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祖华,王易新
(华中师范大学,湖北武汉 430079)
语丝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语丝》周刊为依托的重要社团。《语丝》是中国现代重要的散文刊物,于1924年在北京创刊,由周作人担任主编。1927年10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封。12月迁至上海,主编分别为鲁迅、柔石和李小峰,1930年停刊。鲁迅和周作人是语丝社的重要发起者和主要撰稿人,除周氏兄弟外,语丝社其他重要成员还有钱玄同、林语堂、刘半农、孙伏园、章川岛、李小峰、江绍原、顾颉刚、废名、俞平伯等。尽管语丝社存在时间并不长,但在当时有重大的社会影响力,在现代文坛中有独特地位。对语丝社的研究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语丝》出版时期至20世纪末,这个时期主要从语丝社历史和“语丝文体”两个角度展开;第二个阶段为21世纪初至今,研究深度和广度得以拓展,集中于语丝文体探讨、作家评价、杂志研究等方面,并尝试从很多新的角度对其加以考察。
追溯《语丝》研究的历史,既有学者们的研究,也离不开语丝社同人们在出版期间对社团的总结。
语丝社同人们撰写的回忆性文章是语丝社研究的珍贵史料。此外,他们对于“语丝的文体”的讨论,也直接开启了之后学界的研究。
首先,在语丝社历史研究方面,鲁迅写于1929年12月的《我和〈语丝〉的始终》,是语丝同人撰写有关语丝社历史的最早的文章。除了鲁迅之外,社团的其他重要成员如周作人、林语堂、孙伏园、章川岛、李小峰都著有回忆文章:周作人的《〈语丝〉的回忆》,孙伏园的《鲁迅和当年北京的几个副刊》,章川岛的《忆鲁迅先生和〈语丝〉》和《说说〈语丝〉》,李小峰的《鲁迅先生与〈语丝〉的诞生》和《北新书局的由来》,以及林语堂的《记周氏兄弟》和《八十自述》等。记忆由于时空的距离而可能存在某些偏差,但这些文字作为第一手材料,仍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其次,在“语丝的文体”研究方面,最早进行探讨的是孙伏园,他在致周作人的信中首次提出“语丝的文体”这一话题,认为“语丝文体”的出现不是因为某种规定,而是同人们自发形成的:“《语丝》并不是初出时有若何的规定,非怎样的文体便不登载。不过同人性质相近,四五十期来形成一种语丝的文体……”[1]周作人将“语丝文体”的特征概括为“不伦不类”:“《语丝》还只是《语丝》,是我们这一班不伦不类的人借此发表不伦不类的文章与思想的东西。”[2]鲁迅则更为全面地总结了“语丝体”:“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但应该产生怎样的‘新’,却并无明白的表示,而一到觉得有些危急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其词。”[3]
从语丝同人们的讨论来看,他们关注得更多的是“语丝”题材及作家言说的内容,并没有进行“语丝体”的界定。因此,我们承认其文体意识自觉的同时,也要指出他们并没有明显的文体学术意识。
相较于语丝同人,学界对语丝的研究则更为自觉和全面,并以1985年为界可细分为两个阶段。1985年以前主要着力于史料的整理,考察社团的产生、发展及衰落历程、社团成员及其与社团的关系等基本情况。
20世纪40年代时荆有麟的《〈语丝〉的发刊》、史蟫的《记语丝社》和林辰的《鲁迅与语丝社》等。贾植芳先生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一书收录了朱金训先生的《语丝社述略》,是全面考察语丝社历史的一篇较有份量的文章。张梁在《〈语丝〉杂释》中就孙伏园提议创办《语丝》的具体时间,《语丝》复刊和停刊时间,鲁迅和柔石编辑《语丝》的起迄时间等问题加以考察。在《关于语丝社》一文中,薛绥之对语丝社的成立、发展历程、成员以及社团基本特点加以介绍。陈韶林则在史料分析的基础上,分析了周作人而非孙伏园为北京时期的实际编辑。这些成果表明学界已将语丝社作为一个社团加以研究,为之后的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史料基础。
除了对语丝社团的整体研究,对主要撰稿人与《语丝》关系的研究也是此阶段的一个重点,尤其关注到了鲁迅在语丝社中的重要作用。许毓峰在《鲁迅与〈语丝〉》中肯定了鲁迅在语丝社的成立及复刊、领导作用的发挥、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发展的推动等方面的贡献。李荣生在《“任意而谈,无所顾忌”——鲁迅与〈语丝〉》一文中从鲁迅对《语丝》的态度、鲁迅对《语丝》的改革、鲁迅自己为《语丝》撰写的文章等角度加以探讨,注意到了其有效的编辑手段,诸如配发“按语”“附白”“编者注”“本刊小信”等的应用,为新时期对《语丝》杂志更深入的研究提供了条件。张梁的《评语丝派——兼谈周作人》关注到了成员的分化,以周作人为例,讲述作过战斗而后又倒退没落的人思想上的妥协倾向。
如果说1985年以前的研究多注重宏观上的把握,是一种概况式的梳理;那么在1985年以后,学界的研究转向更为具体的层面,如对语丝文体的对象及特征加以探讨。
有的学者认为语丝体主要指杂文,吴中杰认为“中国现代杂文也就是在语丝派的全盛时期走向成熟”[4]。江振新在《“语丝文体”简论》[5]中对《语丝》杂文的世界、精神和文体的分析,表明《语丝》的成就在于杂文。
有的学者则认为语丝文体不仅限于杂文,其内容更为丰富。相较于“语丝文体特指为杂文”的判断,这一说法获得了研究者们更为广泛的认可。王嘉良在《论语丝派散文》中认为语丝文体主要包括杂感、小品两大类[6]。刘帆则认为《语丝》的文体是一种没有文体的文体,它呈现出一种无风格的风格;内容上各类稿件相当多元,形式上文章样式丰富多样和行文活泼自在不拘一格[7]。
在论及语丝文体时,很多学者兼谈到了语丝体的特征。如王哲甫率先以“讽刺”二字概括语丝派风格,并且看到了这一特征在现代文学史中的重要影响[8]。其他学者多沿着“讽刺幽默”这一路数展开,并在不同层面有更为细致地区分。如林焱从不同动机辨析了同人们文学风格的差异:鲁迅的文章是出于“攻击”动机的“凄厉的讽刺”;周作人、林语堂等文章是出于“自卫”动机的“戏谑的讽刺”[9]。杨义从“谐趣诗趣”对语丝文体加以分析,切入点很有新意,但遗憾的是对于谐趣诗趣没有加以充分展开。张梁在《论〈语丝〉》中将语丝杂文细分为两类:一是畅达、率露,一是深刻、犀利。值得一提的是,他认为《语丝》扭转了杂文的颓势,并“语丝体”放在了更为广阔的历史时空加以考察:“在五四时期的‘随感录’发展到三十年代的杂文的鼎盛时期间,‘语丝文体’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10]这拓宽了语丝研究的视野,为下一阶段学界更为深入的研究埋下了伏笔。
综合来看,《语丝》出版时期至20世纪末的研究,既有语丝社同人对社团的实时评价,又有学术界对于这一社团的回顾式考察,前者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对历史现场的回忆式还原和“语丝文体”概念的提出;后者则转向更具体更深入的探讨,如对语丝文体指涉对象的界定和特征的分析。
研究方法上多采用比较法,将同一时期的语丝同人加以比较,揭示出他们的细微不同;将语丝派杂文与不同时期的五四杂文进行对比,探讨在文学发展史上语丝社的独特贡献。但这一时期的研究没有充分展开,视野相对狭促,如语丝社的作家、《语丝》杂志本身、语丝前后不同阶段的不同特点等还没有得到关注;研究也多体现在浅层次的概括式描述,既缺乏对《语丝》微观上文本的细读,也少有宏观上对语丝社的文学史地位的评价。
到了21世纪初,伴随着世纪的更迭,对语丝社的研究也出现了诸多变化,在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都得到了发展,这一时期的研究内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即语丝文体探讨、作家评价、杂志研究等,并尝试从诸多新的角度对语丝社加以考察。
首先,在研究对象上有所拓展。上一时期的研究主要关注于杂感。21世纪初至今对美文这一文类更为关注,甚至拓展至散文诗的研究。其次,在文体特征上,除了上一时期对于幽默讽刺的探讨,还发掘出轻松化写作倾向。最后,与之前仅在《语丝》范围内讨论不同,这一时期多从《语丝》对现代散文构建所作的贡献出发,探寻《语丝》在现代文学史中的历史地位,显现出了更为广阔的学术视野。
在研究对象上,张黎敏认为《语丝》的杂文、小品散文两大体式,丰富了现代散文文学的发展。刘洋生在《“语丝”中的文类研究》中认为语丝社创造了杂感、美文、散文诗等不同散文样式。[11]除了学者们较多讨论的杂文、小品文,将散文诗纳入文体研究是一种新的尝试。
在文体特征上,赵海彦认为语丝除了杂文幽默讽刺的特点,也存在着轻松化写作的倾向:“正是出于对这一严肃文学主流的抗争,轻松化写作在20年代也悄然兴起,并成为此后较大规模泛滥的趣味主义文学思潮的源头。而它的主要阵地,就是《语丝》。”[12]李良在《商业传媒语境与“语丝体”散文》一文关注到了“语丝体”散文在政治话语权力和商业传媒文化的双重挤压下,具备的文化休闲和娱乐功能的轻松化写作痕迹[13]。
此外,学者们还对语丝社的文学史地位加以考察,他们或从散文文体发展演进角度加以探讨,或侧重于分析《语丝》体现的现代性,还有的从文体学切入。相较于前一时期,此阶段的研究展现出了更为开阔的学术视野。
丁晓原指认《语丝》为现代散文文体自觉的代码,完整地建构了现代散文的格局[14]。论文追问了《语丝》的文体影响,尤其是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散文的衍变的分析有一定的学术价值。王嘉良研究了语丝文体对晚明小品的传承与流变,认为它们产生于相同或相近的历史文化背景,体裁、语体及风格等也有诸多类似[15]。黄旭虽然不是以《语丝》作为唯一的研究对象,但将其放在“现代杂文文章体式的生成与演进”这一更大的背景来论述[16]。
张黎敏从现代性意义下对《语丝》进行分析,认为《语丝》的诞生标志着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17]。李伟考察了《语丝》的现代性追求,认为《语丝》是《新青年》传统的真正继承者,它不仅仅继续发扬着民主与科学的精神,而且还全面开展着思想启蒙的工作。此外,标志着散文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型的完成[18]。从现代性加以论述很有启发意义,但对于材料的选择没能跳出前人研究的已有成果。
李良将现代中国“语丝体”散文纳入文体学视阈予以文化整合考察,打破既往偏于纯文本、纯社团流派或作家单向度研究的局限。他将“语丝体”散文的文体总体特征概括为“杂糅性、整合性与超越性的统一”,丰富了语丝体内涵。此外,他对“语丝体”散文的商业传媒语境问题、“语丝体”散文的雍容话语形态问题的发现,推进了《语丝》散文的微观研究。
上一时期中的作家研究主要是从史料整理角度对作家与《语丝》关系的浅层考察,作家也仅仅局限于鲁迅、周作人等在社团中发挥中流砥柱作用的重要作家。到了新世纪,作家研究呈现出了很多新变化。
第一,关注到《语丝》存在北京和上海的分期,不同时期语丝同人的贡献不同。如赵西芝的硕士论文《新文学思潮变迁下的上海期〈语丝〉研究》,站在《语丝》北京期和上海期比较的基础上,对上海期《语丝》作家群作了分析,并指出了商业性对周刊的渗透。
第二,作家研究范围扩大,不仅对相对外围的同人如川岛、周建人等加以关注,还发掘出了林语堂在《语丝》周刊的价值。
朱威的《语丝中不应被忽视的重要作家——川岛》一文,梳理了川岛与《语丝》之间的关系,认为川岛保持了新鲜的视角,维护了单纯的精神力量[19]。王一丽的《周建人与上海时期〈语丝〉周刊》,看到了周建人在上海时期对《语丝》周刊的鼎力支持,更是《语丝》“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的积极响应者,尤其关注社会妇女问题[20]。这两位学者的独特视点,帮助后人更完整地还原历史现场,但他们的研究主要是内容上的概括,川岛、周建人的个性特点和独特贡献的发掘还不够。
在林语堂研究上,杜玲对林语堂在《语丝》所发表的文章进行了文本细读,总结其在“语丝”时期的思想倾向为强烈的政治关怀、热心政治运动、鲜明的社会批判意识[21]。亓洁在《论林语堂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自由主义思想》中发现了林语堂在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由慷慨激昂的“语丝先锋”到远离政治的“幽默文人”、思想从“激进”至“保守”的变化,认为这是他在不同的社会现实、文化氛围内不断调整策略,对其自由主义个体身份的呵护与坚守[22]。张淑敏从林语堂“语丝社”时期散文的内容、文体、创作思想及其对后期散文创作的影响等方面进行深入剖析,突出林语堂“语丝社”时期散文创作的重要价值和意义,探讨了林语堂独特的文化品格[23]。
第三,对于鲁迅、周作人的研究也更为细致。或对周氏兄弟异同加以比较,如高会敏结合具体文本分析了他们的杂文,不是两者风格的泛泛而谈,而是同一类型加以细致比较:“在针砭时弊、关注弱者的真诚和行文不拘一格的共同基础上,形成了鲁迅‘深入直出’和周作人‘深入曲出’的不同文风”[24];或将周氏兄弟当作整体的研究对象,如刘忠将研究置于《语丝》、周氏兄弟、“语丝文体”这样一个三位一体、互动共生的更大的语境,寻绎其办刊方向、文体形成和周氏兄弟文风之间的内在关联[25]。
周作人研究是这一时期的学术热点,学者们没有受限于对周作人的政治及道德评价,而是能立足于他的文学创作实绩,进行中肯而客观的研究。王世炎在《周作人与〈语丝〉》中认为:“周作人在《语丝》上推行以五四时期的平民文学观为指导的以‘启蒙’推动‘文学’的办刊思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五四新文学传统;文学性是周作人和《语丝》的终极追求。”[26]王世炎对周作人与《语丝》的论述较全面,但面面俱到的后果便是在深度上还有待加强。康洁的硕士论文《周作人与〈语丝〉周刊》从周作人的思想状态、创作活动、编辑活动等加以展开,看到作为编辑的周作人兼容并包的办刊理念、“为人作嫁”、“琢璞为玉”的敬业精神、服务读者与崇尚文化的编者精神从《语丝》来考察周作人的精神品质,这一点是独具慧眼的,并且认为周作人与《语丝》周刊之关系是相互成就的;“他凌厉、纯粹、放逸的精神气质成为《语丝》周刊发展的不竭动力、精神支柱与活的灵魂,而《语丝》周刊作为一个文化平台,是其精神的归属地”[27]。李浩昌揭示了周作人散文创作的价值和意义,解读了周作人的文学理想——文学能真正地走向人,实现真正的“人的文学”[28]。但章节设置上还不够合理,第二章主要介绍《语丝》时期周作人的创作追求,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别就《语丝》中周作人的杂文、美文展开论述,逻辑上这两大部分间存在着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并不能构成章节上的并列。
在这一时期,《语丝》不再作为一种文学载体或者是文学发展的背景,这一媒介被当作直接影响文学发展的对象。《语丝》作为在当时产生极大影响的杂志,是现代传播媒体成就的体现,能给当代文艺出版提供诸多启发。作为语丝同人们表达思想的窗口,《语丝》也成为了语丝社历史贡献的见证。
第一,以杂志本身作为研究对象。余望以《语丝》为例,解读了同人杂志特点,如办刊宗旨与方针由同人们共同的意志决定、刊载内容上往往“百花齐放”、在办刊资金上多表现为集股制等[29]。颜浩以20世纪20年代北京的同人杂志《语丝》和北新书局为研究对象,揭示了民间化出版机构出现的必然性[30]。陈树萍以北新书局为研究对象,认为《语丝》的独立批判意识最具价值。陈离在《柔石与上海版〈语丝〉周刊》中认为柔石担任主编期间带上了其较为强烈的柔石的个人色彩,文学性进一步增强。由于杂志过去惯例的影响,也保持了对学术性的关注[31]。余望写有《从〈语丝〉到〈骆驼草〉——周作人编辑行为与创作互动关系研究》一文,切入点新颖,但还是以创作评析为主,对编辑行为缺少分析。相较而言,赵林的研究更具针对性,对《语丝》栏目设计、稿件篇幅长短等的分析能通过回到文学现场,增强论文说服力[32]。
第二,从传媒角度探讨杂志特色。储欢分析了《语丝》周刊成就的取得离不开良好的出版策略,包括准确的期刊定位,出色的编辑和撰稿人,以及合理的经营管理[33]。赵林探讨《语丝》周刊作为一份现代传播媒体的发展历程、本体色彩以及如何进行文化生产、传播和消费,在历时比较和共时比较中考察《语丝》周刊的个性特色[34]。袁慎浩分北京及上海时期对鲁迅与《语丝》的关系加以考察,体现了该学者把握梳理史实、还原文学现场的能力。借助现代传播媒介这一新视角,对鲁迅办刊方针、编辑出版理念和美学价值追求加以评价,并能联系实际,对大众传播时代精英媒体发展有借鉴意义[35]。
第三,借助杂志研究作家。陈怀琦对《语丝》杂志的研究,是为研究语丝社内部与外部的“人”与“事”服务[36]。李彦玉由《语丝》兴衰看鲁迅与周作人文学思想观的联盟与分裂,分裂主要表现为不同的文学观念:鲁迅重文学的社会功用,周作人强调个人本位主义的文学观[37]。闫东艳在《从〈语丝〉和〈骆驼草〉看周作人编辑思想的变化》中,将语丝的编辑思想:凌厉尖锐、爱憎分明与骆驼草的编辑思想:颓然消沉、寡淡乏味加以对比,从编辑思想转变窥见周作人的世界观、人生观的改变[38]。安文军针对史螾在《记语丝社》中的说法提出反对意见,认为鲁迅编辑《语丝》后,语丝的固有精神不仅没有消失,而且在较长的时间里得到了承继[39]。同是分析同人间的离散,此文不是大而化之地粗线条勾勒,而是重点以刘半农、江绍原为例加以考察,对同人群既有点的描绘,又有面的概括。张杨认为《语丝》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同人们的喜悦与哀愁,痛苦与思索,也记录着在五四即将结束,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时,同人内心的焦虑以及他们对人生和自我的思考[40]。借助《语丝》这一窗口,作家研究也变得更为具体和生动,并在深度上有所开掘。
此外,在语丝社研究中出现了很多新角度,虽然没有受到普遍关注而形成学术热点,同样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首先是对《语丝》的民俗研究。陈树萍认为《语丝》对“民间”的找寻不仅体现在《语丝》上发表有关民间文学的文章,还表现于民歌、民间故事传说的收集,以及周作人、江绍原开展的民俗研究[41]。姬蕾归纳了《语丝》中的民俗学研究的独特性:内容上的反封建性、趣味性及客观性。并从周作人的历史循环论、人性观等方面对其在民俗学研究兴趣上追本溯源[42]。
其次,刘人锋分别探讨了北京与上海时期的《语丝》中的女性创作,考察了《语丝》中的女性创作实绩及历史意义,并对两个时期的差异及原因进行分析。从女性创作这一视角切入很新颖,但是探讨中历史感和纵深感不强。
最后,有的研究者不仅仅局限于《语丝》,还将视野投向了同一时期的其他社团及刊物。傅国涌认为《语丝》和《现代评论》代表了波澜壮阔的“五四”退潮之后两种不同的精神路向和价值选择,前者更富有文人气质、感情色彩,孜孜于“私见”“私论”;后者更具理性倾向、研究趣味,以“公共论坛”自任[43]。薛寅寅对1920年代中期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论争话语展开了研究,郭美容在《〈语丝〉与1920年代社会文化思潮论争》中语丝社与“现代评论派”、后“甲寅派”的论争,他们的观点与李良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呼应。李良在《论“语丝体”散文的社群生态语境》中认为:“把‘语丝体’散文作为研究对象,仅从社团流派的角度有狭隘单薄之嫌。‘语丝体’散文因为其创作群体的历史生成、存在生态、结构特质及文学行为的承传衍变等方面的复杂性及其呈现出的文体丰富性,从‘文学社群’的方法立场给予寻绎和归纳可以获得更大的阐释可能。”[44]他对于集体与个人、社群与自我、社群主义与自由主义关系的回答,给了后来的研究者诸多启发。
综合来看,21世纪初至今的语丝社研究,相较于上一时期有了更为宽广的视阈,从民俗学、传播学、文体学等诸多角度切入,展现出了更为明显的历史视野,为语丝社在历史坐标中加以定位。语丝文体和作家研究实现了对上一时期研究对象的拓展,很多问题的论述也不再是停留在表面的泛泛而谈,而是进行更细致的文本分析、更准确地还原历史现场。杂志研究则使作为背景和载体的媒介成为研究对象之一,更是将研究拓展至了文化的层面。
检视语丝社的研究成果,我们欣喜地发现于各方面均有不小的收获。在总结成果的基础上,仍存在着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总的来说,语丝社研究在以下几个方面仍有开拓的空间。
如何对社团和流派两个概念加以区分,一直饱受学术界关注。很多学者在编写文学史类书籍时常将社团与流派并置起来,将两者混为一谈。具体到语丝社上,也存在“语丝派”的命名,甚至在很多文学流派研究的书籍中也能看到语丝社的身影。社团与流派是两个相似但不同的概念,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文学社团是文人的集合体,文学流派是风格的集合体”[45]。“前者研究的是社团的兴衰聚散,重点在人事;后者研究的是创作风格的流变,重点在创作。”[46]但在语丝社研究中,常常是两者混杂起来,或者是冠以社团之名而进行流派研究。语丝社作为一个个案,完全可以成为研究社团和流派的窗口。
文学史是一条延绵不绝的河流,一种文学现象都与其之前的传统有着或显或隐的联系,并可能对之后的文学发展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语丝体散文对“五四”时期随感录散文的继承受到的关注较多,对于有的学者所提出的将其上溯至晚明小品文的说法,仍然缺乏学界的回应和讨论。语丝体散文对论语派散文的影响也得到了关注,而作为一种标志着散文文体逐步走向成熟的文体,在更辽远的时空,乃至于当代散文,是否也有其历史的回响?
对于语丝社同人的研究,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受到了较多关注,也有少数研究者看到了川岛、周建人对语丝社的独特贡献,但多停留在浅层次的创作内容的介绍。语丝社作为一个社团,在20世纪20年代的文坛能产生一定影响,离不开同人们的加盟,如作为《语丝》周刊的筹办者以及社团命名的提出者,同时也是《语丝》16位“长期撰稿人”之一的钱玄同,他的贡献也同样值得研究。其他作家诸如刘半农、废名、顾颉刚、江绍原、俞平伯等,很多作品也都在《语丝》刊出,他们的创作以及与其他同人的关系也可以成为语丝社研究的对象。除了有作家身份的同人,语丝的兴盛还离不开作为编辑家和出版家的其他同人,如孙伏园、李小峰等。学界长期以来对这些同人们的忽视,是对语丝社历史的某种遮蔽。
社团研究重点在“人事关系”,包括社团成员之间的关系,社团与社团之间的关系,社团与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的关系,再进而把握一个文学社团发生,发展、演变以至衰亡的来龙去脉[47]。语丝社不是孤立地存在于历史长河之中,其产生、兴盛和衰亡都离不开一定的政治文化环境。这个语境的构成要素既有语丝同人所创办的其他社团及杂志,如在时间上与语丝社并存、以鲁迅为主导的莽原社和狂飙社,还有与语丝社有过论争的“现代评论派”、后“甲寅派”等,正是它们相互之间的多元共生、相互渗透,才为文学生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创造了可能。以《莽原》为例,其创刊与语丝初刊时间相差不过半年。鲁迅对《莽原》的主持,离不开他对语丝“反抗精神有疲劳的颜色”的不满,出于他重新开辟一个文学阵地、培养更具破坏力与反抗精神的青年的意图,这亦是鲁迅在《语丝》中发言权和影响力的反映。因而,把握好文学社团与各种文学流派及文学思潮之间的关系,以及与其他文学社团的交叉和纠结关系,能更全面地反映历史原貌,且方便我们从侧面对语丝社加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