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或遗忘的,都在我的身边,
阴影与阳光没有什么不同,
已经消失了的神祇向我显现,
耻辱与声名与我是同一事物。
——【美】爱默生
1
我看见一个人跪坐在公路上。那个人很像我的朋友李离。
他的面前是散落在公路的白色纸烟,有五六根的样子。是谁掉落的香烟吗?他跪坐在地凝视那些香烟,看情形他是想捡起来。显然没有力气。没力气伸手,也没力气移动他的身体,就那么跪坐在地凝视着那些香烟。这是午后,在北京西郊香山脚下,我走出租住的居所,到巷口邻近公路的一间光线幽暗环境嘈杂的餐馆吃饭。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都聚在这里,他们形容枯槁,头发和衣服都落满尘土,神色倦怠地围坐在餐桌前吃饭。也有人喝酒,喝酒的人情绪激动,大声吆喝争论着什么事情。通常进餐馆我会要一海碗番茄鸡蛋手擀面作为我的午餐,选一个相对安静的座位吃掉,然后迅速离开。这天我从嘈杂餐馆出来沿着公路的林荫道散步,然后就看见跪在公路边的那个人。各种车辆从他的身边驶过,有风吹过来把落到地上的树叶卷起来,风把那个人凝视的那些散乱的香烟吹离地面,香烟在地上滚动。那人跪坐在地上茫然无助地凝望着它们,他试图把香烟捡起来,然而没有力气,只能衰弱地凝视着那些滚动的香烟。
我加快脚步到他身边,俯身截住在风中滚动的香烟。我捡起被风吹往不同方向的香烟,递到他手里。那人仍然跪坐着,在我把香烟递给他时双手抱拳以示感谢。这个人身体的姿态让我心头落泪。我多希望他就是李离。那个与我同在一个院落栖身的年轻人。事实上那是一个我不知道姓名的人,他的来历和去处我都一无所知。这个人在风中跪坐在公路神情无助凝望着散落的烟卷的姿态和形容令我难忘。我恍然觉得那就是已在另一个世界的李离。
某天早晨,李离走出他的出租屋,去工地干活。他出门时我听到院落铁门关闭时撞击的声音。住在农家小院的外来者有六个人,离开石板房走出院子的人都会在出门时撞响红漆铁门。那时我是不用出门的,我失去了工作。大多时候待在石板屋里。李离做工的地方在瑞王坟的一个建筑工地,以前是靠近公路的一个墓地。地产开发商买下那片墓地做住宅区的用地规划,墓地的相关主人在经过繁复的讨价还价后同意迁坟。然而有一些墓地年久没有主人,这样的情况就由开发商雇佣的工程队自行解决。工人驾驶着数十辆挖掘机开足马力铲平墓地,挖掘出的黄土石块腐朽的棺木以及遗骨由运送垃圾的大卡车运走。对这样的地方我总有不祥的感觉。我买不起房,不会操心盖房的用地问题。李离不一样。他是看着那些墓地被平整,看着挖掘机挖掘出腐朽的棺木和遗骨被作为垃圾运走。
“这么多被推掉的坟头,以后人住在这地儿会被鬼缠身吗?”李离有一次跟我这么说。
偶尔我们会到街口的餐馆喝酒。院子里租住的几户人家都是单身,在京漂流的外省人。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倒卖服装的,在中关村卖电脑的,还有大学老师。我们能凑到一起的时候就会出门到半条街上的餐馆喝酒。餐馆逼仄,是临时搭建的灰砖房,油烟熏黑了靠近厨房的墙壁,跟墙壁一样油腻乌黑的是在厨房里干活师傅的围裙,站在炉灶前在火焰升腾中将铁锅里的菜炒出各种花式的厨师的光脚也是肮脏的。平时我更愿意厨房的门是关闭的,即使门开的时候门帘也应该是垂下来的。我需要跟厨房隔开距离,否则影响我在这里用餐的信心。餐馆里吃饭的各种人都有,我从食客的谈话的口气就能听出不同的身份。
有画家和音乐人,从外表容易看得出来的。男的长发,或者光头,女的光头,或者长发。这些人我在餐馆都能碰到,有时就听身后坐着的人在聊什么色彩和旋律,如何创作之类,听话音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些身穿军旅或牛仔坎肩,背上印着××剧组,××栏目,多是电视台的。在餐馆我还见过一中年人边喝着酒,边教训着面前的年轻人,那多半是教师;还有受雇于出版和影视公司的文学枪手,业余编剧,他们喝着酒,云山雾罩之中讨论着剧本情节之类,总之在瑞王坟,各种怪咖都有。当然还有小姐。那些出没于洗浴城、夜总会和KTV的女性工作者。
李离跟这些人都不一样。他在餐馆里会专心吃饭,要是邻座坐着那些叽喳乱叫的小姐,他会埋头吃饭,不管别人的嘈杂。他可能是内向,也可能是害羞,见到姑娘会紧张。然而离开餐馆到工地他就换个人,满身的力气,搬运沙土,搅拌泥浆,砌墙造屋都是好手。他一直攒着钱,赚到的钱不舍得花,梦想着钱宽裕一点,把老家的媳妇和女儿接来住,钱宽裕可以让女儿在北京读书。这个想法在心里存了好久,他是为了这个念想苦干的。
那天他走出租住的四合院,走过尘土飞扬的马路,拐上大街。在距离他住地步行大约十分钟的路程,是李离做工的建筑工地。尘土漫天,运载沙土的十轮大卡车来回穿梭。巨臂的国产大吊车在起吊钢筋混凝土浇筑的预制板。李离戴着安全帽站在工地装卸水泥预制板,这是工长分配给他的活儿。吊车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操纵着伸展钢臂的吊车,李离用钢丝绳挽起预制板,吊车司机吊起预制板运到建着的高楼上。
那天是李离的蒙难日。他满身尘土站在吊车下。挥着套手套的手指挥着吊车司机垂吊预制板。他不住地移动着脚步,以躲避钢缆悬吊在空中的预制板。突然之间,吊车的车身失重,同时钢缆绷断,悬吊着的预制板从高空砸下。吊車侧身翻倒在长满杂草的沟渠。
李离被砸了个正中。旁观的人发出惊呼,很多人跑去看现场。
房东大妈告诉我李离出事的消息。听到噩讯我跑出去。
我不想说看到的景象,只能说李离的辞世方式让我痛楚。
后来是李离的女人领回他的骨灰。这个在江西景德镇生活的女子带着六岁的女儿来。她找到建筑公司的老板,结算李离的工钱。她希望建筑公司能赔偿李离因工而亡的酬金,建筑公司老板的答复是李离因为施工违章失事,公司不负责赔偿。这当然使她的悲伤雪上加霜。
李离的女人到他租住的房间收拾他的遗物,摆放在房间里的照片,挂在简易衣柜的衣物,摆放在床头的几本书都被收走。他的女人躲在李离住过的房间里哭泣。我听到了她的哭泣。
现在那个跪坐在公路边宛若李离的人令我感觉悲伤。
此刻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但是我的心头悲伤压着。我怀疑是否遇见了李离的魂灵,或者是他的魂灵来看我。我不迷信,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有魂灵的存在。我没有像通常人们在遇到类似的情形后为亡者焚化纸钱。我只是盘腿而坐,在寂静中为他祝祷祈福。这是我的信仰方式。而那个宛若李离的人还是带给我忧患之感。我觉得他的处境有可能是很多人的处境,包括我的。
有一天我们的亲人离去,爱人远别,朋友消失。我们年老衰弱或者被疾病所困,我们远离故乡也失去家园,没有爬行和移动的力量。我们也没有神灵眷顾,孤独地在世间老去直到最后的元气消散。我们的肉身化为腐泥,而灵魂不知所终。这样的景象给我沉重的打击,足以摧毁我在生活中建立起来的信念。那时候我就怀着感伤行路,带着忧思回家。
这样的时刻令我身心同陷黑暗,然而也令我身心同归安静。
是的,它们使我正视生活,同时使我拥有幸福的体验和感受。
这是悖论。我的悖论。
眺望我的道路,我发现我不能离弃黑暗。就像不能离弃黑暗中的光亮一样。
可能是宿命。我与黑暗和黑暗中的光亮长久形成的隐秘关系所致。
很长时间我都不适应开阔和敞亮的空间。不适应炫目灯光耀眼的舞台,不适应镁光灯聚焦的中心。这些空间和场景会令我心跳加速,手脚冰凉。或者让我浑身盗汗。我对身处黑暗之地有种安适感,在黑暗之中,在黑暗的光亮之中,有黑暗和黑暗中的光亮我就安心,我很享受独在黑暗中的存在。我需要这样的不同。从我身在的位置、场域,到我自身的构造,这是我独有的状态。黑暗的异端。然而与其说我刻意寻求制造异端,不如说异端就是我的宿命。
在这个夏季的午后,我离开宛若李离孤独衰弱无助的那个人,从街区回到自己的居所。在打开房门的瞬间看见房间洞黑。我进入房间就要开灯,两间房屋都要有灯亮着才可以做事情。我的居所有两间屋,一间用来写作,一间用来做卧室。
写作间摆放着移民美国的朋友瞿兰送给我的电脑桌,在她赴美前夜,我跟晓雪到五棵松她租住的居所为她送行,也帮助她收拾旅行的装备。我们三个人共同出现在一个空间其实是诡异的事情,三人各怀心思,然而我们总能寻找到三人的交集。表面上我们相处融洽,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晓雪和瞿兰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然而更早的时候瞿兰是爱我的,只是我爱的不是她。我们总是置身于错乱的人际关系之中,在各种诡异的网络中如蜘蛛般挣扎。那个夜晚,我和晓雪帮助瞿兰收拾完行李,三个高过人头的旅行箱摆放在地上等待次日早晨运走。我们吃了饭,还喝了酒。饭菜是瞿兰在厨房亲自做的。
“这是最后的晚餐,让我来做吧。我要给自己一个美好的纪念。”瞿兰这么说。
瞿兰的厨艺精湛。这是我早已知道的。几年前我们还在那所艺术学院进修时,瞿兰经常会做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吃。炖乌鸡汤、炖排骨、油焖大虾等等,当然她是为我们寝室的忠忠做的,然而忠忠总是慷慨地邀请我们共享。我和同寝室的中月,以及在417寝室住着的三姐妹。这些人组成我们的同盟。这当然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自从离开学院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只有我与瞿兰还能常见面,因为我们后来同在一家报社工作,经常出入海淀区太平路46号军队大院,那是报社办公区的所在。很多年过去了,那家报社后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几乎是分崩离析。有的人死去,有的人破产,有的女媛嫁给富豪,有的越洋出国,有的精神失常,有的被捕判刑。
摆好碗筷,做好的饭菜端上桌。瞿兰取出一瓶她珍藏的五粮液,启开瓶盖,斟满酒盅。
“谢谢你们来看我,谢谢你们的帮忙。”她端起酒盅,话说完眼眶就红了。
晓雪的眼泪也涌出来。她们找纸巾擦拭泪水。嗨,女人就是这样,容易多愁善感。
认识瞿兰多年,我也是看着她的情感变迁,开始是跟忠忠好,后来又分离。
各种纠缠。各种痛苦。各种心酸的混杂化为一腔悲情。
瞿兰到美国是奔着她现任男友的,男友是清华大学的博士生。考取美国某家公司做职员。
此去可能再难返国。她拥抱着晓雪流泪。我看着也难忍感伤。
午夜我们是躺在一張床上睡的。她租住的房间是一居室,只有一张床可睡。
次日凌晨她就得赶往机场。我们就等着为她送行。躺在床上说话,瞿兰和晓雪说得比较多。
我听她们说话,听着就睡着了。醒来已是凌晨。她们又开始忙碌。
出租车来,我和晓雪帮着瞿兰往车上搬运行李。汽车亮着尾灯等在楼前。
“我要抱抱你们。”她说。
她先抱过晓雪,然后抱我。她张开双臂,拥抱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的细若丝绒披垂后背的长发弥散着清香。嗯,这是我熟悉的气息。她拥抱我之后松开双臂头也没回钻到汽车里。出租车开动,很快在街巷消失汇入马路的车流中。透过车的后窗我看到瞿兰在哭泣。她是离开了我们,然而她使用过的物品被我们拉回到租住的房间。双层的电脑桌和钢制的单人床,这是我使用至今的用品。瞿兰尽管跨越太平洋到了美国,然而我还是睡在她睡过的床上,使用着她使用的电脑桌。她的气息留在这些物品上也被我捕捉到了。
这是新世纪来临的时刻,回望昔日的时光,我是迷茫的,也是脆弱的。
我们都是。我、晓雪和瞿兰。我们都是迷茫而脆弱的生物。
晓雪是我的爱人,瞿兰是我的好友,我们曾经在一所学院同窗共读。
瞿兰就是因为没有随身带身份证被警察带到派出所。
她在午夜从一家酒吧出来。她喝多了酒,走路有些踉跄。她扶住路边的一棵树试图稳定一下自己的神志。那时候她正被悲伤袭击着。她的做外科医生的前夫不要她的儿子了,让她把儿子带走。前夫在重庆,他跟一个歌厅小姐生活在一起。
瞿兰骂她的前夫:“他妈的,格老子是个混蛋。”
她心疼儿子,希望儿子能跟随着她,但是她现在的恋人不同意。
恋人比她小7岁,是理科博士,他正受聘于美国一家公司,不久就会移民美国。
瞿兰是要跟她一起去的。她当然不能带儿子去。她只好打电话给在重庆的姐姐,求她带一下自己的儿子。瞿兰在电话中哭泣着对儿子说:“乖儿子,好好跟姨在一起,妈妈在美国安顿住就接你过去。”
瞿兰打完电话就冲出酒吧,她的心脏被悲伤的情绪挤压得很疼痛,她想找地方放声号啕,释放积压在心中的愤怒和悲伤。但是在酒吧街执勤的民警看到她走过来。
“你是干什么的?你的身份证呢?请出示身份证。”那个年轻的警察说。
瞿兰心不在焉地在身上找,她还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里。翻遍了身上的口袋没有,她又从随身的包里找,她把里边的东西全部翻过了也没有看到身份证。
“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我有什么问题吗?”瞿兰问。
“你没有身份证,不能证明你的身份。”
“我凭什么要跟你们证明我的身份?”瞿兰问。
但最后瞿兰还是被民警带走了。她不去也不行。警察认为她是从事性工作的妓女。
开始她还反抗,后来被警察拖着就推进了停在路边的警车里。
瞿兰最后给晓雪打电话,请晓雪去领她。晓雪赶到派出所,用自己的身份证做抵押换出来瞿兰。走出派出所的时候,瞿兰的怒气难消,她疯狂地猛踢路边一棵枯朽的老树。
那是瞿兰即将移民美国的前夜。我和晓雪一起赶去见她,帮她收拾行前要带的东西。
收拾完已是子夜。我們三个人就那样和衣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难以入睡的时候,就彻夜倾谈。黎明时分约好的出租车来接她去机场。我们帮她把行李搬到汽车上。她在上车前说:“让我拥抱你们一下吧,这座城市我永不再回。”
她拥抱完我们钻进汽车,我看见她眼里流淌出来的泪水。
我从汽车的后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诚挚地祈求她好运。
然而美国之行只是为瞿兰打开了又一只潘多拉魔盒,她在那里遭遇到比在北京更多的精神困境和心理危机。她经历了911带给她的恐惧,经历了美国攻打阿富汗带给她的震撼,经历了美国攻打伊拉克带给她的迷惘,也感受到了卡特琳娜飓风带来的惊骇。在新千年,经历自己的灾难,带给他国灾难,这是美国所遭遇的困境。瞿兰总是第一时间把她的震撼和迷惘以及惊悸通过越洋电话带给我们。我读到过瞿兰出版于2006年的诗集《飘香的毒药》,在这部诗集里有一首诗《盛宴》呈现了瞿兰的内心境况:
这是一个冬天
我在不为人知的荒野
安排下一个盛宴
为我这些年的美国生活
为我这些年的痛苦和欢乐
生活不顺或学有所成
总之 我在冬天为自己设宴
弹琴 饮酒 舞蹈和歌唱
我在不为人知的世界里
长歌当哭
纽约曼哈顿世贸大楼被撞击的那一天,瞿兰打来越洋电话。她不住地哭泣,声音颤抖。她不间断地哭泣诉说着,似乎只要停下来,人就会被恐惧吞噬。事实上瞿兰是在远离曼哈顿的地方,她是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城。因为电视的不间断直播,这次灾难横陈眼前。瞿兰新婚的丈夫在纽约工作,他是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年轻工程师。还有她熟悉的很多朋友也在纽约。瞿兰长时间陷于崩溃的情境中。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不断接到瞿兰打来的电话,讲述她内心的恐惧和惊悸。这是美国的悲剧。这是我们在进入新千年之初遭遇到的最重要的事件。世贸大楼的灾难距离我们很远,但是因为瞿兰,遍野的瓦砾、升腾在那里的火焰和火焰焚烧过后的废墟被我们看见,弥漫在这个世界繁华之都的恐惧飞越太平洋抵达我们面前。
灾难不仅在远处发生,也在我们身边发生。
而有的灾难还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
2
我的居所在白天也是幽暗的。在白天也需要开着日光灯。
但是我适宜在这里生活。享受着我独有的时光。
以前有客人来,一个年轻女子跟她的男友进入我的居所很是诧异。
在她的眼里我的居所除了沿墙壁崛起的书籍和写作的电脑以及电视。
再看不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她说:“如果是我,在这样的地方住着一定会疯掉。”
我说:“避免疯掉的办法就是写作。还有就是拥有爱情。”
在我的居所,如果打开门,就有邻近的高速公路,横跨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日夜行驶的大卡车轰响。电锯破开木头的声音,电钻钻透钢板和墙壁的声音也会从开着的窗户传进来。那多半是农民在搭建他们的房屋。在一间平房之上再加盖一排简易平房,焊接阳台和楼梯以后就可以入住。简易房屋住满出租的房客,我不知道房客的姓名和身份,从他们的形容和衣着大抵可以猜出他们的生活。在这些房客中女性较多,我并没有看见过她们的模样,只听见过她们的声音。因为在白天很少能看见她们,只有在午夜。午夜也是难以看见的,只能听见她们的声音。她们下班归来的欢笑,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清脆的声音,那时是可以听到的。当然哭泣也是可以听到的,偶尔我会听到她们的哭泣,她们依在某个角落,隐忍的哭泣会隐约传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她们独自在暗夜依在角落哭泣没有人出去劝阻她们。
如果敞开我居室的门,从门前经过的还有年轻男子。我惊讶地看见那些男子,奇装异服的一群。除了文身——手臂和脊背上刺青,刺满各种龙型或者别的鸟兽之类的图形——他们还剃着朋克头。头顶高耸着鸡冠一样灿烂的红色的头发,两边之下是剃光的。他们衣着鲜艳,紧身的黑白双色裤使他们的形容如同斑马。男孩子三五成群从门前经过,穿过有时尘土飞扬有时遍布泥泞的街道。从我门前经过的还有成群结队的民工,他们有时裸露着被长年日晒而显出紫色的身体,他们从我门前经过的时候,身体和他们的眼睛一样发散着野性未驯的气息。他们是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农民,是失去了土地和失去了家园的农民,或者是离开土地离开家园的农民,他们显然没有受到过教育,沉重的体力劳动使他们的身体发散着疲倦然而也隐伏的力量。这是一群隐忍的男人,也是一群暴戾的充满野性的男人。
我能看见的还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的神情和眼神一样飘忽游移,他们通常开着车来,不同的车型代表着不同的身份和财富。有时他们躲在车里,有时走出车来,站在街角。他们用手机联络住在出租屋的小姐们。那些精心梳妆过的女子在呼叫之后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一番亲昵过后钻入车里。汽车开动,绝尘而去。当然有时在小姐们租住的房间就传来她们叫床的激烈高亢的声响。与我的居所一墙之隔的就住着这样的小姐。尽管有人跟房东抗议,但并无效果。
我想很多人对于我这样的情况会不可忍受。我的这些听到,这些看见,包括雨天里泥泞的道路,晴天中飞扬的尘土,拥挤着出现在街上的各种形态和表情的人,这些事物对于现在追寻生活品质的人来说无异于折磨。我接受下来,并且安然以对。我跟它们——我的生活环境生活状态友好相处,我心平气和,心静神安。这是我人生的果实。我想至少是我生命之树的花蕾。
也许是黑罂粟,也许是红玫瑰。我等待它们盛放的时刻。
多年前的一个盛夏之日,我从矿区来到北京。
下火车跟随着汹涌的人流走在北京火车站的地下通道,耳边是人们轰响的脚步声,众多的皮箱轮子碾在带有棱子的道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轰响,盛夏的午后,我觉得腿脚发软,浑身乏力,咽喉生烟,舌头在嘴里仿佛一截木头。而北京火车站的人潮汹涌,为酒店和餐馆拉客的人举着印有旅馆和餐馆照片的牌子围在出站口。我不敢停留,人们告诉我在火车站前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防止被他们欺骗。我背着黑色的塞满杂物的双肩背包,拎着带有轮子的沉重的拉杆皮箱,我的心里迷茫,悬在北京上空的炽烈的太阳如火焰炙烤着,无处躲避的灼热令我畏惧,耸立的高楼切割着天空,高楼挤压下的空间逼仄狭窄,稠密的人流淤积着缓慢移动,我跟随着人流艰难地挪移。此时深重的忧虑像炽烈的阳光烧灼着我,双脚踩到首都的大地,然而这里没有一寸土地是我的,在这座城市我是生无立锥之地。那时候我明白,在这座城市生存对我来说是一场战斗。我已经离弃了我生长的黑暗之地,我想必须在这座城市活下来。
开始住廉价旅馆。一张床150元,四人间。
合住的人们轮流在卫生间的喷头下洗澡,轮流上厕所。睡觉的时候房间里鼾声四起,说梦话的声音,磨牙的声音,咀嚼的声音都有,然而必须忍耐。饿的时候就走出旅馆到街边摊吃一碗面对付。那时候我要节省每一块钱,在我还没有能力赚钱的时候尽量节省。 我身上带的钱藏在贴身的三角裤,那是家里仅有的钱,500快。为防止被偷,母亲给我在三角底裤缝了插兜可以用来藏钱。然而后来我想这样可以防小偷,然而难防劫匪,真要遇到劫匪这恰会要我的命。然而作为外省人,自我保护的能力也只限于此。
廉价旅馆是我最早的栖身之地。暂居旅馆的同时,我开始寻找更为合适的住处。
出租房。这是我要找的。有一次我路过崇文门的一幢四合院,看到大门一侧贴着出租的字条。敲门,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我问她是否有房出租,妇人回答说有,让我跟她走。
妇人手里拎着挂满钥匙的铁圈,走在我前面,我听着她手里的钥匙圈哗啦哗啦地响。
在四合院的纵深处有道院墙开着一扇小铁门,门上着锁。妇人找出钥匙开锁。
我在狐疑,妇人打开小铁门,出现一条窄巷。妇人带着我进入窄巷。
窄巷更像地道,绕行几个回合,又出现一道门。妇人打开铁门。
穿过铁门站到一片长满青草的土坡,眼前出现一片旷野。
在这旷野建有十几幢简易平房,在那平房之间拉起铁丝绳悬挂着晾晒的衣物。
那时我明白这妇人的厉害。她是将这旷野当作自己出租房屋的领地。
我当然不能住在这里。这隐秘之所令我想到逃难者的避居地。
瑞王坟是我看中的地方。邻近北京香山的一個村庄,桃林茂盛,浓荫密盖,清寂而幽静。
在首都我住过很多地方,从东城到西郊,从四合院到外省人聚居的公寓,都住过。我最感适宜的是瑞王坟。村里有我租住的一间屋,它在一幢农家小院,有46平米的样子,有空间放置我需要的钢架床和写字桌。只要能放下床和写字桌的地方,我就可以安心住下去。
如果我出街,经过我屋后的时候,从敞开的小窗会飘出敲击爵士鼓的声音。我猜住在里边的人是做了隔音处理,否则声音不会这么弱。如果我不经过那些声音就不会被听见。我不知道里边住的是什么人,我只能猜想。因为我经常在街上遇见那些身着奇装异服举止放浪的男女青年。他们有时也会出现在我就餐的饭馆。通常是四五个一起,坐在拼起来的餐桌旁,他们或是围着一炉滚沸的火锅,或是拼起来的菜肴,他们的气氛总是热烈的,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也透着艺术青年的洒脱。这就是我不愿意离开这个村庄的地方,它总能让我看见新异和变化中的事物。我经常看着那些年轻人,我只是看着。我们并不相识,我情愿让自己成为一个观察者。我观察这个村庄的房屋和街道的变化,也观察这个村庄的树木和花朵的变化。当然人的变化也是我关心的,在我居住在瑞王坟的时光里,有一些人已经不在了。
有一部分人选择离开,还有一部分人被死神带走。
我也是变化者。从容貌到身体,从内心到精神,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
很长时间,我过着颓废的生活。离开我的家乡,离开烟尘弥漫的矿区,来到城市。那些让我深恶痛绝的黑暗的矿井、阴沉的天空、肮脏的街道远离了我,那些热忱而木讷的乡亲远离了我,仿佛是在清算从前的生活给我的欠债,我成为这座他人之城的一个愤怒青年。我的愤怒是黑暗生活的给予,那时我不辨是非,或者不愿意辨别是非。桃花村里有酒馆,村外有洗浴城,足疗店,有KTV,我们聚众酗酒,跟住在这里的诗人泡夜店,跟画家去农民家偷鸡,去附近的农田偷玉米烧着吃。跟摇滚歌手去桑拿中心找小姐娱乐,去夜总会的KTV看艳舞表演,我紧张而又兴奋,体内的血液奔流,我带着眩晕感体验这样的时刻。
那时我已经找到工作,在一家货栈做修理工,这是我在首都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我用在矿区做机电工掌握的技术做敲门砖,为自己谋到得以糊口的生计,做修理工每月可以赚到三千多块钱。那些赚到的钱,除了交房租的400元和一日三餐的费用,其余多被我挥霍。
在洗浴城幽暗的包房里,烛光摇曳,古琴乐音低徊,我选中的姑娘为我做身体保健。身穿黑绸紧身T恤,黑绸超短裙的小姐美艳而性感,她在按摩到一半的时候总会问我是否需要特殊服务,我多会拒绝。抱歉,我不需要特殊服务,只想做身体保健。我愿意跟她们说话。听她们说,也让她们听我说。那些姑娘被人称为小姐,她们成为被轻蔑被侮辱的一个群体。但我依恋她们。依恋她们的青春秀美,也依恋她们令我快乐的技艺。是她们在我初到这座城市给了我肉身的欢乐。在这个时代,城市为我们准备好各种堕落的器具,供我们在官能貌似快乐的深渊中滑翔。从矿区出来,我脱离了黑暗境遇施加在我身心的桎梏,让自己获得解放。那时候我觉得颓废也是人身的一种权利,无权者的权利。只要是在律法的限度之内,我愿意过颓废的生活。
我不愿意上进,觉得不上进的人生也很好,不上进也是我的权利。
直到新世纪到来,这是新世纪来临的时刻。
我觉得没有任何人能比我在这个时刻到来时更加恐慌和不安。
新世纪到来之前,我在街上的旧书摊看到一本书,那是1503年法国犹太裔星象学家诺查丹玛斯对新世纪的预言。他在预言集《诸世纪》中预言了多个世纪的世界性灾难,包括对法国大革命、希特勒之崛起以及如飞机和原子弹的重要发明,也预言了新世纪来临之前这个世界面临的灾难。1999年的灾难被他编成诗句排列在书中。
四十五度上空将会燃烧,
火焰蔓延到伟大的新城
扩散的火焰顷刻间冒起,
那时正有人想要获得诺曼底人民的证实。
在我看来诺查丹玛斯就是灾难的星宿。这个占星学家如巫师般的预言曾经带给世界不祥的征兆。我买下这本书带回家。诺查丹玛斯对那些灾难的诗意性的预言总是令人迷茫忧虑。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灾难的发生。新的世纪正在向我们走来,而诺查丹玛斯的对于新世纪灾难的预言令人忧虑。人其实就是无助的动物,在宇宙间孤独而脆弱的生息。抗拒不了任何灾难的袭击,如果它们注定发生的话。地震、海啸、雪崩、旱涝、水患、瘟疫,这些自然灾害很容易剥夺人的生命。令我悲伤的是,我发现自己无处逃遁。我本来以为离开家乡,离开矿区的幽暗等待我的就是光照和希望充沛的日子。然而离开黑暗的矿井,离开溽热的坑道,离开那些黑暗中的死亡和创伤,我还是不能离开这个世界的灾难。这使我发现生命的不圆满,发现生活固有的缺陷。此时我找到了肉身的欢乐,远离家乡使我获得身心的解放,然而我的自我解放却加速了精神的衰败,在漂流的幽暗岁月里,我使自己的灵魂陷于不知所终,不知所往的困境之中。我不满意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在我热爱的城市里,追寻的人群中,我也不满意。
新世纪到来的时候,我身陷爱情之焰。
这是我的燃烧着激情的幸福,也是我如灰烬般的沉沦;是我的上升之时,也是盘旋下降的时刻。我爱上的是一个从我的家乡到北京读大学的女子。她叫陈美绮。我们怎么相识的容我慢慢道来。现在只说我当时的热昏状态。现在看我是在情感的深渊之中攀援,在欲望的死海里漂浮。所有这些都加剧着我精神的困境,使我的肉身受苦,灵魂蒙难。那些不爱我的女子们却愿意让我沉溺在她们给予我的感官的欢乐中。她们使我堕落而不知,迷途而忘返。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我已解脱,不能说我已顿悟。我觉得在死亡到来之前人是无法获得解脱的,在真正遇见上帝之前人是无法觉知真理的。但至少我现在开始恢复精神的安宁,心灵的澄静。愤怒和悲伤已经远我而去,如同真正的黑暗远我而去。我在有限和无限之间找到平衡,在生与死之间找到我的肉身和灵魂穿行的路径。这种转变来得蹊跷,实际上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我试图眺望我的道路,我想我看见自己的裂变与核爆。
也看见诺查丹玛斯預言在自己身上的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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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写着身体受苦的印记。这是我后来写的阅读乔治·奥威尔的札记标题。
现在我的书架上有两个版本的《奥威尔传:冷峻的良心》。还有《1984》《动物庄园》《伦敦落魄记》,这些书或插在书架上,或散落在沙发的扶手上,在我随手可以取到的地方。出现在奥威尔传记里的那些细节仿佛电影里的镜头,再现奥威尔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凶险幻象。在见过奥威尔的人的记忆中,他是个寡言客气的人,对痛楚和不适表现得坚忍。“在住院头几个月中,他过于虚弱而无力工作,而一旦身体好转就被允许写作。他患了肺结核病,体重下降,发高烧,忍受剧痛,右臂打了石膏,卧床不起,无力打字,但受其内心冲动,继续写作。” 医生威廉森在接受传记作家访问时回忆道。
这是我看到的奥威尔的往事。其困顿与艰辛状态令人心疼。后来在某个时期,我辞职之后没有收入,给我欣赏的报纸写书评,赚取生活费用,每篇书评可以赚到三千块钱,也能抵挡一下日常开销。写书评的过程也是悉心阅读的过程。不仅阅读书籍,还阅读作家的生命史。在我居所的简易书架上插着奥威尔的书《伦敦落魄记》 《1984》 《动物庄园》。很长时间我都在阅读这些书。尤其是 《伦敦落魄记》,令我有契合感。奥威尔笔下的落魄生活如同我的漂流生活。
作为一个长久身处清寂状态的人,我在犹豫是否要把奥威尔揳入我的往昔时光,斟酌的结果是让他进来。因为这符合我的生活状况。我阅读的书籍如同我游荡的乐园,而我与之精神契合的作家胜过我的兄弟和朋友。他们成为我内心生活的有机构成,也是我的精神共同体。
1948年7月28日出院后,奥威尔又回到朱拉岛过起那种艰苦的生活。他意识到死亡正在逼近,这更强化了他的情感。提高了他的表达力。回到朱拉岛,他继续写作《一九八四》。尽管奥威尔病得厉害,但还是坐在床上完成了最后一份15万字的打字稿。“然后最后一次垮掉,再也没能康复。”《奥威尔传记:冷峻的良心》的作者杰弗里·迈耶斯充满感伤地回忆。奥威尔生前的友人记得对他的印象:“他有开明的信念、按良心办事的性格和理想主义价值观,并在困难情形下能依靠独自的努力。对于正义的热情,对绝对公平的追求。”奥威尔回答他的性格形成时说:“这是我在伊顿接受的教育中最重要的东西,即独立思考的能力。”
这是我在阅读奥威尔札记中写下来的话。受苦的人更容易亲近这位作家。
奥威尔如同高悬天际的明亮星辰,而我是大地之上的尘埃和沙砾。
我们都是宇宙间的物质。
在这座他人的城市我是依靠写作和爱情抵御孤独的。
很多时候我是哑默的。在我居住的香山脚下的乡村,我是独来独往。我有过几次搬迁,从一个村庄搬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街区搬到另一个街区。现在想来这也是我的幸福时光。因为在首都相对自由地迁徙。只要能交得起房租就可以自由选择居住之地。我从东城搬到西城,从海淀区搬到香山脚下,不断寻找着符合心意的居所。现在我知道首都在大规模驱赶外省人,驱赶所谓的低端人口。那些外省进京的劳动者在这座城市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在京城没有活路的时候就要返回家乡。然而家乡也不会有活路,如果家乡的生活很幸福他们是不会漂流京城的。首都的每个行政区都在驱赶低端人口,理由是安全改造。当地政府贴出通告,限于某某日搬出公寓,违者断电断水。到了期限,断电断水还不离开的人,就有治安联防队员带着榔头和铁锤挨家挨户地抄家。数十万的外来底层人群在野蛮驱赶中仓惶逃离,在寒冬中流离失所。
有一天我坐出租车到火车站,汽车走在长安街上时我发现竟然是一个空城。街上看不到平时人流,地铁也不再拥挤。出租车司机说:“人都被赶走了,可不就剩下一个空城。”
回想起来我是幸福的。是的,不被驱赶可以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居所。
这是我在幽暗的漂流生活中体验到的光亮和幸福。
陈美绮把她的车停在瑞王坟村口的公路边。
那儿有大片的桃树林,公路边还有粗壮挺直枝叶茂密的杨树,三步一棵这样的树木。
公路边还有一座军营,如果我路过军营的时候就能看到列队训练的士兵。有时还能听到士兵们练歌。在香山脚下不止有一个军营,整个西郊就是军队驻防地。空军和海军都有。
看见陈美绮的漆黑乌亮的奥迪2000停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我就有种喜悦感。这也是虚荣被满足的喜悦。在我出门还只能依靠出租车或者公交车地铁代步的时候,我爱的一个女人开着奥迪2000来看我,而且她还是我以前所在的煤矿集团董事长的女儿,这不仅是虚荣,还让我有幸福感。每次陈美绮快到我的住处时就会发手机讯息给我:“宝贝,我快到了。”
这时候我就出门。早已洗漱好,换好出门的衣服。那时我的表现也不差,发型是那种流行的长发,艺术家们多留这样的长发。棕色真皮的紧身夹克,黑色紧身牛仔裤,黑色高靿环着鞋帮钉有银色金属子弹头的高靿皮鞋。我的衣饰新潮,举止故作的放浪,我猜这是陈美绮喜欢的风格。不然她怎么会爱上我呢?只要有时间她就開着车来见我。
见到她的时候,我们会接吻。亲完嘴,我打开车门坐到副驾的位置,然后我们就找餐馆吃饭。有段时间我喜欢到香山脚下一家餐馆吃饭,那家餐馆的装饰有军营的风格。年轻的男女服务生或者英俊,或者靓丽,男女都身穿迷彩服,腰扎皮带,脚蹬战靴,看上去很帅的样子。餐馆橱窗摆放的酒瓶是大炮的样子,而摆放酒瓶的铁架是炮架的样子。橱窗里还挂着冲锋枪、机关枪、手枪等各种枪械,让我看着心里直犯痒。更有趣的是餐馆的包房也按照军营编制,分为连长室、营长室、团长室。最豪华的应该是首长室,这些包间我没进去过,但是看着很好玩。
我会约陈美绮在这家餐馆吃饭,菜肴和酒水由她点,我们在喝酒的间隙相互腻着。
餐后我故作潇洒地买单。总之感觉很舒服,她也很喜欢。
吃完饭她就会开车拉着我走,或者去茶馆喝茶,或者去咖啡馆喝咖啡。
她也会把车停在村边的路口,停在军营前的桃树林里。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想不起来去酒店开房,开房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当时我们都没想起来开房;她有自己的家,也很少带我到她的家;我有租住的居所也不会带她到我的居所。可能的原因是我们的关系还处于刚有好感的时候,还没到完全接纳的时候。
那次她把车停在村口公路边的桃树林,我们在车里接吻,也会在各自的身上乱摸。我当然会摸她的乳房。她会摸我的胸膛。这时候就会有激情在心里荡漾。她的呼吸会变得急促,最厉害的一次是她直接解开我的皮带摸住了我的JJ,她俯身低头吻它。可是在我们沉醉在这种身体的前戏的时候,有人敲车窗。是夜间巡视的派出所的警察。一个身材矮胖的警察站在陈美绮的车前,示意她下车。她摇下车窗玻璃对着警察问:“有什么事儿吗?”
“请出示你的驾驶证和身份证。”警察对她说。
“你的身份证!”警察探头对我说。
我们都很配合。陈美绮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她的驾驶证和身份证递给警察。
我也将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警察接着看了半天,他想看出什么破绽。
找不出任何破绽,警察只好把证件还给我们。
“半夜三更的,注意安全。”警察说了一句。上了停在路边的警车。
我们重新开始温存。然而激情在凉下来再热,就如同凉了的饭菜再热,吃的兴致会受影响。
这时候就是我们告别的时刻,我吻过她,推开车门下去。
站在路边的林荫道,再吻她。然后看着她开车离开,消失在街头。
这是我在幽暗的居所里居住的时候发生的爱情。
然而每次回到居所都是我独自一人。我不能把陈美绮带到出租的居所里。因为那是一处农家四合院落,房东有四个女儿,大女儿结婚育有一子,时常待在家里。二女儿在院子外搭了间房开理发馆,三女儿在外读大学很少回家,四女儿在北京读高中也住校。然而这个院落除了房东一家,另外还租住着五家人。院子里每有什么异常动静,前后左右的玻璃窗都会贴上人的脸,人们都在窥视。我前任妻子晓雪在这里住过,她跟房东老太太的关系搞得很密,她来的时候从老家带来土特产特意送给房东老太太,这当然会笼络住房东的心。或许这也是晓雪的计谋,她这么干是为了布下耳目,可以让房东太太负起监督我的责任。
这样的情况,我是不能把陈美绮带到居所的。我们只能在外边约会。
院子里交织的监督和窥视的目光,带给某种限制和隐私受到侵犯的感觉。
这是我想要离开这个农家大院的缘由,我觉得不自由。
很快我就找到一幢临街的独门小屋。进屋不需要穿过公共通道,径直进入独门的房间,这是我看中的。跟房东谈好了租金,我也提出了修缮改装的要求。卫生间是必须的,洗澡的设施是必须的,厨房是必须的,卧室和客厅是必须的。我在京漂流数年第一次提出这些要求,也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望。我对新的居所充满幻想,憧憬我和陈美绮在新居恋爱,做我们爱做的事情。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是我用来写作的电脑,液晶显示屏是我写出来的这些文字。有电流轻微的声音从电脑的内部发出来。我身下盘脚而坐的褐色藤椅是陈美绮买来的。她从北京城里的商场买来,在藤椅装到她的奥迪2000后背箱里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我听到她声音温柔。
“我给你买了藤椅”。她说。
那时我身陷在一场从天而降的爱情。
陈美绮是一个离异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两岁幼女生活。
我迅速就爱上她,我的身心沉迷,神志陷落,为一次意外到来的情感抵押出自己。
陈美绮精明、干练,活力充沛,她经常开着车穿行于北京和我的家乡,她作各种我不清楚的生意,包括用成列的火车运输煤炭转往异地出售,她的业务兴隆,生意成功。然而她对我说:
“我是个坏女人”。
不知道她具体所指为何。坏女人是怎样的女人呢?交际、应酬或者红杏出墙?现在这样的事情已经成为寻常的事情了。在我看来人之坏是指冷酷、贪婪、奸诈、狡猾、自私和愚蠢。只有这样的人会使我厌倦并疏远。作为女人如陈美绮者,在我看来是可爱的。她生性独立而自由,包括她的黯淡的婚姻也是她独立自由的个性所致。
陈美绮不再爱她的丈夫。据说那是个整日花天酒地又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她的婚姻带给她一个黑眼睛棕色皮肤的女儿,一份不菲的家产,一家商务公司。认识陈美绮是在两年前,我的朋友李安带她来。她们在谈合作的事情,陈美绮以投资人的身份在考察一个项目。我知道她是矿务局总经理兼董事长的女儿。她到来的时候我留心她的容貌和仪态,感觉还不错。事前我是知道她在北京读大学,毕业之后在大学任教。她经营着一家网络公司。我想我们彼此是有好感的。我参与他们的谈话是因为他们希望我以策划的身份参与他们的项目。我注意到她行走时的样子,她穿这高跟的凉皮鞋,昂头挺胸,老远就听到她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那一次我们是公事公办。在餐桌上谈话,各自的想法都呈现出来,策动项目,规划远景。很快她就离开了。
再见她是我去她的公司。在北京朝阳区的某个新起的楼盘。打电话我们约见。我打车去,到达指定地方,从车窗外我看见那是一幢欧式的豪华建筑。要说的是离开的时候,她执意要开车送我,我觉得送也行就答应了。我坐到她的副驾位置,我们彼此靠近。说话,在她开着车行驶在北京街头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在意识中回到自己的故乡。
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比如对某个街道的记忆,对某种食物的味觉,对某些人的评判。显然那次谈话是愉快的,否则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们很快就点燃了激情。我开始接到她的手机短讯。表达的语气和内容由最初的礼貌和克制慢慢演变得私密和大胆。她经常开着车回故乡做生意。故乡是她的资源所在,那里有她父亲的影响力在,有他父亲留下来的关系网络,那是她生意的资源。她在谈完生意从故乡回到北京的道路上就一直会跟我用短讯聊天。我们的表达热烈而直接。受这种表达所驱使,她开着车就到了我居所的附近。她不能自由进出我的居所。她只能把车停在附近。然后给我电话我出去。
那种样子让我想到那些被男人接走的小姐们。
事实上在瑞王坟,有一些男孩子跟一些有钱的女人过从甚密,他们通常在歌舞厅或者宾馆做公关服务,那些男孩子为了保持体型的挺拔健美,保持体力的充沛,和女孩子一样节食,不管他们吃过什么,回到住处的时候都会呕吐出来。我的隔壁就住着那样的男孩子,白天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只有到凌晨的时候听到他回到家里的声音,他回到家里动静最大的就是呕吐。还有就是他跟女人的吵架,男孩子的口音是东北的口音,脾气暴躁,除了他和女人的争吵,还有就是他和女人做爱的声音。我听到的女人做爱时叫床的声音巨响,而且夸张,因为那种声音不仅穿过墙壁被我听到,我想很多人都会听到,也许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到。
但我发誓我和陈美绮的感情是纯真的,我对她的生意和财富毫无兴趣。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是在香山公园里,上山的时候我们牵着手,下山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拥抱了。走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很渴望亲近她的身体,她迟疑了几秒钟,迎接了我的爱抚。
陈美绮是属于我的女人。此前我接触的女人不属于我,她们更多是公共产品。
来到首都以后,我寻找过那些女性,歌厅里的陪唱小姐,洗浴城的保健技师,站街女,我跟她们保持友好关系,偶尔会倾诉衷肠。她们被人轻视,被人侮辱与损害,她们居无所定,生活艰辛,然而她们必须衣着光鲜面容俏丽地出现在工作场所。她们行踪诡秘,要躲避市容检查和警察追击。主流社会看不起她们,然而我对她们怀有感激之心。在我到达这座浩大繁华然而冷酷的城市,是她们给我最真实的温暖。她们用香艳的肉身和虚情假意温暖了我,只需要我支付很少的钱她們就满足我对温存的渴望。在这座属于上流社会精英人群的城市,穷人对爱的需要和对温存的渴求是被轻视的,他们肉身的欢乐和欲望的实现被视为罪。那些廉价的洗浴城和低档的歌舞厅或酒吧经常被警察突袭,穷困的小姐,潦倒的妓女们被追捕和驱赶得无处容身,但她们总会顽强地找到容身之处。
现在我当然知道,很多杰出作家都有与妓女的交往史。去生活,去犯错,去跌倒,沉溺在麦克洛兰的欲望中。这句话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座右铭。这句话融入他的血液中。乔伊斯第一次性觉醒出现在十二岁那年,他和一名年轻的保姆一起回家,保姆要解手时吩咐他转过身去。但保姆解手的声音却令他感到兴奋。一年后他被一名妓女当街拦住,他开始进出妓院,他对那些被视为禁地的房子的迷恋维持了一生,他视青楼为所有城市中最有趣的地方。他把它们写进《尤利西斯》,赋予它们一种令人战栗,令人迷幻的生气。然而他自己光顾的妓院却并非如此,倒像是破旧的地牢。找个伴儿一起犯戒,通过犯戒而销魂。这是乔伊斯的信条。在他的巨著《尤利西斯》中,当斯蒂芬·迪达勒斯迈进那罪恶的渊薮时,老鸨说他“尽管长了根鸡巴,可一个子儿都不称”。乔伊斯去过的妓院中有一名妓女非常喜欢他,主动提出赞助他参加一个歌唱比赛,但他觉得有伤自尊,没有接受。
回想起来,在我的首都漂流时光中,最初是那些妓女带给我肉身的慰藉。在寒冷的风雪飘动的夜晚,是那些歌舞小姐的甜美歌声和她们温软的身体驱散了我的孤寂和寒冷。在寂寞如铁冰凉着我善感敏锐的灵魂的时候,是按摩小姐用她们秀美的手指安慰了我荒败的肉身,使我不安地灵魂度过不眠之夜。即使是虚情假意也是好的,她们使我在艰难和困苦中得以喘息,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寒冷或者酷暑的夜晚。虽然小姐们的温暖是短暂的,她们给予我的慰藉总是转瞬即逝,温暖过后她们会把我抛到更加荒芜寒冷的境遇里。然而我对她们怀有感谢的心。我爱陈美绮。我觉得是陈美绮拯救了我。或者是上帝经由陈美绮的出现拯救我,使我免于更深地堕落。在我面对陈美绮的时候,我第一次为她的纯净不安,为我的肉身的污秽感觉自惭。在我拥抱她的时候我内心迟疑,然而她却深情地接受了。那一刻我身心沐浴在快乐的感动中。
然而陈美绮带给我的却是别样的经验。我想,陈美绮代表我少年时代的理想。在我凝视着她晶莹闪亮的眼睛,擁抱着她的时候,我不只是拥抱住一个女人的身体,我觉得我是拥抱住了我少年时代仰望的生活。我是如此矛盾如此犹疑不决的人,但是见到陈美绮的时候我莫名地生出征服的愿望。令我感动的是,她并没有摆出高傲的姿态等待我征服,从开始她就是顺从的。她接受我的拥抱和亲吻,在我的手伸到她胸衣的时候,她只是羞红了脸。我看到我的荒败孤寂的肉身终于有了寄托之处。
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到幸福的来临。感觉到我被幸福之光的照耀。
每次拥吻陈美绮的时候,我会仔细凝视她的面孔。她却总是紧闭着双眼。我让自己的嘴唇缓慢而深挚地印在她的嘴唇。我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处。满怀情意地亲吻她。有时候就看见泪水从她的眼睑间流出来。我想我们彼此都从对方的爱意中找到了安慰。我想我可能终其一生都是在寻找安慰。肉身的和灵魂的。我的奔走和出发停顿迁转漂流就是为了给我找到肉身和灵魂的安慰。陈美绮说话的声音绵软温柔,我稀里糊涂就被她的声音打动了。
我的肉身和灵魂如同干涸已久的土地,即使是飘过我头顶的一片微云也使我充满渴望。
陈美绮确实与众不同。她的良善和温柔让我很舒服,她满足了我的审美,也顺应了我脆弱的自尊。我亲吻着陈美绮的时候,身体隐伏的欲望如同乡间的炊烟升起。
很想跟陈美绮做爱,很想进入她的身体。
我觉得进入她的身体标志着我进入了少年时代仰望的生活。
当我清醒地意识到内心隐秘的愿望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内心深藏的黑暗。
是的,黑暗。它们沉积在我的内心里,意识和经验中。
我在远离它的地方依然储存着它们。
4
我很想给自己找一个优质的女人,将自己从肉身的沉沦中解救出来。
有很长时间,我在首都过着一种隐秘的生活。这也是感官生活。
对于沉沦的恐惧。这是我内心深怀的恐惧。肉欲成瘾,我深感它是自我毁灭的方式。
我居住的瑞王坟,在军营的后方是一个警犬集训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空场养着几百只狗,经常响着群狗的狂吠。过了这个养狗的基地,是一个名叫美丽岛的休闲区,那里有钓鱼的荷塘,有餐饮娱乐共享的众多的蒙古包,还有洗浴城和KTV。美丽岛是一个隐蔽之所,几十盏红灯笼成排高挂在雕刻着龙凤的木质阁楼前,分布在道路两侧,显得幽静而奢华。美丽岛被茂密的桃树林掩盖着,只有熟悉的人能找到这里。经常有开着豪华轿车的人神秘地出入这里。
在最初的漂流时光里,作为一个外省青年,骨子里我还是有着乡巴佬的气息。当我独自在外时,没有朋友怂恿,遇到情色场所我只会远看,不敢近前。夜晚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我看见过出来迎送客人的女子都是浓妆艳抹,超短衣裙紧箍着暴露的肉体。这不是我能出入的地方,我将之看作是禁地。然而我会怀有好奇感,想知道里边真实的境况,我觉得对美丽岛怀有禁忌和恐惧是不应该的。然而终于有一天傍晚,我进入了那个张挂着成排灯笼的美丽岛。
为了预防被骗,也预防被抢劫,我将钱包留在居所。身上的口袋只揣了一百元钱。我想我只支付一百元钱以内的消费,多了就拒绝。必须见机行事。我做好了准备被欺骗,甚至做好准备被抢劫。想自己体验一下冒险的快感。我想在那样霓虹灯闪烁的地方不至于会杀人,只要不被杀害,我就不应该恐惧。我将此当作是一种难得的体验。我知道很多作家年轻时都会逛情色场所,写《百年孤独》的秘鲁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年轻时就住在妓院的楼上,詹姆斯·乔伊斯跟妓女过从甚密。奈保尔有很多相好都是妓女。作家应该更深入体验生活,更深入体验人性,包括那些被社会视为禁忌之地。然而也有作家因为与妓女有染而患上梅毒,比如福楼拜和莫泊桑,这使他们的天才早夭,这是带给我疑惧的情况。我就是这么半信半疑地进入美丽岛的。
还没靠近美丽岛,就有女子将我拦下。
“哥,你好!”那个女子跟我打着招呼。
“你好。”我回应着。
“来玩玩吧,跟我走。”女子穿着高跟皮鞋的脚踩着石阶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她穿着黑色金色紧身T恤,黑色丝质超短裙,胸部丰满几乎要挤出紧箍着的抹胸,她裸露着手臂和腿脚在灯光下有些晃我的眼。我横着心跟她走,女子带我进入一幢白色的蒙古包房式的KTV。
“哥,你先坐。我给你叫几个妹妹陪你唱歌。”女子安顿我坐到沙发上,她转身出去。
稍顷,门敲响。女子进来,她带着七八个姑娘列成一排站在我面前。
“哥,你选一个中意的。”女子对我说。
我有些慌乱。这样的阵势总是会让我慌乱。我坐在沙发上,只好硬着头皮指着一个看上去秀美的。“你吧。”我对那个姑娘说。那位被我选中的姑娘留下来,其余的姑娘转身离开。
“谢谢哥。你就叫我宝儿吧。”那位被我选中的姑娘关好房门,坐到我近前,她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选择KTV的歌单。“哥,你喜欢唱什么样的歌啊?”姑娘问我。
宝儿,这个名字应该是化名。或许在这里工作的姑娘都不愿意亮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我依旧是慌乱的。紧张。感觉嘴里是干燥的,舌头也不怎么灵活。
是的,我其实就是个乡巴佬。鬼使神差,稀里糊涂就混进这样的夜场里。
我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我听说有的人在KTV包房里跟小姐性交。这个我可不想。
“我先给您唱一支歌,您选好告诉我,您再唱。”宝儿说。
她并没有做什么让我紧张的事情。只是拿着遥控器在那里点歌,点好歌开唱。
她唱歌的声音确实好听,音准很好,音色也有味道。
我觉得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她或许只是来陪我唱歌的。
她挪动着身体,靠近我坐了一下。她的身体弥散着一种芬芳的香气。我有些晕眩。
应该抱着她。在这里显然抱着她才是对的。可我有些局促,手足无措。
“哥,你不经常到我们这儿玩吧?多来几次就好了。”她看出我的局促寬慰着我说。
我担心会看到轻蔑的嘴脸。因为我的乡巴佬的样子是很容易看穿的。在我看来夜店的姑娘都是贪婪而势利的。只要看到你的穷酸样子多半会蔑视你。她的态度友好。耐心。她靠在我的胸前,用她轻柔的声音唱歌。紧张之间夹杂着一种温暖。这是我的体验。尽管我知道她的温柔是职业化的,然而我还是觉得有暖意在心。我伸出手臂拥抱住她,她很温柔地依偎过来。
我们就那样唱着彼此喜欢的歌。像恋人一样相互依偎着。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我看着时间差不多该离开了。
“我该走了。”我对她说。
“哥,你这就要走了吗?再玩一会儿吧,正高兴着呢。”她挽留着我。
“不了,必须得走了。”我坚决地说,同时戒备感又生出来。
我想在最后的时刻或许会有什么圈套和陷阱。夜店总是在最后的时刻亮出它们杀人的武器。
“那好吧。我叫服务生来结账。”她露出不舍的神情出去叫服务生。
我想服务生拿给我的账单或者会令我吃惊。暴利会出现在账单上。那是锋利的刀子。
服务生进来拿给我账单,我接过账单看消费的额度。令我意外的是很寻常的消费。
完全在我的消费能力之内。这让我有些高兴,把钱放在茶盘里,服务生端走。
我可以离开了。能这样轻松而愉快地离开这家隐秘的KTV,能不被陷害不被欺诈地离开这里我有些难以置信。
“哥,你能稍微等一下吗?我也到下班的时候了,我去收拾一下,我们一起走。”
她说。我想等等这个姑娘也没什么不好。跟她结伴离开这里路上还能说说话。
我就等着她。很快她就出来了,挎着一只坤包。穿高跟鞋的脚踩着水泥马路咔咔响。
她很自然地就挽着我的手臂,仿佛我们真的是朋友。
“您住在哪里?离这里远吗?”她问。可能只是随口一问。
但我的警觉又升起。“我住在朝阳区,离这里还是远。”我信口撒谎道。
“我就在前边,几步路的工夫。”她说。
我们就那样先聊着往前走。夜已深,道路亮着昏暗的灯,而道路的两侧是幽暗黢黑的树林。
深夜走这样的路还是会害怕。我听说过深夜在这密林里有坏人专门劫人钱财。
但那天深夜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到了一个路口对我说:“哥,我该回家了。”
我像是解脱般回答道:“嗯,那我们再见。”
“欢迎你再来玩,哥再见!”她站在马路边的路灯下挥手对我说。
然而她就拐进了街巷里。那里有她租住的房间。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彻底解脱。真是令人意外的结果。
其实我租住的房间也在这一带。我对她撒谎说在朝阳区。
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可能潜意识里有种虚荣。觉得我和她之间最好保持距离。
此前看报纸或电视,媒介总把小姐说得很坏。然而实际的接触发现她们很正常。
宝儿带给我好感。为什么不跟她交个朋友呢?我这么想。
回到我的居所,在盥洗间洗漱完毕,上床睡觉。
想到她留给我的电话。躺到被子里的时候,我觉得应该给她发个短讯表达一下自己的感受。
“今晚唱歌挺愉快的,谢谢你带给我的快乐。”我编好短信发送出去。
“我也挺高兴,谢谢哥,我们常联。”她很快就回复。
我开始想念宝儿。像恋爱一样念着她。
几天之后我应邀到呼伦贝尔草原游玩,同行的有很多媒体人。正是深秋时节,北京还是暑热未退,而呼伦贝尔草原却气温寒凉。我们在那里骑马穿过茫茫草原,风吹草低牛羊见。听着蒙古长调,睡在真正的蒙古包里,闻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喝奶茶,吃手抓羊肉。体验着异域风情。然而在旅行途中我总会想起她。在路上我们一直在短讯联系。像恋爱着的人一样,没完没了地说着情话。我们乘坐的汽车抵达呼伦贝尔草原与俄罗斯接壤的边境,同行的人都在逛当地的集市,购买喜欢的当地的特产。我也在逛集市,然而我想得更多的是给宝儿买点什么礼物。
最后我买了一枚俄罗斯风格的银质手链。回到北京之后我约宝儿出来,我们像恋爱的人一样赶赴约会的地点。一家被称为蓝黛俱乐部的地下商城。我们选了地下商城的一家日式料理店吃饭。这是我经常吃饭的地方。每次上班回家晚的时候就会到这里吃饭。我们见面的时候,很自然地拥抱。她亲了我一下,神情自然。在日式料理店坐下来,我取出装着银质手链的首饰盒给她,她露出惊喜的神情大喊着:“哥,你真是我的亲哥。爱死你了!”
我很满足,也有快乐的感觉在心头涌动。服务生端来我们点的酒菜。
我们边吃边聊。一壶青梅酒被我们一盅盅地很快喝尽。
微醺的感觉袭来。吃完饭从餐馆出来的时候我们相互挽着手臂。
走出蓝黛俱乐部,我们在街上已经可以相互接吻了。
临街有一片园林。我们走進园林深处。在那里拥抱着接吻。我摸到了她的饱满的乳房。
“哥,我们再去唱歌吧。”她说,“我知道哪里有唱歌的好地方。”
我听她的话。我们拦住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我们去厢红旗。”
她没让司机拉我们到她工作的KTV,而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从外边看没有任何KTV特征的地方,更像一个家禽饲养地。
然而她显然熟悉这里。下了车她带我走进这个仿佛家禽饲养地的场所。
穿过长廊,里边就是一个隐秘的通道。有男青年在门口迎候着。
“给我们找一间包房,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她对男服务生说。
进到那间幽暗的房间,服务生退出。她关好房门,然后就扑到我怀里。
突然而至的悸动,我的眼前有晕眩感。身上的血液加速奔流。一阵巨大的空虚感如黑洞吞噬了我。
感觉自己是在坠落,在黑暗的虚空中坠落。
5
遇见陈美绮之后我觉得她可以终结我的肉身沉沦。
我要把自己的热忱和激情从小姐的身上转移到一位优良女性的身上。
享有正常的爱情生活,而不是沉溺在感官生活,这是我对自己发出的警戒。
疏远宝儿是必然的。我开始用陈美绮代替宝儿。让陈美绮填充我空虚的内心。
然而时间日久,我发现跟陈美绮的交往令我身上想要遗忘的特质又复现。
那就是我并没有脱离矿区。它一直被我封存在内心的某处。
跟陈美绮的相遇相识和相爱使我在出走之后又在精神上返回。我眺望着我的故乡,也眺望着我的道路。在我远离它的时候。我来到城市以后做得最多的梦就是换上工装去下矿井。我梦见我穿行在没有尽头的狭窄逼仄的巷道。那样的梦境使我在醒来的时候又难过又幸福。
陈美绮说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有对矿区生活的畏惧。是的,我同意。但我拥抱着她的时候就感觉无所畏惧。见陈美绮的时候,多半是在她的车里。汽车比公园比街边的林荫道更具有私人性。她会把车窗的玻璃摇上去,我们能看得见窗外,窗外的人看不见我们。她总是在车里放着音乐,我们开始在音乐中说话,然后接吻,舌吻是比接吻更炽烈的一种情感表达。舌吻的时候,激情的火焰就在身体里燃动,我们互相拥抱着。我觉得我已多年没有这样的状态,比如亲吻一个爱着的女人的冲动,幽暗而混乱的生活伤害了我内心诚挚的情感,使我失去了真诚的心。
然而我爱陈美绮。重新找回我内心纯粹的激情和真诚的心。
陈美绮和她的父亲在我作为矿工在矿井里劳作的时候,是我不可企及的存在。
等级制这样的词语在我们的生活中并没有被公开地使用,但是我可以作证,我们是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生存。比如,权力的世袭,财富的传承,这是能看得见的景象。否则就不会有底层社会这样的流行词语。倒退十年,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我就是身居底层的矿工,陈美绮和她的父亲就属于特权阶层。当然在十年前,我作为矿工在黑暗的矿井里劳作的时候,陈美绮还是玩着泥巴的黄口小儿。但现在我们是平等的,当我怀抱着她的时候,我觉得等级制从我们彼此相拥的怀抱中消失。
我曾经渴望拥有哪怕是低于陈美绮父亲几倍的社会关系,渴望拥有他们的权力,惟有如此才能够使我脱离我深恶痛绝的矿井中的劳役。然而我没有。我只能被迫在年少的时候走进黑暗的矿井中,日复一日地从事矿井下的劳作。在那里经历苦役,经历身体和心灵的创伤,经历各种形式不一的他人的死亡和我自己的恐惧。这是我见到陈美绮,同时也是我爱上她的缘由。
我想我是在疗救我内心因为矿井劳役而留下来的创伤。
我试图驱除因为矿井的劳作而沉积在内心的黑暗。
我到北京之后,每年的春节要回故乡。那里有我的母亲和我的表兄弟们。
新世纪的春节,我回老家,陈美绮开车送我。她开着她的奥迪2000,如果我在这个时刻没有虚荣的感觉那就是我的虚伪。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伸给我。我们的手指互相扣着握在一起。她的车里放着音乐,汽车沿着八达岭高速一路奔驰。偶尔路上车辆少的时候,她会把脸给我,我会亲吻她一下。我想我们的行程是亲密而浪漫的。这样的经历对我是新异的。
底层的生活,黑暗中的矿井的生活,京都的漂流生活,它们就像投给狼崽的食物。
我就是那个被喂养的狼崽。我的肠胃里充满抑郁、痛楚和愤怒的养料,我能长成什么样的面貌是可以想见的。真正长大成人后我的身体是结实的,面貌是强悍的,心肠敏感而冷漠。
但是陈美绮使我变得软弱而温情。我沉醉在她给予的爱情中不能自拔。
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地下恋情。我不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亦不能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在我快到家的时候,她把车停下来。她吻过我,目送我下车。
我背着自己的行囊,站在路边,目送她开车远去。
我的故乡又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些我熟悉的荒凉的山脉,山脉之下延展伸向远方的公路。
以及桥梁。那座石桥是我经常走过的,曾经有漫野的洪水席卷了河岸,携带着树木、牲畜冲决而下。但是那座桥岿然不动。我看着我熟悉的河流,山岗,山岗之上矿工的居所。一切令我心生感念。我觉得我的出走就是为了返回。当年我离开时对故乡的仇恨和愤怒已被岁月稀释。
我觉得我的故乡行是安详的,因为陈美绮的送行我的内心被温暖和幸福所笼罩。
然而我在新世纪的故乡行,终于因为我的进入和我的目击变成忧伤之旅。
我从一个热爱古典的人变成一个现实主义者。
我从自由的天空落回到苦难之地。
母亲日渐衰老,我在她的额头看见大颗的老年斑。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和弟弟一家人过。母亲见我自然是高兴的,想着法子给我做她认为好吃的,她在地上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表达她的心意才好。为了避免母亲的破费,我就自己去街口的店铺买食物。街口、道路两边和店铺坐着我熟悉的但都已老去的乡人,花白了的头发、多出来的皱纹和暗淡了的眼神是我的乡亲们的共同特征。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如果父亲活着,父亲将是这个人群里的一位。但是他去了,我无法再看见他。
转过家属区的街角,有一幢五层楼的职工宿舍,那里住着单身的矿工。那幢楼是灰色的,从远看是肮脏的,不洁的,所有屋的灯都是黑的。母亲告诉我,最近在矿上有群体性上访事件发生。一些退休的老年的伤残职工,连着两个月发不了工资,集体坐着轮椅到局里上访,这些老人是采矿业的牺牲者,早年的矿井劳作使他们程度不同地遭遇伤残,截瘫、断肢、腦力受损,这些老人和矿区的退休人员组成一个庞大的人群。在冬天,平素没事的时候他们就聚在职工大楼前晒太阳,夏天则在职工大楼前纳凉,打牌,他们是各种消息的热忱发布者,他们议论最多的就是高涨的物价和能领取的日渐低微的薪酬。等他们连低廉的薪酬也连续两个月不能按时领取的时候,老人们愤怒了。
在这些伤残的老人中间,流传甚广的一个说法是,刚刚调任的前局长在离开局里到异地履新时,提走了两亿元资金。空缺出来的财政黑洞要由三百万职工来填补,职工的工资普遍下挫,收入大降,全局民怨四起。在矿务局,几乎每一次在局长升迁的关头都会有数亿元的资金跟随升迁者流走,随着巨额资金的流失,矿工的薪酬就会锐减。而在下设的各矿,也几乎在每一次的矿长升迁之际都会有数百万的资金随升迁者流走。这些资金被升迁者作为政治献金用来铺设个人的升迁道路。
这样的事情在矿区已不鲜见,小道消息在矿区广泛流传,但是谁也没有能力提出有效而严正的质询。没有一个组织和机构能够代表工人对全局的资金流向进行质询。上访也是无效的,因为所有上访的人群都会被拦截,在矿区,所有的单位都会有来自上边的层层的通知:哪个单位的职工有上访者将被撤职和罚款。他们接到的指示是:防火,防盗、防上访。所有的意见都要消除在各自的区域内,发现到省城上访和发现到北京上访者都会被课以重罚,严惩不贷。依靠程序反映问题的结果又是泥牛入海。
那些因公伤残的老人是一些保持了刚直和耿介品性的老人,他们消化不掉心里郁积的不满,集体上访,他们集合起来有五六百人,在通往矿务局的烟尘迷漫的道路上是蜿蜒前行的伤残者轮椅的队伍。他们把轮椅摇到局办公大楼前,要求增加工薪,改善福利。他们的聚集引来更多人的聚集。新上任的局领导躲着不见,老人们不满意就把轮椅摇到办公楼里,有保安阻拦的时候就发生严重的肢体冲突。在没有获得领导的接见和答复的情况下,老人们摇着轮椅拦截火车道,他们把繁多的轮椅横在钢轨之间,使运煤的火车停驶。
最后那些上访的老人都是被他们的儿女劝阻回家的。儿女们接到单位的通知,凡家里有上访的老人又不能劝阻回家将被开除公职。这一招颇见奇效,那些群情激愤的老人囿于儿女在单位的处境,只得偃旗息鼓,乖乖地解散回家。
母亲说:“也不知道谁能帮帮这些老汉。”
母亲的神情是茫然的,这使我无端的感觉难受。
6
我想我爱陈美绮,她使我看见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然而她对待感情和我并不相同。她的目的性很强,她是离异者,希望我能娶她,而非相好那么简单。几次见面她经常会提起她的女儿,她的父亲,她说要是有人爱她,想娶她的话,首先要接受她两岁的女儿,要对她的女儿好。陈美绮邀请我去过她家。我以为只是请我去做客,我打车去了望京那个庞大的欧式住宅区。楼门镶嵌着黄金颜色,乳白的丝绸包裹着门廊,我看见过这座城市上流社会的豪华和奢侈,但是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过。她的家在六楼,我乘坐电梯来到她所居住的楼层,在走廊间找到她的房间615室,摁响门铃。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忽然就不好了。我可能看见了我和陈美绮之间横亘着的距离。
她是上流社会的,权贵的阶层,我是底层的,我的生活是在为生存苦斗。
只为生存苦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公共空间可供我们投注热忱。
陈美绮是豪宅香车,锦衣玉食。她打开金属的铜制防盗门,把我引进家里。我犹豫要不要换鞋。但看着她的居室光洁的檀色的木质地板,我还是换下了脚上的高帮皮鞋。
“欢迎你来。”她说:“不过就是得做好准备,女儿很磨人,总是哭闹。”
她在茶几上摆放了水果,让我在沙发上落座。我的面前是超大又超薄的电视屏幕。
她开了放在电视旁边的音箱,有小提琴的乐音流泻出来。
保姆被她安排回家休假,她的两岁的女儿在居室里来回奔跑,要弹钢琴,又要吃茶几上的水果,但是我觉得那个两岁的眼睛乌黑的小女孩儿是在故意捣乱,她并不认识我,显然不欢迎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不住地哭闹。
“不好意思。这孩子惯得无法无天。”她抱歉地说。
我想她的女儿是不愿意我和陈美绮单独在一起,故意影响我们在一起的气氛。
陈美绮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我们的谈话就在孩子的哭闹中进行,我的兴致全无。
她邀请我到家,然而我们无法说话。有孩子在场,我们几乎难以交流。
感觉有些尴尬。我突然就看见我们之间横亘的距离,只坐了十几分钟我就想告辞。
她想送我,但她的女儿哭闹着,不让她送。那个孩子任性地要她哄着去上床睡觉。
她抱歉地隔着防盗门跟我说:“不好意思,这熊孩子不听话。”
离开那个豪华的社区,往我住的地方走,我坐在出租车上,感觉内心深深的失落。
我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阶层。我突然就意识到我的卑微和低贱。只有在她奢华富豪般的生活面前我才看见我的卑微和低贱。我所经历的生活,我身陷的黑暗,我的恐惧、痛楚和耻辱在她奢华生活映照下变得触目惊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就涌出泪水。
我觉得那种在懵懂之间生出的诚挚的爱从我的内心间开始消失。
在我和陈美绮之间没有平等的爱情。虽然我们有着共同的来处。
我们的道路和归途相距甚远。
回故乡的过程仿佛是从高空向下沉降的过程。
如果说我的内心有黑暗存在,显然是我的精神疾患所致。
如果我的精神有疾患,那是生活给予我的。内心是生活的投影。这是我多年以后认识的真理。我觉得我可以认识真理,但是很难认识陈美绮。我希望她能帮助我,帮助我的乡亲,帮助我的兄弟和工友。我是这样的人,看见亲人在那里受苦犹如我在那里受苦。
我希望陈美绮能代我拯救他们。然而意外发生的一件事情使我的期待落空。
煤矿集团总经理柳子恒的儿子柳宏伟被绑架,这件事为我的期待带来障碍。最先是哥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哥说柳子恒的儿子柳宏伟被人绑架了。在矿区这是一个爆炸消息,绑架者要求支付赎金500万。 这件事让我很意外。我的家乡是晋北矿区,那里的人老实本分,怎么会有綁架案发生?但哥的语气十分肯定。他说已经有电视台报道了。后来回到故乡我知道事情的过程。
那几天集团董事长柳子恒因病住在局第一医院,他的儿子柳宏伟每天到医院陪护。
有天早晨,柳宏伟走出医院准备到办公室上班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几个人用麻袋蒙住脑袋击昏塞到一辆桑塔纳出租车里。柳宏伟开始还挣扎,愤怒大骂,被人把头摁到地上,嘴巴贴了胶条以后柳宏伟知道自己是被绑票。他放弃抵抗,态度软化。绑架者是三个农民,其中一个名叫王德才的人是快餐店的老板,因为生意不景气,债务欠下一屁股,就萌生出绑票的行动。
他们获知柳子恒住院的消息,获悉他儿子每天来看他。
三个绑架者合计好就隐伏在医院楼前。在绑架者要求交出500万赎金的开释条件后,柳宏伟联系朋友筹钱。负责筹钱的朋友一边找钱,一边报警。绑架者是四个当地的矿工,其中的一个离职在外做生意,生意赔了钱,欠了一身债回到矿上继续上班。因为高额债务的纠缠,此人生出绑架念头。他纠集了三个人共同实施这一计划,他们盯上了集团总经理的儿子,当地某房地产商的柳宏伟。事情的结果是,那几个初次作案的人没有绑架经验,亦没有绑架胆量。在他们绑架了柳宏伟后仓皇逃窜至内蒙一带,终因警方的设计落入法网。
柳宏伟没有被撕票,惊魂甫定之后被救出。
我见到陈美绮的时候对她说,柳子恒的儿子被绑架了。绑架者索要赎金500万。
我已经很谨慎,避免这个消息使陈美绮有不适感,她和柳宏伟毕竟同属一个阶层。
意外地是陈美绮已经知道消息,她还讲起对柳宏伟的印象。她和柳宏伟是在一个机关幼儿园长大,后来同在一所中学读书。只是读大学之后才见面少了。
柳宏伟给陈美绮的印象是固执、骄傲,但是人很聪明。据说柳宏伟被绑架除了他是煤炭集团总经理兼董事长柳子恒的儿子,还是一家煤炭经销公司的经理,他还兼营房地产项目,在市区有他的欧典地产项目正在施工中。绑架案发生不久,柳宏伟的父亲柳子恒就去世,据说病因是喝酒过量导致的心肌梗死。
出现这样的事情,我感觉陈美绮的心神飘忽不定。
我很想通过陈美绮以及她父亲的影响力,改善家乡兄弟们的处境。
哥哥在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上工作多年,勤勉也有能力,因为没有钱也没有权力的背景,多年来职业生涯停滞;弟弟还在下矿井,弟弟的儿子也在下矿井,母亲要为他们两个人操心安全。
柳子恒的病逝使我对故乡怀有的愿望难有结果。
然而我还是希望能跟陈美绮彻底地爱一次。
我决定搬家,我要有自己独立的空间爱陈美绮。我以前的住处不方便有女性出入。原因是进入我的房间要穿过门廊,穿过庭院,因为是老北京的四合院。还有就是要穿过房东好奇的视线,房东是一个白发老太太和她一胖一瘦的两个女儿。老太太家住顺义,跟丈夫关系不好,和三女儿寄居在大女儿家里,膝下有一小儿,她们一家过着三代同堂的生活。
除了房东还有很多别的房客,比如歌厅和洗浴中心的小姐,电脑公司的职员,个体摊贩。
我需要回避的是房东一家,我不愿意她们过多地窥视我的私生活。我和陈美绮的约会只能在居所之外。或者公园,或者街边的树林,或者在陈美绮的车里。但是这样有一个尴尬,就是在她或者我激情汹涌的时候,我们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开始寻找新的居所,在靠近北京西五环公路的地方找到一套房间。
独立的门,独立的居所。我觉得很好,就跟房东约定了时间搬过去。
在搬到新居之前,我请房东按照我的要求把房子重新改变结构,重新粉刷。
卫生间我是要有的,洗浴也是我要求的基本条件。房东把房子安顿好了以后,我找了一辆大车搬过去。我告诉陈美绮我搬到新的居所,她很高兴,过了几天她开着车来看我。
我对我们在一起做过种种想象,对她的身体我怀有温暖而安静的渴望。
傍晚她开车到来,这一次我敞开新居的房门迎接她到来。
我吻了她,我把她抱到床上,她自己脱去衣服裸身依偎着我,她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我突然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徒然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甚至我们接吻,都不能使我兴奋。我用尽了各种办法调动我身体的激情,然而我就是不行。我无法进入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无法使我兴奋。
最后我们就那样相拥而卧。黎明的时刻,我试图再作努力,然而还是无济于事。
那时候我意识到,我被我在矿井黑暗中的生活所伤,被我在城市的漂流生活所伤,那些围追我的窑工们对我的强暴,那些桑拿中心美丽的按摩小姐,她们秀美的面容和高超的技艺使我享受肉体的迷醉和欢乐的同时,也消解了我性器本身的敏感。陈美绮安静而温顺地裸身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性器就如同不愿意回到羊舍里的羊一样,死活赶不进去,这使我倍感挫折。
凌晨,她开始起身穿衣服,我们都避免看见彼此的尴尬。
起身而去的时候,我很惭愧。跟她说了抱歉。
虽然她在安慰我,但是那种失败感和难堪依然笼罩着我。
她坐到驾驶室里,把车灯打开,雪亮的车灯照射着街口。
从街口倒出来。她摇下车窗笑笑。那是她最后的微笑。我觉得也是无可奈何的笑容。
汽车开走的时候,我看着汽车的尾灯消失,我感觉那也是我们的结束。
这是我私人生活的转折。也是个人史的里程碑。
此夜之后我的命运就开始盘旋下降,我不知道坠向哪里。我欺骗自己说不在乎,独自在居所时还是会黯然神伤。陈美绮的离去使我倍感挫折,骄傲的心再次坠入黑暗深渊。黑暗重新蒙上我的眼睛。我的骄傲和自尊被如泥的软弱全部瓦解。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我的生活给我造成的伤害,不仅是我的心灵和精神,还有肉身。没有理由再爱陈美绮。我们之间除了社会等级的差异,除了财富的悬殊,还有资本的强弱。我们的身体也是不匹配的。我的自尊告诉我,不能抵达她的阴道,就不能享有爱情。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以前是卑微如尘土,现在又是无能如废物。
这个夜晚之后,陈美绮终止了跟我的联系。她不再给我电话和短讯。
我打给她的电话不接,发给她的短讯不回复。
仿佛突然之间就消失。
我感觉自己坠落到巨大的虚无之间,情感是如此脆弱。生之存在变得毫无意义。
我坐起来,没穿衣服。坐在床上,看着自己腿间的那团如乱草中的废物,感觉没有什么能比这个东西更丑陋。突然就想有一把刀子把它切掉。这个念头很疯狂。我任由自己在疯狂的情绪中沉沦。光着脚下床,找刀子。屋里是幽暗的,我在厨间摸过一遍没有刀子,开灯。穿过走廊进卫生间的时候从墙壁间的镜子看见自己。我觉得没有人能比我更厌弃自己。我感到衰弱,连找刀子的力气都没有。重新躺回到床上。感觉自己心如死灰。
精神危机就是这么到来的。它使我们理性的堤坝瓦解,对世界的信心也崩溃。
那些带给我快乐的事物都没有魅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去做。
衰败如废墟。这是我看见的自己内心的境况。
发现陈美绮不再回复,我没有再给她打电话。残存的自尊不容许我再做。
在陈美绮面前我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从内心到精神到肉身。我觉得我只能看着爱情的烈焰熄灭。我凄然看着她躺过的地方,内心对自己充满嘲笑和轻蔑。
我想我是一个被生活所伤的人。我曾经被黑暗所伤,被漂流生活所伤。
现在被我的情爱之焰所伤。
7
迷失与幻灭的时刻。这是我能看到的精神境况。我们的精神状况。
那天我离开瑞王坟的居所,前往北京西客站回大同。这是春天的时节,街上的杨树飘着如飞雪的杨絮,然而杨絮不如雪花令人舒服,它们漫天飞舞的样子令人烦恼,因为絮花不止落在头上,还扑到人的眼睛和口腔。不过我顾不上杨絮带给我的烦恼,在公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上去,对司机说了我要去的地方,坐在后座闭起眼睛不再看车窗外的景物。
然而离开居所前的情形还像电影蒙太奇在我的脑海里涌现。
幽暗的居所。即使在白天也是幽暗的。摆放在里间的双层木质床,我躺在印有金色葵花和绿色荷叶的棉被里,跟我躺在一起的还有宝儿。蓝黛俱乐部KTV的小姐,我只知道她叫宝儿,她也只让我叫她宝儿。她躺在我的身边,她脱掉的衣服搭在床前放着的椅背上,她的黑色蕾丝的胸罩和渔网般的底裤丢弃在赭色地板上。她是扑上床来的,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
我在盥洗间冲完澡,关掉莲蓬头,用灰蓝色浴巾擦拭着身体。心脏跳动的声音我听得很真切。然而神经紧张如绷紧的弓弦我也清晰感觉到。这是个严重的时刻,它最后测试着我的生命力。我像赌徒般把自己押在这次幽会上。如果我能成功我就会赞美自己,对自己怀有坚强的信心,我也会热爱生活热爱世界;如果失败,我就认定自己是个废物,我就去死。因为活着已无意义。这些念头在我心里涌现着,我披着灰蓝色浴巾,穿着沾满水渍的橡胶拖鞋,走出盥洗室,站到木质双层床边,我看着钻进被窝里的宝儿。有些迟疑地弯下身子,伸手掀开我的羽绒棉被。
她顺势就把我拽进被窝里。搂住我的身体。
有种温暖的感觉生出来。但我知道这不是长久的体验。这温暖很快会消失。
我看着她的脸。这其实是一张陌生的脸。尽管她的容颜是秀美的,可我还是觉得陌生。
她的眉毛被修剪过,眼帘粘着假睫毛,这是能看出来的。她的眼睛是闭起来的,我是为这双眼睛的晶莹和灵动所魅惑。她的鼻子精巧和嘴巴性感,这都是我看中她的地方。我吻着她的脸,从眼睛开始吻到鼻子和嘴巴。这个过程我花的时间有点长,其实我是想用这个时长唤醒我身体沉睡的肉欲和心里冰封的激情。她显然不愿意按照我的时间和程序来,她伸出舌头搅拌着我的舌头。
“你怎么了?”她突然停下来行进中的亲吻。
“我也不知道。”我说。这时候我感受到的温暖开始消失,凉意升起。
“你不喜欢我吗?”她问:“你怎么不兴奋?”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回答。
沮丧和挫败感如约而至。它们与我的关系如形影相随。
它们才是我恒久的体验。
蒙太奇消失。现实映现在眼前。红色夏利出租车夹在汹涌的车流,沿着长安街蠕动。车身与车身紧贴着,车流淤积在长安街难以行驶。这是北京城日常的景观。我并不是很急,火车票的时间是15点30分,我坐在车里的时间是13点左右。那时我渴望回到家乡,对浩大的北京城已经厌倦。我渴望能迅速坐到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静候归家之旅,不是淤积车流的道路上。出租车经过北京饭店,经过天安门广场,我看到广场的入口安检的铁栏前伫立着武警士兵。人群排着蜿蜒的长队等候安检。车过天安门时,我望了一眼远处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望了一眼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的画像。我收回目光,我想我要离别这座城市,离开多久不知道,是否能返回来不知道。那时对个人的命运和未来我只有迷惘。
汽车过了天安门广场开始松动,车流疏解,驰行的速度加快。
司机慌乱地开车,我看出他的慌乱,不知道他为什么慌乱。
司机寻找着一切机会往前冲,看到有红灯亮起他就叹气,而长安街是红灯密布。
突然一声巨响,我的身体感到迅猛的震荡,头狠磕在前边的椅背上。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到我印在乳白色椅背上的血迹,还有肉屑。我用手背擦嘴角看到手背上的血迹。再擦,还是血迹。我的嘴唇是被椅背磕破了。顺着司机主驾的位置望出去,我看到有三辆轿车连环撞在一起。我知道遭遇车祸,我担心后边也有车刹不及撞上来。还好,后边的车遇到了红灯,它们整齐地等候在数十米以外的斑马线。司机夺门冲出去,他的车头和前车的尾都被撞得变形。我坐在车里没动,惊魂之余发现,因为坐在后排的位置,除了嘴唇被磕破,我并没有其它地方负伤。腿脚都好,手臂都好,身体各个部位都好,只有嘴唇在迅速地肿起来。突然之间,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我想我是被惩罚了,被我的神明惩罚了。神明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这令我惊慌和恐惧。
我开了车门下车,前边也有人下车,他们操着电话,有的报警,有的呼救,有的在破口大骂。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似乎应该做的就是从出租车的后备厢里取出自己的旅行包离开现场。
我不能也没必要跟司机纠缠。我只是骂了司机一句:“你他妈的怎么开车的?”
我让司机开后备厢取出我的黑色拉杆旅行箱。站在路边伸手又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跳上车,看到那些撞在一起的车主們在相互谩骂和指责。我想我不必管那些事情,如果我注定流血或者嘴唇被磕破,我想这是神明对我的惩罚。我就那样坐上另一辆出租车,向着我要前往的方向奔去。我要回家。在回家之前我要最后望一眼这座物质气焰高涨的城市。
望一眼在这城市如孤舟在汪洋中漂流的我们。
【作者简介】夏榆,作家。现居长春。曾任《南方周末》资深文化记者十年,应邀访问瑞典、挪威、波兰、德国。著有访谈集《在时代的痛点,沉默》《在异乡的窗口,守望》,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我的神明长眠不醒》《黑暗纪》,随笔集《黑暗的声音》《白天遇见黑暗》等。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 《收获》 《今天》 《花城》《十月》《作家》《山花》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