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诗

2020-03-20 14:38张可旺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八仙桌师娘结巴

香港回归第二年,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游手好闲了三个月。我父亲看不惯,每每找茬训,对我吹胡子瞪眼。我正处在逆反期,脾气也很火爆,不吃他那一套。我父亲骂我逆子、孽障,往往在抬手朝我挥过来之前,手掌变成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板凳上。我长得虽然瘦弱,但个子已比他高出半个头,他对我似有畏惧,也只能虚张声势,在那里咋唬两声。我们谁也看不惯谁,就像两个爆仗,一点就炸响,这样下去,早晚会打一架。母亲只好和我商量,叫我去学木匠。这样也好,省得在家看我父亲的脸色。他整天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一天到晚唠叨我是一个吃闲饭的,让人不吃就饱。

我们村只有一个木匠,我认识他,按辈分我该叫他叔。但我从不叫他叔,背地里叫他李结巴。母亲要我跟李结巴学木匠,还说学会一门手艺,这辈子吃穿不用愁。李结巴木工活做得好,村里谁家婚丧嫁娶,都会请他做家具或打棺材。他手艺好,门里出身,虽然父亲死得早,也没怎么教他,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优秀的木匠。他从小看着父亲做家具,耳濡目染,根本不用手把手去教。李结巴说话不麻溜,脑子挺好用。要不是高考前他父亲突然去世,他考个大学肯定没问题。其实,李结巴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拜他为师时,他才三十岁多一点。

拜师那天,我父亲拎着两瓶汾酒,一条红塔山,带着我去李结巴家。之前我父亲和李结巴打过招呼,改天登门,带我去行拜师礼。还没进门,李结巴家的那条狗就叫上了。我父亲前脚迈进门槛,马上又退出来,站在大门外叫了一声,李平兄弟在家吗?那条狗汪汪叫,没听见其他动静。我父亲又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开门声。那个从屋里出来的人就是李结巴,他大声说着,叫——叫——叫什么——叫——闭上——嘴——去一边凉快去!我差点笑出声来,我父亲狠狠瞪我一眼,那股气儿被卡住了。我父亲扭头对李结巴说,他叔,忙着呐?李结巴说,不——不——忙——快——进屋——坐。我要拜这个人为师,只是听他说话,就痛苦得要死。父亲把我拽进门,把酒和烟搁桌子上,说他叔,给你带来一个徒弟。然后扭头看着我,又说快跪下拜师!李结巴说,这么大——大的礼,我——承——承受不起,现在——在——也不时兴这个了——李结巴面红耳赤,他说话费劲,我听着比他还难受。我正犹豫着跪还是不跪,父亲把我推到李结巴跟前,突然对着我的后腿窝就是一脚,我身体趔趄一下,就跪下了。李结巴赶忙把我搀起来,嘴巴张了两下,刚要说什么,他的媳妇回家了。李结巴说,翠——翠——你去——泡壶茶——来——来!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听李结巴说话,还不如打我一顿好受。

父亲坐下后,又站起来,掏出烟,给李结巴递过去,这才又坐下。他坐下后,瞪我一眼,说跟师傅好好学,学好了手艺,以后有吃有喝。知道不?李结巴上下打量我一眼,问我知道鲁班不?我说知道。李结巴又问我,知道鲁迅不?我点了点头,不明白他问我知不知道鲁迅是啥意思。我来学木匠,又不是来学写文章,知道鲁迅干什么?为了证明我读过鲁迅的小说,我一连说出他好几个小说的名字《孔乙己》《阿Q正传》《闰土》。李结巴很满意我的回答,点点头,说咋——不——不——读书了?我说,脑子笨,没考上高中。我父亲咳嗽一声,脸色一暗,对我的回答显然不甚满意。我父亲说,脑子倒是不笨,就是没用到正经事上,不往正道走,整天上房揭瓦,不学好!李结巴张嘴,又要说话,我忙拿起暖瓶,给他的杯子里续水。我父亲笑了笑,说以后跟着师傅,要有眼色,好好学,别把心思用到歪门邪道上去。李结巴又想说什么,我忙拿起我父亲搁在茶几上的烟,毕恭毕敬地给他递过去一根。我父亲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在他眼里,我这么做就是有眼色。我哪里是有眼色,我是害怕李结巴说话,他一张嘴我都替他着急,感觉如蚂蚁在背,痒得难受。

那天,拜师回家的路上,我父亲倒背着手,走在我的前头。走出一段路,他停下来,说鲁班我知道,木匠行的祖师爷,鲁迅是他什么人?我只好告诉他,鲁迅是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我们在课本里学过他的文章。鲁迅和鲁班扯不上关系……我父亲挠一下头皮,再看我的目光便多了一丝敬畏,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我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走走停停。他扭过头来,嘴巴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咳嗽一声,继续走。

我拜李结巴为师,就不能再一口一个李结巴喊了,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我称呼他李师傅或师傅。我父亲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跟着师傅好好学,以后有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心里说,你就知道吃!除了吃喝,就不知道别的了。我父亲又说,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我嘴上不反驳他,心里却说你懂个屁!大道理谁都会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有一点必须承認,师傅手艺响当当,在村里口碑很好。他喜欢动脑子,爱钻研,没事拿支铅笔写写画画。他做的家具全是卯榫结构,从不用钉子。他瞧不起镇上那些木匠,除了会用钉子,其他根本不会。但是,打心眼里说我不喜欢学木匠,那活太苦,要不是天天和我父亲憋着劲,我才不去学什么木匠。

第一天学木匠,师傅什么也没教我,只是让我见识了一下他的那些工具。只是锯子就分好多种,什么框锯、刀锯、槽锯、板锯、曲线锯、钢丝锯,还有手工刨子。他一一告诉我那些刨子的名字:中长刨、细长刨、粗短刨、细短刨。工具多,一时半会我也记不住,他给我介绍工具的用处,我只是懵懂地点着头。后来,他坐在核桃树喝茶,边喝茶边和我聊天。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聊着聊着,他说到了邮递员老胡。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也不管我听他说话时内心多么痛苦,他只管在那里磕磕巴巴地说。

老胡我知道,大个子,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二八自行车,挨村挨户送报纸和信件。师傅投稿的信件,都是老胡带走的。在装进信封之前,老胡会先拜读师傅写的诗歌,读到精彩处,老胡会大声念出来,激动得红光满面。老胡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只是他写的诗歌,投出的都石沉大海。写诗也需要天赋,悟性不到,写出的诗歌,只能味同嚼蜡。老胡除了喜欢写诗,没别的爱好。他很勤奋,那种塑料皮日记本,写了十几本,整天做梦,想成为大诗人。师傅的诗歌发表了,或收到稿费,他就留老胡在家吃饭。当然,样刊和汇款单都是老胡送来的。还没进门,老胡就咋咋唬唬,比我师傅还兴奋,好像是他的诗歌发表了一样。在白水镇,师傅和老胡可以说是同道中人。整个白水镇,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写诗。写诗不能当饭吃,在那个饿死诗人的年代,他们不怕饿死,因为两个人都有经济来源。师傅给村里人做家具,收入可观。老胡在邮局工作,月月领工资,而且又是一个人过日子,可以说衣食无忧。他拿到手的钱,除了买烟买酒,剩余的几乎都买了书。师傅的书很多,好几个书柜,满满的全是中外名著。一个月里,师傅都要去县城一次,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全是书。我师娘不懂诗歌,但是并不反对师傅写诗。师傅在家做家具,从不打牌、赌博,嫁给这样的好男人,师娘很满意。

那天,师傅说了很多,我听得受罪,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到了饭点,师娘已做好饭。师傅叫我吃饭。我跟着师傅学手艺,他还管我饭,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师娘不漂亮,有点胖,说话嗓门大而沙哑,但是她饭菜做得可口。说心里话,我觉得师娘配不上我师傅。师傅白白净净,又饱读诗书,说他是白衣秀士,毫不夸张。要不是师傅口吃,说话不利索,找个漂亮媳妇,应该不成问题。吃过饭,师傅意犹未尽,又要给我讲他和老胡的事。还没等他开口,大门口有人叫他。听到大门外有动静,那条黑狗汪汪地叫起来。

我忙说,师傅,有人来了。

师傅噢一声,呵斥黑狗,闭——闭上——上你的嘴!

黑狗回到自己的窝里,吐着一条红色的舌头,两眼朝大门外瞅着。

来的人是白水镇的徐镇长,朋友送了他几根红木,木料不错,他想做八仙桌。徐镇长在前任镇长家见过师傅的父亲做的八仙桌,所以慕名而来。师傅看过木料,点头称好。徐镇长打发跟来的人把木料抬进院子里,又和师傅谈工钱。师傅摆摆手,磕巴半天才说等桌子做好,徐镇长相中后再谈。徐镇长点点头,说他手上还有一个宝贝,问师傅能不能做个摆件什么的。师傅问他什么宝贝。徐镇长又说朋友送的一块老料,找行家看了,说是黄花梨,这次没有带来,等下次带来。临走,徐镇长从包里掏出一条烟,搁桌子上。师傅不收,徐镇长要和他急,迫不得已,师傅只能收下。师傅烟瘾不大,只有在写诗或想事的时候,才点上一根,平时他极少抽烟。

镇长走后,师傅点上一根烟,坐在核桃树下打了一个盹。醒来后,师傅泡上一壶茶,开始喝茶,表情若有所思,不时看一眼堆放在院子当中的红木料。师傅堂屋里的那张八仙桌,不是他做的,是师傅的父亲生前做的。现在做八仙桌的人家已经极少,年轻人结婚,买组合家具,虽然不实惠,但美观漂亮。徐镇长要做一张八仙桌,主要是因为那几根红木,本来红木又值钱,再做成一个古董,更是物有所值。师傅没做过八仙桌,但是并不说明他做不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家里就有一张八仙桌,比葫芦画瓢,应该不成问题。师傅要我帮他把堂屋的那张八仙桌抬院子里,说外面亮堂,他要研究一下。把桌子抬出来,搁在院子里。师傅点上一根烟,坐下来看着那张八仙桌。一根烟抽完,师傅又点上一根,叫我坐他面前。我把屁股下的板凳挪了一下,在他面前坐下。

那个下午,我如坐针毡,听师傅讲八仙桌的历史。我听得头昏脑涨,师傅却说得津津有味。我不好意思打断他,只能硬着头皮听他说。我以为他讲完八仙桌的历史,会此打住,可他没有,又一路讲了与八仙桌有关的两个传说。可以想象一下,听一个口吃的人说话,而且又说了那么多,该是多么痛苦的事。三五分钟就能说完的事,他至少用了半个小时。

那天,师傅讲完,见我一脸的汗水,说道,讲——讲得——有——有点多,你——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以——以——后时间——还长,慢——慢慢来……我点点头,说师傅,您学问真大,懂这么多。师傅说,惭——愧,惭——惭愧!我说,师——师傅,我说的——是真心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自己说话也不利索了。师傅会不会误以为我在学他?为了防止师傅再说什么,我去了厕所,在里面待了半天才出来。我出来后,师傅告诉我,他决定明天下料,叫我明天一早来。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去了师傅家,他家里的那条黑狗再见了我,摇了摇尾巴,不像那晚那么凶了。师傅叫那条狗巴特,感觉像一个外国名字。我也叫它巴特,叫声刚落,它扑棱一下跑过来,然后围着我转了一圈,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想逗它玩一会,不想师傅走出屋门。师傅说了一声来了。我点点头,放开巴特。师傅站在那几根木料面前,看他的神情,我知道他已经胸有成竹。我和师傅把一根木料搁在架子上,他在上首,掌握马锯,我在下首配合他。师傅告诉我,锯这样的木料,关键是两个人要配合好,配合好了才不会累。师傅掌锯,我只负责送锯,这样我就不会太累。开始拉锯,油亮的锯齿发出刺啦刺啦声,几个来回,锯齿已深入木料,沿着那条墨线,往下缓缓移动。

我坐在下首,不多时,已是大汗淋淋。师傅盯着来回拉动的锯齿,跟我讲如何锉锯齿。锉锯齿看似简单,实则是一门技术活。锉锯齿时,首先是用锉刀锉锯齿,如果高底不平很明显,甚至先要用平板锉将锯条凹肚形或高底锯齿锉平,再用三角锉锉锋利,然后才能重新掰锯齿整理锯路。天有点热,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头上。我不停地流汗,汗水进了眼里,而我又不能停下来擦,只能忍着,不时眨巴一下眼。那一刻我才知道木匠活不是什么好活,不仅要有技术,还要有力气。没干一会,我就腰酸、胳膊软,又不好意思说休息,只能硬撑着。一根木料,一分为二,锯得不偏不倚,就像用电锯刨开的一样,一条直线。师傅叫我休息一下,一会再锯另一块木料。我靠着那棵核桃树,浑身无力,动也不想动。师傅扔给我一根烟,我没接住,掉在了地上。等我把烟捡起来,师傅说,你不——不——抽烟——就——不要——抽——那烟不错,一包二十多块钱。我把烟又交给师傅,倒了一杯茶,给他端过去。师傅抽一口烟,吐出来,又接着昨天的话茬给我讲老胡。我不能说不喜欢师傅说的那些事,那样会让他扫兴,所以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说。反正听他说话又不累,而且我已习惯了他说话结巴,不再替他难受。

老胡写诗,几近走火入魔,但是写的又发表不了,心里很是着急。我说过我师傅写的诗歌,老胡都一一拜读过,久而久之,他的诗风便有点像我师傅的诗歌。两个人经常在一起交流写作心得,彼此受影响,并不奇怪。让我师傅想不到的是老胡居然抄袭他的诗歌,而且还发表了。那首诗的标题是:致XXX——

发生这种事,我师傅很生气。这也不能怪老胡,他那么想发表,做梦都想自己写的诗歌变成铅字,做出那种事来,有情可原。但是,我师傅不那么想,在他眼里老胡那么做就是偷。师傅对老胡推心置腹,想不到老胡卻是一个窃贼。老胡再来,我师傅便旁敲侧击,说那种抄袭行为,比偷人家的东西还可耻。老胡写诗悟性不高,我师傅那话的意思他还是能听出来,当时窘得面红耳赤,为自己辩解。我师傅很激动,他一激动,说话更不利索了。见我师傅较真,老胡也激动了。老胡一激动,我师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要和老胡割袍断义。争吵了一阵子,两个人不再做声,只是埋头抽烟。从那之后,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变大了,老胡再来送信件或汇款单,搁下就走,话也不说。我师傅也不留他,只是目送着他走出院门。我觉得师傅有点小题大做,不就是发表个诗歌,老胡抄袭你两句,至于大动干戈?天下文章一大抄,抄来抄去有提高。两个人多年的交情,为了诗歌,就那么闹掰了,不值得。我觉得师傅那么做有点不够大度,两个人也算是神交,高山流水,身在世俗之外,怎么也同俗人一样小肚鸡肠。

在两个人吵了一架后不久,师傅的一组诗歌在《诗刊》上发表了。样刊寄来,老胡比我师傅还高兴,把那个牛皮纸信封装邮包里,骑上那年破自行车,一路狂奔去师傅家。从镇上到我们村要经过一座桥,桥下是白水河。平时河水缓缓,清澈见底,但是那天夜里下过一场雨,河水暴涨。老胡骑到白水桥上,只顾着兴奋了,没看到对面开来的那辆车。等他发现时,赶忙打了一下车把。那辆车几乎是贴着他开了过去,而他的身体晃了两晃,没稳住身下的车子,连人带车跌进了白水河。河水涛涛,摧枯拉朽,一路狂奔而去。老胡掉河里,挣扎了两下,就被汹涌的河水裹挟而去。三天之后,下游一个钓鱼的男人发现了老胡的尸体,同时还发现了邮包里的那个牛皮纸袋。老胡的死对师傅的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日子,他都一蹶不振。说到老胡的死,师傅两眼含着热泪。我瞄一眼师傅,赶忙扭过头去。

老胡不是本地人,他死后,尸骨还乡。他写的那些诗歌,家里人没带走。十几本塑料皮日记本,也不知道老胡写了多少首诗歌。我问师傅那些日记本呢?师傅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半天他才说烧了。我觉得烧了有点可惜,毕竟那是老胡的呕心沥血之作,整理一下,说不定以后会发表。

老胡死后,镇上邮局的人才知道他写诗歌,而且他们还了解到老胡和我师傅关系密切,并由此推断我师傅肯定也写诗。老胡的遗物,他的家里人没带走,怎么处理就成了一个问题。后来,他们通知我师傅,问他要不要,如果不要,他们就当废品卖了。我师傅只好去镇上,带回了老胡的那些日记本。在老胡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他祭日那天,我师傅带着那些日记本来到白水河,把那些日记本点着,一把火全烧了。那天,我师傅一个人坐在河边,看着燃烧的火焰,大哭了一场。老胡写的那些诗歌,化作灰烬,被河水带走,一直漂到了远方。

后来,再有信件寄来,都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送,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到了师傅家,喊一声,接着把邮件扔过院墙,然后脚踩油门,转身而去。

说到老胡,我还是颇有印象的,他个子高高,胡子拉碴,不像一个诗人。在我的想象中,诗人应该是羽扇纶巾的白面书生,至少也应该是我师傅这样的。

那天,我师傅说完,长叹一声,陷入了沉默。整个下午,我们什么也没做,师傅只是在一根不迭一根地抽烟。我则背靠那棵核桃树,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老胡发表的那首致xxx的诗歌,是一首爱情诗,具体写给谁的?我不得而知。

师傅用了一个星期,终于把那张红木八仙桌做好了。同师傅堂屋里的那张八仙桌相比,不相上下。师傅在做这张八仙桌时,精雕细琢,颇费了一番功夫。几乎可以同他父亲做的那张八仙桌相媲美。八仙桌做好,徐镇长开车来运桌子,顺便带来了那块老料。见到做好的八仙桌,徐镇长赞不绝口。所谓高手在民间,就是指我师傅这样的人。师傅颇为谦虚,连说徐镇长谬赞……徐镇长拍拍桌面,又瞧瞧桌腿,再次夸师傅,说卯榫结构的家具,浑然天成,体现了真正的工匠精神。然后,徐镇长扭头看我一眼,说收徒弟了?师傅点点头。徐镇长说,民间工艺需要传承,更需要发扬光大。

师傅对那块黄花梨兴趣挺大,拿锯拉开一小块切口,问徐镇长做什么摆件。徐镇长还没想好,叫我师傅先琢磨一下,要是有什么好的想法,两个人再联系。徐镇长临走前,留下两千块钱的工钱,师傅说一千就行。徐镇长不肯,搁下钱就走。送走徐镇长,师傅从那一叠钞票里抽出四张给了我。我不要,师傅不同意,硬是把钞票装进了我的口袋里。师傅七八天挣了两千块,虽然辛苦,但在当时两千块数目可观。师傅不用出门,接的木工活干不完,现在他的手头还压着好几个活呢。我同学马晓天的哥哥结婚,要做一套橱子,师傅答应下来,还没开始动工。只要肯出力,干木匠活,确实挣钱。

徐镇长带走那张八仙桌后,师傅要我休息一天,他要去县城一趟。每个月,师傅都要去一趟县城,见一见他的那些文朋诗友,然后逛一下书店。是在后来,我听说师傅去县城,除了买书,还为了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喜欢写诗。在师傅跟我讲他和老胡的事时,曾提到一个女人,叫陌上花。我一下记住了那个名字,在师傅讲叙时,那个名字总是在飘来飘去。想不到我当时的感觉没错,那个飘来飘去的名字,原来就是他一个月见一次的那个女人。让师傅没有想到的是,他和那个女人见面,被我们村的刘敏看到了。刘敏看到师傅和那个女人走在大街上,还手拉着手。那亲热劲头,一看关系就不一般。刘敏回到村里,把这事张扬了出去,没出一天就传到了我师娘的耳朵里。那是我跟师傅学木匠半年之后,在师傅的指导下,我已能独立做一个四条腿的凳子。

师傅去县城,讓我休息一天,我求之不得。那几天做八仙桌,虽然我只是给师傅打下手,但也累得不轻。休息那天,我一觉睡到上午,我父亲也没说我。若在平时,他早就大呼小叫了。因为我学木匠的缘故,父亲对我和气了很多,不再吹胡子瞪眼。在听说我跟师傅做了一张八仙桌后,他掏出烟来,给了我一根。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接过来,还是拒绝。我母亲说,小孩子家,抽什么烟?我父亲说,抽根烟怎么啦?我十六岁,也是这个年纪,早抽上了。我母亲狠狠剜他一眼,说抽吧抽吧,早晚死在烟上!

在母亲眼里,父亲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抽烟喝酒,一事无成,脾气还很大。两个人总是不对付,动不动就吵嘴。

吃过午饭,我出门去玩。现在,我口袋里装着师傅给的四百块钱,可以去镇上的游戏厅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天天窝在师傅家,把我给憋坏了。

出了村子,我在去镇子的路上遇见了马晓天,他趴在白水桥的桥栏杆上,嘴巴上叼着一根烟。见了我,他一把揽住我的肩膀,那热乎劲好像多年没见一样。马晓天家庭条件好,他爸是个煤贩子,这辈子即使他什么也干不,也花不完他爸挣下的那些钱。我们勾肩搭背去游戏厅,刚要进门,马晓天指着一个女孩的背影叫我看她的屁股。我说女人的屁股有什么好看?马晓天说这要看是谁的屁股。说完,他喊了一声喂。那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回过头来——原来是我们的同学徐丽。徐丽骂了一句流氓,说你们两个干嘛去?马晓天叫了一声徐丽,说嗨!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见,我请你吃冰淇淋。徐丽对冰淇淋不感兴趣,倒是对我师傅挺关心。问我师傅是不是一个诗人?还说她姐姐喜欢写诗,读过我师傅的诗歌。马晓天很无趣地看着我们聊,一个人去了游戏厅。毕业还不到一年,徐丽变得丰满了,也变得更加漂亮,而且还纹了眉和唇线,假睫毛忽闪忽闪地,闪得叫人心猿意马。因为离得近,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浓烈,有点刺鼻。

师傅发现我几天来都无精打采,问我怎么回事。我没有隐瞒师傅,向他和盘托出。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已把师傅当做无话不谈的知己。听我说完,师傅啊了一声,说爱情,多么伟大、多么迷人!普希金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选择了和情敌决斗,你为什么不能呢?师傅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瞬间,我热血沸腾。是啊,我为什么不能和那个男人决斗呢?我爱徐丽,为了她我应该去决斗!我不能做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

我去找那個男孩决斗,没告诉师傅。走在路上,我才想起当时没问师傅,普希金和那个男人决斗用的是什么武器。我去镇子上,口袋里装了一把水果刀,出门前磨了一下。到了镇子上,我在游戏厅找到了徐丽,那个男孩也在。徐丽的嘴巴涂了很红的唇膏,见了我,问我找她什么事?我说,晚上我们看电影!徐丽哈哈一笑,说别闹了,我有男朋友了!那个男孩正在打游戏,扭过头来,恶狠狠看我一眼,说一边玩去,别骚扰徐丽,现在她是我的女人!我站在那里没动,同样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他站起来,离开屁股下的椅子,脸上挂着笑容,不像要和我打架的样子。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握紧了那把水果刀。那个男孩笑嘻嘻的,掏出烟来,问我抽不抽?我摇了摇头。那个男孩说,游戏厅女孩多了去了,你随便找一个,她们就会跟你走。我没说话,松开了紧握的刀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操起那把椅子,朝我砸了过来。我用胳膊去挡,感觉他下手不重,但我还是疼得大叫一声。徐丽也叫了一声,她拽住那个男孩,说这是我同学,谁叫你打他的?男孩说,你是我的女人!知道吗?不许你跟其他男人来往!

徐丽说,放你妈的屁!谁是你的女人?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后退着,狼狈不堪地离开了游戏厅。

别走啊!徐丽喊,今晚我请你看电影。

我没再回头,快步走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游戏厅的遭遇,让我颜面扫地。这种丢面子的事,我没好意思告诉师傅,只是问他普希金和他的情敌决斗时用的是什么武器?师傅说,他们用射箭的方式决斗,普希金被对方射死了。我噢了一声,手握刨子,去刨那块棺材板。村里的刘为民死了,需要师傅做一口棺材,因为死得突然,而且年纪又不大,还不到五十,当然不会提前备下一口寿材。按照村里风俗,人死三天发丧,所以师傅必须在发丧前把棺材做好。时间紧,师傅没心情跟我聊普希金。我心里窝着火,为了徐丽被那个男孩打了一下,这口窝囊气憋得我难受。

又到了师傅去县城的日子,他去县城,我就休息。就是那次,师傅去县城,我们村的刘敏看到他和一个女人手拉着手。在师傅回来的第二天,我师娘就听说了这事。她是从农田里回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听几个女人说的,当时她就火冒三丈。那天,我正和师傅在核桃树下喝茶。师娘进门,二话不说,伸手就拽了师傅的耳朵。师傅龇牙咧嘴,问她为什么拽自己的耳朵?师娘说,村里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你说你一个月去一趟县城到底干什么了?今天你不说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师娘平时话不多,想不到那天她伶牙俐齿,把师傅问得哑口无言。师傅歪着头看师娘,然后瞅了一下我,那意思叫师娘给他留一点面子,不要当着自己徒弟的面让他斯文扫地。我过去把师娘拉开,她一屁股坐地上,两手拍打着双腿,号啕大哭起来。师傅怕邻居听见,把师娘拽屋里,关上门。师娘的嗓门大,即使关上门,也能听见她的哭嚎声。事发突然,我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只听见屋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两个人可能打起来了。

后来,师傅开了门,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对我挥了挥手,意思叫我回家。

我只好离开了师傅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师傅。

第二天,我才听说师娘喝农药了,幸亏及时送到了医院,再晚一点,人就没救了。想不到平时师娘寡言少语,倒是一个刚烈女人。发生了这种事,我父亲不再叫我去学木匠。拿我母亲的话来说这样的师傅,会把我带到邪路上去的!在村里大家最忌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师傅伟大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不管别人怎么非议我师傅,在我心里他还是一个好人。正如师傅所说,婚姻是法律的,爱情是信仰!信仰高于法律。对师傅的话我虽然不能苟同,但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发生了这样的事,师傅在村里名誉扫地,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最可恨的是我们村的那个刘敏,他不仅四处传播我师傅的糗事,还说两个人开房,被警察逮住,衣服都没穿。刘敏和我师傅无冤无仇,也不知道他埋汰我师傅用意何在。刘敏还到处跟人讲那个女人,说那个女人妖里妖气,小裙子穿的,连屁股都盖不住。我父亲不让我学木匠,还另有一个原因。我跟着师傅学了半年木匠,手艺没怎么学到,说话倒学会了结巴,简直是得不偿失。如果我继续跟着师傅学下去,长此以往,我肯定会变成我们村的第二个结巴。不再学木匠,我在家闲了一个月,秋季征兵,我报名当兵去了。走那天,我没去见师傅。

从部队回家,我会打听一下师傅的情况。

我母亲说,他精神出问题了,胡子那么长,也不刮!看着跟一个野人一样。

都是写诗把脑子写坏了!我父亲附和道。

当兵第三年,我回家探亲,在镇子上遇见了徐丽,她嗨了一声,把我叫住,说,帅哥,长高了啊!

我笑笑,故意挺了一下胸。在部队上,我天天锻炼,胸肌和肱二头肌可以与健美运动员相媲美。

徐丽说,多了一些英武之气,部队真的是锻炼人的地方。

我说,你也越来越漂亮了。

徐丽说,告诉你个事儿。

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你师傅失踪了。

我说,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徐丽说,笑嘻嘻地看着我。晚上有时间吗?我们看电影去。

我说,再说吧,要是有时间,我找你去。

徐丽说,端什么架子啊!掏出烟来问我抽不抽?我摇了摇头。她说,还有个事儿,你想知道吗?

啥事?我说。

徐丽说,你要发誓,对谁也别说。

我说,我会守口如瓶,以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

徐丽说,靠我近点,我告诉你。

你师傅失踪是假,私奔是真。徐丽在我耳边说,呼出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有点痒。还有,你师傅结婚多年没要孩子,都是因为我姐。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我愕然之际,徐丽问我还能不能再给她写一首爱情诗?

我说,什么爱情诗?

徐丽说,那次你说给我写了一首诗,就是我们一起看《春光乍泄》的那天晚上。

我说,你记性挺好,还记着那事。

徐丽说,你写的诗,我还没看呢。

我说,我哪会写诗,那是我抄袭我师傅的。

徐丽说,你还骗我,说你写的。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没有解释,而是问她姐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陌上花?

我姐叫徐美!美丽的美!徐丽笑起来,说傻瓜!陌上花是我姐的笔名。

责任编辑:惠潮

张可旺,山东邹城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作品》《福建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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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巴侠
搬八仙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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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扼住命运的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