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借作家采风之便,我从贵州到四川,从江苏到河南,从安徽到新疆,几乎走遍了全国有名的酒厂。至于都去过哪些酒厂,为避免自炫,也避免让天下的酒鬼们眼馋,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去过这么多酒厂,我最想去的酒厂却没有去过。我最想去哪家酒厂呢?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厂。也可以说,去汾酒厂看看,是我由来已久的愿望,这个愿望迟迟未能實现。有时我不免对汾酒厂心生小小的埋怨,觉得汾酒厂过于低调,甚至有些保守,不会利用作家手中的笔为汾酒作宣传。
至于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持久而固执的愿望,还得从我第一次喝酒说起。我第一次喝酒是1958年的大年三十,那年我刚满七周岁。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尝过酒是什么滋味。记得过年时,祖父和父亲虽说同意让我和他们一起坐桌吃饭,但没有酒喝。我父亲走南闯北多年,有些馋酒,也喝不到酒。这说明,因为家家都很穷,想喝点酒是很难的。到了大跃进那年,村里成立了大食堂,说是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才由我父亲和一个堂爷酿了酒。那天中午,父亲和当队长的堂叔一边喝酒,一边划拳,把气氛搞得很是热烈。很多人过去围观,我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堂叔注意到了我的表情,问我是不是想把酒尝一下。见我没有拒绝,堂叔就拿起一小酒盅酒给我喝。我一尝热辣辣的,跟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一点儿都不甜。少年的味觉是敏锐的,也是有记忆的,加上这是生来第一次喝酒,我一下子就把这种酒的味道记住了。我父亲1960年去世后,堂爷和堂叔们过年走老亲,只能带上我,让我代替我父亲走亲戚。有一家老亲戚家境好一些,我们每年去,那个我叫他表爷的老人都会给我们筛一瓦壶酒喝。我一喝就喝出来了,表爷家的酒,跟我第一次喝的酒味道是一样的。是什么味道呢?我说不清。味道是用来尝的,不是用来说的,味道总是很难说清。至于是什么香型,我更是说不清,那时我还不知道中国的白酒分多种香型。香型是比较出来的,我只喝过我们河南老家的一种自酿的酒,没有任何比较,哪里知道什么香型不香型呢!
我19岁走出家门,参加了工作,27岁那年调到北京,也开始走南闯北,才喝到了山南海北多种多样的酒。当我喝到汾酒时,我嘴里一碰,胃里一碰,心里一碰,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我从小喝过的老家的那种酒的味道嘛!原来这种酒的香型叫清香型。我这样说,不是故意拿我们老家烧制的酒与汾酒攀高,不管是原料、工艺、清度、香度等各个方面,我们那里小打小闹熬出来的酒,都不能与闻名遐迩的汾酒同日而语。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只要一喝到汾酒,我就想起了家乡的味道,想起家乡的田陌、河流、秋天飘飞的芦花,和冬季茫茫的大雪,甚至想起了爱酒的父亲。我走神儿,我动情,我眼湿。从这个意义上说,喝汾酒唤起的是我的乡愁啊!
我喜欢上了汾酒,或者说对汾酒有所偏爱。朋友们聚会,只要有汾酒,我就不选别的酒,只选汾酒。一次到一个朋友家喝酒,人多,酒也有好多种。我看到其中有一坛老白汾,我说我就喝老白汾,不再换酒。朋友照顾我的选择,不让别人喝老白汾。结果怎么样,那天我一个人把一坛子一斤装的老白汾都干掉了。印象中,那是我喝酒惟一精确量化的一次,也是喝得最多的一次。
我惦着去汾酒厂,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是文化的原因,文学的原因,诗的原因。这个原因相当厉害,因为它是精神性的,心灵性的,灵魂性的,要比酒的物质性厉害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什么原因如此厉害呢?那就是唐代杰出诗人杜牧所作的《清明》。早在一千多年前,杜牧就借牧童之口,为我们去哪里饮酒指明了方向,那就是山西的杏花村。牧童是“牧”,杜牧也是“牧”,二“牧”合一,牧童的意思无疑就是杜牧的意思。我理解,这个牧不是牧羊,不是牧牛,而是牧酒。年年清明,岁岁清明,每到清明节,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吟诵《清明》诗,同时,我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杏花村里的汾酒。
我已年近古稀,难道这一辈子真的没有去汾酒厂的机会了吗?老天不负有愿人,好了,机会来了。2019年7月17日,在《小说选刊》杂志社所组织的“文学名家看汾酒”活动中,我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中国“第一村”,杏花村;看到了中国历史最悠久的酒厂,汾酒厂。经过实地踏看了新酒城、老酒厂、汾酒博物馆,品尝了刚从蒸馏锅里流出来的热酒,感受当然很多。汾酒被称为“清香之祖,国酒之源、白酒之魂、文化之品”,每种说法背后都有着强有力的支撑,我就不再一一备述。我只想说两点,这两点是我去汾酒厂看过之后刚刚领略到的。第一点,在汾酒诞生之前,中国没有蒸馏酒,没有清酒,只有稠酒,浊酒,像我们现在还在喝的醪糟汁子一样。所谓筛酒,并不是我们后来理解的把酒烫一烫,而是利用布或其它有过滤功能的东西,把酒糟和别的杂质筛除,是真正意义上的筛酒。是汾酒作坊的先人们,率先发明了用蒸馏法酿酒的技术,使黏稠混浊的酒变成了清酒。清酒无色,透明,一清到底,连一点杂质都没有,比任何清水都要清。别看酒看起来清亮无比,深厚绵长的醇香却尽在其中,喝起来很香,很令人陶醉。这大约就是清香型的来历。汾酒在古代叫汾清,也证实着是汾酒开创了中国白酒“激浊扬清”的新纪元。现在能喝到如此清澈的白酒,举起杯来,我们首先应该念汾酒的好。第二点,汾酒的突出特点是,千百年来,汾酒一直沿用地缸发酵。我在老酒厂看到,不仅酿酒作坊里有地缸,院子里有地缸,连老板和账房先生的屋里都埋有地缸,地缸似乎无处不在。别的酒厂大多使用泥池发酵,而汾酒厂保持传统工艺,一直采用地缸发酵。我注意到,汾酒厂使用的地缸是一样的,大小一样,容积一样,连外观都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不管酒厂的规模一再扩大,酒的产量一再提高,地缸发酵的工艺一直没有变。这像中国的汉字一样,一旦生成,就世世代代使用下去。地缸发酵的好处在于它的封闭性和洁净性,所以,汾酒也被称为世界上最干净的酒。
我也喝过外国的一些洋酒,可能是口舌和胃的记忆中没有洋酒的位置,尽管有的洋酒被说得七个八个,这好那好,价位也很高,我就是喝不出好来。应当承认,外国的啤酒和葡萄酒味道还可以,白酒真的不行。我个人认为,全世界最好的白酒在中国,而中国最好的白酒在杏花村。我这样说,有替汾酒招徕之嫌,但我说的是心里话,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既然已经去了汾酒厂,既然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以后别的酒厂就不必再去了,就此打住。
2019年7月30日至31日于怀柔翰高文创园
【作者简介】刘庆邦,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著有长短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四届老舍文学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重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