安排一把手,就不好给太重要的部门。

部长没接话,只是用征询的眼光等待徐书记的下文。

徐书记说,更重要的一点还是因才施用。小李是个文人,工作之余经常有诗歌在省市报上发表。我看过,文采真的不错!不如成全他,让他去文联做主席吧。

5

到市里不久,徐宏图的家也搬到了市里。搬家那天李静选了个日子,找的搬家公司,任何人不想惊动,鸦默悄静地搬走。

青山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一大早就来了。青山穿了身工作服,跟搬家公司的工人一样,忙上忙下,一点也不惜力。

徐宏图有点不过意,就让李静过去劝,说意思意思就行了,人现在是乡长了,还真拿当力工使唤哪!

李静就怼他,要说你自己去,不是你的秘书嘛!

到市里,卸下家私,徐宏图让李静张罗请大伙吃个饭,可青山却没了,徐宏图破天荒把电话打过去。

青山在电话里囁嚅着解释,真是没时间了。有个重要会议本应上午开,就是因为搬家,特意挪到下午,现在必须往回赶。末了,语音有些哽塞,说,徐书记,您在市里多保重。

撂下电话,徐宏图心里发潮,站在那里半晌没动静。

晚上,徐宏图和李静站在新居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万家灯火,不知为啥就提起了青山。李静说,还记得那次我让你查字典那档事吗?

徐宏图说,能不记得?“一字之师”,终生为师嘛!不过,这跟青山有啥关系?

李静说,关系大了。我这个小小的小学校长没资格在县委礼堂亲耳聆听你的谆谆教诲,别人更不会将这等低级瑕疵传播与我,我如何会知晓呢?其实这事就是青山告诉我的。

是青山?徐宏图大为惊讶。这小犊子!他咋就不自个儿告诉我,非得绕这么大圈子?

我也是这么问他,可他说他不敢。他说他也曾想过办法提醒你,比如在你念错的字后面加注拼音,但都没效果。

徐宏图默然。想想自己平时对青山确实严苛了些,除了工作上有所吩咐,其他很少交流。让青山出面指出他的毛病,实属为难。

徐宏图惨然一笑,我小学时学的那点拼音早就饭吃了。后来赶时髦,速成了点半拉子的英语,整的英文字母和汉语拼音都分不清了。我还以为青山是赶时髦,给我标注的英语单词呢!

李静说,可怜青山没办法,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么大的一个书记人前背后地露怯,只好找到我,这才有了我那“一字之师”。

徐宏图说,为啥你不早告诉我,憋到现在才说?

李静说,青山要我无论如何不能跟你说,说徐书记知道该难为情了。

徐宏图叹口气,知道自己冤枉青山了,心内漫上来一股歉疚之情。李静埋怨说,这么好的一个秘书到头来给安排在一个兔子都不拉屎的破地方当乡长,啥时候是个头呀?!

徐宏图心里一激灵,心说,看来青山这小子没告诉李静我当初让他去文联的事,如果李静知道,今天说的一定比这难听多了!

徐宏图辩解,去桃花沟当乡长,那可是青山自己选的。李静回过头,眼神明显是不信。

徐宏图还真没撒谎。

组织部部长在找青山谈话时,先是委婉地提出了让他去文联的事。当然部长是以积极的态度表达了徐书记对青山的知人善任的,然后他又給青山推荐了一个县委政研室主任的位置。部长说,你基层经验不足,不宜一下子就到情况复杂的单位,先在相对超脱的政研室蹲一蹲,积累下资历。

按以往相比,部长这次的做法有悖规矩。一般情况下,徐书记一句话,组织部只有执行的份,容不得中间打折扣。但这次部长的考虑要多些,更确切点说,他有点号不准徐书记的脉。虽级别上是提拔,但文联是官场上最犄角旮旯的地儿,人往那儿一扔,很可能十年八年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徐书记属上升的势头,青山又是他在道县的最后一任秘书,这种安排委实不合情理,他宁可相信徐书记让青山去文联的想法是一种严格律己的说辞。作为一个老组工,无论从揣摩一把手的心思还是知人善任,当然也包含着利他也利己的考虑,部长都觉着这次不能像以往那样简单照书记的话去做,而是按自己的解读,给青山选择了一个各方都能交代过去,又很适合青山特点的合理位置。

让他没想到的是,青山不仅对文联主席不感冒,对自己为其量身定制的政研室主任的位置也直摇头,这让部长意外之余不禁产生了些许不快。但部长没让这种不快流露出来,毕竟上面还有徐书记,他并未进一步深说,只是建议青山跟徐书记谈一下。

青山为难了许多天,逮个机会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想法给徐书记说了。这次谈话对青山来讲很艰难,由于紧张的缘故,说的过程就不那么顺畅,加之这期间徐书记接了两次电话,因而就显得语言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搞得青山秘书热汗浸透了后背。

青山的意思大致有这样几层:自个儿是学农村经济的,理应将所学专业付诸实际;文学创作仅是自己的业余爱好,不想这么早就专业从事它;政研室倒是挺符合自身的特点,但感觉现在自己更欠缺的是社会实践,希望徐书记给自己一个补短板的机会。

青山嗫嚅着嘴唇还想说,大意是感谢组织,感谢徐书记一类的话。徐书记却没给他往下表达的机会。

徐书记递给他几张面巾纸,让他擦擦即将滚落下来的热汗。应当说,青山的表述尽管不似他的文笔那般流畅,但其真挚却触到了徐宏图心中某个柔软的部位。青山的选择就是徐宏图一路走过来的道路。徐宏图打骨子里还是欣赏从最底层打拼上来的干部,而对那些白白净净的“三门”干部(校门、机关门、党校门)有一种天然的轻蔑。

他对青山说,我还真不知道部长给你选了个政研室的地儿,以我的意思就是让你上文联。不过你的想法不无道理,基层确实是锻炼人的地方。可是,徐书记略显沉吟,乡镇刚刚调整完,好像没空位了。

青山小心翼翼,桃花沟乡的乡长不是空着吗?

徐宏图张大眼,心想,看来这小子想下去的想法还真不是来虚的。桃花沟乡乡长因身体原因需要调整,这还是很小的范围才知道的事。

徐宏图说,那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儿。

青山说,我想去那儿。

6

青山惊讶地看着突然钻进大棚的这群不速之客,在身前搓着两只手,嘴里一连声地喊着徐书记。

现任秘书小吴提醒前秘书青山,李乡长,徐市长今天特意带领市水利局一干领导来乡里调研,考察大棚的有关问题。

青山乡长这才醒过腔来,忙不迭地招呼大棚里干活儿的其他人过来,边给大伙介绍徐市长就是从前县里的徐书记,边让人赶快淘弄椅凳给领导坐。又让人就近从树上摘来新鲜的棚桃、李子等水果给领导品尝。

徐宏图摆手让青山别忙乎,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徐宏图在乡镇干过很长时间,对农村大棚熟悉得很。他那时候推广大棚,还属于初级阶段,比较简陋粗鄙,基本是土坯墙,棚顶的支撑杆是竹劈子;而后土墙发展为砖墙,棚顶的支撑杆由竹劈儿变为细铁筋。而今青山的这个大棚却高级了许多,不仅棚顶的支撑杆全是轻钢骨架,并且大棚无论从宽度到高度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大棚里不仅豁亮,顶端还开有一排整齐的通风窗,棚里温度高,但并不憋气。

青山站着,给坐在地上的徐副市长等人讲,这个大棚是乡里搞的样板大棚。桃花沟乡是穷乡僻壤,若想脱贫致富就必须因地制宜,下准药方。现在时兴提“一村一品”,桃花沟乡的“一品”就是果树,桃花沟自古来就产桃,但这桃子并未富了桃花沟的人。为啥?就是季节性的限制。春花到结实,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然后桃花沟就陷入了沉寂,人们就只能靠着沟里坎上的瘠薄坡地种点低产的五谷杂粮维持生活。现在乡政府研究了,想通过建大棚解决这个问题,发展棚内果品、菜品,打破季节的瓶颈,就像单季稻变双季稻一样,让有限的土地贡献出双倍乃至几倍的收成!

青山开始还有些拘谨,说着就舒展了,放开了。说到最后,不仅语句顺畅并且还眼内放光,似乎那美景就能抓在手上。

徐宏图不禁内心嗟叹,看来青山这个选择对头。

徐宏图招手让青山也坐下。他问道,你这个“一品”没毛病,但你想过没有,建这样一个大棚成本是多少?老百姓能否承受得了,经济上是否划得来?

青山的脸色凝重下来。他说,徐书记,您这话算问到点子上了。建这样高标准的大棚成本确实要高,但果树与蔬菜不同。蔬菜是低矮作物,几个月就走完一个周期;而果树是高杆作物,那是几年十几年的周期,对大棚的要求要高得多。

青山又说,我们核算过,在大棚里种果树,果树会比自然生长状态下提高两到三倍的收成,而经济效益的提高弄好了三倍也不止。自然生长的果树往往是在大面积下果时采摘上市的,价格没有竞争力;而大棚里的果实打的就是“时鲜”牌,反季节上市。我们在绿色环保有机生态上再下点功夫,抵消建大棚的成本只需很短的时间。

徐宏图若有所思,频频点首。

中午饭安排在乡里的食堂。青山想给县里的领导打电话,征求徐宏图的意见想见谁。徐宏图说,谁也不叫,我下午还有一个重要会要开,你整来一群人,就复杂了。

水利局的王局长凑过来,对徐宏图说,市长,下午的会就借李乡长的小会议室开吧。

徐宏图说,我看那大棚就不错,暖和,还接地气。

7

徐宏图是二月底市人代会顺利当选人民政府的副市长。上任之前,他让青山给他准备了一些书籍,并特意叮嘱要一本字典和一本《辞海》。因家属不能马上跟过去,李静给他张罗换洗的衣裳,徐宏图嫌太多,除了必备的内衣裤,外面穿的只留了两身,一身是黑衣夹克,另一身是灰色西装。他跟李静说,西装预备开会、接待外宾等重要场合穿,夹克是我的常态。李静说,到市里了,不比县城,尽量跟上点时尚。徐宏图举起手里的书,到市里了,有空闲多看点书,这才是真的时尚。

上任之初,徐宏图在副市长的椅子上还没坐热,市委张书记就很正式地找他谈了次话。

书记开门见山,说把你从县拿到市里,听说你还有点不情愿?

徐宏图赶紧解释。张书记摆摆手,没让他说。书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我让你来市里,可不是让你养身板来了,是为了让你啃更硬的骨头,干更大的事!从现在起,除了管好你的农口工作外,主要精力放在修桃河水库上。

徐宏图来市里分工农林水这摊子,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但将市里最大的重点工程交给自己,这不禁让他有点意外。一时,他竟有些愣怔了。

桃河是一条发源该市上游另一省份的跨界河流,蜿蜒流淌穿市区而过。过去雨水丰沛时,桃河常年碧波荡漾,后来因生态环境改变,桃河就变为一条季节河。

在桃河修一座水库,十几年前就已经在全市达成了共识并日益提到了市委市政府的议事议程。市委责成现在的市委张书记、当时还是政府常务副市长抓这个项目。这类大型水利设施的审批权不在省市,对跨省越界河流的水利设施的审批国家层面控制得很严格。正巧,与该市同时,上游另一省份也有城市在跑兴建水库的事儿。两个市都各有理由,也都铆足了劲,前门后门一块走,正路子野路子一起上,一时间让上级主管部门也为了难。

就这样拖了几年,常务市长提了市长,也把这个项目带到了市长责任状里。

此时,兴建桃河水库的紧迫感较之前几年更加强烈。如果提高城市防洪档次还是之前建水库的主要目的和申报理由,那么现在这个目的已经退而求其次了。(当然,对上申报,这还是一个不变的铁定理由。人命关天嘛!)但更现实、更直接的是日益逼近的用水瓶颈已经成为制约城市经济发展的首要矛盾。

北方城市的饮用水主要取自地下,近些年取水量的提高,使市内几处饮用水源地的水位大幅降低。虽然人畜还没到无水可饮,但是,工业用水却的的确确到了无水可用的地步。这两年,该市大兴招商引资,辛辛苦苦招来的项目有许多就是因为水的问题而泡汤。作为一市之长,他的感触比谁都深!

为这,他曾经将水务公司經理大会小会地撸,还给他们扣上了“制约招商引资、经济振兴的拦路虎”的帽子。但是,帽子扣得再大,还是改变不了严酷的现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城市缺水的现状不是水务公司工作不力造成的,任谁也不可能将比油还珍贵的保民生的饮用水拿来用于工业。他之所以这样剋管水的头,也就是发发自己的邪火罢了。

市长发动一切力量,调动一切可用资源,用于桃河水库的项目审批,甚至搬动了省长。最终,功夫不负用心人,审批部门权衡各方利弊,从整条河流生态保护出发,倾向于在河流的下游兴建水库更有利一些。

从事情产生松动,到项目立项、有关各方审批完成,真可谓过五关斩六将。结果很美好,但过程很严酷。总之,各项批文正式拿到手,工程刚刚奠基开工,市长就移驾到了书记的位置上。

徐宏图说,您是桃河水库的总指挥,谁都知道,这桃河水库凝结着您多年的心血。

书记说,我一直负责这个项目不假,但毕竟现在不在政府任上。重视也好,历史的沿革也罢,这个总指挥的虚名我还挂着,但具体活儿必须你干,用最快的速度拿下它!重要性我就不用讲了。

徐宏图点点头,他太清楚桃河水库的重要性了,在县里当书记时他甚至不止一次地产生过举全县之力修一座水库解决用水不足的冲动。面对张书记的委以重任,徐宏图还是有些犹疑,他隐隐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好是哪点不对劲。按说,水库工程是政府的事,自己又是主管农林水口的副市长,当这个重点工程的常务副总指挥,也是责无旁贷。可是,政府这头还有市长、常务副市长,这么大的重点工程,越过他们,直接就压到自个儿肩上,让他感觉有点不拘常理,甚至在政府班子内有一种孤单感。但这想法他没法跟别人说,更不能直接问张书记。

既然一时半会儿合计不明白,他索性就不琢磨了。徐宏图历来的行事风格就是复杂问题简单化处理,这也是复杂的基层工作逼出来的做法。本来,进市里了,想改一改这简单化的毛病,但现在看,这法还得用。

当王局长跟徐副市长商量落实此事时,徐宏图沉吟片刻便断然否定了这一主张。他说,塑料大棚跟纸糊的一样,极易燃烧。夜间照明,稍有不慎就会起电火。何况夜间施工,人更易疲劳,不确定因素更多。王局长点头,又露难意。徐宏图说,这事不用你管,你只管好当下便成。

省长来桃河市调研,张书记第一时间安排省长看大棚。本来按书记的意思是想晚上来,大棚是透明的,远远地遥看灯火通明的大棚内繁忙的施工景象绝对是一件很震撼也很惬意的事情。

他让秘书把电话打过来,没想到事情并没有按他的意图办。徐宏图委婉地把自己的想法解释给他,他听后心有不爽,但倒没说什么。毕竟他是一方主官,知道事情孰轻孰重。

省长曾为桃河水库的前期工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对水库的事也很关注。望着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大棚,大棚内工人们操纵着各种机械设备有条不紊地忙碌,他饶有兴致地问这问那。他在大棚内外看得很细,亲自查看棚内温度,特别对安全生产提出了特殊的要求。

临走时,省长深有感慨,说,久违了,这种大战三九的动人景象很久看不到了!真想在这儿开个全省冬季施工现场会。但又一想,还是算了,现在这种冬季施工毕竟不带有普遍性。会不开了,但你们这种敢想敢干的做法、不恪守常规的观念还是值得赞赏和推广的。回去后,让各大媒体都来,把你们的做法记录下来,宣传出去。你们自己也要注意积累经验,做好配合。

省长刚走,省电视台等各大媒体就蜂拥而至。市委宣传部负责接待安排,在节目内容里,免不了要穿插市领导出镜,讲水库建设的意义,讲为啥要建暖棚冬季施工,等等。这类出镜,自然是现任副总指挥最合适不过了。

徐宏图大为恼火,他极力推脱。他说水库建设都是张书记主抓,我就是半道接手的,要不让水利局王局长介绍吧!

宣传部部长也为难。他说,老徐你就别推了。你也清楚,书记毕竟是全市的一把手,大型的节目偶尔出来说说可以,总不能每个节目都找他吧?王局长那只是个部门领导,县团级,代表全市出来说事分量明显不足的。徐宏图还是迟迟奈奈不答应。部长就有点急了,说如果我这个常委说不动你,那只好请张书记亲自跟你说了!

宣传部长话说到这份儿,徐宏图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活儿。他让秘书小吴拟了个稿子,分送市委办和宣传部那里审阅。很快,两份稿子都返回来了,宣传部的那份一个字都没动,书记那份也只是改动了几个地儿。徐宏图照着书记那份将内容烂熟于心,每逢出镜接受采访,他都照此宣科。

很快,各大媒体的宣传报道像翻飞的翅膀将桃河市的舆论时空搅动得一片沸腾。伴随着荧屏画面、连篇累牍的巨大版面,还有不绝于耳的电台广播乃至官方网站,桃河市、桃河水库、桃河水库的暖棚施工连同副市长兼水库建设副总指挥徐宏图的容貌、徐宏图的声音以及徐宏图的名字都播撒在桃河市及全省广袤的大地上。

徐宏图是报纸不读,广播不听,电视不看。不是非不得以,他尽可能猫在办公室内不出去。尽管他在节目出镜时,都是严格按照预先打好的稿子,把市委市政府市委书记摆在头里,但是他心知肚明,反正这回自己算露大脸啦!

那一日水利局王局長来办公室,汇报完工作,就扯到了当下的舆论宣传上。王局咂咂嘴,说,这帮记者不愧是吃嘴饭的,真他妈会琢磨。就是个暖棚呗,硬是比喻为什么“水立方”、巨大的“鸟巢”,你别说,细咂么咂么,还真带点意思!

徐宏图剜他一眼。别管他娘的记者咋说,咱心可不能散。那帮人都是向热不向冷的主。别看现在夸得紧,不信你出点事,看谁第一个就贬损你?!

10

到三月初,朝阳暖坡子上的小桃红开始孕育花骨朵,桃河水库的工程已近扫尾阶段。

这时候,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水库工地,是国家部委一个主管审批的副司长。

这个副司长平时极为低调,上下班都骑自行车。但检方却在他家里搜出近亿元的现金,光点钞机就烧坏了两台。这个副司长不知出于何目的,保留有一个记事本,凡是受贿50万元以上的都详细记录在册。检方在小本上查到了有桃河市为请托审批桃河水库事宜而送的人民币50万元,请托人是现任市委张书记,当时的市长。

起初,市委张书记是以协助调查的形式很客气地被纪检部门请进去的,后来事情就有了演变,协助调查变为正式“双规”。纪检部门发现,除了这笔贿款,书记本身在这个项目上还有许多疑点。

张书记在当地官场浸润数十年,可谓根深蒂固,桃河的事、桃河的人都跟他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最先受到影响的就是桃河水库。先是施工方的头头被有关方面找去协助调查,紧接着有关水库建设的账目暂被查封,失去了指挥者和建设资金的水库施工现场马上停摆并陷入瘫痪之中。围绕着水库建设的林林总总像黑老鸹一样在桃河市的上空飞来飞去。而这些传言中,桃河水库盖暖棚强行冬季施工是最为集中的说辞。

徐宏图此时正坐在纪委专案组的办公室里。纪委的同志主要问了徐宏图两个问题:一个是让他讲述下他从道县来市里的情况;另一个是建暖棚、水库冬季施工的事。

徐宏图尽量客观地把两个问题描述一遍。纪委的同志听得很仔细,在一些细节和关键节点上反复落实。徐宏图能感觉到纪委同志的着重点,并且对事情过程的把握不比自己知道的少。

最后的程序是让徐宏图在谈话笔录上逐页签字并印上红手印,徐宏图看着猩红的印泥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纪委的同志察觉了,笑笑,如果不习惯按手印,印章也行。

徐宏图咧下嘴,我又不是书法家,到哪儿还带着印章。遂用手指戳到印泥里。纪委的同志从纸抽里抽出两张纸巾,让徐宏图擦拭掉手指上的红印泥,笑着对他说,耽搁您时间了,请徐副市长理解我们的工作,以后有问题也许还要找到您。徐宏图笑笑说,理解。

纪委的同志又说,我们知道徐副市长主抓的桃河水库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回去后该咋抓咋抓。

从纪委出来,徐宏图直奔市水利局。王局长正低头耷脑地坐在办公室发呆,看到徐宏图进来,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徐宏图被王局长看自己的神态逗笑了,他说,咋的,是不是以为我这一谈话就出不来了?

王局长有些窘迫,忙摇头,又苦笑。我哪能往那儿想我的领导呢!不过,最近,卷入张书记案子里的还真是不少,有些被谈话了就没见出来。这不刚刚,我们局的会计,也是咱水库建设办的会计小李就进去了,听说不仅是张书记在水库项目上的提款机,还是张的“小蜜”。

徐宏图有些讶异,你说的那个小李,挺年轻挺文静那个?遂摇摇头,人哪!

徐宏图感觉王局长的办公室很郁闷,便推开屋门。得了,我俩也别在这儿发感慨了,去水库看看去。

两人站在水库的基建工地上,十米开外就是那个高大的暖棚。眼前的大棚失去了往日的威势,蹲伏在河道中间。暖阳照在暖棚当顶,塑料大棚像一只刚蒸好的包子往外发散着蒸腾的热气。西南风吹过来,顺着河道将扬起的河沙抛洒在人的身上脸上,也抛洒在暖棚上。多日的风吹日晒,暖棚已不再容光焕发,篷布有许多处已经破损开裂,在河道风的撕扯下猎猎作响,随风飞舞。

市长,刚才在办公室,我没好意思跟您倒苦水,如今这活儿真没法干了。

徐宏图的目光从大棚上挪回来,眼前的王局长一脸懊恼。

我不知你听说没有?现在的舆论都冲着我们来的。说当初千方百计上项目,就是为了捞政绩搞腐败。还有的直接说,搞暖棚冬季施工明里是追求建设进度,实际上是为了给施工追加建设资金,不追加资金怎好拿回扣?别看那时候上电视上广播登报纸的,还不是露多大臉,现多大眼!

徐宏图说,这没啥奇怪的,你市里的一把手腐败了,还牵扯了那么多的人,不被人说,不被人骂,那才怪了!更何况我俩一个副市长,一个水利局局长,都是水库项目上的“红人”。

王局长一肚子委屈,我这个水库项目办的主任,也就是个跑腿学舌的,连会计小李都不如。虽然表面看着光鲜,可说白了,只不过是前台的提线木偶而已。其实领导您也没好到哪儿去,不知道的,都以为你是项目副总指挥,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可谁又知道,在你当这个差之前,人家早已将人和事,钱财物,方方面面全安置妥了。说完,看徐宏图一眼,领导别怨我话说得难听,我这可是话糙理不糙啊!

徐宏图脸色虽有些难看,却嘿嘿笑了。咋的,没像会计小李似的进去体验一下,心里有点不平衡?这不是坏事变好事嘛!如果不是这个样子,你小子还能跟我站在这里有闲心发牢骚?

徐宏图长吁口气,把手指在太阳光下晃了晃,那手指上没擦净的红印泥赫然在目。以前我在道县当县委书记,你就是水利局的局长了,那时候我俩算同事,应该说还是能说上几句体己话的同事。现在我来市里,虽然高你半格,可我的几斤几两你最知底。我刚被谈了一次话,市面上就烽烟四起,你都谈过三回了,可想你比我承受的压力要大得多。

徐宏图将手放在王局长的肩上,有压力,正常,说没压力那是屁话。有句话叫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你王局长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说三道四,说明到目前为止你还不是一个贪官。我也不想在你面前拍着胸脯说自己就是好官、清官,我只是要求在你我没被当作贪官抓进去之前,拿自个儿当好官用。

他拍拍王局长的肩膀,不管这个项目当初是谁启动的,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水库是个造福百姓的好项目。你我背地儿发发牢骚可以,但如果借这点委屈就撂挑子不干,那跟进去的贪官也没啥两样!

11

第二天,王局长来找徐副市长。徐宏图一打眼,就知道事情不顺利。按昨天两人商定的,由王局长去施工方敦促尽快恢复施工。徐宏图还特意交代,当下春暖花开,自然温度已然升高,暖棚内的高温不仅已不适合施工,反而对后期的施工有不利的影响,一不小心还会出安全事故。徐宏图说,有些事儿的发展就是这样滑稽,过去我们费劲巴力建大棚,现在又要千方百计拆掉它。

王局长一脸的沮丧。施工单位的公司所在地在省城,管理者和关键岗位的人员是从省公司派来的,只有中下层及普通的建筑工人才是从施工所在地招聘的。目前整个施工方群龙无首,说了算的找不到,能找到的都是下边说了不算的。

徐宏图说,基建方的头儿协助调查还没结果?

王局长摇摇头。

沉寂半晌,徐宏图对王局长说,我看这事光咱自个儿瞎着急不成,最好是两条腿走路,除了抓紧磋商恢复施工,我们也不能傻等。

两条腿?王局有些茫然,两眼盯着徐宏图。

徐宏图点点头,不如另找一支队伍干起来,先将大棚拆除,待工程恢复后就能接上捻,既不耽误工期,对施工方也是一个促动。

王局眼一亮,不过转瞬又熄灭了。撇开施工方另起炉灶,这要涉及许多扯皮的事,并且另找人干活儿还要先垫付一笔钱……这是问题最不好解决的地方,要不就再等等吧。

徐宏图说,其他的事都能等,唯独季节不等人。当初我们建大棚,就是为了抢工期,尽早完成水库蓄水。眼见得清明就到了,如果大棚不能及时拆掉,水库大坝的扫尾工作不能如期往下走,那当初的诸多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徐宏图站起身,推开门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来到一处门前,刚想敲,突然就停住了手,他想起市长去北京参加人代会去了。

市长旁边的门虚掩着。徐宏图迟疑一下,想绕门而过。可办公桌后坐着的那个人却看见了他,他向徐宏图招手。

那人是常务副市长。

常务副市长起身给徐宏图倒了杯茶,马上,办公室内就氤氲着一抹菊花的淡淡清香。常务副市长说,你知道,本来我是喝红茶的,可最近事情繁杂,人就爱上火。然后向徐宏图投去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常务副市长大徐宏图几岁,张书记当市长时,他就是现在的位置,应该说也是市里的老资格。可不知为什么,张市长变为张书记后,他还在原位置没动。徐宏图平素跟他没有太深交集,但徐宏图对其比较尊重。这不单单因为他是常务,又很长一段时间是自己的上级,更深一层的原因就是在徐宏图的内心深处对他有一许歉疚,这种歉疚好像是自己被告知主管桃河水库项目时就开始根植心底的。

徐宏图啜一口菊花茶,温热的茶水入腹,他的心便猛然一动。他知道,常务副市长是主管市里财务的,并且,市长不在,政府的事他当家,自己该不该跟他张下口,把目前水库建设的困境讲一下,让他批点钱?哪怕是借也行,先把这关顶过去。

徐宏图正犹豫间,常务副市长说话了。市长还有三天就回来了,有事就等几天直接向他汇报吧。

徐宏图说,我这事真急,恐怕等三天就晚了。然后就接茬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常务副市长用两手拇指按按两边的太阳穴。他说,老弟,说句到家话,我真挺佩服你的事业心,市面上都这样了,还记挂着水库呢!

徐宏图说,发昏当不了该死。无论咋说,水库对全市的长远发展是个大好事。

常务副市长点点头。好事是好事,但我真帮不上你。他盯住徐宏图,话头咬得很死。

徐宏图深吸口气,端起面前的水杯将那半杯菊花茶水全倒进肚子里。

常务副市长感觉到了徐宏图脸色的难看,便嘿嘿笑了。他起身将徐宏图喝光的杯子倒满,安慰道,事到如今,你也别太着急。说句不该说的,桃河市多少年没建水库,也没见把谁渴死。

徐宏图本欲起身离去,但深吸一口氤氲的茶香,便坐住未动。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得收住自己的性子。

常务副市长说,其实刚才在看见你之前,我一直在苦思一个问题,并且就要想明白了,突然看到你,一下子又困惑了。

常务副市长跟前市长搭班子,自觉对一把手配合得不错,资格也够。前不久市长重用到书记位置,常务副市长接任市长应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是他不仅原地未动,市里比較重大的事权张书记也有意不让他过问染指。这让他很困惑,也很不忿。这次水库项目事发,拔出萝卜带出泥,张书记在用人问题上的腐败问题也浮出水面。随着一例例买官晋爵案件被曝光,常务市长倒有些释然了,淤积胸腔的不满和困惑疏通了不少。他对自己说,你虽然在工作上与人家无隙,但人家没收到你好处,又不是圈子里的人,干啥要向省委推荐你?更别说让你分管重要工作了。

正想到这儿,抬头就看到了门外的徐宏图。一想到徐从道县一路杀进市里做副市长,又主管最有分量的水库项目,虽然外面传闻不少,但依旧屹立不倒,不仅并未牵扯到腐败案中,似乎干得越发起劲,刚刚释然的想法又有些困顿,遂招手让徐宏图进屋来。

徐宏图呵呵笑,这有啥费解的,无非就是我花钱买官这事还没深挖出来,假以时日,我也许就是下一个。

常务副市长连连摆手,老弟,你这样说往下的嗑儿就没法唠了。我之所以跟你探讨这件事,就是相信你的为人。何况张书记到这时候,他都竹筒倒豆子了,不会为你一个欺瞒组织的。再者说,纪委也不是吃素的。

徐宏图拿起眼前的茶杯,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问,有个罗锅知道不?

常务副市长一怔,罗锅,哪个罗锅?

徐宏图说,清朝那个罗锅,就是跟大贪官和珅同殿称臣那个大学士刘墉。

常务副市长“喔”了一声,好像看过电视剧,李保田演的刘罗锅,王刚演那个和珅。

徐宏图说,你说乾隆这个皇帝挺有意思的,他在吃喝享受上离不开和珅,但是他还用刘罗锅。

常务副市长拉着长声,还真是的。

12

徐宏图走出常务副市长的门,手里拿着一听未开封的菊花茶,那是常务副市长硬放在他手里的。

徐宏图乍然一提刘罗锅,常务副市长还没反应过来,但徐宏图进一步点到乾隆皇帝的说辞,他马上就悟到了这戏文背后的潜台词。

这回轮到常务副市长脸色难看了。徐宏图虽非明说,但他自比刘罗锅,拿清朝的皇帝乾隆说事。其实是意指张书记虽然喜欢重用类似和珅这样的贪官,但他还想要政绩,还想干点事,所以也得重用些像徐宏图这样不吹不拍能干活儿的“刘罗锅”们。而自己,既非和珅那样是皇帝老儿的宠儿,又非刘罗锅这样的干臣,不被待见也是很正常的了。

常务副市长暗道,好你个白帽子徐宏图呀,在道县做书记时还把“棘手”念“扎手”,这才进城几天,就跟我俩玩起深奥来了。

徐宏图轻轻关上常务副市长的门,也把过去存在心内的歉疚感关在了门内。说句到家话,乍提“刘罗锅”,窥见常务副市长脸上一掠而过的尴尬和羞恼,徐宏图的心内还有一丝不安,但这种感觉马上就随风而去。徐宏图有些恨恨地想,过去对你没接上市长,还有些同情,今天一会,还真他妈的不冤,让你当常务就够便宜你了。

回到办公室,徐宏图的情绪还一时调整不过来,一想到官场上有多少位置被这种四平八稳的的官占据着,徐宏图心里就发堵。徐宏图摇摇头,自嘲自己,别杞人忧天了,还是想想自己的事吧。

一想到水库的事儿并没着落,徐宏图的心情越发沉闷。他拉开抽屉将招待客人的半盒香烟找出,闷头吸起来。

抽空了半盒烟,吐纳出满屋子的烟雾,徐宏图胸中的烦闷却丝毫没随烟雾逸出,反倒因尼古丁的刺激愈加膨胀。他推开窗,一股温吞的春风涌进,他解开衣扣,大口地吐气。

窗外的柳树已经抽出嫩绿的枝条,在徐宏图的眼前摇曳。他知道,北方的春脖子短,真正含义的春天不足半月,一过清明,气温就会陡然走高,而桃河的第一拨桃花水就会下来了。

这时秘书小吴敲门进来,对徐宏图说,机关工委发来通知,这周和下个双休日,全市机关干部利用休息时间搞义务劳动,分别是植树和打扫卫生。

徐宏图没马上搭茬。说句心里话,机关干部义务劳动,这在他当道县县委书记时也经常组织。他认为,机关干部有好些人浮于事,与其闲得蛋疼,莫不如让他们做点公益。来市里以后,此类的活动除非不得已,他都能积极参加。

小吴见徐宏图没表态,便跟上一句,方才发通知时,常务市长还特意让办公厅告知各位市长,现在是非常时期,能露个脸尽量就露一下。

徐宏图脸上的表情是置若罔闻,他抬眼看一下墙上的电子表,马上通知主管的部委办局一把手来小会议室开会。

小吴的眉头不经意地在眼镜上方皱了下。徐宏图看到了小吴细微的表情。徐宏图说,我想在我主管的部门单独搞个义务劳动。

小吴酝酿片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想在您主管的部门单独搞一个义务劳动,把那个水库大棚拆掉?

徐宏图点点头。

小吴说,您主管的部门,虽涵盖面挺大的,但其实满打满算也就二百多人。

徐宏图扬起眉。

小吴说,这还是虚数。大一点的,也就农林水三大局,合起来能有百多人,余下的农领办、农机局啥的每个单位也就十多个人。就算把下属的事业单位加上,大抵不超过我说的那个数。

徐宏图說,二百多,拆个大棚,够用。

小吴说,关键这二百多是上班吃饭领工资时的数,真正干活儿时,一半都来不上。

徐宏图问,哪能呢?

小吴说,过细的我就不说了,我只给您报几个大数。女同志占小一半;老弱病三分之一还强;去除这些,强壮些的男性机关干部也就五七十人了。关键是这半百左右的队伍也很难全部拉出来,机关内的主要工作也要靠这些人支撑着。

徐宏图咬咬牙,那就先把工作停几天,突击一下。

小吴摇头说,不是几天的事。说心里话,领导为水库犯难,我也跟着着急,那大棚,我也进里面研究过,虽然工艺并不复杂,但拆卸起来工作量很大。那大棚不但面积大,举架又高,需要高空作业,登高上梯的强度很大,对工具的要求也很专业。这些手生的机关干部平时没有这方面的基础,临时拼凑栽个树、扫个街道啥的还勉强为之,让他们干这个技术活儿,恐怕会力不从心。

小吴说到这儿,就把话头打住了。其实,他着重提醒的不仅是这些,比如,让机关干部停下工作去拆大棚,这已经超出了一个主管副市长的职权,如果这过程再有个闪失,出点工伤事故啥的那就更是责任重大!何况,还是在这节骨眼儿上,关于水库、关于大棚的舆论汹汹,稍有不慎,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徐副市长就会跌入深渊……

后面的话,小吴没说,但徐宏图却拎得清弦外之音。徐宏图干事情不畏首畏尾,但也绝不使蛮。小吴说的不无道理,事关利害他不能不管不顾。这个大棚的使用价值虽然已不存在,但在一些人的眼里它的意义更大,某种程度已经变为某种象征和标志物。如果拆除时稍有纰漏,则会欲速不达,急于竣工的桃河水库就会因此耽搁下去。

一想到这里,一贯力主用简单方法处理复杂问题的快手徐宏图徐副市长不禁踌躇起来。

13

徐宏图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他看看表,五点多,翻个身,想再眯一会儿。电话铃响,是秘书小吴,他告诉徐宏图,水库工地大棚昨晚遭窃。

徐宏图披被而起,待他驱车来到水库工地时,警方已经设置了警戒绳着手勘察,王局长等有关人员也已到场。

从现场调查初步判断,遭窃似乎并不准确,应是先窃后劫。盗窃时被值守人员发现,盗窃者捆绑了值守人员,窃化为劫。警方人员告诉徐宏图,案件并不复杂,这些人是冲着工地大棚里的钢材来的。从现场来看,那些贵重的电机等设备并没动,只是拆卸并拉走了一些钢梁,仓促间还有没来得及拉走的钢梁支架横七竖八地遗留地上。值守的人也反映,来的人不少,都戴着头套口罩啥的,虽看不清脸,但听声音应是本地人,东西是用农用三轮车拉走的。

带队的是位老警察,他向徐副市长表示,虽然现场的监控没开,但这种案子侦破应该不难。徐宏图说,一定要从重从快,将其绳之以法。

收队前,老警察看着大棚面露忧虑。像这种情节比较重大的案子还好办,警方也好上手,就怕那种小偷小摸的,你拿一块铁,他摸一根钉,说偷非偷,说抢非抢,顺手牵羊,很难定性。这口子一开,就像泄洪的水,挡都挡不住。

警车开走了,警绳也撤掉了,偌大的水库工地重归平静,只有西南风顺河道刮过来。破败的篷布合着风的节律呼扇着,昨晚被盗劫者拆掉的大棚一角耷拉下来,宛如一条脱臼的膀子。

妈的,我看就这么把大棚拆掉倒也不错。王局长恨恨地骂。

徐宏图真想骂他放屁!但看王局像只憋急眼的狼在大棚里蹿来蹿去,便忍住没骂。徐宏图压下心火,招招手让王局长定下身来。他说,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情势越糟糕,越要冷静,更不能自乱阵脚。方才那个老警察提醒得对,这种情况不可以再发生,无论如何要扼住这股盗抢大棚的势头,如果此风刹不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局长似乎也从刚才的激愤中醒过腔来,他两手一摊,按合同规定大棚的安保由施工方负责,工地停工后,施工现场留有人员值守,为防漏电失火,停工期间电闸一律拉下。应该说,施工方还算负责的。

徐宏图说,常规情况下尚可,但眼下非常时期,这种安保措施已远远不够,必须补短板。不能死扣住合同不放,该出手时我们就得出手!

王局说,我们咋出手?关键还是要尽快拆掉这个倒霉的棚子。

徐宏图右手朝空中一劈,话语铿锵。大棚即便是明天拆,今天也必须让它有尊严地立着。虽然市委书记腐败了,但桃河的山还转,水照流,桃河的市委、桃河的政府还是党和人民的。

徐宏图掏出手机,打给林业局局长。他问林业局局长在干啥?林业局局长回答,全局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抓全市的植树造林,一部分抓全地区的护林防火。局长强调道,今年开春风干物燥,森林防火是重中之重,不仅是森林干警,就是全机关干部也是枕戈待旦,基本上白加黑、5+2了。

徐宏图闻听语塞。说心里话,这阵子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水库上,林业的事给忽略了。正沉吟间,林业局局长又说道,本想找市长汇报这档子事,并征求您的指示,但知道您正为水库的事操着心,就没好意思扰您。您放心,这边的事我们会不遗余力去做,有什么情况及时向市长汇报。

徐宏图心内一热,正欲收机,林业局局长问道,市长,你找我是不是有啥事情?

徐宏图找林业局局长本意是让他给调来几名森林警察,帮着守护大棚。他知道,全市的警力维稳、防暴、日常工作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很难再拿出警力用于看护水库基建工地。更何况自己不分管公安这一块,以眼下情势要将此事协调成恐非易事。但徐宏图就是徐宏图,他有自己的解决之道。可他听完了林业局局长的汇报后,还真就无法张这个嘴了。

沉吟片刻,徐宏图对着话筒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那头防火植树两手抓,同志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按理说我这个当主管市长的,就该跟你们一道飙膀子干在一起,最不济也应抽空看大伙一眼,给大家鼓鼓劲。可是,我不但没做到,还要给你找麻烦……

话筒传过来的声音就有些颤抖,市长,有您这句话就够了。您就安心盯在水库那边吧。

徐宏图说,人手我不难为你了,你给我解决一台警车,吉普面包都成,车况无所谓,只要警灯能亮、喇叭能响就成;再借给我几套警服,实在没有,保安服也行,反正离远处看跟警服也差不多,再弄几条警棍。

林业局局长问,市长,您要这些干吗?徐宏图说,这你就别管了。

回到车上,徐宏图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身上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他从车座上拿起常务副市长送的那听菊花茶,对王局长说,这茶叶你拿去喝,败败火。

王局长有些羞赧,刚才我也是一时急昏了头,让领导见笑了。

徐宏图白了他一眼,车跟衣服我都给你借妥了,剩下的事,你来安排。从哪儿抽人我不管,但一定要认真负责。把警灯给我亮起来,二十四小时都不能停。

王局长伸伸舌头,您这是拿稻草人吓唬瞎家雀?徐宏图说,看破不说破,这招肯定好使。

王局长说,我这就去办。

徐宏图按住他,还是先把饭吃了。

14

第二日,黄昏。一辆轿车疾驰在从省城回桃河的高速路上。

徐宏图是起大早去省城开会的。在省政府的小会议室,先是省气象部门介绍了今年全省的气象形势,受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在去年全省干旱的情况下,今年旱情更趋严重。特别是桃河等丘陵地区,降雨量小,春播保墒抗旱工作尤其艰巨。接着是省农委提措施,省领导提要求。

刚散会,徐宏图跟同来的农委主任交代了几句就驱车直奔省水建公司。

省水利建筑公司即兴建桃河水库的施工方,公司专门派出一名副总和公司的纪检书记接待他。徐宏图顾不得客套,甫入座便将此番来意和盘托出,这次省政府的会议让徐宏图的窘迫雪上加霜,企盼水库尽早复工的心情欲加急迫。

两位公司领导耐心听完徐副市长的诉求,纪检书记说,还是我把情况给徐市长介绍一下吧。

公司具体负责水库建设的项目负责人是公司的一位中层,跟桃河市委张书记的情形相似,前期以协助调查被请进专案组,后来就成了犯罪嫌疑人。纪检书记说,案件后期,我被专案组抽调参与了此案的一些外围工作。从目前看,这个项目有两大蛀虫,一个是桃河前书记,另一个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纪检书记深吸口气,如果不是纪委及时介入和止损,这个项目很可能给国家造成极大的损失,本是造福人民的水库项目就会被掏出一个大窟窿。

徐宏图眉毛陡然竖起,一个不祥的疑云突如潮水涌上。徐宏图全身不禁战栗,他急问,贪腐行为是否影响到了水库的质量,这个项目不会是个豆腐渣工程吧?!

纪检书记说,纪委查案时已想到了这一点,我被抽到专案组就是重点审查项目的质量问题。从目前看,他抓起桌上的水杯,徐宏图的心不由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纪检书记喝口水,接着说,情况还比较乐观。我们建设队伍的素质总体是过硬的,项目的监理也很到位负责。建设后期,虽为赶工期进行了冬季施工,但徐市长的大棚还真是管用,保暖通风等各项措施都到位,因此,项目总体情况还是优质的。

徐宏图的心随纪检书记咽下的那口水也落到了肚里。他急迫地问,那么项目复工应该是很快的事了?纪检书记答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我们查出水库近期进了一批标号不合格的水泥,虽然据交代还没来得及用在建设上,但我们不能轻信。目前我们正在查库存,一袋一袋地跟账目核对,决不能让一斤一两不合格水泥掺进大堤。

天色已晚,徐宏图婉拒了两位领导的挽留。他要抓紧回桃河。两人送徐副市长下楼。副总说,还得感谢徐市长帮我们排忧解难,主动出手维护水库安保,如果仅凭我们一己之力……徐宏图打断副总的话,说,在水库建设上,我们两家就是一家,哪能分得那么细。

两位公司领导说,还真是。

徐宏图就站下了。他双眼灼灼望着两位,既然两位老总也是这么以为,那我这趟就没白跑。

徐宏图满眼的期盼,让两位公司领导甚是动容。副总感慨道,眼下这情势,您还能为水库不避风险,竭心竭力,说心里话,这股劲让我们真挺佩服的。请徐市长放心,一旦结案,我们会抓紧复工的。不过,有个事儿我们也挺担心的,一定要跟徐市长说清楚。徐宏图说,请讲。副总说,这个项目虽然在质量上没出太大纰漏,但最不落底的就是建设资金。如果结案后被侵吞的资金能如数追回,或损失较小,那对我们都是皆大欢喜。假如……

副总的假如一出口,徐宏图就明白了下文。是呀,假如追缴不力或贪腐的钱财已被挥霍,那么水库建设的资金就会出现大缺口。有钱才能干活儿,有米才好下锅。弄不好,后续工程将会因资金链的斷裂而停滞,这还真是个谁也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想到的大问题呀!

纪检书记看徐宏图面沉似水,便将话头拉过来。专案组目前正在努力工作,力争把损失降至最小,但即便是追缴成功,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我看不影响水库竣工的最好办法就是徐市长回去后能再筹笔款子,这样不论资金追缴如何,都能尽快复工。

徐宏图面露沉吟,坦诚说道,这样当然最好。但不瞒二位,我虽为副市长、水库建设的副总指挥,但眼下让市里再为水库追加款项,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轻易定夺的。

徐宏图加上一句,我一定尽力为之。

15

汽车在高速上疾驰。

徐宏图坐在司机后面的座椅上,头朝后仰,双眼紧闭。怕影响领导休息,司机音响不放,喇叭不鸣,秘书小徐将电话调到振动挡。

徐宏图看似假寐,实则思绪纷纷。这次去省建筑公司,他对事情有了新的了解。项目的工程质量和公司的态度让他欣喜,但事情的另一面却令他担忧。一想到潜在的资金短缺像扑面而来的灰犀牛随时会扭断工程建设的脖颈,他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如果以前对工程复工的事他也是急火攻心,但有诸多是不明就里地瞎着急,眼下事情的症结就摆在眼前,解决的办法也愈加明晰,但是,徐宏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快进市区,小吴接个电话,是王局长打来的,说是找徐市长有要事。小徐本想说领导不方便接电话,徐宏图从后面伸过手来。

徐宏图拿过电话,那头的王局长说,领导送的菊花茶还没舍得喝呢,火就全没了。下属对领导的关怀表示万分感谢!

徐宏图说,别整那没用的,那盒茶叶我也是借花献佛。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挺累的,你如果没别的事,我就不跟你闲磨牙了。

王局长说,市长别介,务必请领导岔下道,先来水库工地一趟。

徐宏图心一紧,莫非是水库又出事情了?那边的王局长似乎窥到了领导的心思,马上补充,水库挺好的,桃花沟乡的党委书记李青山也在,是他找您。

老远就看到了水库工地上那个塑料大棚,在车灯的映照下像一座破败的碉堡蹲伏在河道中间。

徐宏图心底隐隐地不舒服,他刻意不去看那大棚。王局长和青山正在大棚外不远的地方头碰头地说着什么。

徐宏图对青山说,当书记了?

青山不自然地搓搓手,咧嘴一笑。

王局长说,刚才青山书记给我打电话,约我来这里商量拆除大棚的事。

徐宏图眼一亮。

青山接过话。是这样,乡里去年搞试点,乡亲们亲眼看到了种植棚果棚菜带来的商机和巨大效益,发展暖棚经济的热情高涨。过完春节许多本想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不走了,还有不少在外干了几年的也回来了。

徐宏图说,这是好事呀!

青山说,好事是好事,但资金短缺的矛盾就暴露出来了。

徐宏图很爽快,我跟市里几家银行的头还比较熟,有空我帮你沟通一下。

青山说,领导的好意我领了,但我不是这意思。

王局长接过话茬。是这样,我们不正愁这大棚拆除的事吗,青山可以从乡里组织队伍来干。并且还不用我们现金结算,他的意思,工钱用拆除下的物料结算,也就是将拆除下来的旧塑料篷布和轻钢骨架按行市折价,然后根据工钱的总额度将等量的材料拿走,用来给乡亲建大棚。

尽管王局长说得比较烦琐,但在基层滚了半辈子的徐副市长立马就弄懂了。这叫以工换料,在农村基层,商品经济不甚发达地区,这是一种很实用也很流通的方式。

没待他张口,青山接茬道,其实这之前我就没断了琢磨大棚的事,但一直没说出口。若不是前不久盗抢大棚这事把我逼急了,我想再不出手就晚三春了。

徐宏图瞪他一眼,嗔怪道,你这个青山哪,都当书记了,还是个本性难移!

青山嘿嘿一笑,他明白徐市长指的是啥。

徐宏图问,这拆大棚也算个技术活儿,登高爬梯的,你乡里有这个能力?

青山很肯定,没问题。我乡里有现成的施工队,爬架子绑杆是他们的长项。外面回来的打工的也大都是干建筑的,拆个大棚是小菜一碟。这拆卸下来的轻钢骨架,按照果菜暖棚的标准稍加改造完全可用。那些塑料篷布,虽然有点破损,但大块地裁剪一下用在蔬果的大棚上应该是没问题的。另外,我还专门组织一些妇女负责将拆下的塑料棚布理顺好,能用的拉走,不能用的也不能随便丢弃,把现场规整得干干净净,绝不给水库工地留下半点罗乱。

徐宏图频频点首,你几天能干完?

青山说,如果今天能定下,我明天队伍就拉进来。一周,不出十天保证完活么。

徐宏图用眼望向王局长。王局长说,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双赢!所以才立马给您打电话向领导汇报。

徐宏图刚欲表态,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人踅到一旁,掏出了电话。电话那头说,徐市长,这还真是个可行的办法,拆除大棚等外围工作,技术性并不特别强,只要注意安全,应该问题不大……市长想多了,只要能让水库早日建成,你就干吧,我们两家的小账都好算。徐宏图对着电话连说感谢,便收线了。

徐宏图回到二人跟前,一本正经,你俩一个是堂堂局长,一个是大乡的党委书记,两个一把手,这点小事哪有跟我这个副职请示的道理?你们咋定咋是!

徐宏图又面向青山,我的青山书记,你可是雪里送炭,真真的为我解决了一个天大的“扎手”问题呀!

青山先是一愣,然后两人都笑,青山笑得拘谨,徐宏图笑得开怀。

笑声起落间,徐宏图豪气再起。他对青山说,十天不行,就一周,你一定把这个大棚给我拿下来,还得必保安全施工。到时候我请你还有你全班子喝酒。

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整个河道、大棚还有谈笑的人们都被涂上了一抹清辉。秘书小吴走过来,对徐宏图说,政府办来电话,说市长从北京开会回来了,明天要召开常委扩大会,一是传达中央会议精神,二是研究近期重点工作,让您务必参加。

徐宏图内心一动,对小吴说,问一问,市长现在在哪儿?小吴说,我刚跟市长秘书通过电话,市长没回家,还在办公室呢。

徐宏图对王局长说,你上我的车,去找市长。

王局长问,现在?

徐宏图说,现在。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范志军,籍贯辽宁绥中。做三年工人,读四年大学,当五年大学教师,余者皆在机关。2012年开始文学创作,有中短篇小說三十余万字在《清明》《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都市》《阳光》《特区文学》《绿野》等刊物发表。有作品获全国第二届冯梦龙短篇小说征文优秀奖和辽宁省作协主题征文优秀短篇小说奖。现居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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