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彗星

2020-03-20 14:38王延昌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哈雷彗星赵老师长白山

一九八五年春天,我们原来的班主任顶着一头白发的曹老师,在课下,我们都叫他“老曹头子”,也有叫他“老白毛子”的。你要知道,我们都是农村的孩子,在遥远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我们这些村里的野孩子没叫他“老鸡巴曹头儿”就不错了。说是年龄大了,带不了班了,不再给我们当班主任了。

三月一号开学那天,我们都坐在教室里等曹老师来给我们上课。在我们那个班级,恰好能看见教师办公室的大门,上课铃一响,拿着教案的老师们都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纷纷走向自己的班级。曹老师却一手拿个笤帚一手拿个白铁皮撮子在弯腰东一下西一下地扫垃圾。一个寒假,曹老师竟又显了几成老。我们一班的学生都面面相觑,很纳闷,正一肚子的问号呢,一个十分瘦削十分高挑的年轻女老师和曹老师说了几句什么。曹老师朝我们这个方向指了指,那个女老师就朝我们这里走来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换班主任了,是个新来的女老师。

在一九八五年东北那个春天的校园里,这位新来的女老师正朝她教师生涯中的第一批学生走来。隔着一格格由两条或三条玻璃拼对成的窗户,我们看到她将教案抱在胸前,脸和手泛着莹莹的奶白色,头发是那种不长不短发梢齐到肩以上的发型。不知道是她那有着黑光的头发把脸和手衬白了,还是奶白色的脸和手将她的头发衬黑了。反正那形象,让我能想到《青春之歌》电影里特别是小人书封面上的林道静。

我想,在上个世纪那几十年里,进步青年学生林道静的纯洁美好形象可能会影响几代人对女性的审美。

你知道,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里,怎么会见到像新来的赵老师这样的一尘不染的女性呢?我们所见到的成年男人都是鞋上带着泥巴手里握着锄把,关节粗大满口黄牙,响亮地吐痰高声地喊话。女人呢,很多都是大布衫子大粗腰头发乱糟糟,要是赶上谁家有喜事去帮忙或逢五去赶集卖点鸡蛋瓜果什么的,一定会蘸水梳头发衣服换成横竖条。我们那里的女人个个都是脸色红扑扑笑声比老爷们高。在田间地头,哪个老爷们要是开她们的玩笑,她们会高声笑骂着一窝蜂地冲上去把他摁倒,不是将泥土扔进那个老爷们的裤裆里就是扒下他的裤子并把裤腰带扔得很远。没结婚的丫头们能好一些,最多穿个花格衣服梳个大辫子甩来甩去的,就觉得挺美的了。但从她们聚堆的时候那时不时突然爆发出的笑声和已经敢于去叫骂着追打调笑他们的小伙子上来看,泼辣的“东北老娘们儿”的某些特征已经在她们身上露出了端倪。

一尘不染的赵老师在一九八五年的那个春天里,就如仙女下凡般降落在我们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的乡村,就降落在我们这所乡村小学的操场上,并且,来到了我们的班级,来到了我们的中间。也许是满头白发的曹老师带我们太久了,我们这帮十二三岁的孩子似乎也沾染了他身上的几许老气。但从赵老师走上讲台,对着我们微微一笑那一刻起,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心灵在她的目光里就像被刷新了一样,瞬间就蓬勃起了生气。

那一刻,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是怎么想的,我在心里惊叹着——她是个电影演员吧!到现在,我都还能记得那一刻我的想法。那个年代,在我们那里,形容一个姑娘漂亮,我们能够给予她的最高赞誉就是——长得像电影演员一样!再就是——像墙上画里的人一样!

那一刻,鲜亮的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讲台上,于是,赵老师就站在那片阳光里,好像披着一层透明的阳光。

赵老师的声音,完全不同于我们这地方所有的人,或者说,我们这地方所有的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她好聽,那么清脆那么细弱,那么柔曼那么入耳入心。后来,在一九九五年的时候看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那里面的唐老大说巩俐扮演的小金宝唱的《假惺惺》,就像用鹅毛在扫你的耳朵,好听!这是我见到的对入耳入心的美好声音作的最传神的比喻了。那么,对第一次听到赵老师的声音带给我的那种美好的感觉,我该做怎样的比喻呢?至今,我仍记得那种美好的感觉,但却找不到对应的文字来形容我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磁带上起伏不平的刻纹,你摸不到,你看不清,但只要按下放送键,它就会旋转起来,赵老师那美好的声音就如美妙的音乐会再次流淌出来。

赵老师在作文课上给我们讲过,要描写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心情、情绪甚至是他的性格,有时候通过他的眼睛及眼神、目光就能传神地表现出来。并告诉我们,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名言虽然是出自那个画鸡蛋的意大利画家达芬奇之口,但我们中国人孟子早在达芬奇说出这句话的一千多年前,就已经从认识人观察人的角度把这个启发说得非常清楚了。要说聪明,那还是我们中国人最聪明,并且,有很多发明创造都是我们中国人走在了前面,有的甚至早于他们几百年。赵老师启发性地问道,同学们,你们说,是哪国人聪明?那时候小学生上课,都是挺胸抬头向前看反剪双手双脚并拢的。经赵老师这么一讲再这么一问,一种民族自豪感会瞬间在我们心中腾起,我们把背过去的手又背了背,将腰挺直,齐刷刷地回答:中国人!赵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又说,既然我们古代的中国人都比他们外国人聪明了那么多,那么,现在的我们会比现在的外国人不知要聪明多少倍了,现在的我们当然也包括在座的各位同学了,你们说,对不对?

我们的情绪被赵老师激发起来,心中激荡着满满的正能量(那时候,还没有出现“正能量”这个词)。于是,一个个将胸脯挺得老高,一起大喊:对——!喊过后,不知为何,我们同学间都互相看着对方,然后就都笑了,赵老师也跟着笑了。

我们都发现,赵老师笑起来,眼睛是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在许多年以后,已经进入中年的我曾专心想过这个问题,一个人的气质,固有的性格,内心所隐藏的东西,或者说你是善良的还是大度的人,是冷酷的还是自私的人,这些性格的心灵的情感的秘密,无论你把它隐藏得多么深,遮蔽得多么严实,这些看似无形的东西它总会在你的眼睛里投下影子,也总会从你的眼神里有所映现和流露,哪怕是在某一瞬间那么倏然一闪。你总会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和眼神中破译出他心灵中哪怕是隐藏得极深的秘密。要想知道一个人,其实你看他的眼睛就够了。

一个女子的美好,又何尝不是呢。

给我们讲课时,赵老师的眼睛就像清澈见底的小溪,时不时会有浪花一闪。那年代,诸如“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这样的修辞仿佛是人们的最爱,但反过来说,比这再高明些的,估计也修辞不出来。赵老师的牙齿不但洁白,还有着瓷器的莹莹光泽。她的眼睛又岂止会说话,我就是觉得,不管你是谁,哪怕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物件,就是让她看上那么一眼,你也是幸运和美好的,你的心里会是那种很轻柔的暖暖的感觉。就像在东北三月的暖阳里,你了无心事,蹲在黄泥墙根下眯着眼睛晒太阳,阳光洒在你半新不旧的黑棉袄上才会有的那种暖融融的令你无限惬意的感觉。有些时候,我们在背课文或做题,她就静默在窗前,也不知是看着远处的山峦还是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更不知道她是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反正就是那么一种楚楚的感觉,眼睛幽幽的像一潭湖水。当然,即使对赵老师做这样简单直观的毫无文采的描述,当时的我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在这方面做了很长时间的熏陶和训练,才能像今天这样以美好的情怀来笨拙地描述和刻画她。

那时的班主任既教语文也教数学,只有体育、美术、音乐、自然课是由专门的老师来教。我们私下里说起他们一律在老师前面冠名以他所教的课作为对这些老师的区分,这样就有了体育老师、美术老师、音乐老师、自然老师,完全是大归类的方式,就像将庞大的地球及地球上浩繁的人类划分成了七大洲五大洋一样简单明了好掌握。我们管我们的班主任没有叫班主任老师,而是叫赵老师,但我们一直都不知道赵老师叫什么名字。我们这样称呼那些老师们,赵老师启发我们说,你们这样叫那些老师,不能说是有什么错误,但是你们想,每个人是有姓有名的,还是叫张老师李老师为好,特别是等你们上了中学,中学会增加物理几何生物生理等课程,难道你们要叫生物老师和生理老师么。

我们大家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以后,我们还真就一点点地改过来了。

记得她刚来不久,在作文课上,给我们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我的老师》,告诉我们写哪个老师都行,怎么想的就怎么写,随便写。别的同学写的哪个老师我不知道,但我写的就是刚来的赵老师,我清楚地记得我将赵老师的眼睛比喻做大粒黑葡萄。并写道,我注意到有许多同学的姐姐脸上都有粉刺,像刚刚摘下来的带刺的黄瓜,但赵老师与她们不一样,她的脸上没有粉刺,像极了雪花膏瓶和刚刚剥了皮的煮鸡蛋。我之所以能将那篇小学生作文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作文本发下来后,我看到赵老师在这些句子的下面画了波浪线。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文字下方的波浪线是代表好和鼓励的意思,个别地方甚至画了两条波浪线。翻开作文本的那一瞬间,赵老师在我小小的三十二开作文本上画出的多處极其匀细而柔美的红油笔波浪线在我心里立刻就活泛起来就荡漾起来。我好像就漂浮在那以音乐般的节奏在颤动的红波浪上一样,飘飘然陶陶然。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文字取悦了看到它的人并得到褒奖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那种妙不可言的感受一直到今天,只要我去回想都还是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后来的这些年里,我在阅读时遇到好的地方所做的标记就是有如赵老师般的波浪线,并且,一直都是用红油笔做标记,感觉特好,时不时会有时光倒流般的幻觉……那次赵老师用她娟秀的字体给我留下了批语,观察生活仔细,用词准确,比喻精彩,句子生动。末了,是三个格外大的字和三个感叹号,好字后面一个感叹号,加油两字后面两个。

从那以后,我最想上的课不是体育课也不是音乐课美术课,而是作文课。为了能得到赵老师柔美匀细的红波浪,我挖空心思地积攒好词好句名言警句和古诗词,工工整整地写在我的那个巴掌大小的淡黄色塑料皮日记本上。半学期下来,竟搜刮了大半本,日记本上第一页第一行是爱书吧,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高尔基。第三页的第四行是爱迪生的——天才不过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当时发明电灯泡的爱迪生的这句话让我深受鼓舞,我就想,爱迪生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啊,他的发明照亮了全人类照亮了全世界,但他却告诉我们成功靠的不是天才,而是努力是汗水。这样我就对我能写好作文能写出与众不同的作文充满了信心,我会经常掏出那个抄满词句的日记本来默读,后来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我能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将我积累起来的词句写进我的作文里。我的想法很简单,反正我不能白白地收集、抄写和背诵。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那就是我语言训练的开端,是我文学爱好的启蒙。

你不得不承认,城里来的赵老师就是与众不同。怎么比喻她才恰当呢,穿在她身上的衣服怎么就那么顺眼呢,谁知道是衣服打扮了她还是她衬托了衣服。她那好看的样子,她说话时那好听的声音,她那眼波流转时闪动的光彩,她那光滑黑亮的头发似乎连颗灰尘都沾不上去。赵老师就像清晨里篱笆上刚刚盛开的牵牛花,还小心翼翼地挂着几滴露珠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着。或者说,在我们这里,赵老师就是那爱迪生发明的第一盏灯泡,照亮了我们乡野的暗夜点燃了我们的眼睛,从此,我们人人的心中都闪耀着那第一盏灯泡的夺目光芒。但是不是人人都和我一样对赵老师有相同的感觉呢,别人相互之间有没有说过我不知道,反正这些想法都装在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再说了,这些内心的想法怎么和同学说呢,就是可以随便的说,我觉得也是难以说清的,你用任何语言似乎也难以表达你内心的想法和感受。要不,古今中外的大作家,谁要是心理描写非常的好,谁可能就格外的被关注和推崇,不管他死去了多少年。

我们都喜欢上赵老师的课,是她讲课有意思。她常常会在讲课当中旁逸出科学常识、历史故事、奇闻异事,是她使我们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广阔的包罗万象的自然界和了解到作为智慧生命的人类在这颗不发光的星球上的起源和进化,以及还没有人类以前这个到处都是绿色树木和植物的地球是被一个庞大的恐龙群落主宰着,这些恐龙有水中游的有陆地行走的也有天空飞翔的……

那次是要学《陶者》和《蚕妇》这两首五言绝句,赵老师留下一项家庭作业就是预习这两首古诗,要理解它的意思。说实在的,在那个年代,我们一帮村里的孩子,只热衷于野地里捉青蛙上树掏鸟窝,上学前家长连一二三的数都没教过我们。课内课外,也没有过阅读这一回事,我们哪能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古诗词。尽管这两首诗是浅白易懂的,每个字也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我们还是理解不了,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赵老师留下的作业,我是认真对待的,反复读了这两首诗,将知道啥意思的单个的字和词做了牵强连接,并顺着连接的顺序努力勾勒着诗的大概意思,但还是似是而非糊里糊涂的。弄不明白昨天进了城市,到底是怎么了,哭着就回来了,能进城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嘛,我们这些人还没进过城呢。

那天语文课,赵老师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古诗两首——陶者——蚕妇,让我们打开课本,问我们预习得怎么样了。我们应该是都半低着头,垂着眼皮,生怕与老师对上目光。沉默了一会,赵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我确实预习过,也猜想了诗的意思,就站起来读了第一首《陶者》,然后按我理解的意思解释起来。我说,这首诗是讲一个地主老财要搬家了。那个年代,我们听到的大多都是黑心地主老财强男霸女欺负长工、农民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交上租子以后自己却没了粮食的心酸故事,所以我就联想到这可能是一首控诉地主老财黑心贪婪吝啬的诗。我说这首诗是讲一个非常抠门的老地主要搬家了,为什么说他抠门呢,你看,别人要是搬家就是把能搬走的东西搬走就行了,这个地主呢,不但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抠门得把他家房子上的瓦都揭下来搬走了。因为农民们住的都是茅草房,是没有瓦的,地主想,我搬走了连瓦也不给你们留下,要是给你们留下了,我前脚一走,你们后脚就会上房揭我的瓦拿回家盖在你们自己家的房子上的。这还不算完,这个抠门的地主老财揭完了房子上的瓦以后,想一想,他认为自家门前的土也是好土,干脆,把门前的土也陶走吧。我在以我的认知能力解释我理解的这首诗的时候,我看到赵老师看着我的眼神是鼓励是欣喜的,就像发现了一颗明珠一样的欣喜。她的具有釉瓷光泽的脸上盛开了桃花,那又像是想笑还不能笑的一种神情。赵老师在用眼神鼓励我继续解释下去,我真的就有如神助一般,来了精神和勇气。我就继续说,但是地主老财是不会哈腰干活的,你什么时候见过吃得好穿得好的地主老财干过活。这些门前陶土、上房揭瓦的出力活都是长工们在干,长工们干活累得够呛不说,弄的手和脸都是些泥土,造的不像个人样,但是干大活的长工们却只能住在地主家的牛圈马棚里和牛啊马啊在一起睡觉,而背着手不干活的地主老财却从瓦房里搬出来住进了像鱼鳞一样一层一层的高楼大厦里了。

你还真别说,这首《陶者》的最后两句还真让我给大差不差地解释对了!

那天我解释完我理解的古诗后,赵老师发起同学们为我热烈鼓掌,并表扬我说王延昌同学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也许将来我们的班级会诞生一个叫王延昌的作家呢。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紧张了,我的心咚咚直跳,脸发热头有些胀。那是我第一次得到掌声,我发现,被掌声簇拥着的感觉很奇妙,有种被托起来的感觉,飘飘的。那也是第一次有人将我和作家这个词连接起来,这个人就是我们乡里暗夜中第一盏亮起的电灯——来自城里的十指不沾泥的——赵老师!从此,作家这两个字就深深地驻扎在我的心里,我开始对作家发生了兴趣,开始关注和作家有关的一切。

当时有一篇课文叫《爱因斯坦的小板凳》,说爱因斯坦小时候制作的小板凳是全班最差的,但那也不妨碍他最后成为了伟大的科学家。有时候,我写作文,就在脑子里瞎想,爱因斯坦有他全班最差的小板凳,我也该有我全班最差的作文吧。

我们五年部有两个班级,我们是二班,一班的班主任杨老师是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大学漏”,是我们乡里人,就进了我们学校成为民办教师。杨老师个子不高不矮,皮肤不白不黑,人很精神,喜欢戴一顶当时最时兴的黄绿军帽。在帽兜里还放一团纱巾顶在正前方,使帽子戴在头上显得很高挺,国民党军官戴的帽子一般都是那样子的,帽檐上方向上翘翘着。要是给杨老师发一副白手套戴上,我会想到,当他摘下帽子时,立刻会有一名卫兵上前将他的帽子接过来,然后他会很有耐心地煞有介事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往下摘手套。杨老师是个很阳光的老师,愿意带领学生们疯跑,有时候会将他们班级分成两队满操场踢足球,还有时候会领着他们班级学生爬学校后面的小山。我们坐在教室里就能看到他们在小山顶上聚着堆,不知道在谈论着什么。看来,赵老师也知道我们的心思,不久,赵老师在自由课的时候也领着我们爬了那座小山。虽然我们这些孩子早已习惯于爬山上树下河,但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全班级的学生集体去爬山,我们还是感到很新鲜。等爬到山顶,全班人围着赵老师往下看我们的学校,教室、校园就像一个孩子刚刚摆完的积木。蝲蛄河像一条飘落在碧绿田野间的绸带发出耀眼的白光。我们和赵老师一同感慨着这居高远眺的景象,赞叹着。赵老师回过头来在同学中找到我,看着我说,王延昌,怎么样,你应该写一首诗才对!我记得我说,我可不会写诗。赵老师还是看着我说,我觉得你肯定能写出来。那天在学校后山的山顶上赵老师和我说的这两句话,以及她转过身在同学中找到我时的样子,对我说话时的那种亮晶晶的眼神,我到今天都不会忘记。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我无数次地在心里回放过那一刻,我有点想不明白,赵老师凭什么说我肯定能写出诗来,难道李白和杜甫写的东西,我也能写?

后来,在我进入青春期以后,旺盛的荷尔蒙激素真的促使我尝试着写起诗歌来,并且一写就是很多年。

有那么几次,赵老师有几天不在,杨老师过来带过我们班,对我们还是蛮负责任的,教课程留作业一丝不苟。赵老师回来后,我们看到杨老师身上穿着崭新的绿军装和一顶新军帽。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对于年轻人来说,别说一套崭新的军装,就是一顶军帽,那也是难以搞到的。听杨老师班级的学生们說,那套军装是我们赵老师从城里回来后送给杨老师的。身穿崭新军装的杨老师显得更精神和帅气了,他成为了我们男同学的偶像,我们羡慕他那一身的国防绿,他要是端着一把冲锋枪猫进了草丛里,我们是很难发现他的。那是一个崇拜军人的时代。

有很多次,杨老师都会在赵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敲敲门进来向赵老师要几支粉笔或者借大三角板用。明明看到杨老师是从他们的教室走过来的,但他的脸红红的,像是跑了很长的路一样。

赵老师不是我们乡里本地的人,都知道她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是哪个城,多大的城,离我们有多远,我们一概不知,也无从想象。她住在乡里的招待所,离我们乡中心小学也不远。在夏天的傍晚,我们经常来到学校的操场玩,夏日的夕阳是会持续很久的,即使遥远苍茫的西山将最后的余辉也收尽,天色仍是会明亮许久。赵老师在这个时候一般的都是坐在校园的台阶上静静地看书,当暮色缓缓垂降在赵老师的脚前时,天空已从灰蓝渐渐转变为透明的钢蓝,星星像镶嵌在这钢蓝夜空中的宝石一样在一点一点越来越强地释放出它炫目的光彩。这时我们会围拢过来坐在赵老师身旁,开始了我们的“第二课堂”。那时正提倡学校要大力开展“第二课堂”,我们也不知道这“第二课堂”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总觉得应该是城市里的学生制作遥控飞机、可以在水里滑行的船啊什么的,我们这农村的学生能搞个什么“第二课堂”呢。在那一个个清朗而宁静的夏夜里,我们一帮玩伴在学校门前的台阶上围坐在赵老师身旁,对这个世界乃至宇宙还没有建立起概念的我们会向赵老师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们知道了从物质的方面来说,整个世界是由分子构成的,树木房屋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分子聚集在一起形成的,而分子又是由原子构成的,原子里面还有质子中子,里面还有电子在以你难以想象的速度在高速运转着。我就觉得这可真是太神奇了,我会经常长久地盯着某个什么东西,盯着它的细微处,一个铁钉,一支铅笔,一块石头,想,它是由无数的分子原子构成的,里面还有电子在原子里面嗖嗖地转着圈。而且这些分子啊原子啊也都还在运动着,并且是在无休止地运动和运转着,即使你睡觉了,它们也在那里运动着,即使你拿在手里你也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它的运动,真是不可思议。赵老师还告诉我们一滴水也是由无数个水分子凝聚在一起的。一滴水的水分子有多少个呢,说如果一只羊从它生下来那一刻就开始数数,一直不停地数下去,直到这只小羊慢慢长大并成为老羊,这只羊数了一生也才将近能数完一滴水里的水分子。我们都为这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一滴水里的神奇而一起发出长长的惊叹声。我们都觉得原来我们身边的一切,哪怕是熟悉得都已经视而不见的或者极其微小的事物都是有着难以想象的奥秘的。之所以没在意这些,是因为你不知道和没思考而已。

其实我们最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东升西落的火球般的太阳和夜空里那轮时圆时缺的月亮,还有那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那时,就觉得天上的这些东西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都是些什么东西呢?月宫里真有嫦娥和小白兔吗?吴刚真的在一刻不停地砍桂花树吗?那些星星离我们有多远?怎么就不掉下来呢?那些划一道火光就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的流星是在天上挂不住终于掉下来的星星吗?那年,太阳黑子活动频繁,广播和报纸也有报道。但我们那地方人理解不了这些,就盛传说是大风把一些沙子刮进太阳里了,太阳要发不了光了,得等到有更大的风将太阳里的沙子再刮出去,才会正常有白天黑夜,这就可能要有几个月的时间全都是晚上了。还是多备一些蜡烛和火柴吧,庄稼没了阳光就不会长了,可能要闹饥荒。当我们将这些问赵老师时,赵老师笑得不行了,一边掩嘴哈哈大笑一边夸奖我们这里的人真是太有想象力了,简直比大诗人李白还厉害。她就给我们解释太阳黑子是太阳磁场的聚集形成的,我们当然理解不了磁场这种很抽象的东西,她就换一种能让我们明白的说法讲给我们。说黑子是太阳表面巨大的炙热热气体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暗影。这样,我们似乎能懂了。她又说太阳黑子是有周期的,每隔十一年会爆发一次,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大的影响,我们才放下心来。

赵老师从什么大学毕业,学的又是什么专业,那时我们也不懂大学是有各类专业的,也就不会问她是学什么专业的这些问题,只是觉得大学生真是了不起,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问大学生。应该说,对于广袤的宇宙的认识,以及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和整个人类所处的这颗智慧的星球相对于宇宙又是一个什么概念,是赵老师在那一个个难忘的夏夜的星空下给了我受用终生的启蒙。原来,我们能看到的星星大都是一颗颗和太阳一样熊熊燃烧的大火球,只不过它离我们要比太阳更遥远。在那些星星离我们到底有多远的这个问题上,我第一次知道了光速和光年这个概念,并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终生都不会忘记。赵老师给我们讲,光的速度是每秒钟30万公里,太阳的光发射到地球上需要8分钟20秒的时间。如果说咱们人坐着飞机一刻不停地飞向太阳,需要飞行两千年,我们惊呆了,无法想象飞机不停地飞行两千年是个什么样的距离。赵老师还让我们知道,其实太阳在宇宙中就是一个小弟弟,那些遥远的星星大都是巨大无比的大火球,它之所以是一眨一眨的星星是因为离我们太远的原因。每秒钟30万公里的星光在宇宙中穿行一年的距离就是光年,星际间的距离就是以光年来计算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星星的光芒都是经过几千年几万年发射到地球上来的。所以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星星其实是几千几万年前的星星了。比如说有的星星在今天爆炸了和熄灭了,不存在了,但是它的最后的光芒传到地球上是需要几千几万年的。她指引着我们去认天边一颗微微发红的星星说,它就很可能已经消失不在了,但是我们还能看到它。在校园的台阶上,我们仰望着茫茫天宇,凝视着繁星璀璨的夜空,完全沉迷在赵老师为我们描述的宇宙奥秘里,我们的神思也随着赵老师以光的速度在浩瀚的星际间自由地穿行着……

那一刻,我曾在心里偷偷地想,如果我们就在这五年级里一直念下去,赵老师也一直都给我们当老师,这样的夏季也永远都不会结束,该多好啊。但我知道,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我要上六年级,然后要上初中的,赵老师怎么可能一直给我们当老师呢?在那些个夏日的夜晚里,我第一次有了对光阴流转的感伤和时光易逝的无奈。于是,我更加向往着那个赵老师说的美好的明天,我憧憬着长大成人的未来。我知道,那时候,赵老师仍然在,她仍然会是那么美丽和惹人喜爱。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黑格尔那句经典的话,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

长大还是一件比较遥远的事情,十二三岁的我们是难以感受到成长带给我们的变化的。不过,有一件令我们很期待的事情却是很快就会到来。赵老师说,就在明年的春末夏初,一颗彗星就要从遥远的宇宙深处飞回太阳系,光临我们的地球,在我们的头上慢慢掠过。那时,那颗飞回的彗星将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还会拖着长长的绚丽的慧尾,照亮半个夜空……这颗美丽的彗星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哈雷彗星。它每隔76年就会像个天使一样光临我们的太阳系飞临我们的地球,向我们展示它迷人的身姿,然后,再次飞向遥远的宇宙深处。这颗美丽的彗星一个人一辈子大概只能看到一次,如果你不知道它,就是有看两次的机会,你也会错过的。英国人哈雷是通过几十年的研究和计算才预言了它的回归,哈雷作出这个预言时已近50岁了,他若要亲眼见证他的预言的正确,还需等待50多年的时间。在哈雷那个年代,有些人嘲笑哈雷是在说胡话,他意识到在他有生之年已经不可能目睹这颗彗星的再次回归了。于是,他幽默地但又无比遗憾地留下遗言:如果这颗彗星根据我的预言确实在1758年回来了,公平的后人大概不会拒绝承认这是由一位叫哈雷的英国人首先发现的。50多年后,当人们几乎都忘记了这个哈雷的预言的时候,那颗美丽的彗星就在哈雷预言的那个时间真的就回来了。哈雷在18世纪初的预言,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终于得到了证实。后人为了纪念他,把这颗彗星命名为“哈雷彗星”。

76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哈雷彗星给了我们极大的好奇心和期待,我们都为有幸即将能亲眼目睹到这一天文奇观而感到高兴,而且赵老师会和我们一起迎接哈雷彗星的到来。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将在夜空中出现,那该是多么难以想象的情景。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下一次看到这颗彗星的时间,竟把我吓了一跳,那个年纪我会老成什么样子啊,那个时候我还会存在吗?那赵老师呢?

夏季的夜风轻轻拂过静谧的校园,赵老师在给我们讲着哈雷彗星。我仰望着天上一枚枚亮晶晶的星星,星星像眼睛一样一眨一眨地也看着我们。那么高远,那么神秘,我突然地意识到我们的生命相对于广袤无垠的宇宙是多么的渺小,我们的人生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又是多么的短暂。在星空璀璨的夜幕下,赵老师的身影与面容是模糊的,但在我的心里卻又是无比的清晰。只是,在那一刻,一丝只有人类才会有的说不上是忧伤还是一种别的什么东西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头。

都说美好的东西,给人的感觉是短暂的,甚至是转瞬即逝的,但那个围坐在赵老师身旁仰望星空的夏季真是挺漫长的。我之所以说它是漫长的,是因为这个夏季几乎占据了我少年时期的绝大部分记忆。只要我想起和少年有关的一切,那个夏季就会立刻浮现出来,并成为我一切记忆的大背景,仿佛我少年时期的一切都发生在那个夏季。

事实上,任何一个夏季都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记忆的原因而或慢或快,而或长或短。其实,人以及人类的一切在浩渺的宇宙中能占据多少比例呢。我敢保证,只要你看到宇宙探测器旅行者一号在即将飞离太阳系时,在距离地球64亿公里处翻转镜头向地球回望最后一眼拍下的那张照片时,你也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感叹。在那张照片上,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只是无边黑暗中一个勉强的淡蓝色的小点儿,而我们自以为强大的人类却在这个淡蓝色的小点儿上王朝更迭,并上演着一幕幕爱恨情仇、悲喜人生。

那个时期,现实对我们来说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未来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是奔向二十一世纪。在那个二十一世纪里,我们实现了四个现代化,生活无比美满。在我的想象里,所有成人女性都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如果手里还牵着小朋友,小朋友的手里都无一例外地竖着一个雪糕。所有的成人男性都上身白衬衫脚蹬锃亮大皮鞋,有个别的人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一叠不薄也不厚的文件。但是,我总是觉得那个我长大了的二十一世纪太遥远了,那得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啊。但赵老师告诉我们哈雷彗星的来临就在明年,那可是说来就来了。因此,对哈雷彗星的期待已经理所当然地胜过了对辉煌的二十一世纪以及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期待。

有期待的日子是踏实的,也是快活的,心就像鼓满了风的帆,恨不得你快快解开绳缆,我们好在宽阔的海面上疾驰起来。

在等待哈雷彗星的日子里,我们都变得爱学习了,也听老师的话了,我们这个班级成为了一个特别团结和充满友爱的集体了。我们谁都没有说我们要一起跟赵老师看哈雷彗星,但我们内心都是那么想的,好好听课,好好完成作业,好好完成劳动任务,赵老师好领着我们一起看那颗神奇的哈雷彗星。

至少在那段时间里,哈雷彗星成为了我们一切行动的指南和最高的目标,它就像那颗永远也不变化的北极星,高悬在我们少年的天空中。

记得那年就要放寒假的前几天,赵老师和我们说,哈雷彗星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们中国人第一次在太空中捕捉到了哈雷彗星的身影,并拍摄了第一张光谱照片。大约在明年的春天,我们就可以亲眼看到它了。

一九八六年春天,寒假一过,距离哈雷彗星现身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我们同学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假,又重新聚在了一起,班级的角角落落、同学之间都充斥着那种新鲜和欢快的感觉。赵老师突然在一个下午匆匆走进我们的班级,只和我们做了几分钟的道别就离开了我们。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觉得赵老师不过离开我们几天就会回来的。我们的心里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她会离开我们。赵老师慢慢地扫视着我们每一张脸,仿佛要在那一刻深深记住我们。我只记得她说,我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不会忘记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是我的第一批学生,我很在乎你们。我只希望你们好好学习,不负现在才能不负将来,也许有一天,老师还会和你们在一起。

赵老师没有提及即将来到的哈雷彗星,我们在那一刻也没有想到哈雷彗星。

赵老师说走真的就走了,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她只不过是离开我们几天,她一定会回来的。当时,我们这些孩子,之所以产生这样的错觉,就是因为我们和她太熟悉了,我们在心理上没有接受她已经离开我们的事实。这倒是很像她给我们讲的已经陨灭了几千年的星星,在视觉上,我们仍然还能看到它,并且是亮晶晶的,一闪一闪地鲜活着。直到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接替我们班级给我们当班主任的爱打人的刘老师几乎打遍了我们班级的全部男生之后,我们才惊觉,我们赵老师真的没有回来,似乎也没有任何回来的迹象。我们是一帮孩子,对待这样的事情,我们能怎样呢?我已经忘记在赵老师离开我们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当我们知道赵老师真的不会回来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是不是私下里议论过这件事,都有着怎样的表达怎样的想法,尽管这些表达和想法是幼稚的,在某些人看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现在,当我回想那段时间,似乎是从一九八六年的春天开始直到升入初中之前,我都处于恍惚状态,就像没有了魂一样,能有记忆的事情不多。我只记得我将所有与赵老师有关的东西都归拢在了一起,其实就是有她批语和画着红色波浪线的作文本和批着对号的家庭作业本,再就没有什么了。那几本作文本和作业本我保存了好几年,一个人的时候,翻开它,我才相信,确实曾经有个赵老师!只不过,她离开我们之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还有一件事情,因为比较特殊,所以我对这段时间的记忆无论有多恍惚,这件事都不会恍惚的。在赵老师离开我们学校之后的几个月后,有一天杨老师找到我,交给我一个牛皮纸纸袋,对我说,你是班长,这个寄给你们赵老师的邮件还是由你来替她保存为好,也许有一天赵老师会回来,也许有一天能联系上赵老师,你再交给她。这个信件已经被公安局的拆开过,不是我拆开的。他说他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他要到南方去打工了,因为他是民办教师。那次,我问了杨老师,赵老师为什么不教我们了,怎么走了之后一点消息都没了呢,她到底是去了哪里。我只记得杨老师说了一串有123这三个数字组成的四字数字,明显的是个代号,是北海舰队什么代号的鱼雷艇,并且说是个“事件”。

那是一封大号的挂号信件,里面沉甸甸的似乎是一本16开的书籍,已经被杨老师又重新封上了。上面很漂亮的钢笔字写有我们学校的地址,我终于知道原来我们的赵老师她叫赵云霓。邮寄地址是印刷的,大红字,通化市龙泉路68号通化市文联《长白山》编辑部。我不知道这个叫《长白山》的编辑部给我们赵老师邮寄的是什么东西,感觉应该是书籍杂志类。

我手里保管着寄给赵老师的邮件,这在我的心理上造成了一种“势”,就是我似乎和赵老师即将建立起某种联系通道,不一定哪天,我们这条通道就一下开通了,我就有了赵老师的消息,我就能见到赵老师了。这种“势”在我的心里旺盛地持续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赵老师她不会回来了,这封她没有收到的邮件也是无关紧要的,它不过是过去岁月里一个没有画好的句号而已,而这个记号画好画不好其实对于漫长的岁月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于是,在我刚刚结束青春期之后不久的某一天,我打开了那封邮件。那是当时的通化市文联《长白山》编辑部给我们赵云霓老师寄来的两本发表有她小说的1986年3月号样刊。我看到了我们那个当年的赵老师发表的短篇小说《那是个神秘的地方》,那是一篇充满着八十年代气息的短篇小说,爱情题材,语言委婉流畅,笔触玲珑剔透,情感朦胧而纯真,有着对爱情和未来生活诗意般的向往。我将那本《长白山》文学杂志看了又看,最后认定,整期杂志就数我们赵老师这篇小说写得好。那期杂志里还有一篇专门为这篇小说写的评论文章,文中介绍这是作者的小说处女作,并赞誉作者出手不凡,起点颇高,今后定会在文学之路上扬帆远航云云。

也正是那次打开那封邮件,阅读了那本文学杂志,文学第一次冲击了我的内心世界,让我觉得文学和爱情一样也是个神秘而美好的地方。

后来,后来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从那次阅读了那本发表有赵云霓老师小说的《长白山》后,我便开始了漫长的文学阅读之旅,也开始偷偷地写起了叫作小说的东西。

后来,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当年的那本《长白山》编辑部地址寄去了我写的小说。当时,我想这样投稿石沉大海的可能性绝对是99%。你想,二十多年前的地址,还能存在么?再说,这本叫作《长白山》的文学杂志,在经过了十几年的风云流转后,还会存在吗?毕竟,八十年代的文学热已经成为过往云烟,袅袅散去又能留存多少痕迹。很多当时与《长白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的地方文学杂志已经湮没于岁月的尘埃,《长白山》还会像位娴静而美丽的女子仍在长白山的山野中兀自开放吗?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有一天我竟然收到了快递给我的一封邮件,拿在手里一看,我的手都抖了起来。这封邮件竟来自《长白山》,仍然是牛皮纸大号信封,仍然是当年的漂亮钢笔字,邮寄地址仍然是印刷体的大红字,通化市龙泉路68号通化市文联《长白山》编辑部。我突然有了时空倒流的感觉,这不就是当年寄给赵云霓老师的那封挂号邮件嘛?只是,将她的名字换成了我的名字。

我的小说处女作在一直都没有停刊的《长白山》发表了,给我寄来了两本样刊。

再后来,就是我与《长白山》编辑部的小说编辑陈绍棋陈老师有了联系。他鼓励我既然喜爱小说,就要多读多想多观察多思考,积能蓄势厚积薄发,写出像样的小说来,也不枉喜爱小说一回。

今年,是《长白山》文学期刊创刊四十周年,编辑部决定出一本专刊隆重纪念《长白山》走过风雨四十年,并在下个月要召开一次《长白山》文学期刊创刊四十年纪念大会,要邀请一批《长白山》新老作者参加纪念大会。那天,陈老师给我发微信,根据近几年我的写作成绩和对《长白山》的贡献,通知我编辑部正式邀请我届时参加创刊四十周年纪念大会。我当然高兴,就和陈老师热络了几句。陈老师说,这次纪念大会是自《长白山》创刊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大会,将会邀请自创刊以来近百位新老作者,有从《长白山》起步最终声名鹊起中国文坛的著名作家,有发文于《长白山》最终步入政坛和商界的高官巨贾,也有当年《长白山》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现今已是点石成金的评论大家,更有近几年默默坚守文学创作时刻准备强劲发力的青年作者,还有的作者当年在《长白山》偶一闪现,但与《长白山》却有着未了的故事,这次,也想尽办法找到了。

我想,我作为一个这几年在《长白山》发过几篇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坏的小说的普通作者,能有幸参加这样一次文学盛会,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和陈老师客套了几句,看出来他有些忙,就打住了。过了好久,我一下想起了什么,于是给陈老师再次发微信,问他这次纪念大会邀请的作者名单你手里有吗?过了一会儿,陈老师回我说,你有什么事?我说我想问一下,你能否给我看看名单,这里面有没有一个叫赵云霓的人。几乎是同时,陈老师那边发过来一个字,有。我脑袋嗡的一下,颤抖着手打了四个字,怎么可能,又加了个问号和感叹号。过了一会儿,陈老师回过来一小段话,此作者是创刊以来唯一一位没有发出稿费的作者,样刊也没有收到,因此,这位八十年代的作者我们费了很多周折才把她找到,这次将现场发样刊发稿费,以达到《长白山》创刊四十年来稿费发放和样刊寄送作者两个百分百的目标。接着,我快速从我的书柜里抽出当年那个大号信封,抽出当年那两年本样刊拍照发给陈老师,并告诉陈老师,这位作者的样刊一直在我手里保存着。陈老师发来一句话,一定有故事!我快速而坚定地回到,是!

我有些激动,给陈老师发过去视频聊天,接通后,我说陈老师,我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下来吧,我相信,你能喜欢。我相信,《长白山》也能喜欢。再一个,可否由我在现场将我保存到现在的样刊交给她,她是我当年的小学老师。陈老师说,这样,你先写出来,写完后我看看,再定。

于是,你就看到以上这些。

陈老师前两天微信告诉我,文联筹委会已经同意将由我现场将我手里保存的样刊交给我的老师赵云霓。并交代我和赵云霓老师现场都有个简短的感言。

準备个简短的感言,那么没什么问题。我就以哈雷彗星说起就行,一九八六年的哈雷彗星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时隔这么多年,我能见到我少年时的那个漂亮老师,就是我第二次看到哈雷彗星。

后来,我终于查到,一九八六年的三月二十一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北海舰队3213鱼雷艇事件。至于赵老师与这次重大事件有什么关系,当年我只是听杨老师提到了这个事件名称而已。但有个细节我们似乎可以窥见一斑,就是赵老师的信件曾被公安人员查验过,由此推断,赵老师应该是与此事件的制造者有关系。从当年两位事件制造者的姓氏和年龄来分析,最有可能是,赵老师有可能是两位事件制造者之一的未婚女朋友,因为两位事件制造者一个姓王一个姓杜,都不姓赵。

一九八六年春天,因为赵老师突然离开我们,我们也就不知道那颗我们盼望已久的哈雷彗星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和怎样在夜空中寻找它。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在大人们都熟睡以后,偷偷溜出来,爬上村西头打谷场那个大草垛,站在上面向夜空里来回巡望。我希望我能在某一天夜里看到赵老師说的那颗美丽夺目的哈雷彗星。

在快进入五月份的一天夜里,我和往常一样溜出家门,像个无声的梦游人走向打谷场,我期待奇迹的出现。当我再次爬上那个大草垛向夜空里来回巡望时,除了漫天向我眨眼的星星外,我没有看到哈雷彗星。一连这么多天我天天如此,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一阵冷风吹来,我突然感到很失望,很孤独。我颓丧地躺倒在草垛上,失神地望着夜空。有些冷,我就将自己埋在了草里,只露出头来。我在想着赵老师,如果有她在,我是不是就知道在什么时候能看到那颗哈雷彗星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慢慢睁开眼睛,望向头上的夜空时,我看到一颗发着耀眼的蓝光的星星,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亮亮的尾巴从东边的天际向我这边以缓慢的速度飞来,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亮。这颗拖着尾巴的星星发出了夺目的光彩,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哈雷彗星终于来了,我终于看到了它绚丽的身姿!

看着这颗76年才出现一次的哈雷彗星,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喃喃自语,赵老师,你在哪里啊,我看到哈雷彗星了,赵老师,你到底去哪里了,你不是说要和我们一起看它吗?

我的眼泪,一串串地掉在草垛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写了这么多,现在,我看我还是勇敢地告诉你吧。其实,在我见到赵老师并将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大号信封交给她的同时,我最想和她说的是我藏在心里多年的一句话,这句话就是——赵老师,你知道吗,我偷偷喜欢过你很多年!

还有,说这句话时,我不想让任何人听见,我想在我走上台时,在我拥抱她时,在她耳边悄悄地告诉她。

责任编辑:魏建国

王延昌,吉林临江人。通化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散文选刊》《星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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