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张宗和,苏州九如巷张家长子。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贵州大学执教一生。
☉ 张宗和(右一)和妻子孙凤竹(中)与张家弟妹合影
由于参与校注的原因,我非常荣幸地先期拜读了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张宗和日记》(第一卷),之前曾阅读《秋灯忆语》并在《水》上零星读过日记,这一次系统地阅读却给了我较大的震撼。张家大弟张宗和的经历和内心远比我了解和想象的要丰富和深远,而他的内在修养,以及时时克制的自然表现,总是使人想到那个特殊的时代和他身处的家族。到底是什么养成了宗和先生如此绅士的性格,又是什么促成了他一再自警自省的性格?或许日记的一切能够间接揭开他晚年的性格悲剧,还有他对历史研究和昆曲艺术的无限执着,或许都是因为他的人生经历。
☉ 张宗和与四姐充和在苏州合影
打开宗和的日记本会发现,他的本子都是很精致漂亮的,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最时尚的笔记本,显然他很在乎他的日记,因此愿意用最好的本子去承载它们。只是有个小小的“缺点”,字太小。这给整理者、宗和小女儿以带来很大的困惑,但她到底还是坚持着完成了。从字太小来看,一是宗和的性格如此,二是他希望自己笔下的都是个人秘密。
从宗和的日记看,当时他们姐弟大都是写日记的,如二姐允和、三姐兆和、四姐充和。1930 年11 月30 日宗和日记:“下午在四姐房里读大家的日记,我读了我的,她读她的,一天一天地对。”
写日记可以一起对日子,姐弟之间还会偷看日记,1931 年1 月4 日,允和、宗和在一起写日记,发现充和不在,就偷看充和的日记。“她日记上说我们专好谈什么恋爱,她听了真讨厌,还说什么无论怎样她都不动心的。我们看了很好笑,到底她在家登(注:待)了好多年,不很开通,有点道学先生的味道。其实呢她也和我们一样,谁不是像歌德所说的‘年轻男子谁个不善多情,年轻女子谁个不善怀春’,却也欢喜谈什么恋爱,不过她不说出来罢了,只放在心里。”
富有戏剧情节的是,当允和不在时,宗和又会与充和一起偷看允和的日记,“11 月19日的最重要,这是她自己说的,其中有周耀问她:‘你到底爱不爱我?’好久二姐才说:‘你想吧。’好,这回答真是妙。无怪乎他要笑了。(1931 年1 月4 日)”
更令人意外的是,宗和会主动把自己的日记拿给二姐和四姐看,“只让她们看能看的几段,昨天看四姐的事的那一天和开会的那一天。四姐看了只是笑,二姐看了说很好。”
平时,大家交流也会拿日记说事,充和顽皮,常常逗大弟宗和说:“可要我给你们看昨天的日记?这两天的日记很有意思。(1931 年1 月21 日)”可是等宗和他们去找她看时,她又不肯了。
1931 年2 月20 日:“今天真讨厌,日记被人偷走了。想里面颇有些话和秘密,如何可以给人偷去,幸而后面知道了是商寿那大爷,真没有法子。”外人恐怕难以想象,这些话是徐商寿(徐迟)偷拿宗和的日记本后代记的,其中还提及原委,说是宗和有一次偷看了他的文稿,他当时大怒之余就说要偷看宗和日记,宗和把日记本平时揣在贴身衣服里,睡觉时藏在枕头底下,但还是在早间洗漱时被徐得手。“偷看过了倒也罢了,又在我的日记上大书而特书,真是岂有此理!”
1931 年9 月7 日,张宗和看榜单得知自己考取了东吴大学文理学院。随后注册办手续入学,但在几天后他却自认没有资格做大学生,因为有个别课听不懂。此时正好出了一件大事,日本人起兵占据了东北部分地区。为此宗和坐不住了。当时他从报纸上得知沈阳被占据,张副司令却叫军士等候命令。“我是中国人,我还算有些血,我怎能不愤。我想以前外国人嘲笑我们中国人只有五分钟的热度,现在我看连一分钟的热度都没有……我想去当兵,假如中国同日本开战的话。(1931年9 月20 日)”
根据宗和的日记记录,学校里的同学们已经开始张贴标语,呼吁大家武装起来,开纪念大会,听作家程小青的报告,“假如有人要我一阵去打日本人,我一定去。我不能再看重我的生命,我应当牺牲了,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国家,为了世界。读书有什么用?我不相信一个书生能够抵得过一个军人,在现在的时候还读什么书?(1931 年9 月21 日)”宗和平时的日子里是有些胆小的,甚至在黑夜里看邻人办丧事都觉得害怕,但是在这一事件面前,他却变得异常胆大起来。
他开始构思写东西,写一篇弟弟要当兵时给姐姐的一封信。后来一口气写了六张纸,写得热血沸腾,自述文章不讲修辞了。接着宗和与徐迟罢课去到处做宣传,去茶馆讲演,去街道上散发传单,还帮着四姐充和写了一篇讲演稿。四姐充和还在乐益女中走廊上悬挂她书写的“国难当头”四个大字。此时二姐也从上海回来了,到处是有关战争的消息,说上海部分地区也开始动荡了,说抗日救国会的事情。1931 年10 月10 日,宗和记录了苏州流传日本人要来轰炸的传言,大家都互相提醒不要出门,“这悲惨的国庆日啊!”
1931 年10 月13 日,张家全家人搬迁到了上海。几日后宗和、充和还是坚持回苏州上课了。一个月后,宗和就积极参加到学生请愿运动中,1931 年11 月24 日,宗和随着四五百人乘火车去了当时的首都南京,后来在中央军官学校见到了蒋介石,“下午四点钟吃饭,因为五点钟蒋介石要接见我们。吃过饭,我们排好队,一队一队进大礼堂,楼下站满了再站到楼上去,渐渐地楼上也站满了……”
从南京返回后,宗和仍然是积极参与到示威游行和宣传战斗的行列中,甚至与大家一道痛骂政府的不抵抗行为。后来苏州在乐益女中附近体育场召开“声援马(马占山)团大会”,有人还抬出了棺材,以示壮志,徐迟则向宗和借钱,说他要去东北参战。宗和跟舅舅韦布借了十元钱就乘车离去了。后来在无锡做登记时,宗和被家人追上了,二姐和妈妈韦均一来了。
当宗和被劝回苏州后,四姐跑上去,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他。
☉ 张家子女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合影
在宗和的日记里,恋爱一节颇为值得读读。从1930 年12 月28 日提到对这个好友妹妹、乐益女中学生ZJ 的好感。二姐允和知道内情,还故意指派他们在一起做事情。
后来家里人知道后,还开他的玩笑,当时带充和的张干干(保姆)就在背后和宗和的姐弟说,姐姐们有一个好友许小姐长得好,家里条件又好,说宗和应该和许小姐好,还说许小姐比ZJ 长得好看,宗和很生气,就去找干干们质问,还说:“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有意要造这些谣言……”不过,在他心里,到底还是对ZJ 心存着偏爱。因为后来充和特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宗和,到底喜欢哪一个女孩子?宗和很聪明地作了反问:“你看她们说谁说得最多。”充和似乎明白了,在纸上写了一个“Z”字,问宗和是不是?宗和故意卖关子,说不一定,还让充和继续猜。“她呢大概也有些猜着了。我呢,我到底在我所认识的女子中最欢喜谁呢?(1931 年1 月18 日)”
1931 年2 月15 日,宗和开始在日记里偷偷写情诗:
姑娘,我愿意做你的影子,
在月下,在灯下,
虽然被你践踏着,
我却永远跟着你。
宗和对这个女孩充满着矛盾,不见时会很想念,见了又是另外一种复杂的心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事情,毕竟他还只是个中学生。1932 年2 月12 日,宗和收到女孩给他的信,信附照片,照片后写着“送给我爱的宗留作纪念”。于是他和姐弟们分享了这一事情,说姐弟们高兴得像是捡了黄金似的。但是两人复杂的相处外人始终是无法参与的。
他们一起看抗战电影,一起打网球,一起读书聚会,有一次春天的晚上两人手拉手散步留下了一个吻。这一吻常常使得宗和做梦。那时上海正在打仗,苏州也常常遭受敌机的威胁,于是两家人各自逃难,曾经分开过一段时间。
再后来,宗和听说女孩与房东的儿子成了朋友。宗和心里五味杂陈,再后来宗和考上清华大学,去了北平读书,还是念念不忘这个女子。当时参加革命的张家子弟张鼎和还劝说宗和,“他说爽快些就要结婚,要就快些丢了。(1932 年10 月10 日)”意思是要么去争取,要么就早点忘了。
宗和后来盼到的是ZJ 结婚的消息。家里的弟弟还不让别人告诉他消息,但二姐还是寄来了过期的请柬。当时宗和正在关心东北的局势,山海关已经失守,他想休学去前线。在这个过程中,宗和也变得渐渐成熟起来。
☉ 张宗和与沈从文合影
从早期宗和的阅读书目看,他古今中外的书都看,尤其对外国文学吸收得很快,当时流行的作家有鲁迅、沈从文、茅盾、张资平、郁达夫、田汉、丁玲等人。
他常常阅读沈从文的作品,当然也会记录下沈从文追求三姐的故事。
☉ 张宗和年轻时写的遗嘱
1931 年5 月7 日:沈从文把自己出版的《沈从文甲集》送给了张兆和,扉页写了一句话:“我把认为不好的书送给我认为最好的人。”但书被兆和送给了宗和,后来还是同学徐迟、李宗斌偷翻此书发现了这句话,宗和说他脸都红了,还特别致信给在上海读书的三姐。
“沈从文来苏州一趟,他算是得了一点胜利,三姐怕他不是很好看,我倒很愿意他们好。(1932 年8 月8 日)”
“上午三姐在看沈从文的信,看得心动,连我也有得看了,他的信写得像文章一样好。我以为爱是伟大的,无论如何我又以为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结婚、为了养儿子,恋爱只是恋爱,恋爱把一个人的青春装饰得美一点,就是痛苦也是美的。三姐看了他的信,说他态度很好。(1932 年9 月10 日)”
“沈从文又来了快信给三姐,她先已经看过后,怕人说她再看,就装作看书,把信放在书里看。(1932 年9 月25 日)”
宗和有时也会偷偷看看沈从文给三姐的信,“上面有几句怕人的话,什么‘明天二十六号是我的生日,也就是我的……’不过我看了几遍,还看不出他一定要死,但是也说不定。三姐有点急腔,我说打个电报去要他来吧……(1932 年12 月25 日)”后来沈从文说要一封“大信”,其实是他自己从青岛赶来北平了,宗和对他的描述颇为有趣,当时沈从文是由林庚带来的,“他矮矮的不魁梧,但也并不孱弱,脸上带着一副红边的眼镜,眼也像是很有神的样子,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坏(因为我曾听三姐说他不好看)。脸色也还红红的,有油迹子,皮鞋不亮,洋裤子也不挺,总之一切不是很讲究,也不糟糕。我对他的印象很好,因为我原先想象的他并没有这样漂亮,脸也不瘦,还有点肉。(1932 年12 月28 日、29 日)”
沈从文来到北平后,要请宗和吃饭,后在王府井一个四川馆子饮酒吃菜,他印象中沈从文是很能喝一些酒的,席间谈了胡也频被捕和送丁玲带孩子回乡的事情。宗和看着三姐对沈从文照顾有加,心里也是欣慰的,而以前一直拜读作品的作家突然就来到了身边,宗和也觉得有些奇妙,“我好像他不是沈从文,不是大作家,倒像是我的一个朋友一样。(1932 年12 月31 日)”
更让宗和意外和惊喜的是,沈从文还送给他一支名牌钢笔,“Eversharp”,一般翻译为“永锋”,来自美国的百年品牌,还说此笔为三姐写了八十封信。
在张家六个儿子中,宗和是比较敏感的一个。他的心思和感情都比一般人要细腻,他的善良和自觉也常常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困惑。
有一次宗和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同学,端木新汉,即储安平夫人端木新民的妹妹,他们迎面遇到,宗和却不敢上去打招呼,“我想她一定也还认识我,只是不愿意招呼我罢了。许多以前的同学现在遇见了,虽然认识,但是大家都不互相招呼了。不知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女同学,她们看见我们好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真使人有些感叹。记得小时候大家一块儿玩,一块儿读书,很熟,好像兄弟姐妹一样,一到大了反而生疏了。”
1933 年5 月,周有光与张允和结婚的那一天,宗和说那是父亲难得露出笑容的一天,还让次子吹笛拉胡琴亲自唱戏呢,“真是想不出,我只想到爸爸会唱昆曲,不知道他会唱戏,我从没有听过爸爸唱戏。”
曾得见张宗和早年在苏州写的遗书,写在中学生用的格子纸上,毛笔字,工整而温润,其中提到:“记得从前一个诗人在临死的时候,曾经说过,‘假如我现在能写,我一定要赞美死是如何的美丽’。因此我想死或者是很美丽的,至少不是可怕的、恐怖的,所以我并不像一般人那样的怕死……死是快乐的,是忧愁的,快乐的是抛弃世间的一切忧愁;忧愁的是抛弃世间的一切快乐。”
☉ 张宗和女儿张以 整理父亲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