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在我老家,三先生是个能人、也是个好人。
我和三先生的交往从一本书开始,那年我回家带了一本《庄子》看,他好像很高兴我看这本书。因为庄子,我们说了许多话,他说到庄子鼓盆而歌的事情,夸庄子是神人。我突然想起他当年在妻子丧礼上唱歌的事情,也许跟庄子殊途同归?他知道我写点文章,隔日写了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纸还有空余,又写了一句:饥来吃饭倦来眠,眼前景致口头语。
这般,我们就有松散的忘年交。我回老家,会到他那里坐一坐。他炒两个菜,温一壶酒,坐在屋檐下吃喝……像是一转眼,白霜已上头顶。
今年春天,他看上去消瘦多了,照例温了一壶酒,这一次他只是劝我喝,自己不喝,说是食道发炎了。我问什么症状,他说有点噎,有点吐,已经吃了消炎药了。他这样说时,看了看那口新做的棺材,棺材放在堂屋角落里,发着幽暗的漆光。接着他说,去年冬天做的,看着气势吧?我点头称是,他说你去摸摸。我进屋摸了摸,他说,土漆漆的!白杨树做的。
在当地差不多的棺都用柏木,没有人用白杨做棺,因为白杨树木质太松软。他看出我的疑问,呵呵笑了说,现在村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老汉和半老汉,哪能抬得动几百斤柏木棺材?
又说,活着就是给人添麻烦,死了得让人轻松一下,最好是无棺一身轻嘛。他又一次快活地笑了。
我劝他到县里医院做个检查,他说肯定要去一下的。
转眼到夏天,有次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三先生得食道癌,他儿子回来领着上县里看了,一天院也没住,就回来了,说是已七十多岁了,多活半年有啥意思?我叹息一阵子,想着给三先生打个电话,不想,却接到他儿子的电话,要我劝他父亲,说是像头牛似的,一辈子只晓得辛苦,他是故意的,明明知道自己病了,就那样遮遮掩掩,领着他去了医院,人家医生一确诊,他倒高兴坏了样的,豁着牙笑,坚决不看病……他这样一弄,让我们当儿女咋想?他白白当了一趟爹,白白把我们养大,啥也不要我们的,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嘛?
话筒转到三先生手里,我劝他给儿女一个机会,就算是要死,也要减轻点痛苦。他温和地说了喝钡餐的事情,说那东西为啥会叫餐咧,看着怪恶心的。又说,附近得这个病的人多,也有做了手术的,不顶用,最后都啥也吃不了,都受罪。本来都是受罪,做了手术受罪时间还长些。儿女的想法也对,想要花钱,我当然要让他们花钱啦。至于如何花钱,他说保密。
我无话可说,隔几天打个电话给三先生,开始他接,后来接不动了,是他儿子接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他儿子说他最大愿望是死在秋天,说是天气凉了,气味小些。
三先生如愿死在初秋,据说昏迷了三次,都被儿女喊了回来,最后一次,三先生轻轻地说,别再喊了啊,我太累了。
就那样走了。
三先生去世之后,枕下压着一纸,列了菜谱、烟酒,标准都高出当地丧礼许多,这也许就是他说的让儿女花钱的事情。菜谱的开头他孩子气地写着:这一次是我躺着待客。
接着是蝇头小楷:
大番小事请马金水督管,我提点建议,煨酒还是齐可江,煨得不冷不热,好喝。大厨房请张玉做主,牛肉可再煮烂点,有些老伙计没牙了咬不动。小厨房请梁青梅,新秀,洋芋片切得匀,薄纸样的。
酒用堂屋香案下头大瓮里的,花甲岁酿之,至今十二三年矣。至于菜品,卤牛肉用县城东关老魏家的,鸡用整只的,至于鱼,不用鲢鱼,鲢鱼肉少刺又细。如果秋后,用羊肉,如夏天,不用羊,草腥气重,要盖住草腥,得用大料,又没了羊味,不如用老鸭。
得吃点好的,不是显摆,自打四妹走后,我不会做饭,吃了何止百家饭,此为我最后待客。写此字句,甚慰病怀,本当浮三大白,惜咳嗽不已,一盅做三次饮了。一乐也。另,响手请草家川吴大富祖孙,会老调,只是请他孙子最好不吹卖汤圆那个,左手一只鸡那个,实在要吹,就吹那个收酒瓶的,酒干倘卖无,那个词儿好。
不做道事,他们锣鼓打吵人不说,唱的词也含混,活着听不清,别指忘死了还能听清。只让老夏来唱孝歌,围着我转上几圈。至于端着蜡烛围着我转,这个不错,秉烛夜游,李太白说良有以也,转上几圈,好玩。
又及,院子归儿女共有,钥匙可配数把,闲时好来玩。
水井,最好春天淘,虽说泉水,树叶也是要烂的。
猫让枝子捉去。
上回张玉说如今端阳街上包的香药做香包不香,香包用白芷、川芎、苍术、干艾叶,再加点雄黄,碾槽里碾成粉就好。这几年我蹬不动碾槽了,做不成香药了。
想来想去,还得收礼。礼尚往来,日后得答礼,有走动,这老家才没死。
另外,他给自己写一副对联:
上联:莫放春秋佳日过,
下联:且饮故人酒一杯。
横批:恕不远送。
据说,十里八村的乡亲看着这副对联都哭了。
初冬,我回家,站在他的门前,那副对联依然鲜红。只是院子因为没了他,挂在墙上的草帽让风吹落在地上,那牡丹的枝条看上去像是含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