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 陈郁文
宋人张炎在其论词专著《词源》中谈到节序民俗词的时候说:“昔人咏节序,付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祐之声耳。”同时又指出仍有如周邦彦《解语花·赋元夕》、史达祖《东风第一枝·赋立春》《黄钟喜迁莺·赋元夕》这般的节序妙词,“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节日时序是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常见的一类题材,如果词作仅粘滞于节序本身,就很容易流于率俗,意趣泯然。两宋词人词作多有节序题咏,诸家词人中,吴文英有意在节序词的书写中突破俗套,熔铸其独具个性的艺术审美。梦窗节序词多是描写节序风俗画面,又更多融入了个人的生活经历与悲欢情绪。
梦窗节序词创作中,后世评价颇多而最具代表性的一首是书写端午风俗情事的自度曲《澡兰香·淮安重午》: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蒻。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念秦楼、也拟人归,應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
《澡兰香》是吴文英的创调。首韵以一系列重午风俗的铺叙书写引起对往事的追忆。《礼记·月令》载五月“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在古人看来,五月初五这一天是一年里阳气最盛的日子,也是一年阴阳转换的重要节点。一阴初起,古人有一套禳辟之法可以采用。端午的许多风俗都来源于这种驱邪避毒的民间思想,“盘丝系腕”和“巧篆垂簪”即是如此。《荆楚岁时记》言:“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名辟兵,一名长命缕。”《抱朴子》也有记载说:“午日朱书赤灵符著心前,以辟兵疫百病。”这里将五彩丝系于腕上、以钗符佩戴皆是此意。上片结尾又言“黍梦光阴,渐老汀州烟蒻”,“黍梦光阴”四字融黄粱一梦与端午黍粽两典于一体,香蒲嫩者为“蒻”,皆是端午时节的典型物象。粽子可以说是端午最有名的节食,《荆楚岁时记》曰:“夏至节日食粽。周处谓为角黍。人并以新竹为筒粽。”吴均《续齐谐记》有记载:“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江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世人作粽,并带五色丝及楝叶,皆汨罗遗风也。”这也是今天最广为人知的有关端午节为什么吃粽子的解释。屈原传说与端午食粽结合后,夏至食粽的习俗便渐渐被替代了。过片“莫唱江南古调”一韵,又切“重午”词题。“江南古调”指的是人们竞渡时举棹所唱的古老歌谣。龙舟竞渡,按照民间的端午传说,起源于当年屈原投江后渔人们竞相出舟相救。但实际上,这很可能是上古龙图崇拜的遗意,与古人的祭祀龙图腾的仪式有关。到了后世,龙舟竞渡这一节俗已经转变为了一种富有娱乐性质的民间活动。同时,端午赛龙舟经常为宫廷采用,早在唐代已有竞渡龙舟于鱼藻宫的记载。而在民间,龙舟竞渡的活动更是屡禁不止。史载宋太祖乾德元年“夏四月,戊子,禁湖南竞渡”,乾德五年,“夏五月,戊子,禁民赛神为竞渡戏”。“薰风乳燕”一韵写眼前重午之景:薰风吹拂,乳燕翩飞,梅子黄熟时节细雨纷纷,人们在兰水中沐浴以辟寒祛病。“午镜澡兰帘幕”即为《澡兰香》创调之所在。古代端午节,曾是铸造宝剑和宝镜的重要日子,据《旧唐书》记载“扬州每年贡端午日江心所铸镜”。端午铸镜的典故非常适合施诸祝颂。洪迈《容斋随笔》讲到:“唐世五月五日,扬州于江心铸镜以进。故宋朝翰苑撰端午帖子词,多用其事。”词中还提到了“应剪菖蒲自酌”,李时珍《本草纲目》称:“菖蒲酒,治三十六病,一十二痹。”宋代宫廷和民间都有端午节饮用菖蒲酒的风俗,《岁时广记》引《岁时杂记》云:“端午以菖蒲,或缕或屑泛酒。”因此,古人的端午诗歌颇有咏及菖蒲者。
吴文英《澡兰香》词调,写端午风俗情事,处处切词题“重午”使事用典。这一词调专为端午而创制,但元明两代均少有此调词作,直到清初方有后继之作。仔细考察可知,这与梦窗词的接受历程是较为一致的。
鲁迅曾经谈到选本对于作家接受的影响力:“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评选的本子,影响后来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还远在名家的专集之上。”选本能够反映出具体时期的词学风尚和词人词作在不同历史时期地位和声望的起伏。宋末元初的梦窗词集有尹焕序本、《霜花腴词集》和“旧有刊本六十家词”本三种,但今皆不存。现存较早选录吴文英词作的宋人词选有黄升的《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收录9首、赵闻礼《阳春白雪》收录13首和周密《绝妙好词》收录16首。这三部词选所收梦窗词皆超过平均数,其中,《阳春白雪》选录梦窗词数与辛弃疾并列第三,《绝妙好词》则仅次于周密自选词。由此可见梦窗词在当时词坛已有其重要地位。正如尹焕所言:“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这种情况与南宋末年词坛以婉约典雅为正宗的审美风尚相契合。但是,这三部宋代词选皆未选录梦窗的自度曲。元、明两代,词学衰微,梦窗词的传播和影响亦较为有限。直到明末毛晋所刻《六十名家词》以及卓人月和徐士俊合辑的《古今词统》刊行后,梦窗词才又广泛传播开来。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种明人编选的代表性选本仍未选录其《澡兰香》一调。
到了清代,吴文英词的地位逐渐提高,影响力不断扩大。其中,康熙年间刊行的学词典范《词律》和《钦定词谱》选录吴文英的词都比较多,并且都选录了《澡兰香》词调。《词律》对吴文英词的音律、用字十分推重,如其评《澡兰香·淮安重午》:“‘魄字非韵,唯‘落魄之‘魄可作托音,未便取叶此韵。然梦窗必有据耳。”而《钦定词谱》还对吴文英的自度曲都进行了注明,指出《澡兰香》:“调见吴文英《梦窗甲稿》。因词有‘午镜澡兰帘幕句,取以为名。”并且评述了吴文英创调对后世的影响。不过,丁绍仪曾在《听秋声馆词话》指出:“《词综》所采各词,中有未经订正,《词律》复沿其误者。……吴梦窗《澡兰香》云:‘炊黍梦、光阴渐老脱炊字。”因此,在清人写作的《澡兰香》诸多词作中可以发现,此调上片的最后一韵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节奏样式:3/4/4和4/6。
《澡兰香》这一词调在清初的广泛流传与词人之间的唱和活动有很大关系。顺康年间的词人丁有《澡兰香·秦淮午日灯船同黄俞邰征君龚圃主事家观察兄赋》一词,词题中所言“黄俞邰”“龚圃主事”即是指黄虞稷、龚翔麟,而此二人又分别有《澡兰香·灯船》《澡兰香·端阳前一日同丁雁水仙屈翁山广俞邰邵何亭秦淮河观灯船雁水属予倡》两首词作。可以推测,三人所作的《澡兰香》极有可能是写于共同的一次观赏灯船的活动。又如,龚翔麟《澡兰香》一词词序中提到了“屈翁山”即屈大均。浙西词派的领袖朱彝尊不仅与屈大均交往甚密,又曾与李符结社,其编选的浙西词派的学词典范《词综》即选入了《澡兰香》词调,而李符亦有词作《澡兰香·浴》。朱彝尊、龚翔麟、李符三人均为浙西词派早期核心词人,《词综》又是浙西词派词学观念的集中体现。康熙十七年(1678),朱彝尊携选本《乐府补题》入京,由蒋景祁刊刻后,引起了一股咏物的风潮。蒋景祁的词作中即有《澡兰香·咏香橼》。
此后,《澡兰香》词调的写作依然主要在浙派词人以及和浙派词人交往较多的词人结社雅集中。浙西词派的中坚人物厉鹗,曾与“扬州二马”马曰琯、马曰璐等浙江词人结为邗江诗社,其有三首《澡兰香》词作。楼锜亦曾与马氏兄弟、陈章等人编撰有《林屋酬唱录》,其亦有一首《澡兰香·小龙船》。
清中期以后,《澡兰香》词调的写作不再局限于浙派词人的小圈子,开始被词人作为一种常用的节序词调广泛使用。
清代词人词作中,《澡兰香》词调的书写出现了三种写作趋向。第一种是遵循梦窗创调书写端午风俗情事的传统。此类的词作往往同时使用梦窗原词的韵脚。如厉鹗《澡兰香·重午用吴梦窗韵》《澡兰香·癸丑淮南重午用梦窗韵》二阕,周之琦《澡兰香·重午用梦窗韵》《澡兰香·长沙重午用梦窗韵》两首,张景祁《澡兰香·蒲序将临梅霖浃日病怀凄黯倚枕成吟用梦窗淮安重午韵》等。以周之琦《澡兰香·重午用梦窗韵》为例:
闲情斗草,雅戏牵钩,节序被人唤觉。银澜荡桨,镜曲分笺,长是梦游空约。盼飞凫、音信难凭,相思榴红破萼。小簟凉痕,困倚汀蒲洲蒻。重話河桥往事,细葛风前,暗消吟魄。尘梁去燕,彩箑招蝇,枉却绀纱帷幕。试兰汤、新浴还慵,谁伴芳尊共酌。但认取、艾叶朱符,余香襟角。
该词首韵亦写端午风俗。“斗草”和龙舟竞渡一样,都是依照“相似律”“接触律”的巫术法则衍生出来的“斗”“争”为核心的民俗活动。“斗百草”在这类争斗习俗中可以说是最受小女儿家们喜爱的活动了。《遵生八笺》云:“五日踏百草,又作斗百草之戏。”斗草一俗,在清代也很盛行。《红楼梦》中就有香菱和豆官等人斗草取乐的故事。而端午节又名“中天节”。古人有“天中五瑞”的说法,指的就是菖蒲、艾草、榴花、蒜头、龙船花。石榴花是端午时令花卉,五月榴花盛开,其色鲜艳如火,故多出现在此调词作之中。而端午用艾是延续到今日的民俗活动。在古人的观念中,艾草疗病驱邪的能力极强。《清俗纪闻》卷一《年中行事》记载了清代端午民间习俗云:“是日,悬钟馗、关帝画像于堂上,像前供瓶内插菖蒲艾叶,门户左右亦插放根部包有红纸之菖蒲艾叶。”同时,还会将写有“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菖蒲如剑斩八节妖邪,艾叶如旗招四时吉庆”等词句的红纸张贴于门户。此外,艾草还会被编制成各种形状的艾人、艾虎、艾葫芦等等装饰在头上、腰间用来辟邪求福。《韩非子·五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据典籍记载,古时候端午日天子会赐时服给臣下。杜甫《端午日赐衣》记其事云:“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用细葛织就的衣物便是适宜端午时节穿戴的服饰之一。总之,在这一类的词作中,词人们往往将端午节的习俗、传说和景物作为线索来叙事抒怀,将相思之情与端午日风俗融为一体,意脉似断实续,文字清丽流畅,进一步增加了该词调的端午节日内蕴。
第二种写作趋向是紧扣词调名中的“浴”吟咏洗浴相关的情事。如李符《澡兰香·浴》、何鼎《澡兰香·浴》、斌良《澡兰香·新浴》、周岸登《澡兰香·倚梦窗自度腔赋浴》等词作。古人认为兰草有“杀蛊毒,避不详”的妙用,以兰汤沐浴是端午非常重要的一项习俗活动。《大戴礼》云:“午日以兰汤沐浴。”《楚辞》称:“浴兰汤兮沐芳华。”韩鄂《岁华纪丽》云:“五月为浴兰之月,端午为浴兰令节。”浴兰除秽之俗历代相沿,流行遍大江南北。此类词作的叙事结构、手法和意象都颇为相近,大多是先对美人入浴前的装束描摹一二,之后再细写澡兰过程以及出浴后美人倦倚、抹妆的情态。细读这类词作又不免令人想起杨贵妃出浴华清池的典故,而这又指向了那些以《澡兰香》一调题“杨妃出浴”相关画卷的词作。如吴棠祯《澡兰香·题仇十洲杨妃出浴画卷》:
冰绡绘玉,黛笔摹香,镜偷太真花照。汤烹豆蔻,露与蔷薇,露体滑水痕粘。少讶兰盆,因甚流红,知涤凝珠汗了。拭后罗巾,气息如薰龙脑。簇蝶金泥,带系半着,鱼衫海棠新袅。柔魂不胜,细喘难支,髻亸溜将犀导。出华清、怪杀人扶,似欠三郎缓抱。倘说与、荔子新来,横眸一笑。
又如孙原湘《澡兰香·周昉太真出浴图》:
泉香浸玉,日影窥肌,一树海棠带雨。轻云半掩,皓雪犹呈,瞥眼最防鹦。看氤氲、兰泽常温,满身瑶天湛露。粉黛三千,未许恩波分注。岂料鸳鸯折羽,委地梨花,素颜尘污。华清自腻,太液空流,不到马嵬坡土。纵银河、洗净烟尘,难洗金钱谤语。问觅遍、缥缈仙山,瑶池何处。
吴棠祯之作将贵妃之浴情状描摹地十分细腻,宛若眼前之景。而孙原湘则以意象化的手法,从贵妃华清之浴铺展到马嵬之死,结尾又有出尘之感,不流于艳俗。清初吴其贞《书画记》里记载了自己于乙未(1655)七月廿八日在金坛于子山家中曾经看到的周昉《杨妃出浴图》:“画中丹墨尚佳,绘杨妃出浴于金屋下,身长一尺五六寸,裸其体,以红纱围之,隐隐映出肉色。于外脚拖一双方头靸,作右顾欲待状。一女内官洒香露于身上,又一小宫娥捧一杯盘立在右边。而妃相貌丰妍,天姿艳色,得其自然。”由此来看,孙原湘的这首题画词并未拘泥于周昉所画的内容。这些紧扣“澡兰”二字的赋浴之作,尤其是“贵妃出浴”的题画词的出现,将历史典故融入《澡兰香》一调,丰富了词调的民俗记忆。
另一类的题画词则是将词调用于与端午节物相联系的画作的题咏。如沈传桂《澡兰香·智珠女史写荷兰便面见赠赋词为酬》:
单花蘸雨,稺叶分烟,镜槛凄香暗扑。柔魂护蝶,绮泪凝鹃,瘦减一丝纤绿。想东风、别院人归,泻遍钗丛碎玉。细检春痕,慢认生绡图幅。可是蘅皋解佩,笑靥惺忪,雾怀流縠。萸帷梦远,笋簟尘疏,倦倚绣帘愁独。寄相思、芳草天涯,未抵湘江怨曲。正醉里、袖薄天寒,谁攀萝竹。
“智珠女史”即清代女画家胡相端,《清画家诗史·墨林今话》载:“工没骨法,得恽寿平画笔意。”便面中的“荷”“兰”皆为端午时节常见之花草,用《澡兰香》赋词可谓恰如其分。
咏物词是清词中的大宗。端午咏物是《澡兰香》词调在清代的第三种重要的书写趋向。如以余光耿《澡兰香·蒜》为例:
烟凋靡叶,日损低苗,掇取蕊珠满橐。层绡慢褪,细瓣匀拈,玉杵数声敲落。记年时、节近端阳,熏遍蒲葅黍蒻。酒热鸡肥,恰好裴公逢着。莫拾轩岐,剩语老眼,看花久成依约。姜余取辣,桂外谋馨,舍此与谁商略。更怜他、结子离离,不受东风晚掠。早铸就、一封银晶,高悬帘幕。
词中所咏的“蒜头”端午时较为常用。因为五月在五行之中属“火”与“阳”,而蒜头的属性亦是如此。宋人制作天师像,已经“以蒜为拳”。而且蒜与菖蒲、艾叶共称“端午三友”,在古代被认为有与生命相关的神秘力量。此外,还有楼锜的《澡兰香·小龙船》、蒋景祁的《澡兰香·咏香橼》、汪东的《澡兰香·兰》等等。这一类的咏物词的出现开拓了《澡兰香》词调的适用范围,同时又进一步加强了词调的民俗气息,也反映出清初以来咏物词风的盛行。
伴随着古典词学的演进,吴文英以后的词人们或延续梦窗创调书写端午风俗情事的传统,或紧扣调名“澡兰”描摹洗浴之事,或题咏端午节俗相关的画作、物象,《澡兰香》词调在词人笔下呈现出一种围绕端午多元展开的创作趋向,词与民俗实现了巧妙的融合,词中端午成为一个饶有趣味的主题,不断丰富着这一词调的文学传统和民俗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