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淇琳
每个人都有对桃花源的想象,在城市里待得久了,便想有朝一日到乡村独居,一堆书、笔墨纸砚、一颗煮茶的心,坐拥一窗明月。
几年前,画家冬子便远离城市喧嚣,到终南山租了一块别人废弃的宅子,然后自己动手,拆房、搬砖、挖地基、刷墙、铺地、吊顶,打造出自己的小院,建起一片桃花源。他从翻地,到埋下种子、菜苗,到发芽、成活,到结出果实,再到一声鸟啼,一场雨,一个有虫鸣的夏夜,心境已得适意。
冬子的父亲上山去看他,一到院子就放声大哭,说,没想到冬子的生活如此艰苦。冬子说,我想要的东西都能轻易得到,那么我就是富有的。富在我此刻坐拥终南山,富在阳光其实也照在每个人身上,但他们没有回应;富在我有电影、音乐、书,有宣纸、毛笔、油画框;有鸡有鹅,有猫有狗;有山有云有风有太阳,有吃有喝有余粮。我想要的一切,我都有。我不想要的都和我无关。
人生的适意是遵从内心的热情,会知道什么时候够了,能伸手去挡住,说我不要了,也会知道成为更好的自己。这种境界并不太易得,也是因此,特别喜欢王维在《归嵩山作》中,将闲适之趣、淡泊之味充溢于字里行间,恬淡美好的生活态度。
在齐王司马冏主政时期,某一日,西晋文学家张翰忽然想到此时正是家乡吃莼羹和鲈鱼脍的季节,便说出一句名言:“人生贵得适意尔,安能羁宦千里以要名爵?”张翰想到就做到,马上辞官回家,高高兴兴地享受家乡的美食去了。张翰处于魏晋“人的自觉”时代,人自身成了最高目的,为了功名利禄而委屈自己、扭曲自己、丧失自己,是地地道道舍本逐末的荒唐行为,这种人生选择才最为可笑。
张翰正是遵从了内心的热情,吃不到自己喜欢的风味菜就不适意,既然如此,还要那些名爵有什么用呢?这便是他渴求的存在方式。
被誉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葩”的周有光,贵为世界知名的大语言学家,却住在一所年久失修的民国初建小洋房里。他写《新陋室铭》自嘲:“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卧室就是厨房,饮食方便;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喜听邻居收音机送来音乐,爱看素不相识朋友寄来文章。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房子不大,但周有光说:“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无论何时何地、何苦何难,周有光总能遵从内心的热情,给自己找到快乐的理由。
曾有人问冬子,你的院子在哪里,我要搬去终南山和你做邻居。可是,人生的适意难道是缺少一处终南山吗?其实不然。人生的适意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泽里去寻求,只要你喜欢,它就会进入你的视线,你身在嘈杂,它会喊你,它会叫你。于是你明白,世间万物皆可认作知己,枯木断垣,你看一整天也不会厌倦,当你有勇气承受孤独与清贫,并且获得的愉悦远胜于外在的物质享受,也就获得了人生的适意。
人生适意最难得,难在你能遵从内心的热情,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难在你能离开俗世里的舍不得与放不下。当一个人有了适意之心,随便在陋室简巷里,都可以感觉到空灵悠逸的境界,或者也能闲笔写下几个字:时光赠我白云一朵,我赠自己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