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珍
那年中秋前夕,我第一次带儿子回老家。
父亲请了同村手艺最好的媳妇帮我们打月饼。我们老家把做月饼叫作“打”,也许因为过程中太多拍拍打打。父亲亲自准备配料:一大筐邻村买来的土鸡蛋,一大桶家乡金灿灿的黄油,一大袋炒香了的碎芝麻,还有满口喷香的炒花生仁、核桃仁、葵花籽,褐色细密的红糖,灰绿色和酱紫色的新疆大粒葡萄干,二十斤白面堆了半瓮。父亲把鸡蛋一个个敲开,任蛋清裹挟着蛋黄在面粉中自由地缠绵;黄油又仿佛金缎子流淌在蛋黄蛋清上,瞬间眼前金光闪闪,熠熠生辉。父亲患了尿毒症,不能出力,却忍不住拿筷子把各种金黄的、透明的、液体的、粉状的缠在一起,逐渐结合渗透,终至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
能干的媳妇接过父亲缠好的面,捋起袖子,两只巧手一粘面皮,仿佛从天而降一股巨大的力量,翻山倒海般掀动那座面山。不到一刻钟,刚才还相互缠绵如夏日丛林的面团,转瞬间光洁如玉,晶莹剔透,色泽诱人,香味四溢。
母亲早把各种干果混在一起,加上若干红糖、青红丝,还炒了奶黄色面粉混进去,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白的,简直就是一个七彩杂货铺!再倒一些黄油,把各种散乱又一次凝结、聚合,拌成触感分明、色泽艳丽的月饼馅。
舅妈和邻居的大婶儿都挽起了袖口,半张床大小的面板搭在井盖上。舅妈抹一把黄油,面板瞬时也变得金灿灿油亮亮。一大条粗壮的面胳膊请上了桌,巧媳妇儿灵活的双手一掐一抓,没几下,桌上全是大团面疙瘩。大家七手八脚,各取一块,在手心和面板,方寸天地之间,造出一个崭新的圆滑的球体,亮晶晶夺人眼球。轻轻按平,球心压下一个小小的窝,仿佛待孵的鸟巢,又似母亲温暖的怀抱,刚好装得下一勺色彩缤纷的馅儿。女人们粗糙的手和粗壮的手臂晃得人眼花缭乱,一个个像树根蓬乱生长的面疙瘩变成了圆鼓鼓的月饼。父亲搬来洗得发亮还留着阳光味的簸箕,还有手柄上装着各种花朵以及“幸福”“花好月圆”字样的月饼模,月饼团子和模子里亲密接触后,就变得精致而优雅,仿佛漂亮的姑娘搭配了眼光独到的设计师,身价百倍。套一个模子,就放到簸箕里,父亲套得比女人们包得还快,转瞬间满满一簸箕,便端去烤炉。
月饼烤炉是父亲白天亲自泥(第四声,用红胶泥制作)出来的,我们去邻村的山脚找来那种特殊的泥。烤炉上覆着铁片,里面有一圈儿台阶,中间是燃过煤烟的火炭。松软的月饼先放在滚烫的铁片上,待上下都有了淡淡的焦黄,面皮变硬变干,就转到火炉里,一溜儿在台阶上摆开烘烤。父亲每隔几分钟就拉开铁皮盖,准确无误地抓起一个月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下时,月饼已旧貌换新颜,翻了个面儿。我曾试着帮父亲,手刚入炉,便火烧火燎地痛,提起的月饼吊在空中,不胜其力,“扑通”下落进入炭火堆。父亲一边笑着“你不行,细皮嫩肉”,一边跳将右手下去捞起跌落的月饼,上面已多了黑黑的一层膜。
家乡的月饼,外壳酥脆,里层松软,甜而不腻,酥而不硬。黄油的浓香,果仁的清香,黑糖的甜香,芝麻的喷香,混合着土炉的暖香,咬一口,香味四溢,大门外的过路人闻着都直流口水。
那个夜晚,我早早陪着宝贝睡了。等我从房里走出来时,四围静谧,乡村进入了梦乡,看看手機,已经凌晨一点多。父亲和妹妹、母亲在收拾烤炉,最后的一批月饼即将出炉,父亲向后仰了仰身子。大概长时间俯身烤月饼,他的腰早就不肯工作了吧?
夏末秋至,当树叶飒飒落下,院子里金黄色的菊花热烈开放时,我最爱的爸爸,在家里的炕上,永远离开了我们。他不肯去医院,不想给儿女们继续添加负担,病情越拖越重,我们垂泪以对,无能为力。
三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再没有过那么难忘的中秋节。但那个夜晚的记忆,那些金灿灿的光亮,照耀着我此后人生的每一步。洒一杯清水,端一盘月饼,祝愿我亲爱的爸爸,天堂里的中秋节快乐!
(作者系深圳市龙华区潜龙学校初中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