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丹的颜色

2020-03-16 03:32薛超伟
山西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香雪

结束一天工作,我走出大楼,下最后三級台阶时,纵身一跳,这样新染不久的蓝色短发就会蹦起来。我经常会做类似一些小动作,让自己高兴一点。我喜欢现在的发色,跟任何季节都不搭。接下来的晚饭时间要赴一场约会。下午的时候有陌生电话打来,打了两次,第二次我接了,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南方口音,自称阿络,说是我小学同学,现在他在沈阳,青年公园这边,想跟我见一面。他叫我小满。我当然记得阿络,记忆中那个娇贵的小男孩,三年级的时候转学到班上,读了半年就回福建了。我们曾经很要好。现在他突然出现,老实说,我没感觉开心,甚至有些负担。

我选了一家土菜馆,家常一点,不会那么拘谨,离青年公园不远,他应该很快到。记得最后一次见阿络时,我跟他吃了同一根冰棍,互相也不嫌弃,大概冬天舔冰棍,口水迅速结冰,变成了冰棍的一部分,感觉就不埋汰了。那天没什么特别,我好像做了个下腰的动作,并扶着他让他来了一遍,叮嘱他回去后好好学下腰。现在想来好笑,莫名其妙的告别仪式。他回闽南后,我难过了有半个学期吧。之后就好了。现在他又冒出来了。凭什么他可以突然离开,又突然冒出来?也许他根本不是阿络,是个骗子。骗子我倒不怕,我采访的那些搞音乐的年轻人中就有一部分是骗子,什么作品都没有,就光有个姿态。

一个男人出现在我视野里,他背着包急急忙忙走,在店外站住了,他看上去很瘦,牛仔裤像旗子一样挂在腿上,他抬头确认门上的招牌,随即走进店门,四处张望。我朝他招手,他快步走来。我说,阿络?他点点头,双手虚抬了一下,似乎想要拥抱我,我没动。他坐下来,看了我一会儿,有点戏剧性地叹了口气,说,好多年了,小满。我礼貌笑笑。他戴着近视眼镜,两颊深陷,脸上没什么油光,看着无害。在他身上看不出阿络小时候的样子,但我知道确实是他,他小时候就爱这样直勾勾看我,我耍个单杠,他都崇拜地看着我。

我问他来沈阳做什么,他说来办件事,顺便来找我。问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他说去了一趟以前的小学校,去校办翻毕业生名录,找到我家电话,我妈给了他手机号码。我说,听起来挺合理,但构不成理由。就好像我对一只企鹅说,我来南极听冰川破裂的声音,顺便来看你,我从洛克罗伊港一路走来,沿途向很多只企鹅打听,总算找到了你。如果你是那只企鹅的话,你会怎么想?他愣怔着看我。我说,开个玩笑,别紧张。他表情松弛下来,说,我会觉得,跟我对话的这只企鹅疯了,以为自己是人类。他接得不错,但作为一个笑话,已经错过了节点。

我不跟他对视,看向窗户。店内灯光明亮,玻璃变成了镜子,我眼角瞥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我用指甲弹了下杯子,叮,她消失了。阿络似乎注意到我的举动,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

服务员过来,上了一盘大拉皮,之后是剁椒鱼,锅包肉,熘三样。我们吃着,聊起各自的工作,他说自己是写故事的。我说,你居然成作家啦?他突然有点慌张,开始认真解释自己的工作,他说方便理解的话,可以称为作家,实际上不算,什么都写,写过剧本、小说,也帮人代笔,比如哪个老板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部非写不可的书,就理出个框架找人写传记,这么回事。我点点头,问他这趟过来有到哪里逛逛吗。他说没有,随即又解释,是在路上走了很久,但是没有逛,逛是需要闲心的,他在找一座桥。我问什么桥。他说,合适的桥。我一时语塞,他是我讨厌的那类受访者,故作姿态,但谈话还是要继续。我说,你来的时间不对,冬天这里蛮好玩的,可以在冰冻的河面上滑冰,也可以找个雪坡,一群人坐在大轮胎上转下来。他说,我知道,我们那时去过几回青年公园,坐在小板凳上,拿两根杆子在冰湖上滑,很欢快。我说,爬犁。他点头,爬犁。我说,还有冰陀螺。他说,对,我们那时也玩过,陀螺在你手下简直是个永动机,但绳子换到我手上就不灵了。他顾自笑起来。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我。他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但我不想这么近。

我说,喝点儿?不等他回应,我叫服务员拿来两瓶老雪花,给彼此倒上,干了一杯,我哈口气,又吹一下刘海,感觉舒畅了些。我说,作家,能讲个故事来听吗?他这回挺干脆,说好啊,端着酒杯静默了一阵,他说,有个男孩为了看雪,冬天里来到很北的地方,这里随便一个小山坡就是一座雪山。他在傍晚的时候爬坡,半道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圆滚滚的,但脸色苍白,太阳一照,整张脸近乎透明。女孩一见他就笑。他也笑,觉得女孩似曾相识。他们结伴上山。他说起小时候,冬天妈妈怕他冻着,给他穿上秋衣,接着是三件毛衣,然后是棉服,他虚胖地来到学校,打闹时被小伙伴一推,摔倒了,就爬不起来了。女孩听了哈哈笑,模仿他小时候的样子,顺势往雪地一倒,她便嵌在雪里。他伸手拉起女孩。雪地上有一个她的形状。他说,这是你的模子。他们登上山顶,天色暗下来,有月亮升起。女孩用手指戳着月亮,说雪是毛茸茸的,月亮是毛茸茸的。他觉得女孩也是毛茸茸的。下山路上仓皇又惊险,每一块台阶都是冰雪覆盖,他拉着女孩,连跑带滑,两人又喊又笑。在一个长长的陡坡女孩甩开他的手,坚持要自己挑战一下。女孩虽然这么说,还是挺害怕,整个人躺下来,然后一路尖叫着往下滑。女孩最后在斜坡的拐角消失了,连同她的尖叫也消失了。他连忙跑下去看,看到女孩散落在雪地里,不再圆滚滚。他呆立了半天,山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捧了一些雪,覆盖女孩七零八落的身体,独自下山了。

讲完,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刚才的一杯还没喝完。他真的会讲故事,几句话将人带进另外的情绪里,我不觉得他讨厌了。我笑说,跟雪人姑娘游山,挺好的小故事。他说,你也讲一个。我说,我又不是作家。他说,你讲,你小时候就喜欢讲故事。我想了想,说,行。我想想,嗯,前几年吧,我跟两个女孩合租,两室一厅,她俩住一间,对,她们是恋人关系。这没什么,但住着住着问题来了,其中一个室友跟前任没分干净,有一天前任找上门吵架,还带了个男人,可能是想充当打手吧。三个女人吵架,而且吵着吵着不分阵营了,那对情侣也互相撕扯,整个屋子都是刺耳的声音。我站旁边,想劝架都上不了手,那个打手也抱着双臂看。我跟打手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就这样,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跟他变成一伙的了。我说,我房间里有黑胶唱机,要不要来听?他说好。进了房间,关上门我就后悔了,我何苦把一个陌生男人请进房间听什么音乐?但我还是打开了唱机。我房间就一把椅子,上面扔满了衣服,也不好让他坐在床上,我俩呆立着,音乐偏偏又舒缓,气氛尴尬。这时他突然盘腿坐在了地上,说,在这个位置听音乐比较好,房间里暖气向上流,冷暖不均匀的空气里,声音会向下传播,坐在地板上更容易感觉到那种律动。我也跟着坐在地上,竖起耳朵,但音乐听起来没什么不一样,问他讲的是真的吗。他说,假的。我忍不住笑了。就是这么个事,很简单,他不久就成了我男朋友。

阿络说,这故事还挺有技巧。我说,有吗,是真实的事。他说,真实故事,也需要讲述的技巧。一上来就抛出同性恋爱,紧接着是三角恋,可是故事最终落在了别的地方。我笑说,是吗。他说,跟他还在一起吗?我顿了一秒,点点头。他说,你现在过得挺好,我放心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接话。他说,你从小就特别,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情景。那天放学,校门口有小贩在卖蚕宝宝,围着一大堆小孩,我也买了一只,托在桑叶上,转身就看见了你,你背着书包摇头晃脑地走。那时我刚转学过来,没什么朋友,就上去跟你套近乎,我摊开手给你看蚕宝宝。你一下就笑了,很喜欢的样子,我说你也养啊,这只送你,我再去买一只。你脸色突然就阴下来,你记得你说了一句什么吗,你说,有啥好养的,我自己就是蚕宝宝。我被你说愣了,跟着你走了一路。你说只要你想,你可以是任何东西,你也拥有任何东西。你把手挥起来,说那棵树,那几朵云,都是你的,你不需要把它们领回家,在外面放养就好。后来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放学后你会先送我走到我爸在的批发商城,然后自己再多走一些路回家。你还帮我背书包,背着两个书包在路上走,我说哪有女孩帮男孩背书包的,你说我比女孩子柔弱。

我说,哈哈,还有这样的事吗,我忘了,我擅长把羞耻的事忘掉。我得跟你道歉,你这么记挂我,我,怎么说呢,心里没有你那么强烈吧。他说,时间太久了,其实我也只是轻轻地记着。年初我爸突然从衣柜底部翻出一个存折,是那几年在沈阳做批发时存的,上面还有五百块。他打电话给我,聊起沈阳的往事,他挺怀念的。他还跟我说起你,说,那个和你一起玩的小姑娘呀,后来常来店里打听你,我说阿络不在这了,回老家念书了。她也不马上离开,老成地跟我聊几句,再慢慢走远。她隔一阵还会来一趟,还是那句,叔叔,阿络在吗?我问我爸,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他说,没什么好讲的。我说,现在怎么好讲了。他说,隔了十几年,就有点意思了。

我听得认真,有些动容,他讲述的那个小女孩,跟记忆中的我自己有些不一样。我喜欢她,又同情她。这不是自怜。我说,后来怎么没有联系了,写信也好啊。他说,我写过一些信的,三年级的时候开始用上了圆珠笔,觉得自己长大了,有模有样的给你写信,我当时怀疑八毛的邮票是不是真的能寄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总是贴两个六毛的。我说,我没收到,如果是信件,我肯定会保留下来。他点点头。他不说话的时候,视线就歇在我身上。这已经不是那时小阿络的崇拜眼神。他没讲清楚这趟旅程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無非那几个原因,有钱有闲了,精神空虚了,或者生活有什么变故。无论哪一种,都挺恶俗。但我还有另外的猜测。

我说,失陪一下。我起身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蓬松的蓝色头发,像个小姑娘,但我知道,年岁跟苔藓一样,在无察觉的地方暗自滋生。我洗了把脸,从包里掏口红补妆。女孩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我用小指理了下头发,她消失了。

那时,女孩总是一个人上学放学,我见过她很多次,她头发乱,校服也脏,但她还是可爱的,在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傻笑。她多动,有时在树边站一会儿,摸一摸树皮,不知看上面的纹路还是虫子,在桥边栏杆上扒一会儿,探出脑袋。有一天我过去跟她打招呼,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歪着脑袋,自己的名字似乎还得想一想,她说,我叫姚可心。我知道姚可心这个人,学校里一个好看的女孩子,汇报演出的时候上台跳过舞。我说,你就是那个跳舞的姚可心?她说是。我立刻揭穿了她,我嘲笑她嫉妒别人。她说,没有,我今天就是姚可心。我说,今天?那明天呢。她说,不知道,我妈说,明天的事,明天再想。我说,你这人真好笑。我又说,也挺好玩的。

她叫陈香雪。那个我是任何人,我拥有任何东西的游戏,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有一段时间我俩经常一起玩,后来,我跟她疏远了,选择了另外的朋友,她们人更多,也更正常。也许曾有一天,陈香雪走在路上,遇到了刚买到蚕宝宝的阿络,阿络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小满。

回到座位,我看到他正在对付剩下的那点酒。有些人不会喝酒,但也不愿浪费。他一瓶就喝得脸色发红,眼镜后面的双眼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显得明亮。见我落座,他仍看着我,也许是透过我看另外的人,我不知道。

他远道而来,身上带着谜语,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我该跟他说实话的,我该说我过得并不好,恋爱失败,跟家人关系紧张,没有朋友,生活一塌糊涂。但我不想打破他的那份期待。身边一些人总觉得我潇洒,我剪发,染发,也是为了加深他们的这种误解,又会因此感到孤独。那个骗我声音向下传播的男人,后来也从不同的地方发送声音给我,带来一点安慰。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找一个工作,攒一笔钱,又到下一个地方。他说他也希望有一段稳定的关系,但两人不必在同一个地方,只需要保持一种隐秘的连接,这种关系会更长远。他曾经到伦敦去,跑到格林尼治天文台,发语音消息给我:你听,这是本初子午线的风声。我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跟普通的风声没有不一样,但我知道,以后听不到比这更好的情话了。那天我回复他:我们结束吧。

饭点快过了,店里反而更热闹,人们喝着啤酒,用咳痰的音量说话,酒精让听力下降,他们总怕自己讲得太小声。借着周围人声的掩护,我说,其实你那个雪人姑娘的故事,也可以理解成一个鬼故事,对不对?他一愣,说,是吧。我说,你们闽南那边有很多灵异的事情吧,你信这些吗?他说,信一点。我说,我经常做噩梦,也可能不是噩梦,我半夜醒来,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人坐在我的窗台上。她是我儿时的一个朋友,很要好的。他说,爱你的人无论变成什么样,都不会伤害你的。我说,我也这么调节自己,但有时还是会不舒服。我跟他讲起陈香雪。

陈香雪古怪,周围人取笑她,也害怕她。那时她的玩伴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不是我多善良,我只是觉得,跟她一起玩挺酷的。她说她喜欢南方,总有一天要去南方看一看。我问为什么。她说她的爸爸跟一个南方女人跑了。我说,那你不应该讨厌南方吗?她说,对哦。算了,还是喜欢吧,讨厌很累的。

有天放学走在路上,我俩发现了一只黑色小奶狗,它一条后腿被车轧断了,伏在路肩下细声哀号,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腿。陈香雪拉我走,我说,救救它吧。她说,那你带回家,你爸妈会帮它的。我俯身看它,它脑袋圆圆的,眼泪汪汪,它有一半是可爱的,有一半让我恶心。我犹豫着,盯着它,等着时间过去,也不知希望发生什么。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陈香雪说,算了,我来吧。她从路边小店借了个纸箱,把小狗放进去,她跟我告别,抱着狗往她家走。我安下心来。第二天到学校,我问她狗怎么样了。她说情况不错,她妈妈认识兽医站的人,把它抱去做了截肢,虽然手术有点粗暴,但小狗活下来了,取了名字叫煤球,是个男生。陈香雪每天跟我讲煤球的事,她说它一天天在变好,换纱布了,拆线了,会在家里匍匐前进了,长大了,三条腿走得挺欢。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要去看煤球,陈香雪拒绝了我,说家里太小了。我非看不可,她回家时我偷偷跟在她身后。她家在偏僻的胡同里,七拐八拐,全都是低矮平房,门前建筑废料和雪块堆在一起,不分彼此。陈香雪推开一扇屋门的时候,我从身后窜出来,吓她一跳。我跟着她进到屋里,她家里一片黑,好像没有窗户,应该不至于,我记不清了。屋里没有椅子,她妈妈坐在床上折鞭炮,五根小鞭炮包在一张红纸里,拿有图案的贴纸封上。阿姨给我一些散装的鞭炮,说,小娃娃去门口玩,玩一会儿就早点回家,屋里头乱,不招待了啊。我和陈香雪走到屋外,她拿走我手里的小鞭炮,揣进兜里,说,没什么好玩的,这些包一包,还能卖两毛钱。我说想看看煤球。她指着旁边黑色的雪堆,告诉我煤球死了,带回它的第一天,她用一块砖头把它砸死了,埋在雪堆里。我呆住了,回过神来,质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陈香雪说,我们是小孩,有什么能力照顾小猫小狗呢。我说,那你也不能打死它。她说,煤球活着时很痛苦,死了,才有更好的生活,你来这之前,煤球一直也好好的,不是吗?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她有病,转身往家跑。后来她找过我几次,我没理她。她又一个人玩了,我常看见她自己跟自己说话。

就是这么个人,在五年级的时候,突然死了,在南运河的一座桥下被人发现,是溺死的,漂在水上,被桥墩拦住了。死因不明。我没有打听她的消息,但消息自动进到我耳朵里。那些小孩跑来问我,说你跟陈香雪不是很要好吗,陈香雪怎么回事。他们七嘴八舌,我没有迁怒他们,我有什么资格呢?我只是躲。之后她就时常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或者说,她在我眼角的余光里,我用正眼看她或者做一些别的小动作,她就消失了。她没跟我说过话,我也没问过她。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我讲完,他叹了口气。我说,你认识她吗?他摇摇头。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应该没有骗我,也没必要骗我。但我特别希望,他记忆中的女孩就是陈香雪。她做那个游戏,说自己叫小满,这成为两人的秘密称呼。多年后,他来到年少时的学校,翻开毕业生名录,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她依然在那里。

大厅里只剩下几桌人了。他看了眼时间,我也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

他说,我最后一次跟女朋友在一块,也是在这样的饭店。只是我跟她吃的是地锅鸡,你能想象吗,分手饭吃的是地锅鸡。那是一家新店,我跟她约定,下馆子只吃没吃过的店,除非前一家特别好吃。地锅鸡端上来了,我们吃着,给出各自的评分,讲着告别的话,互相祝福。我们一边吃,一边哭。

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相处得很好。她白天上班,晚上坐在我身边,陪着我坐一个小时,看我的文章,念出来,念到我自己身上起鸡皮疙瘩,我就会改掉那部分。有时候她会嗑瓜子,在我身边咔嚓咔嚓,我也抓一把吃,她克扣我的粮食,跟我说,一颗瓜子,写一行。

有一次她看完我的小说,突然说,你为什么不写我的事呢。我说,你的事?她说,你的笔下从来没有小孩,结了婚的人,也沒有小孩。你在意的,对不对。

她在沈阳读的大学,大学期间做过一次人流手术。在确认关系之前,她就跟我讲过了。我明确跟她表示,我不在乎她过去的事。然而她走不出来。在路上看见婴儿被抱在怀里,她就会定定地看一会儿。月经来迟了一天,她就立刻用测试纸,她囤了一抽屉的测试纸。渐渐的,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坐着躺着不动的时候,她总问,是不是地震了。我留意了下,发现是她自己总不自觉地摇晃几下。我陪她去医院做了很多检查,没有问题。我带她去山里找一个有名的神婆。神婆说她是婴灵附体,有化解方法,去落胎的城市找一座桥,在桥下的河滩上烧黄纸,念经,超度亡灵。

我回家收拾行李,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去找桥。她突然变得歇斯底里,问,这算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这算什么?我抱住她,我说咱试试,好吗?她拼命摇头,说你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我一直安抚,她才稍微冷静下来。她怕我一个人偷偷跑沈阳去,请假在家守着我。

她吃了一段时间的抗焦虑药。有一天她宣布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不需要我担心了。但是她想跟我分开。她说,你很好,是我的问题。我说,既然我好,那就不要分开。她摇摇头,说,我怕你以后不再喜欢我的时候,却因为必须遵守某种道德,坚持跟我在一起。我更怕你现在已经这么做了。我坚决否认,她不相信。我们谈了很多天,我试图说服她,但最后,我被她说服了。她没有特别的理由说动我,只是我疲倦了。

阿络讲完,我握住他的手,用拇指抚了抚他的手背。我们互相说一些安慰的话。服务员过来,提醒我们要不要加菜,厨师下班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服务员过来,说店要打烊了。

我们走出店门,初夏的夜还有些凉。我走在他边上,时不时看一眼这位暂时的挚友。几个小时前,我还讨厌他来着。我们走了一段路,不知道哪里传来花香。我们同时吸了吸鼻子,一起笑了。我说是渥丹的香味。他说,白天我也走过这段路,怎么没闻到。我说,白天太吵了,盖住了。他说,你这说法好,我会记住的。我说,是吧,我也挺有才华的。他笑了笑,很短促。他说,你知道气味记忆法吗。我说,是什么?他说,以后我闻到渥丹的香味,就会想起这个夜晚。我说,那我知道,我也会用音乐来记忆一些东西。他说,我是说,我想念你。我看向路边,说,存折有带来吗?他说,存折?我说,你爸在沈阳做批发时的存折,还有五百块钱。他说,啊,忘了。我们又笑。之后没话了。我们在十字路口停下来,我想抱抱他,没动。他伸出手,跟我握了握,过于郑重。我说,你住哪。他指了个方向,说挺近。我说,那我往这边走了。他说,等一下。我看着他,等他说。他就那么停了几秒,像静物。然后他说,渥丹是什么颜色的?夜里看不清。我说,留个悬念,你白天过来看吧,挺好看的。我们挥挥手。我也想问个问题,来延迟告别,但我想不出来。我们又挥手,转过身去。

我走得很快,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路上有人骑着单车,飞速从我身边掠过。我听到骑车人的歌声,他很快乐,或者希望自己很快乐。我走过一座桥,南运河上有很多桥,可能每条河上都有很多桥。走下桥,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今晚刚见面的时候,他似乎说自己要找一座桥。他前女友痊愈了,离开他也很久了,他为什么还要找桥呢?联想到晚上他的眼神,他的那些话,我担心他做傻事。

我沿着河往回走,他可能在沿途的某座桥上。我边走边拨他的手机号码,一直响铃,他一直没接。我开始跑,一口气跑了三座桥,没看到他。我跑不动了,走到桥上,靠在栏杆上,茫然无措。夜晚的河水是黑色的,以前一直让我害怕,这些年桥上都装饰了灯光,好了一些。隐隐约约,眼角闪动着异样的光,我转头看,看到他了。他下到了河滩上,蹲在水边,面前是一团火焰。他在烧纸,嘴里念着经咒。他用身体挡住了风,黄纸和纸灰还是飞出去一些。河面上仿佛有什么金色的生命在飞翔。我不知道他在为谁超度,是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还是别的人。我走下桥,没有走近,怕打扰他,在不远处望着那团火焰。我闭上眼睛,为死者祈祷,为生者祈祷。

【作者简介】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现居杭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于 《上海文学》 《青年文学》 《特区文学》 等刊物。

[编后记]   本期“步履”栏目的作者是薛超伟,他带来短篇小说《渥丹的颜色》。主人公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自称是小学同学阿洛,他回忆起一些和“我”有关的事,但他描述的回忆里的女孩,仿佛是另外一个人。这使“我”回想起一个叫陈香雪的古怪女孩,喜欢玩一个叫作“我是任何人”的游戏,经常扮演不同的人,想象自己拥有一切。阿洛描述的那个人究竟是“我”,还是扮演成“我”的陈香雪,难道是“我”失去这段记忆了?

小说制造了一种神秘诡异的气氛,这篇小说最让人好奇的是,小满为什么会被陈香雪吸引?又为什么跑出去见一个可疑的小学同学,甚至愿意聆听他的故事和人生?也许,是因为他们和“我”很像,本质上都是孤独的人,心里都受过伤。而孤独的人,总是容易靠近另一个孤独的人。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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