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兰德尔的母亲

2020-03-19 03:50凯瑟琳·海尼
译林 2020年1期
关键词:麦哲伦托比玛雅

〔美国〕凯瑟琳·海尼

安迪医生从玛雅穿着踩脚袜的双腿之间,乐呵呵地看着她,说:“一切看上去都好极了!”

玛雅不知道这句话说的是她的孕情还是在恭维她,她只好礼节性地“嗯”了一声。她已有十二周的身孕。

安迪医生做完检查,站起身,说:“你保持得太好了!”安迪医生不到三十岁,为人真诚,始终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积极乐观的态度,以及大家都叫他“安迪医生”而不叫他“刘易斯顿医生”,这让玛雅想起了幼儿园的一个老师。她喜欢他这一點。她想象不出安迪医生告诉自己坏消息的情形,因为想象不出来,所以她觉得安迪医生不会告诉她什么坏消息。玛雅之前有个医生,去年已经退休了,总让她在检查之前脱得只剩下内衣,到了检查时还要亲手将她的内衣脱下。他说这样做会让玛雅感到舒服一些,可她总怀疑他就是喜欢把女孩子扒得一丝不挂。所以她那时在妇产科医生的选择上并不是那种所谓的特别幸运之人。

这时只听见安迪医生对护士说:“现在做超声波,可以把她的男朋友叫进来了。”

这位护士有些年纪了,看上去很能干,玛雅心想这个地方实际上属于她,她或许是安迪的母亲。护士离开检查室,片刻之后将罗德兹带了进来。

安迪医生握着他的手。“玛雅的男朋友吧,很高兴见到你!”

“我们已经结婚了。”检查台上的玛雅说。

“那你就是玛雅的丈夫啰。”安迪医生热情地说。

“我们不戴戒指,”罗德兹说,“玛雅对戒指过敏,婚礼第二天就让消防队给割下来了,我的也不知掉在哪个前女友家中的床头柜上了。”

安迪医生大笑起来,玛雅知道他笑点很低。“戒指掉在前女友家的事,是跟你开玩笑的,”她说这话是为了不让那个护士不舒服,“实际上,他的戒指在我们度蜜月时掉进太平洋里了。”

“幸好我们不太迷信,”罗德兹说,“你注意到了我们没有以新替旧,我们就是想看看到底会怎样。”

玛雅叹了一口气。出于某些理由——善意的理由——她之前没有让罗德兹陪她一起来。

护士将一团冰凉的凝胶倒在玛雅的肚子上,轻轻涂抹着。安迪医生将超声波探头放在凝胶上,缓缓移动,过了片刻,他将超声波仪的屏幕转了个方向,好让大家都能看见。

玛雅那些朋友们的医生用的都是3D彩色超声波仪,很显然,安迪还在为买这样一台设备攒钱。屏幕上的图像是黑白的,看上去陈旧过时、模糊不清。但她推测她的宝宝,或者说胎儿,就在那片模糊中浮动。

“对着我们的是胎儿的背,”安迪医生解释道,“你可以看见他的脊柱很直,还有头部,还有正在跳动的心脏。”

她和罗德兹都盯着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这让玛雅想起了蝴蝶。

罗德兹使劲捏了捏她的手。“谁会想到喝了一瓶龙舌兰酒之后,在我父母家沙发上的片刻冲动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安迪医生大笑起来。玛雅瞟了一眼护士,发现她正对自己皱着眉头,一脸严肃。“他后天养成的一种嗜好。”玛雅说。

罗德兹所说的受精过程并不是事实。准确地说,冲动的部分不是事实,因为六个月来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怀孕。沙发和龙舌兰酒倒是千真万确的。

他们看完医生,开车去了罗德兹的父母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现在玛雅正式度过了她的妊娠初期。

“哦,我的上帝啊!”罗德兹的母亲赫泽琳尖叫道,“我太高兴了!我比你们都高兴!”

罗德兹的父亲打开一瓶香槟,他们都坐在客厅里(玛雅甚至坐在了沙发上!),喝着香槟。不过,玛雅没有喝,她喝的是牛奶。牛奶是这个家里唯一不含酒精、无咖啡因的饮料。

“你们想好名字了吗?”赫泽琳问道。她似乎确实很兴奋,坐在垫着椅垫的椅子上不停地上下晃动。

“你喜欢什么样的名字,妈妈?”罗德兹问道,“不管你取什么名字,我们都会说‘不行的。”

“是男孩的话,我一直喜欢托尔这个名字,”赫泽琳说,“女孩我喜欢戈兰德尔这个名字。”

“我说了嘛。”罗德兹说。

这时,罗德兹那位十八岁的妹妹麦哲伦和她的男朋友托比回来了。

赫泽琳像个玩具跳偶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玛雅和罗德兹要有宝宝了!”

麦哲伦看着玛雅,想证实此事是否属实,好像赫泽琳老说这类事情一样。

“太棒了,”麦哲伦惊呼道,她黑色的头发,矮胖的身材,全然没有罗德兹那般修长瘦削优雅的身材,“恭喜恭喜!”

托比什么也没说,但他从来都不说什么。他随身带着iPod,只要玛雅在场,他那白色的小耳机总是塞在耳朵里的。他个子虽高,却骨瘦如柴,头发是棕色的,很长,眼睛只有不停地轻轻晃动脑袋才能从头发里露出来。

他接过罗德兹的父亲递给他的香槟,当大家举杯庆祝时他也把酒杯举起来。

“他知道为什么喝酒吗?”罗德兹问麦哲伦。麦哲伦不耐烦地点点头,好像罗德兹是个白痴似的,竟然问这样的问题。

在玛雅看来,托比和麦哲伦与其说是一对情侣还不如说是动物和驯兽员,托比就是那只动物。就像“聪明的汉斯”和他的主人,或者像《黄帽》中“好奇的乔治”和那个戴黄帽的人一样,不过,托比并不像“好奇的乔治”那样有趣,大概也没有“好奇的乔治”那样聪明。

罗德兹的父母从来不反对托比随时戴着iPod,也不反对他总是通过麦哲伦问清楚他们晚上吃什么之后才答应留下来吃饭。玛雅不知道他们接受他这种不善社交的行为,是因为他们觉得麦哲伦只能找到托比那样的,还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种行为。他们有时候可能有那么一点点愚钝。

“为戈兰德尔干杯!”赫泽琳又端起酒杯,高兴地大叫起来。玛雅心想,正餐前喝那么多香槟或许不太好。

“为托尔干杯。”罗德兹的父亲跟着喊道。

托比轻轻拂去刘海,露出眼睛,麦哲伦问道:“戈兰德尔?不是《贝奥武甫》里那个似人非人的怪兽吗?”

是的,玛雅是自觉自愿嫁到这个家里来的,实际上她已经选中了其中一位成员来做孩子的父亲,也愿意享用它的基因库。(对玛雅来说,似乎每个词后都应该打个感叹号——家庭!孩子!基因库!)她知道罗德兹会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说玛雅正在寻找某种特质,这种特质她自己不具备,其实这个家庭也不具备。可大多数时候玛雅只是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

几天后赫泽琳给她打电话:“你好,玛雅!亲爱的,你和戈兰德尔今天早上都很忙吗?”

现在大家都管玛雅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叫“戈兰德尔”了。玛雅努力讓自己相信这个名字只不过在母体里用用而已,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她和罗德兹无论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别人都会用那个新名字叫她,可她又觉得并非如此。她知道曾经用过的外号会粘在身上甩不掉的。

“没忙什么,我这会儿什么也没干。”玛雅说。她每周只在图书馆上两天班。赫泽琳对自己的第一个孙辈激动不已,这点她理解,也很高兴,可她拒绝在戈兰德尔有自己独立的社交生活前表现得好像真的有一样。

“我在想你能不能顺道来一趟,”赫泽琳说,“麦哲伦和托比好像有点误会——”

“他跟我分手了。”这时从电话那头的远处传来麦哲伦激烈的吼声。

“——我们遇到了一点危机,希望可以用用你的智慧。”赫泽琳接着说完了她想说的话。

“好的,我马上过来。”玛雅说。

受到邀请,她实际上有点受宠若惊,感觉自己就像一国元首被召去开国际反恐峰会一样。不过,等她半个小时后赶到罗德兹父母家时,却有几分失望,因为她并没见到什么国际峰会。麦哲伦瘫坐在餐桌旁,愁眉苦脸地盯着一碗葡萄干麦片,赫泽琳坐在她对面看报,大声嚷嚷着农贸集市的时间为什么从周三换到了周二。

玛雅拉过一把椅子,打开随身带去的一瓶橘子汁。“说说看,怎么了?你们为什么分手了?”她试图通过问话开启话题。

沉默,在这片刻的沉默中,玛雅暗自思忖,不知赫泽琳是否做好了听到这个问题答案的准备。万一麦哲伦开口就大谈一些不适宜的话题怎么办?

可麦哲伦只是将装有麦片的碗推开,双手捂着脸。“我不知道!”她嘶哑地吼道,“他不会告诉我的!他只说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不会接电话什么的了!”

“我敢肯定是有原因的,宝贝。”赫泽琳轻轻安慰道。

玛雅一言不发。她意外地发现,此时同情塞满了她的心头,以至她一时语塞。

说真的,什么样的分手比没有任何解释的分手更为痛苦呢?当然,赫泽琳说得对,肯定有原因,可除非托比愿意告诉麦哲伦,否则她是绝对不会知道的。这个原因可能是托比看上了别的女孩,也可能是托比在跟麦哲伦好的同时一直在跟别的女孩好,还可能是托比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让他着迷,各方面都比麦哲伦强,在知道有这样的女孩子存在之后,他于是不想跟麦哲伦在一起了。托比还可能是个同性恋,或者双性恋,或者已经决定去做个神父,可能是他的父母不赞成他跟麦哲伦好,可能是他的朋友们不赞成他跟麦哲伦好,也可能是由于麦哲伦的个人原因,比如托比觉得她不够聪明,不会交际,或者不好玩儿。也有可能是—虽然荒谬可笑—麦哲伦身体上的某种原因,比如觉得她的肚子上赘肉太多,她没把指甲清理干净,或者她的头发的味道很古怪。也可能是麦哲伦说的什么话被托比误解了,比如她说没把英国摇滚乐队“北极猴子”的才华放在心上,或者关于iPod的一个笑话讲得不太好。这个原因可能是任何事情,这才是最要命的。玛雅从自己的体验中知道,如果搞不清楚分手背后的原因,这在某种程度上比分手本身更让人痛苦。它会在你的心头萦绕几个月,甚至几年。这个未知的原因,在你遗忘,或者几乎遗忘之前,一直被蒙着一层几乎神秘而又傲慢的面纱,而其真正重要之处在于你想厮守一生的那个人再也不想与你厮守。

第二天晚上,罗德兹和玛雅躺在床上,罗德兹给玛雅揉着背。怀孕以后她的背部有些疼痛。罗德兹的手法不错,玛雅发出轻微的赞赏的呻吟。

“假定给你一天时间,你是愿意做爱还是揉背?”罗德兹问道。

“两者都愿意。”玛雅睡眼蒙眬地答道。

“什么,都愿意?”罗德兹叫起来,“有点同时想象跟两个男人的意思?如果是这样,我应该是哪个男人?”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响了。罗德兹拿起电话:“喂?”接着只听他说“是——啊”,一副警惕揣摩的口气,这是他在应付电话推销员时常用的口气。可接下来他安静了很长时间,玛雅觉得不一定是电话推销员,除非卖的是罗德兹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蓝色激光笔。

只听他最后说:“我跟玛雅说说吧,然后给你打回来。”他挂断电话。

“是麦哲伦。她想搬过来跟我们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

罗德兹又开始给她揉背。“明显是我的父母因为他们分手的事把她逼疯了。我妈想让他们一起上个制陶课,而我爸总对着那些没有任何生命的物体说话,然后说:‘对不起,有一瞬间我以为那是托比。”罗德兹这时大笑起来,他刚才没在电话里笑,对此玛雅很高兴。“不要担心,我五分钟后给她回电话,告诉她不行。”

“我不介意她跟我们一起小住一段时间。”玛雅说。

罗德兹停止了揉搓。“真的吗?”

“真的。”玛雅说。

“为什么?”

“我替她感到委屈。”玛雅说。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事实是,之前有个名叫布拉德·雷丁顿的人,跟玛雅约会了六个月,在高中毕业舞会后的第二天就跟她分手了,而且没有给她任何理由。很显然,玛雅就是这样一个死板、狭隘的女孩,她同情有同样遭遇的人。

“呃,好吧。”罗德兹答道。

他拿起电话,开始拨号。麦哲伦一定是接了电话,因为只听罗德兹立即说:“行,只要你在我们孩子出生之前搬出去就行。如果能早点就更好。”

玛雅在同意麦哲伦来跟他们一起住时,没有料到某些事情,或者说实话,是把这些事情全然忘了。她忘了为给宝宝的家具腾地方,已经把客房里的床送给“救世军”了,这就是说麦哲伦不得不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麦哲伦倒是不会反对,但她会在到达后的几个小时内就把客厅当作自己的私人领地,家(有很多电器,非常现代的家)这时看上去就像一群乞丐带着他们所有的破烂搬进来了一样。

玛雅也忘了十几岁的孩子的生活有多么凌乱,他们把衣服扔在地上,把毛巾扔在椅子上,把头发留在水池里,把喝了一半的咖啡杯以及健怡可乐罐扔得到处都是。麦哲伦似乎还时常吃点什锦干果,在地板上留些碎末,这些碎末在玛雅的光脚丫下嘎吱作响。

玛雅忘记了那时候是放暑假的第一周,麦哲伦没有暑期打短工,很显然,她也不想去工作。这样的话她就会一直待在家里。玛雅一周在家工作三天,那就意味着她俩待在一起的时间会很多。这就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玛雅已经把这个问题给忘了,那就是她不是很喜欢麦哲伦。

她不记得麦哲伦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没精打采的,即使开口说话,也是不知所云,不着边际,这会让玛雅发疯。她忘记了麦哲伦随时都在评判她。玛雅从杂货店带回一些东西,麦哲伦都带着怀疑审视的目光,而且不会替她打开。如果玛雅下午小睡一会儿的话,麦哲伦就会感到惊讶——这位整天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的麦哲伦会感到惊讶!无论玛雅走路、吃饭、穿衣,还是洗澡、管理家务、跟罗德兹说话,她都要在一旁看着,然后评头论足一番。玛雅知道,因为玛雅记得自己十来岁是怎么样的,哦,玛雅记得。

到麦哲伦来住的第四个晚上,玛雅和罗德兹就养成了晚上8点钟上床,至少进卧室的习惯。“她会不会认为我们怎么那么失败啊。”玛雅说。

“如果你不希望她那么想的话,那就出去告诉她。”罗德兹说。他坐在床上,对着手提电脑。突然,他猛敲了一下键盘。“她一直在用我的电脑从非法网站上下载音乐,现在有个网页服务器在利用我们的带宽发送日本黄色卡通片。”

玛雅去卫生间刷牙。整个屋子里到处都能感到麦哲伦的存在。卫生间的台面上摆满了小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麦哲伦的化妆品、香水和润肤露。看到这些东西,玛雅既迷惑又感到沮丧。得跑多少趟商店才能把这些免费的试用装积攒起来啊?麦哲伦没有意识到她的问题不在相貌。她的相貌实际上还不错,或者说有变得很好的潜质——如果她的性格能够好到让你忘了她的相貌的话。她的问题的答案也不在这些小瓶子小罐子之类的东西上面。史无前例地,玛雅希望戈兰德尔是个男孩。女孩只会让人心碎。

玛雅特别喜欢吃休闲餐厅班尼根的嫩鸡肉,她和罗德兹每周都要去吃一两次。这也是逃避麦哲伦的一种很好的方式,因为麦哲伦曾说,恕她冒昧,她不想别人看见她和他们去那里。

今晚他们正在排队等座位,排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女人转身问道:“是罗德兹吗?”

玛雅不认识这个女人,但罗德兹很显然认识她。此时他对自己刚刚在讲的网格引擎完全没了头绪,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她。

那个女人笑了笑,碰了碰她身旁那个男人的胳膊,男人转过身来。“这是我的丈夫杰夫,”她介绍道,“杰夫,这位是罗德兹·霍伦贝克,呃——”

“这位是我的妻子玛雅,”罗德兹介绍道,“她怀孕了。”

“不过,我们结婚并不是因为这个。”玛雅补充道。她这句话有嘲讽的意味,可杰夫却点点头,说:“哦,对着呢。”

“这位是基米·布林克曼。”罗德兹最后介绍道。此时玛雅脑子里只有基米·布林克曼这几个字了!并不是这几个字让她意外,而是那种莫名的兴奋与渴望,那种好像有人告诉她中奖了,可以去加勒比海旅行一趟的感觉。

这时餐厅的老板娘走上来,问道:“一张四人台?”

基米·布林克曼答道:“好的,太好了。”他们进去,在一个包间里坐下来,在这整个过程中,玛雅一直在兴奋地想着基米·布林克曼的事。

这个基米·布林克曼,这个留着金色短发、长着小巧鼻子、身穿蓝色羊毛衫的女人!这个基米·布林克曼,罗德兹整个高二期间都渴望得到的女人,而她当时正在跟一个高三的人约会。直到那个高三的人上大学之后,她才同意跟罗德兹约会。这个基米·布林克曼,罗德兹为她失去了自己的童贞,在他父母厨房旁的储藏室里,当时,赫泽琳在十码之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购物清单。这个基米·布林克曼,在深夜特教学校的操场上(他们能想到的唯一没有人找他们麻烦的地方)跟罗德兹玩得很过火。这个基米·布林克曼,暑假期间跟罗德兹一家人出去度假,但没有被允许跟罗德兹住在一起。这个基米·布林克曼,带着罗德兹跟自己的家人出去过暑假,虽然获得允许跟罗德兹住在一起,可并没发生关系,因为基米的父亲虽然是个温顺随和的人,可罗德兹还是害怕基米的父亲会穿着内衣,拿着手枪突然闯进来。

哦,关于基米·布林克曼的这些事情,玛雅只是耳闻。而现在,她居然在跟她一起共进晚餐!简直像跟亚伯拉罕·林肯或者温斯顿·丘吉尔共进晚餐一样不可能——呃,考虑到以下两点,或许还是有可能的:第一,基米还活着;第二,她就住在邻近的城市,跟人合伙,开了个皮肤病诊所,丈夫杰夫则开了个宠物店。

不幸的是,没有办法来讨论她所知道的关于基米·布林克曼的那些事情,至少玛雅不知道。所以,他们只好聊聊玛雅的预产期,生日在二月好不好,罗德兹为什么没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经济危机如何影响了宠物店的生意,等等。最后,玛雅不想每隔几秒就去想一下基米·布林克曼的事了,而是换成了想炸鸡块。炸鸡块一直是她的头等大事。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说:“我真不敢相信我终于还是见到了基米·布林克曼。”

“她让人恶心!”罗德兹答道,言辞之激烈,出乎意料。

“真的吗?”玛雅说,“我可不觉得。她跟我说,我每天晚上都应该保养皮肤。”

“你不明白,”罗德兹说,“以前,在《高等代数》课上,我常常看着她,心想,有朝一日,这个学校非垮了把我们压死不可,到那时我会愉快地死去,只因基米·布林克曼爱上了我。而现在,她却成了一个皮肤科医生,老公还是个宠物店老板,而且只读‘奥普拉书友会的书!”

玛雅想反驳,皮肤科医生是个百分之百令人尊敬的职业,可她也不得不同意他关于宠物店老板的说法,当然也同意“奥普拉书友会”的观点。所以她的语气和善了一些,“你开过我们要转弯的地方了。”

“对不起,”罗德兹回答道,他看了看后视镜,准备掉头,“我就是无法从对她的厌恶中缓过劲来。”

玛雅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罗德兹曾经对基米·布林克曼有过那样的感觉而心生嫉妒,因为玛雅很肯定他从来没对自己有过那种感觉,可是她不嫉妒。她还觉得,她,玛雅,遇见基米·布林克曼时穿的不是裤子或许还很好呢,如果穿裤子的话,隆起的肚子会让她看起来矮那么一英寸,可她对此也不是真的很在意。主要是她觉得自己和罗德兹截然不同。很明显,罗德兹的感觉还跟高中时候一样,玛雅想不出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玛雅开车把麦哲伦送到了罗德兹父母家,让她拿几件东西。(只拿“几件”,她们出门时罗德兹这样嘱咐。)麦哲伦在房间里忙时,赫泽琳说:“我给你看几样东西。”说着,领玛雅进了她的卧室。

赫泽琳从壁橱最上层拿下来一个布质的帽盒。“我没留太多婴儿的东西,”她说,“但是我想给你看看我有些什么。”

她把帽盒里的东西非常随意地倒在床上,开始在里面挑挑拣拣。

“这是小毛衣、小帽子,配套的,都是我妈织的,我的孩子们出生后从医院回家,都是穿的这套,”她把一件白色的小毛衣和一顶与之相配的带有流苏的帽子抚弄平整,“不过,只有罗德兹能戴这顶帽子,他的头小。”

这句话听上去有点侮辱罗德兹,好像他在这些家庭成员中是最笨的。但玛雅喜欢这件小毛衣和这顶小帽子。“我想要。”她答道。

“这是我怀孕时穿的两件上衣,”赫泽琳把衣服摊在床上,“我不记得为什么要保留这两件。按今天的标准看起来一定很不好看。”

确实很丑,其中一件亮绿色的尤其恶心,上面还点缀着白色圆点花纹。另一件是淡棕色,棉质的,领口周围是五颜六色的刺绣,如果玛雅是头戴鲜花的瑞典人,这件还勉强过得去。

“哦,不丑,”玛雅说,“现在的人都觉得这些带着怀古风格,或者说复古风格。”

她从赫泽琳的表情判断,这两个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还不如说“旋转的立方体”和“奥尔塔”呢。虽然这两个词是《星际迷航》里的词汇,但赫泽琳可能很容易理解,罗德兹未成年前一直是《星际迷航》的狂热粉丝,他和赫泽琳还去芝加哥参加过一个星际迷航粉丝的盛会,尝试过建立母子亲密关系。玛雅摇了摇头。真的不敢往下想了。

她不往下想了,而是看着从帽盒里倒出来的其他的东西。有几个发黄的信封,玛雅估计里面装的是几份出生信息的复印件、几把银勺子、几个医院里用于识别身份的塑料手环。玛雅拿起一个小手环,抚弄平整,看看是不是罗德兹的。可上面写着帕斯卡·利文斯顿·霍伦贝克。

玛雅看着赫泽琳。“你有个孩子叫帕斯卡?”

“那是他的環吗?”赫泽琳问道,她轻轻从玛雅手中拿起手环,“是的,有,他生下来一天就死了。他们说是细菌感染。”

“噢,赫泽琳,”玛雅低声说,“多么——多么难以接受啊。”

“那时是很艰难,”赫泽琳实事求是地说,“但一年后我们就有了罗德兹,日子还过得去吧。”

“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坟墓。”玛雅轻轻说。罗德兹的奶奶去世时她和罗德兹的家人去过墓地。

“他埋在特拉华,我们那时住在那里,”赫泽琳答道,“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的坟墓。我有时候希望他们好好照顾它,他们——照看墓地的人也确实做到了,所有的坟墓都很整洁,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噢,是的。”玛雅机械地说。

别人司空见惯的一些知识、事实经常会让她感到惊讶。直到上个月,她才知道你是需要清洗自家锅炉的,实际上,但凡有房子的人都一定知道这一点。直到今年,一次闲聊时说到时差,她才知道地球是自西向东旋转的。当然,她早就知道地球是在转的,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朝哪个方向转。直到现在,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你怀胎九个月,把胎儿生下来,看着他死去,把他的尸体埋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希望陌生人照顾他的坟墓——你可以做这一切,而你的心中有道裂开的伤口,你的余生却不受一丝一毫的影响。你可以挺过来,三十年后你还会成为一个各项功能齐全、本质上很快乐的人,而且对大孙子的降临充满了期待。了解这些对玛雅的冲击是如此之大,她不得不将眼睛闭上片刻。

她睁开眼睛时,知道自己应该抱抱赫泽琳,可奇怪的是,赫泽琳似乎并不需要她安慰,她正忙着把那些东西塞回到帽盒里。

“等等,”玛雅说,“那两件上衣我也要。”她发誓说两件她都会穿,即使那件有圆点花纹的她也会穿。

他们又去了一次班尼根,老板娘把他们领向一张桌子,他们转过一个转角,只见安迪医生坐在一个小隔间里。

他抬头扫了一眼。“哇,玛雅,你好啊。”

很显然,在班尼根有一套完整的社交生活圈,而玛雅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希望自己仍然没有意识到。她心想,或许麦哲伦不想来这里是对的。

玛雅希望隔间里不是只有安迪医生一个人。她朝隔间的另一头看了一眼,让她高兴的是,有一位面容姣好的西班牙裔妇女坐在他的对面。

“你好,安迪医生,”玛雅应道,“你还记得我的丈夫罗德兹吗?”

“当然记得,”安迪医生答道,“这位是……帕特丽娅。”

帕特丽娅对他们笑了笑,在玛雅看来她的笑容有点苍白。罗德兹说:“我看见你有个苹果手机。你觉得他们的固件怎么样?”

可玛雅此时正在想的是安迪医生介绍帕特丽娅时的方式。他为什么没说“我女朋友”或“我朋友”?帕特丽娅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坐立不安?为什么安迪医生好像闷闷不乐?他们两个为什么都只叫了玉米脆饼和味道很淡的玛格丽塔酒?上帝啊,他们难道分手了——就在此时此地?在班尼根,还有什么比吃着玉米脆饼分手更糟糕的事情?

最后,老板娘清了清嗓子,玛雅和罗德兹继续朝他们的桌子走去,可玛雅几乎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了。她想到了当初是如何想方设法让自己怀孕的,而别人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怀上了;她想到了自己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她认识的所有人彼此之间都保持着长期稳定的关系,而她自己还一直在跟不同的男人交往,那些男人完事之后往往就不再联系她;她还想到了你最终还是得到了你想要的——情人、丈夫、孩子——你还记得你曾经孤独、失去亲人和空虚的时候,可你忘了,有些人现在还是这种状况。你忘了,有些人永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或者得到了,但只拥有了很短的时间。你忘了人们仍在外面的世界寻觅爱情,无路可寻。在玛雅看来,班尼根今晚似乎就充满了那种悲伤、奢侈的爱,它像一片脉冲式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过来——

“怎么啦?”罗德兹问道。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握住她的手。

玛雅眨眨眼睛,忍住眼泪。“没什么,”她轻轻说,“荷尔蒙在作怪吧。”

她和罗德兹怎么能把一个孩子带到这样一个世界里来?他们是怎么想的?

一天下午,玛雅困得不行,竟然在“馆际借书台”旁用手支着脑袋打了一会儿盹。她的上司让她那天不用上班了,于是玛雅就回家了。

麦哲伦居然出去了,这一发现让她很高兴。她穿过客厅,解开衬衣的纽扣。她打算把这个下午睡过去。

她打开卧室门时,第一反应是烦躁,因为卧室里也有麦哲伦的东西——衣服扔在地板上,人字拖在地毯上挤作一团。可紧接着,玛雅有点儿惊呆了,她意识到,不仅麦哲伦的东西在这儿,她本人也在——在她床上,身上盖着东西,跟一个人扭作一团。

玛雅漂亮的白色羽绒被朝后一甩,托比的头露了出来。麦哲伦躺在他下面,他们没有听见玛雅的声音,很显然是因为他俩都戴着耳机,在听托比的iPod。iPod就放在玛雅的枕头上,屏幕一闪一闪的。

托比摆头甩掉额头上的刘海,看见了玛雅。“哦,见鬼。”他清清楚楚地说。他说话了!他说话了!要是换在其他场合,玛雅会异常兴奋。

这时麦哲伦睁开眼睛,也看见了玛雅,她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去年圣诞节时玛雅母亲的那只猫发出的声音一样,当时它吃了圣诞树上的光片,然后吐在了衣柜里。

玛雅抽身出来,砰的一声把門甩上。她站在门外,惊慌失措,气喘吁吁,把刚刚解开的衬衫扣子歪歪扭扭地重新扣上。她急匆匆地跑回车上,开着车,向罗德兹的办公室驶去。

“我的第一个问题——”罗德兹开口道。

“男上女下姿势,”玛雅抢着说,“就我所见来说,非常基本的姿势。”

“我实际上是想知道他在哪里搞到的iPod耳机分配器。”罗德兹说。

“呃,你的第二个问题会是关于什么姿势吗?”玛雅恼火地说。

罗德兹朝后靠在他的办公椅上。“不是,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我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回家安全?”

玛雅咕哝了一声。“这个我想都没想过。”

最终,他们去星巴克待了一个小时,又开车漫无目的地转了二十分钟,然后才回家。玛雅按了自己家的门铃。确信没有人在家时,他们才进门。

麦哲伦走了。不只是出门了,而是走了。跟她一起走的还有她的手提电脑、手机充电器、网络摄像头、耳机、小说、笔记本、钢笔和铅笔、松软的绿浴袍、人字拖鞋、阅读灯,还有那一袋一袋的什锦干果、一罐一罐的无糖可乐、弹出式洗衣篮、吹风机、塑料衣架、缠在一起的项链、摇晃的耳环、胸罩、内裤、裙子、牛仔裤、袜子、爽身粉、梳子、眼影膏、唇膏、卫生棉条、手镜和镊子。所有东西都从客厅的地板和家具上消失无踪了。

“我又能看见沙发了!”罗德兹兴高采烈地说,“她搬走了!”

虽然玛雅也很高兴客厅终于物归原主了,可她高兴并不是为她自己和罗德兹,而是为麦哲伦。她亲吻托比、抚摸他、拥抱他、脱去他的衣服(或者看着他脱掉自己的衣服,总之不管用什么方式),做这些她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做的事情,是个什么感觉呢?无论麦哲伦当时多么窘迫,今晚的心情都一定会轻松,这么一想玛雅的心情也轻松了。

后来她走进卫生间时,看见麦哲伦没有带走的那几十个免费试用装的瓶瓶罐罐。玛雅将它们统统装进一个漂亮的雕花玻璃碗中,放在马桶水箱上,当作一种另类的干花集锦。她用手指搅动碗中的塑料小瓶。她现在对这些瓶瓶罐罐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爱,同时对麦哲伦的离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玛雅去做第十六周的例行检查时,安迪医生身穿一件蓝白条纹的泡泡纱,头戴一顶镶着蓝边的硬草帽,看上去有点神神道道的,但还算愉快、舒畅,玛雅喜欢他这点,因为她坚定地认为,生孩子就是一种愉快舒畅的体验。

安迪医生给玛雅做了检查(她一直都能看见那顶硬草帽的顶部),然后让护士叫罗德兹进来,看他们做超声波。

“哇,”罗德兹看见安迪医生时惊呼道,“好打扮!”

“谢谢!”安迪医生答道,声音里听上去有些自鸣得意。玛雅心想会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他不爽呢,又暗自推测在孩子出生之前罗德兹大概能找到一个办法吧。

“你和玛雅很搭呢,”罗德兹说,这句话倒是让玛雅有些不爽了。她穿的是赫泽琳怀孕时穿过的那件白色圆点花纹衣服,说实话,穿在身上比铺在床上更难看。

她和安迪医生面面相觑,但很显然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片刻之后他才说:“我们来做超声波吧,好吗?”

这一次,他们可以看见戈兰德尔的轮廓了,可以看见他或者她在里面伸展、旋转,嘴巴张开、合上、吞咽。戈兰德尔甚至向超声波探头的方向踢了一下,安迪见此情景大笑起来。“这么小,反应也太迅速了吧。”他说。

怀孕十六周的妈妈可能会感到虚荣、高人一等、像开车带孩子去练习和比赛的“足球妈妈”一样得意自负吗?会的,玛雅意识到这一点时有点愧疚,她确实有这种感觉。超声波做完后她有些伤感。

检查完后,玛雅和罗德兹等了很长时间的电梯。这里的电梯总是很慢。玛雅认为主要是因为医生的办公室在这栋楼里,还有就是每层都有很多老人从电梯里进进出出。罗德兹等得不耐烦了,大约按了十次呼叫按钮,摘摆放在桌上的干花的花瓣。他这人就是没法静静地待很久。

“他这么小,是不是让你很不安?”玛雅若有所思地问道。

“婴儿应该都是很小的。”罗德兹答道。

“我说的不是戈兰德尔,”玛雅颇有耐心地说,“我说的是安迪医生。”

“哦。”罗德兹思考着,“没有,没有,”他终于说,“他看起来对自己做的事很有数,而你和我对于我们的事情也有数,所以我觉得我们会顺利的。”

玛雅希望电梯比平时慢一些,她想好好体会一下此时此刻的感觉。她知道很多夫妻婚前就已进入这个阶段,更别说他们快生第一个孩子了;她还知道许多夫妻的这种体验是一直不断的,而不是一种随意的巧合,可她并不在意。这一次,她和罗德兹终于有了一模一样的感受。

(唐克胜: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商务外语学院,邮编:518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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