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柏林

2020-03-19 03:50格里高利·阿罗谢夫
译林 2020年1期
关键词:珍妮弗鲁道夫丽娜

〔俄罗斯〕格里高利·阿罗谢夫

1

天越来越阴了。

瓦尔特麻木地与马丁和马赛握手告别。这时,翻滚的乌云犹如厚厚的帷幕,遮住七月里透蓝的天空。约二十分钟后,瓦尔特上了出租车。天空完全阴暗下来,刹那,硕大的雨滴夹杂着空气中的尘土四处飞溅,脏乎乎的,令人心生烦念。瓦尔特并未指望天会放晴,可快要登机时,竟然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在被雨水清洗过的夕阳映衬下,显得格外漂亮。对诸如日常天气、色彩和花卉,瓦尔特通常极为欣赏。可是今天,他无心欣赏这雨后绚丽的彩虹。睡眠不足,搞得他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昨晚他熬夜研读令人厌恶透顶的合同文本。为这份合同,他周五大清早急匆匆地坐飞机去杜塞尔多夫。行程安排得满满的,连返程机票都是在临回来的前几个小时花高价买的。登机前来不及小憩,18:35的飞机,要21:00才能到家。

马丁和马赛不想来德国,他们更愿意直接去荷兰的芬洛。他们对瓦尔特说:“瓦尔特先生,我们可以在荷兰的芬洛见面吗?如果这样,我们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敲定合同的所有细节。发邮件的话,至少要到三周才能签订合同文本,太慢了。”

他们的话在理,瓦尔特的确难以说服他们,因为像他们那样的大公司,肯与小公司合作,是后者求之不得的。虽然瓦尔特的公司与马丁和马赛的公司相比,不算大也不算小,但他还是同意了。经过协商,他们决定在杜塞尔多夫见面。于瓦尔特而言,从荷兰的芬洛飞到杜塞尔多夫或飞到科隆所需时间差不多。

登机前,瓦尔特注意到了她。起初,他只注意到从他身旁走过去的这位女子怪异的打扮。她长得不算难看,只是打扮奇特,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短款针织背心。在去马略卡岛、加那利群岛、西西里岛或巴塞罗那的航班上常见这种打扮,但从杜塞尔多夫到柏林的航班上看到这种打扮就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了。

在候机厅里,女子在瓦尔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瓦尔特用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她那裸露的大腿。腿上的疤痕非常瘆人,好像坦克履带或齿轮一样的东西从腿上碾过似的。只是疤痕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伤口早已愈合,女子走路也不是一瘸一拐。对她一阵同情后,瓦尔特重新研读合同文本。过了大约十五分钟,乘客开始登机。他们的座位竟然在同一排,瓦尔特的座位靠窗,她的座位挨着过道,两人之间的座位空着,没人。她坐下来,腿上难看的疤痕看得清清楚楚。飞机起飞了。瓦尔特看着她,陷入沉思。她一下子捕捉到瓦尔特的目光,微笑着问:“我的腿有这么好看吗?”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失礼了,我向您道歉!”

“废话,道什么歉!”

“疤痕,不对。您看今天的天气!我是说,现在不是很热。我很惊讶,您这身打扮是去度假吗?”瓦尔特显得语无伦次。

“不是,回家,女朋友过生日。”

“您不冷吗?”

“您说得没错,这该死的空调差点冻死我!我是特意穿短裤的。”

瓦尔特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好奇,但只能沉默。突然,女孩先开了腔:“我讲给您听,可以吗?”

“当然可以。”瓦尔特略显惊讶地回答。

“这疤痕让我感到难堪。每次出门,我都特意穿短裤。我倒想看看,人们如何看待这疤痕?是不是它让我变得难看?”

“您经常这样解释?”

女子一脸尴尬,说:“您又说对了。现在没人讲真话。他们总是过多留意我的腿。我不明白,他们是因为我腿上的疤痕,还是看上我不错的身材?我这就给您讲讲我腿上的疤痕……”

“晚上好,”机长说,“我叫帕乌利·施坦恩。”

机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航班按计划飞行。预报有小雨。受气流影响,飞机可能会有轻微颠簸。祝大家旅途愉快。”

“对不起,您怎么称呼?”

“瓦尔特。您呢?”

“珍妮弗。”

他们沉默了片刻。

突然,机舱外一道闪电划过苍茫灰暗的天空,舱里的照明灯瞬间熄灭了。瓦尔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随即听到一声炸雷滚过天际。飞机并未因此而颠簸。总之,一切如常。瓦尔特睁开眼睛,看了看右侧的珍妮弗。此时珍妮弗正平静地朝他微笑。

“女士们,先生们!为安全起见,我们暂时关闭机舱照明灯,”机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您打算看点什么,请打开头上方的阅读灯。航班将准时降落在柏林滕珀尔霍夫机场。”

哪里?滕珀尔霍夫机场?机长说错话了吧。瓦尔特摇了摇头。机上的乘客都静静地坐着,好似什么都未发生。怎么回事?

他将目光转向珍妮弗:“对不起,您听清机长的话了?”

“是的。”

“我听到机长提到了滕珀尔霍夫机场。”

“没错,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航班为什么不在其他机场降落。”

瓦尔特从未觉得自己是这样一个白痴。他该如何向女邻座解释,飞机要去的机场已关闭十多年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您指的是舍奈费尔德国际机场?也许,是您搞混了。”

“泰格爾机场也行啊!”

珍妮弗非常惊讶。

“泰格尔机场?您这是要去北柏林?”

什么北柏林?!

“您看,我不在柏林很久了。不知怎么的,我的思绪有点乱。您能给我讲讲吗?”瓦尔特假装困惑地说。

“讲什么?”

“就讲讲北柏林吧。”

“奇怪,您这是怎么了?”珍妮弗忐忑不安地看了看他,不友善地问。

“讲点什么都行,您随便。”他脱口而出。

一个可怕的想法随即涌入脑际,他随口问道:“喂,我有一个愚蠢的问题,本不该问,但还是要问。可以吗?”

“请问吧。”

“今年是哪一年?”

珍妮弗惊愕地瞪大眼睛,不知如何作答。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随即将脸扭向窗户。

瓦尔特一阵慌乱,不知所措!他瞥了女邻座一眼,稍作镇定后低声说:“珍妮弗!”

“什么事?说吧。”

“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另一个时空里。我觉得,不管飞机在哪里降落,它都不该降落在滕珀尔霍夫机场。我不得不跟您说,滕珀尔霍夫机场关闭十多年了。”

看到珍妮弗面露怀疑的神色,他补充说:“我说的是真的。”

“行,我相信您。您有证件吗?”她突然一本正经地问。

“什么证件?”

“随身证件。”

听罢珍妮弗的话,瓦尔特微微欠身,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钱包,翻出驾驶证并指了指发证日期。珍妮弗盯着驾照,一脸错愕地说:“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是驾驶证。”她指了指驾驶证说。

“今年是哪一年?请您告诉我!”

“当然是2016年了。”

瓦尔特不解地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您看这儿,”珍妮弗从瓦尔特手里接过驾驶证,大声读起来,“发证地点:联邦首都柏林。这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打开包,拿出自己的证件,说:“您看。”

瓦爾特拿起她的驾驶证,外观与他的没什么两样。

“签发地点:南柏林沙特岑贝格州。”他说,“珍妮弗,我不知道这个州,也不知道什么‘南柏林。”

“我也不知道,但您的驾驶证上为什么写着‘联邦首都柏林,这是2005年以前的叫法。而您的驾照是两年前发的。怎么会这样?”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2005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外之意,您连‘电子边界的事情也不知道?”

“什么?”

“您是在跟我开玩笑,还是装傻!”

“珍妮弗,您听我说,柏林墙是不是1989年就被推倒了?”

“没错。”

“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1990年已统一,对不对?”

“对。”

“冷战结束了?”

“是的。”

“南斯拉夫和苏联都解体了?”

“是的。”

“现总统是冯·格罗特?”

“是的,没错。”

“那么请您告诉我,您刚才提的‘2005年以前的叫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珍妮弗有些踌躇地看了看周围,欲向其他乘客求救。但是他们都在低声地交谈,无人注意到她。

“珍妮弗,谈谈您腿上的疤痕吧。您看起来有点困惑和沮丧,不是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立刻反驳,随后又沉默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大约十五分钟后,飞机将降落在柏林滕珀尔霍夫机场。”机长用浓重的男低音说。

“好吧,”珍妮弗突然开口,“我还是讲讲吧。2004年,巴苏陀兰(莱索托旧称。——译注)爆发内战,引发难民潮。数十万难民强行穿越直布罗陀海峡抵达欧洲,当时恰逢圣诞节。他们可能认为,节日期间欧洲警惕性不会太高。当然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来柏林。或许是他们听到了什么,读到了什么。总之,他们决定逃到我们这里。当局表现出让人难以理解的宽容与博爱,或者说是软弱吧。起初,当局随处安置这些难民,后来柏林南部地区的有钱人和有威望的人开始强烈反对,他们要求政府为拥入的难民划定固定安置区域,同时警察要对相关安置区域实施有效管制。但最好远离市中心,不要选在南柏林。”

“这不是要划定特别居住区嘛!”瓦尔特异常惊讶地说。

“是的,大致差不多吧。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柏林人,为什么要遭受难民冲击带来的痛苦?我一直住在谢伦多夫。”珍妮弗傲慢地说。

“对不起,我打断您了。您继续说。”

“没关系的。总之,柏林当局迫于柏林南部舆论的压力,把很多难民赶向北方的泰格尔。难民数量越来越多,没有可安置的地方,只好把他们安置在其他区域。尽管他们不再惊扰南柏林,但柏林的赖尼肯多夫、威丁和卡罗夫等地方还是受到了影响。当局划定难民特别居住区的做法也激起柏林北部居民的不满,但已无地方安置难民,这是不争的现实。怎么,您连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瓦尔特嘴唇翕动,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您这个人有问题。怎么可能不知道?算了,我也不跟您计较。土耳其人、南斯拉夫人、俄罗斯人、波兰人,甚至一些德国人也开始袒护难民,替他们鸣不平。于是民族大迁徙开始了,反对安置难民的柏林人拥入南柏林,支持难民的柏林人则去了北柏林。这种民族迁徙持续了几年,一些有名的组织和实力雄厚的大公司总部相继迁至南柏林。”

飞机飞得很平稳,没有任何降落之感。瓦尔特低头看着舱外。天色已晚,黑暗笼罩了整个城市,没有一丝光亮,死气沉沉。

“一些难民在南柏林滋扰生事,激起南柏林人的不满。他们和难民间摩擦不断,甚至发生打斗事件,当局却对南柏林局势无能为力。最终,南柏林人自发组织示威游行,强烈要求当局划定柏林南北边界。起初,主张划界人士聚集在弗里德里赫施特地铁站,打着‘请远离南柏林的标语。然而有些难民根本不把南柏林人的举动放在眼里,他们甚至还杀了人。这让当局反思此前的难民政策,不得不广泛征求社会各界意见,于是主张在柏林设立‘电子边界的公司应运而生。几年来,他们一直致力于‘电子边界的研究,在其努力下,‘电子边界最终建成。弗里德里赫施特地铁站再次成为柏林南北的分界点。”

“您说的‘电子边界是什么样子?”

“‘电子边界是一种无形的、类似带刺的铁丝网,看起来像可任意弯曲的激光束,他们建在一些指定的地点,带轻微电压。电死人倒不至于,但会使人瞬间丧失知觉。人一旦倒下,警察就会出现。‘电子边界太方便了!无须砌墙和封街。如有人想从北柏林到南柏林来,那就来吧,只要事先说明来意,就可穿越‘电子边界,进入南柏林。即使北柏林人不愿迁往南柏林,他们也可随时来我们南柏林。反之亦然。”

“具体的边界点设在哪里?”瓦尔特默默祈祷了十多分钟,希望这一切只是梦境而已。

“‘电子边界设在施潘道起点的柏林城市快铁沿线。”

“也就是说,他们没在选帝侯大街设立‘电子边界?”瓦尔特勉强开了句玩笑。

“没错!‘电子边界建成后,柏林市正式分割成两部分,也就出现了‘北柏林和‘南柏林的叫法。”

瓦尔特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顺便问一下,您住哪儿?”珍妮弗问道。

“拉特诺大街区。”

“您也是南柏林人!我们是自己人!”

“我要搬家了。”

“搬去哪里?”

“搬到我女儿那里,她住在西门子城站附近。”

“等等!”珍妮弗挖苦道,“我看,您这是一厢情愿。她可能早就搬走了。”

“怎么可能,她一直住在那里。”

飞机突然着陆,在跑道上快速滑行。舷窗外呈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瓦尔特望了望窗外,滕珀尔霍夫机场到了。

“两个机场在南柏林,泰格尔在北柏林,对吗?”瓦尔特说。

“非常正确,本来打算关闭滕珀尔霍夫机场的,仅舍奈费尔德一个机场不够用。”

“请您告诉我,还有多少个这样的‘电子边界点?”

“很多,具体的数量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在西十字街地铁站有一个,离您住的地方不远。”

“好的,謝谢您!”

2

瓦尔特下了飞机。和珍妮弗告别后,他提着一个编织袋,毫无指望地快步穿过滕珀尔霍夫机场大楼。他掏出手机想打开。手机没电了。他忘了带充电线。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想给女儿丽娜打个电话。女儿已长大成人,多年来一直独立生活。尽管如此,她同父亲关系不错,跟母亲差些,她从不喊妈妈,每次都是直呼其名。

夜幕笼罩着柏林城。瓦尔特感觉到自己像是走进了漫无边际的海洋,各种海洋生物突然围在脚下,迅速地叼你、扎你、咬你,甚至灼伤你、缠绕你和拉扯你……瓦尔特走到滕珀尔霍夫地铁站,坐上熟悉的41号电气火车。过去十多年里,他无数次路过滕珀尔霍夫机场,但却不曾想过自己会坐飞机到此。

瓦尔特试图说服自己,千万不要恐慌,要镇静,他可以容忍、承受一切。要么机长说错话了,连续两次提到滕珀尔霍夫机场;要么珍妮弗是一个刻薄的恶作剧者,或者是个疯子,用奇谈怪论和伪造的证件误导他。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经过一天的紧张忙碌,他沉睡过去并很快进入梦乡也不足为奇。再说,他经常做梦,梦已成为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是飞机却真的在滕珀尔霍夫机场降落了!他心中默数着地铁站名:南十字站、舍恩贝格站、因斯布鲁克—佩拉兹站……还好,站名没有变化。

瓦尔特在大脑里反复过滤刚刚过去的一小时发生的事情:偶遇疤痕女子,关于“南北柏林”和“电子边界”的对话,雷雨、闪电……这难道只是意外?飞机上,她与他相识,并把他的思想引向另一个空间。联邦广场站、海德堡广场站、霍恩佐尔达姆站……他回忆起在书中读到或电影中看到的类似事件,试图找到它们与自己所经历事件之间的必然联系。这两者之间似乎很像,但是他记忆中的所有虚构、假想的东西突然变成了现实。

瓦尔特看了看地铁上的乘客,一切如常,索然无趣。不过,也不全是,好像还是发生了某些变化。是什么变化?是乘客!对!车厢里仅可听到讲德语的乘客,听不到讲土耳其语、波兰语、俄语、阿拉伯语的乘客。哈伦湖站到了,他需要换乘电气火车去女儿丽娜那里。如果直接回家,他需在哈伦湖站继续坐四站后换乘一次地铁,再坐两站即可。可他现在不想回家。

从哈伦湖站到西十字街方向的电气火车,速度非常慢,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停下来一样。

这时,火车喇叭响了:“亲爱的乘客,火车即将到达西十字街站。下车的旅客,祝您晚上愉快。去北柏林的旅客,请勿擅自离开座位,我们要例行检查。”

瓦尔特的心一阵痉挛般地抽搐。

3

从西门子城站到丽娜家的路上,他如逃离般拼命奔跑,希望快点到丽娜家。其实,从西门子城站到丽娜家很近。从车站出来,沿着诺涅丹姆林荫路,大约百米左转,进入一条叫韦内尔斯泰格的小街,再往前走一点便是。谢天谢地!丽娜的家终于到了!他迫不及待地按了门铃。

“谁?”传来女儿惊恐的声音。

“丽娜,是我。”

“我的天,爸爸,你终于来了!”

瓦尔特飞快跑上四楼。身材高挑的丽娜穿着家居服光着脚站在楼道里,脸上洋溢着孩子般错愕的神情,猛地缓过神来,扑向父亲。

“爸爸,爸爸!你的手机坏了?我打了好多次电话都不通。”

“手机没电了。我今天去了趟杜塞尔多夫,没带充电线。”

“原来如此。爸爸,我预感要出大事。”

“怎么了?”瓦尔特略显激动地反问。

“我下班回来,打开收音机,突然听到大家都在谈论‘北柏林‘南柏林,还有‘电子边界的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丽娜……”

“我给列娜打电话,她在看电影,不方便讲话。你的手机又关机。急死我了!昨晚你说过今天出差,我给忘了。”

“听我说,女儿……”

“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打电话了。我这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但是请你先听我说。”

瓦尔特赶紧把最近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儿丽娜。

“那么就是说,真的有‘电子边界这回事,是吗?”

“是的,丽娜。当然,这种检查很快,一般需要两到三分钟。检查人员在车厢里穿行,乘客只需出示随身证件即可。他们不仅是简单的检查,还要扫描系统核对。”

“爸爸,你出示证件了?”

“是的。我的证件办证期不足十年。他们几次尝试扫描我的证件,均未成功。后来我发现,他们干脆把我的姓名输入到某个原始数据库里核查。很显然,原始数据库里还储存着我的信息,不然他们不会二话没说就把证件还给了我。我很幸运。”

“没人跟踪你吗?一旦他们突然发现并觉察到什么,就会派人跟踪的。”

“搞间谍那一套!谁还需要我?跟踪我有啥用!”

“爸爸,我们大家都需要你。”

“谢谢女儿!不过先给我做点吃的,我饿坏了。”

二十分钟后,瓦尔特脱掉外套,躺在女儿的床上,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说:“依我看,目前最重要的是要了解这种‘电子边界始于何时。飞机上的女孩給我讲了关于巴苏陀兰事件以及2004年发生的事,我记不得了。可能这件事压根不存在,或者说,至少十二年来,事情并非如我们所想的常态。对你而言,可能不止十二年。”

“这类人有多少?”

“哪类?”

“不知道设立‘电子边界的人。”

“我怎么知道。应该了解一下。”

“怎么了解?”

“从小范围开始。请给列娜打电话。”

丽娜拿起电话,拨了电话号码。

“你好,丽娜!”

“你好,列娜。电影好看吗?”

“一般。你怎么样?”

“列娜,你能否来我这里一趟?爸爸来了,我们有事和你说。”

“怎么了?”

“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你来吧!”

“亲爱的,我不方便过去。我和罗伯特在市中心,我们马上出发去柏林的阿德列尔肖夫区。不要告诉你爸爸。”列娜提醒丽娜。她不知道,瓦尔特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丽娜开了免提。

“太遗憾了,我多想和你聊聊!”

“啊,对了。我忘带钱包了。证件都放在钱包里,有‘电子边界的地方过不去。如果要回家,要走很多冤枉路。”

丽娜和瓦尔特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吧。再见,列娜。”

“再见,亲爱的。”

“女儿,妈妈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见丽娜挂了电话,瓦尔特说。

“她总是这样,”丽娜说,“爸爸,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跷起二郎腿,并示意父亲坐到身边来。

丽娜打开自己的社交网页,写道:“今天晚上,我和爸爸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可不是开玩笑,这可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

丽娜一边让父亲看她写的网上留言,一边说:“爸爸,我的朋友圈里有890个好友。如果不止我们两个人遇到这种情况,那么圈里肯定还有其他人有过类似经历。”

“好主意,”瓦尔特说,“但需稍微修改一下你的留言。”

“怎么改?”

“我和爸爸遇到一件荒诞离奇的事。我们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的,爸爸。我马上改好发出去。”

丽娜迅速把改后的留言发了出去。

“也许,你太关注飞机上邻座那位长有疤痕的腿,根本没注意到被她给算计了。”丽娜眨眨眼,狡黠地说。

“是的,你也一样。你喜欢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你对什么感兴趣?”

“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人。”丽娜俏皮地用头指了指窗户上的照片说。

女儿极端另类的选择让瓦尔特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很清楚,现在他不想也不愿与女儿讨论这些老掉牙的话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瞧你,每次涉及关于你的话题,你就会变得特别敏感,还拿我开涮。”

“对不起,爸爸。”

父女俩还就彼此遇到的事情随便聊了聊,一致认为,他们的留言未必能得到回应。

瓦尔特决定睡觉。他想还是睡在厨房地板上吧,这样可以伸直腿。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到来惊扰了丽娜,也不想跟她挤在唯一的卧室里。把问题留给明天吧。瓦尔特特别希望早上一觉醒来,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会工夫,瓦尔特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爸爸!”走廊里传来丽娜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瓦尔特听到喊声醒来说,并拉紧了被子。

丽娜进来,坐在椅子上。“爸爸,我的同学乌维给我回信了,说他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我的天……这深更半夜的。他怎么说?”

“对不起,爸爸。他在我们的留言下面做了评论,并私信给我。”

“等我一下,我穿好衣服。你来我这,还是我去你房间?”

“来我房间吧,爸爸。”

瓦尔特迅速穿上衣服,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来到女儿的房间。女儿正坐在桌旁打字。

“等等,爸爸。我正跟乌维聊天,问他是否同意把我和他的聊天记录和私信给你看。”

“你一直没睡?”

“我躺下一会就睡着了,但没多久就醒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睡不踏实。我打开电脑,看到乌维一分钟前的留言,我们就聊上了。等一下,爸爸,他同意你看我和他之间的聊天记录了。你看吧,爸爸。”

丽娜把电脑屏幕转向瓦尔特。他挪了一下凳子,靠近电脑,开始读女儿和乌维的聊天记录。

“你好,丽娜!如果你在线,请告诉我,你的留言是不是关于‘北柏林和‘南柏林?”

“你好,乌维!是的!!!”

“坦率地说,昨天我参加了一个聚会,到家已早上七点。我喝得迷迷瞪瞪的,躺下马上就睡着了。醒来后,头昏脑涨的,我就出去买啤酒。在小卖部排队买啤酒时,听到人们在议论乱七八糟的事情,具体的我记不清了,但是关于‘北柏林和‘南柏林肯定没错。我们平时很少议论这样的话题。”

“我的上帝,跟我和爸爸的经历完全一样!”

“我回到家,赶紧看了看新闻:‘北柏林‘南柏林‘电子边界‘实行柏林南北分治,即由‘两个市长联合执政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会这样!我赶紧给父母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们跟我说话就像跟一个白痴说话一样。当然,错误在我,我不善于与他们沟通。他们后来干脆挂了电话,以为我喝多了胡言乱语。难道他们是对的?”

“后来呢?”

“我郁闷地跑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个小时才回家。我呆坐着,机械地玩着坦克游戏。我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喝点酒接着睡,突然看到你的留言。”

“我能把你的经历讲给我爸爸听吗?这很重要。”

“当然可以。”

“谢谢,请稍等。”

“丽娜,乌维住在哪儿?”瓦尔特问。

“不知道。要问吗?”

“赶紧问。”

丽娜打字,瓦尔特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泰格尔。”

“机场附近?”

“不是,应该在城市快轨站附近。你瞧,在高尔基—斯特拉斯站附近。”

“北柏林!我们太幸运了。”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我们应该和他见上一面。让他来我们这里吧。”

“爸爸!!!我们家太小了。”

“嗯,说得没错。你马上给他留言说,你和我打算到他家去。如果他家房子宽裕,我们就在他家住一晚。”

“你确定这样做吗?”

“嗯。”

4

到星期天中午,瓦尔特和女儿丽娜才召集到六个人,其中两个人还是通过社交网络找到的。三十五岁的理发师马克斯,与丽娜几年前在从多特蒙德来的火车上相识,他想与丽娜约会,被拒后两个人一直保持网上联系;玛蒂尔达,一个穿着不伦不类的马裤、滑稽可笑的猴子图案T恤,脚上趿拉着沙滩鞋的中年妇女,谁也不认识她;约恩是乌维的朋友,有点口吃,被戏称“妖魔鬼怪”之流,住在北柏林。

六个人聚集在乌维家宽敞的三居室里,畅所欲言,大谈特谈各自经历,细节雷同:都是在周五晚上听说有“北柏林”“南柏林”“电子边界”这回事。于是,大家不免产生疑问,其他城市的居民是否听闻此事?为什么不向他们了解一下?是否可以向信得过且消息灵通的人士请教?为什么瓦尔特和丽娜父女俩都遇到类似情况,其他人的父母、夫妻、孩子呢?如果他们也遇到此类情况,会不会也有所反响?要知道,周末结束后,就是周一,大家要各忙各的,除了乌维,都要上班……瓦尔特建议,不如大家去警察局确认一下这件事。玩笑归玩笑,但大家持的证件不合法有效,肯定无法正常生活。

“如果我们向警察讲了我们的疑虑,他们肯定会送我们去精神病医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见鬼去吧,我要休息了。”瓦尔特气愤地嘟囔。

“如果咱们还有熟人或朋友住在‘北柏林就好了,他们会相信我们,也会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玛蒂尔达叹了一口气说,“此前,我们对所发生事情的了解仅限于珍妮弗在飛机上讲的故事以及在互联网上看到的东西。事实胜于雄辩。遗憾的是,我手里没有这样的人。”

“我们要找什么样的人?”瓦尔特问道。

“最好找一位既了解历史事件又能对其进行逻辑分析的前辈。”玛蒂尔达说。

“逻辑分析?”瓦尔特若有所思地说,“好,那就找一个吧。”

瓦尔特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

“鲁道夫?我是瓦尔特,你好。我没打扰你吧。你还好吗?近日,你听说过什么奇怪的事吗?请听我说,有一件事需要向你求证。可以来找你吗?我们六个人,包括我,需要向你求证一件事。这件事非常重要,也很紧急。是的,是的。真的!太好了!请告诉我地址,除了你的关照,我们别无他求。大家就是想跟你聊聊。不,不需要你准备饭菜。谢谢,我们这就出发。”

“是鲁迪(鲁道夫的昵称。——译注)吗?”丽娜问。

“是的,”瓦尔特答道,“请大家拿好证件,我们去见鲁道夫,向他证明,我们不是白痴。鲁道夫——虽算不上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也是老相识了。我不清楚他在忙什么,他总是居无定所。但我知道,他是一名政治敏感性很强的记者,饱读诗书,有个性,有见地。我希望他相信我和丽娜,进而相信大家。”

5

一行人离开乌维的家。

“他住哪里?”乌维问,暗暗希望打出租车过去。

“维内塔大街地铁站,不远。”

他们从泰格尔站上了地铁。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此前喋喋不休的他们显得异常安静。瓦尔特无精打采地沉思着。丽娜在读《足球》杂志,其实她对足球一窍不通,只不过想分散注意力、打发时间而已。乌维一直很纠结,他甚至坚定地认为,自己完全是因为酗酒才脱离了现实。约恩正在打瞌睡,马克斯在寻思如何赢得丽娜的芳心……

他们到了鲁道夫的家。鲁道夫不戴眼镜时特像中年时期的林悟道(德国著名摇滚歌手、作家、画家。——译注)。鲁道夫打量了一下这几个相貌、衣着各异的人,非常惊讶,但未露声色。他一一与大家握手,像对老朋友一样,还吻了丽娜。他把大家请到沙发椅坐下,并请大家喝水。

“鲁道夫,”瓦尔特开口说,“我想,你会对马上听到的事惊讶不已。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我们说的话。”

“请讲。”鲁道夫回答。

“我们六个人,或许还有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的人,如我们一样,不知道‘南北柏林之分,不知道何为‘电子边界,何为巴苏陀兰难民,甚至不知道,柏林人曾经历过大迁徙。”

“你说的是真的?”鲁道夫惊诧地说。

“是的。请不要以为我们是在捉弄你,或者认为我们是疯子。”

“我没这么想。”

“谢谢你。请看我们的证件。”

大家拿出护照、驾照,鲁道夫仔细看了一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让大家给你讲讲吧。”

于是大家开始讲起来。

“够了。这简直是疯了。不过我相信你们。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当约恩最后一个讲完自己的经历后,鲁道夫说。

“把我们送回‘北柏林吧!开个玩笑。实际上,我只想求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十二年间发生的事。飞机上的女乘客告诉我,一切源于2004年。也就是说,此前我们的时间节点是一致的。那后来呢?比如,为什么巴苏陀兰人来了,时间节点就发生了变化?”

鲁道夫哼了一声,擦了擦眼镜,站起来。

“让我们来回忆一下吧。我记得当时报道说,巴苏陀兰的独裁者汉萨丧心病狂,残杀无辜百姓,对反对者滥用私刑,激起欧洲人的愤怒。冯·格罗特、特瑞、科尔曼和菲拉托夫试图与他谈判,迫其放弃镇压反对派,停止杀戮无辜平民,最终无功而返。你们知道这几位是什么人?”

“冯·格罗特是我们的总统,其他人不知道。”丽娜焦急地说。

约恩、乌维和玛蒂尔达摇头表示也不知。

这时瓦尔特安慰大家说:“别着急,我知道。他们都是前政要。”

鲁道夫起来喝了口水,重新坐了下来。

“是啊。后来,不知道四位政要使了什么法子,奇迹般地迫使汉萨在中立国见面。我忘了具体地点,但肯定是在非洲某地。无人知晓汉萨与四个人的谈话内容,反正他们最终达成共识,汉萨释放反对派领导人。我想,四位政要原本打算吓唬汉萨一下,没曾想汉萨却抛出王牌,最终把他们威慑住了。这张王牌到底是什么,是原子弹?!我还记得,汉萨答应开放国家边界,实际上开放仅一周。但就是在这一周里,从非洲南部来了五十万人。在如此喧嚣的难民潮下,其他国家的民众也加入进来。他们的国家局势虽未那么紧张,但百姓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有的国家在打仗,有的国家在闹饥荒。难民数量很快增加到约百万人。难民争相拥入柏林,至少当时是这么传的。”

“真是岂有此理,他们为什么选择柏林?”丽娜问。

“这点我记得很清楚。几年前,他们从一本非常热卖的书——《眼中的柏林》中了解的,书的作者我记不清了。”

“是沃尔夫冈·克劳斯(德国足球前卫,曾效力法兰克福俱乐部。——译注)?”玛蒂尔达问。

“对,就是他!他比照柏林与欧洲其他国家的首都,如柏林和巴黎、柏林和伦敦,认为柏林是最理想的城市。他先列举了巴黎和伦敦的系列优点,但最终的结论一定是,柏林比巴黎和伦敦更好。后来,该书改编成的电影也创高票房。很显然这部电影也在巴苏陀兰上映过。那里的百姓看了,就决定移民到柏林。后来的难民也的确是这样讲的。”鲁道夫两手一摊说。

“请稍等。”瓦尔特打断了鲁道夫的话,“玛蒂尔达,你记得这本书?”

“是的。”

“那电影呢?”

“说实话,不记得了。”

“鲁道夫,请继续。”

“我记不大清关于直布罗陀事件了。确切地说,我只记得有这么一回事,细节忘了。不管怎样,难民最终还是出现在了欧洲。”

“顺便说一下,飞机上的女乘客告诉我,他们恰好是在圣诞节期间穿越直布罗陀进入欧洲的。”

“没错。正因如此,欧洲对难民的拥入毫不设防。加之,欧洲明确表态支持巴苏陀兰人民,反对汉萨独裁。为此,难民不再打算去直布罗陀避难。”

“什么意思?”

“他们转而向摩洛哥进发。难民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记得当时,德国乃至整个欧洲都在毫无事实根据地报道,称大量的难民拥向了非洲的直布罗陀。哈哈,真的很好笑,实际上事与愿违。我得承认,我也有责任。我曾在德国《每日新闻》社工作。凭我们的能力和新闻社的受众面,社里可以随意派记者赶赴直布罗陀,进行现场报道。但是社里未指派任何人,完全不是因为我们不服从领导的安排。当时我在上早班,不想去,我的同事也不想去,每个人都各忙各的,认为自己的事情更重要。于是,我们错过了亲赴直布罗陀现场报道的机会。只有当他们穿越直布罗陀抵达西班牙的马拉加时,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鲁道夫沉默起来。

“鲁道夫,接下来呢?”

“啊,对了。你们对柏林发生的事感兴趣。接下来我会讲的。事实上,起初一切相安无事。西班牙、法国甚至天真地以为,难民不难安置,人数并不多。据他们统计,拥向德国的难民数累计不足万人。后来听说,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难民拥入这里,堵塞了通往边界的交通,一些建筑设施遭到破坏。难民潮开始不断拥入德国后,西班牙、法国出台了相关措施,以阻止难民潮快速拥入德国。他们设关卡,查验过往行人证件,即使有的难民什么证件也没有。边检人员限定每天通关人数,因此柏林的难民潮并非一蹴而就。德国人意识到,难民拥入势不可挡,也做了相关预案,但收效甚微。冯·格罗特总统表示,德国将接纳所有难民,因为他们也是人。总统的意见起了决定性作用。但随着难民人数不断增多,德国人中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

接下来鲁道夫讲的事,大家都已知道了。部分柏林人举行示威反对在“有威望的”地区安置难民,他们呼吁为难民设置特定区域,甚至大打亲情牌,表示他们并不反对难民拥入德国,难民也需要帮助、需要生存,但他们不能和柏林人住在一起。示威者还呼吁为难民开设专门学校等。

“鲁道夫先生,您反对示威者的做法?”馬克斯问。

“是的,我的朋友。一天晚上,这种混乱的事态开始恶化时,我正在看一个脱口秀节目。有的嘉宾反对随便安置难民。此前,我还不清楚自己的看法,因为这件事发生没几天。节目中,嘉宾们明显表现出对难民的虚情假意,他们认为难民难以与当地居民融合,既然如此,莫不如为他们划定特定区域,这样他们会更自由自在。这令我愤懑,谎言遮不住他们赤裸裸的虚伪和种族歧视。”

“您太高尚了,”丽娜说,“难道您对难民现象没有过疑问?”

“疑问倒是没有。但我也会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有自己固定的圈子。社会需要稳定,不能有任何动荡。我又是一个非常喜欢安静的人,更在意生活的井然有序和内心波澜不惊的状态。如果不论走到哪里,都被检查人员呼来唤去的,查验证件,多让人生厌!我不需要证件,也不希望被人搅了清净。所以我不同意嘉宾们的观点,并与那些企图分割柏林的人据理力争。”

“但您失败了。”丽娜说。

“这是肯定的。不过,我倒无所谓失败不失败。反正我住在我想要住的地方,总的来说,目前还较满意。但周围发生的很多事情正在挑战我的原则底线。他们的确建立了一个巨大的贫民区。”

“对。他们这样做,就是要给柏林建一个巨大的贫民区!”瓦尔特大声说道。

“鲁道夫,柏林什么时候被‘一分为二的?”丽娜问。

“官方时间应为2008年9月5日。此前,‘电子边界已建好,只是未启动程序。其实,这个东西还蛮神奇的。最初它的研发主要用于包括机场在内的封闭区。但城市分隔已成定局,‘电子边界随即被启动。我记得,设计者曾在博客上写道,他们不希望柏林再次被‘柏林墙一分为二。如果类似情况再出现,他们将用技术拯救柏林。我必须承认,‘电子边界的想法是非常好的,起码从形式上我们损失更小。如有人坚持要再造当年的‘柏林墙,那么这个墙将毁掉整个城市,甚至可能毁掉整个国家。使用‘电子边界至少可以保证柏林市的外在形式完整。”

“难以想象,他们因为这个项目挣了多少钱。”乌维愤愤不平地说。

“谈钱还有意义吗?这个项目的设计者特别幸运,因为其发明派上了用场。他在博客上写道,他们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工作,预算明细和设计方案也将公示。事实上他们的每项工作都很透明,社会舆论并无兴趣追究这个问题。”

“他们出于对艺术的热爱阉割了城市。”瓦尔特冷笑道。

“没错。9月5日,‘电子边界正式启动。当然没有官宣,因为这是耻辱。百姓每年都会举行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互联网保持沉默,不过还是有一些动静的。”

“有人抗议?”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参与抗议活动的人大多为可随时通关的德国人。检查只需一两分钟,无须出示特殊文件,也无过去年代‘柏林墙的阻隔。也就是说,实际上人们根本注意不到真正边界的存在。然而,仍有一两万德国人聚众示威。空闲时,我自己也会去凑凑热闹。”

“您是说,难民还是不允许随意通关,是吗?”

“他们和我们一样,都要出示证件,居留证即可。但他们仍需证明来南柏林的目的,去见什么人,被见人的姓名、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他们往返的时间等。有时,即使难民知道去见谁,有具体地址和电话,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也不可能用德语解释清楚。更何况,检查人员问起问题,语速很快,像开机关枪似的。如有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检查人员将有礼貌地拒绝放行。当初的几年,我多次遇到这种情况。后来难民们习惯了,就不再尝试去南柏林了。有足够的德语知识并可回答所有问题的难民毕竟是少数,而难民本身也很难改变不懂德语的现状。”

“难道这么多年就无人试图闯关吗?”

“或许有人硬闯过,但未有官方消息。”

“能谈一些关于柏林分立而治的问题吗?”

“您想了解哪些方面?”

“飞机上的女乘客介绍说,柏林的德国人从北柏林迁到南柏林,北柏林腾出来安置波兰人、俄罗斯人、土耳其人等。这与我在互联网上了解到的情况不太一样。”

“当然,这个消息误导很多人。您知道,这只是大家的幻想或错觉而已。实际上,只是一部分人迁移到了南柏林。有趣的是,柏林中部一些地区也划归了北柏林。我的一个朋友从北柏林搬到柏林市中心,后来柏林市中心划属北柏林。南柏林也不能仅用‘南部概念来衡量,南部有些地方以前极少有人关注。顺便说一下,南部的一些地区已经连在一起了。我曾坦率地告诉我的朋友,他们搬家是非常愚蠢的。官方正式宣布城市划分后,很多人急欲离开原地。我倒有种感觉,有的人只是想把‘抵制看作人生目标,让自己的存在有意义。”鲁道夫刻意地挥着手,好像在讲台上演讲一样,“但有些人留了下来。我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德国人中像我这样的人为数不少。”

“土耳其人呢?”

“都一样。很多有移民背景的人的确搬进了空置公寓。据说是作为‘各民族大团结的有力证明。我们进行了一项调查,其中许多人对政治事件了解甚少,但他们知道北柏林房价非常便宜。据说,大部分德国人还是支持新难民的。”鲁道夫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旧称呼那些外来人为‘新移民。大家对这种称呼早已习以为常。”

“鲁道夫先生,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有一事不明,当局怎么看?德国总理和柏林市长(Бургомистр)呢?”马克斯问。

“‘Бургомистр是什么意思?是指柏林市长?我简直是白痴!完全不知道‘市长(Бургомистр)这个词。”乌维立刻插嘴。

“‘市长(Бургомистр)的这种叫法,很复杂,也难以解释。坦率地说,没有人这么表达过。以前,老柏林市长不断地强调,设立‘电子边界只是权宜之计,不必多虑。他表示,首先听取了各方意见,他本人并非有意将自己的行政指令强加于柏林市民。有人说,市长这么做太过天真;有人希望市长加快实施‘电子边界计划,并保证维持城市的完整状态。可城市一旦‘一分為二,市民又会埋怨自己的市长。为协调各方诉求,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城市两个市长共同行使权力的局面,类似古罗马的二头政治(是指一个社会或一个组织存在两个地位对等的统治者。——译注)。事实上柏林并未真正实施‘两个市长联合执政的模式,却给了市长互相推卸责任的机会。”

“冯·格罗特呢?”

“冯·格罗特行事更聪明一些。在联邦议院的议员呼声最厉害的时候,媒体才开始在网上泄露消息。一开始,要求划分城市的人数很多。他们扬言,如果当局不这样做,他们将在一年之内撤走资产,柏林经济将难以为继。虽然冯·格罗特本人强烈反对将柏林划分为‘北柏林和‘南柏林,但是经济更为重要。实际上,冯·格罗特也的确希望迅速取消边界。但他如果这么做了,人们就会很快发现。当然还有一些其他说法,网络上没有对这些说法予以证实或驳斥。媒体多次表示,他们不对传闻发表看法。很显然,政府与媒体沆瀣一气,早就串通好了。”鲁道夫微笑着说。

“可是后来为什么大家都不发声了?”丽娜问。

“是啊。我认为,大家可能习以为常了呗。”

“对不起,我要抽根烟,我的头都要炸了。”约恩果断地站起来说。

“好吧,我们暂时休息一下。”瓦尔特对约恩表示支持。

“我不想暂时休息。我要回家睡觉。”约恩大着嗓门说。

“行,行,你干吗这么激动?”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反对城市设立‘电子边界。你们好像自由派一样聚集在这里,像维权人士,是吗?我可受够了。我要试试领取新证件,大家讨论结束我就去。”

“你要去哪里?”鲁道夫冷静地问,其他人则显得有些麻木。

“反正都一样。去‘南柏林就是了。有人跟我一起去吗?”

大家陷入了沉默。

“乌维,你去吗?”约恩问。

乌维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去?”约恩一边朝乌维大吼,一边起身从房间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老实说,我很想和他一起去。”乌维愤怒地说,“但是我的屁股告诉我,他好像在利用我。他已多次对我这样了。他会拿到一份新身份证明文件,而我将进精神病院。真他妈的。”

6

于是大家散了,马克斯和丽娜想散步,出门没走一百米,两人就已手拉手了。

“我会在家里等大家。”乌维说完,就出去了。

只有瓦尔特与玛蒂尔达留了下来。

“我们是跟他们一起走还是单独留下?”瓦尔特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想一个人留下。如果你愿意,我们聊聊吧。”

“好吧。我们一起去泰格尔乌维那里。您住哪里?”

“不远,从这里走路大概十五分钟。早晨我就迷路了,一不留神就来到高尔基大街。”

他们向地铁站走去。天几乎快黑了,清新的空气弥漫着躁动的喜悦和惬意的温情。商店、咖啡馆都关门了,街上一片沉寂。周围的人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未发生。一群黑人青少年大笑着从瓦尔特和玛蒂尔达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随即用德语大声谩骂起来。有人提醒他注意脚下,也说的是德语。

“他们肯定很小就来柏林了,不习惯说母语了。”玛蒂尔达说。

瓦尔特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厌倦了大声谈论这件事,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瓦尔特,您有老婆吗?”

“您指的是丽娜的妈妈?我们早就离婚了。您呢,结婚了吗?”

“也离婚了。女儿住在苏黎世。她不习惯住在我这里。您女儿多大了?”

“二十二岁。”

“真的!我女儿也是二十二岁。不过您的女儿看起来更成熟。”

“可不是嘛,个子比我都高,看起来完全像个大人。但说实话,孩子终归是孩子。她正情窦初开,不过还小着呢,自己还处理不好情感问题。”

“我的女儿也是如此。”

他们一路闲聊着孩子、工作和家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泰格尔地铁站。

“我们一起去他那里吧?”瓦尔特问。

“去乌维那里吗?”

“是的,当然。”

“好的,没问题。但不是现在。我现在要回一趟家。”

“好的,再见。”

“干吗说再见?”

“对不起,我没懂您的意思。”

“瓦尔特,别假装糊涂。现在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我家。”玛蒂尔达大胆地用手背触摸了一下他的衣袖说。

瓦尔特并未假装不懂,只是起初他的确没明白她的用意。待她说完后,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突然涌上心头,就像在柏林应该有的幸福感一样,永远这样多好。

“听着,玛蒂尔达……顺便说一下,我们用‘你来称呼彼此吧。听着,我不会隐瞒自己,我真的非常高兴……原因很多,不胜枚举。如列举出来,你会听得厌烦。但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跟你去?”

“瓦爾特,因为世界末日。如果它已经来了,那么我们就应该抓住最后分分秒秒的时间。如果它明天来临,我们就该享受世界末日来临前一天的时光。”

他看了看玛蒂尔达,穿着荒谬可笑的马裤、滑稽的沙滩鞋和带猴子图案的T恤衫的女人显得异常自信,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一个小时后将要发生什么事。而他,一个身不由己地成为他们那艘沉船的船长,要拒绝她吗?

“瓦尔特!真见鬼。你不同意吗?五分钟前,丽娜跟马克斯通了电话,说的是完全一样的事。瓦尔特!来吧,瓦尔特!我不会乱说话的!他们马上就来找我!而你这个混蛋还不肯来!你让我当电灯泡!!!”

7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他们聚集在一起。除了乌维外,大家都显得很尴尬,不敢互相对视,看来昨晚发生了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瓦尔特和女儿丽娜尽量避开彼此的眼神,是因为他们以前从未谈过情感问题。马克斯不敢看瓦尔特,怕激怒他。瓦尔特倒是有这种想法,可看到马克斯紧握双拳的架势,他只好放弃了。丽娜不敢看玛蒂尔达,因为父亲瓦尔特原来也这样,她感到耻辱。马克斯和玛蒂尔达同时感到难为情,因为他们聚在一起本是为讨论紧迫问题,可他与丽娜、玛蒂尔达与瓦尔特却……可是他们又缺乏足够的勇气,承认昨晚的事情。乌维并不感到尴尬,反倒感觉是一种煎熬和痛苦,他彻夜难眠,揪心自责,是他收留大伙在他家过夜的,可是他们却……然而,看着大家集体失语,他感觉没必要再追究昨晚的事。于是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睡不着,靠喝上半瓶酒才勉强入梦。

“谁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乌维终于开口问。

“我想了很久,”瓦尔特说,“我们别无选择,应该去报警。”

“我不想去。”乌维立刻回答。

“你有什么好主意?”

“随便,就是不去警察局。”

“我们举手表决吧。”

“怎么这么幼稚?你们想要什么?你们去,我不去。”

“乌维,我们人越多,说话就越有分量。”丽娜温柔地提醒说。

“我怕警察。”乌维固执地反驳道。

“怕啥,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

“不知道,反正遇到他们,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

大家坐了一会儿,没再吭声。

“就这样吧。我自己去。丽娜,我们走。”瓦尔特说,“乌维,你怕警察,我能理解。但你是一个年轻人,不应拖泥带水,应当机立断。你这样只能逃避一时,不能逃避一世。”

“好吧,我再仔细掂量掂量。”乌维随口说道。

“这还差不多。”

瓦尔特站起来,走到街上。除了乌维,其他人都跟在后面离开了乌维的家。当大家缄默地站在泰格尔地铁站的站台上时,乌维打来电话。

“我不能一人留在家里,还是跟大家一起比较好。”大约十分钟后,乌维跟上来解释说,“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就去弗里德里希大街站。我一个很早以前的老熟人在那里的派出所工作,万一他还在那里工作呢。”

“好吧,到了那里一切就会清楚的。”

然而,到了弗里德里希大街站后,他们感到非常失望。派出所早就搬走了。除了瓦尔特,他们第一次看到“电子边界”,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他们并未打算离开北柏林,只是走近边界检查站看看。当走近边界时,他们看到了所谓的“电子边界”,它就是一条普通绿色虚线,有1.5米高,像街上花带形装饰物,只是未悬挂小饰物而已。瓦尔特和其他人沿着铁轨向通道走去,这时他们看见,一名警察正在“电子边界”的南侧巡逻。“电子边界”的北侧出口无人把守。

“对不起,”瓦尔特向远处警察喊道,“我可以过去找您吗?我有一个问题向您请教。”

“不客气,”那个警察回应,“不过您要小心,‘边界带电。”

他们在离“电子边界”一米处的地方停了下来,但仍然站在铁轨上面。

“请问,北柏林这边附近有派出所吗?我的证件丢了。”瓦尔特说。

“以前曾有过,现在撤了。请稍等,我问一下。”警察掏出对讲机,开始小声地说着什么。

“多谢!”

“我的上帝,瓦尔特,你在干什么?”站在旁边的乌维低声说。

“怎么了?”

“大家马上都会注意到我们,他们会把我们当成恐怖分子。你可拉倒吧。”

“乌维,你这叫什么话?”

“我怎么了!?瓦尔特,我希望你能救我们大家,因为你比我们年长,比我们更睿智聪明。瓦尔特!瓦尔特!”乌维突然叫喊起来。

听到叫喊声,警察颤抖了一下,放下对讲机。马克斯、玛蒂尔达和瓦尔特机械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简直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不能过去?我想去南柏林。”

警察又把对讲机放到嘴边,但眼睛始终未离开大喊大叫的乌维。

“我不知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乌维向前迈了一大步,直接站在绿色虚线上。

“过路的,你们都疯了吗?嗨,我在跟你们说话呢。”乌维继续大发脾气。

南柏林的路人循声慢慢走过来,开始注意到他。当然,他们并没有穿过“电子边界”。

“我要疯了!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吗?啊,该死的!”

人们排成一条直線,仿佛剧场正厅中的座位,但与边界保持着一定距离。

“你们在逃避什么?如果你们想为此说点什么,就打电话给冯·格罗特,我现在就告诉他一切!这个愚蠢的领导人在哪里?”

无人回应他的话。大家只是默默地听着。

“没有人,没有人愿意闯‘电子边界,是吗?没有人!一群胆小鬼!!!”

远在南柏林的某个地方,响起一声警笛。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够了!你们怎么不明白?为什么要建这个臭狗屎的东西?对你们来说,这样的墙还少吗?!”

乌维慌乱地看了看四周,北柏林方向也聚集了一些人。瓦尔特和其他人立即藏匿其中。

“你们为什么不起来反对?为什么不抗议?为什么要妥协顺从?五年之后,你们将被再次分类,下次是按照你们头发的颜色。怎么,你们还将忍气吞声?”

他不停地晃动着身体,狂怒地打着手势,前仰后合的。

“一般只有白痴才认为这些人比那些人好,只是因为……”乌维一时喘不过气来,话没有说完,“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没有力气,累了,我不想再说话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使出全身力气一头扎向那条绿色虚线。

这时两边的人群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不……

半秒钟之后,乌维出现在边界的另一端,他被电流所伤。他没有猛然晃动,也未倒下,脸上没有扭曲的痛苦。他只是微笑着仰望天空。

看到这一幕,人群“哎哟”一声,但随即如没有灵魂、没有同情心和思想意识的“石头人”般转过身去。

在接下来的沉寂中,可以清楚地听到城市电气火车调度员的声音:“7号列车开往波茨坦,请旅客们上车了……”

(于正荣:辽宁大学转型国家经济政治研究中心,邮编:11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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