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全·更精·更清晰 迈入新时代的敦煌语言文学研究

2020-03-15 05:56张涌泉
敦煌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变文维摩写本

张涌泉

敦煌语言文学研究与敦煌文献整理,是敦煌学研究成果最为丰硕的几个领域。特别是改革开放后,我国学术界焚膏继晷,先后相继,在上述领域取得了世人瞩目的巨大成绩,推出了一大批高质量的整理研究著作,推动了我国在敦煌学研究的大多数方面都站在了世界的前列。

自1900年6月22日王道士打开藏经洞,敦煌文献发现已经120周年。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敦煌语言文学研究以及敦煌文献的整理,如何承前启后,超轶前哲,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呢?笔者以为,以下三个方面是我们应须特别努力的。

一是资料更全。学术研究必须充分占有第一手资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就敦煌学研究而言,在相当长时间内,这只能是一个奢望。敦煌文献作为文物与文献的双重属性,使之长期被作为特藏珍藏,束之高阁,人们访查不易。较早的时候,敦煌语言文学研究依以为据的,主要是《敦煌掇琐》《敦煌杂录》《敦煌曲子词集》《敦煌资料》《敦煌变文集》等一些二手甚至三手的资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的研究,难免先天不足。比如变文文本的整理,是敦煌语言文学界研究的一大热点,先后出现了《敦煌变文集》《敦煌变文集新书》《敦煌变文选注》《敦煌变文校注》等一些汇编之作,成绩巨大。但限于条件,现有的敦煌变文专集所收主要来源于英、法、中三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部分藏品,未能收入的变文写本仍然很多。现在随着这三大馆藏及俄羅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藏品的全部刊布,加上北京大学、中国书店、首都博物馆、上海图书馆、傅斯年图书馆、日本书道博物馆、杏雨书屋等海内外公私藏品的陆续出版,又发现了大批新的变文写本,包括《孟姜女变文》3号、《舜子变》2号、《孔子项讬相问书》5号、《晏子赋》1号、《太子成道经》3号、《须大拏太子本生因缘》7号、《八相变》1号、《破魔变》7号、《降魔变文》1号、《维摩诘经讲经文》2号、《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4号、《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7号、《佛说阿弥陀经押座文》3号、《解座文》3号、《百鸟名》1号、《搜神记》1号、《佛说八相如来成道经讲经文》1号、《妙法莲华经讲经文》1号,等等,变文写本的数量大大充盈起来。据不完全统计,有待增加的变文写本已达近百号之多,卷号已达《敦煌变文集》等书的二分之一强。随着这些新的变文写本的发现,编纂一部真正的“敦煌变文全集”的计划也就自然而然地提上了议事日程。

就具体的文本或单个的字词考释方面,资料方面也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如“博士”一词,《敦煌变文字义通释》释为“有技艺的人”,但书中所举敦煌写本用例仅音声“博士”、泥工“博士”二例,其实敦煌文献中还有卜博士、医学博士、国子监博士、经学博士、道学博士和塑匠博士、造床博士、修油梁博士、木博士、造园博士、叠墙博士、写博士、铁博士、错锯博士、点釜博士、团锯博士、擀毡博士、起毡博士、煮盆博士、剪羊博士、团尖子博士等二十多种相关名目,含括古代学官和有某种技艺的人两层意思。很显然,只有掌握的写本资料更为周遍,字词的训释才能更加完备和准确。

二是研究更精。由于材料的限制,早期的敦煌文献整理,多是挖宝式的,只能就所见一件或几件文书做校录工作,整理是局部的、点式的,整理者对研究对象往往缺少整体把握,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隔阂甚至疏误时有所见。现在随着世界范围内的敦煌文献收藏物的陆续影印出版或在网络上公布,一般学者都已能看到绝大部分的写本原卷(黑白图版甚至彩色照片),资料获取的条件极大改善,从而大大拓展了人们研究的视野,为更系统深入的研究创造了条件。比如敦煌写本《维摩诘经讲经文》是“规模极其宏伟的巨著”,但此前各种专集所收仅七个残卷,所演绎的经文,全在本经前五品,而全经共有十四品,即还有将近三分之二的讲经文迄未发现;即使在前五品中,所存讲经文也残缺不全,如《西陲秘籍丛残》本尾题“文殊问疾第一卷”,这是演绎经文《文殊师利问疾品》故事的卷次,整个文殊问疾故事共有几卷,已不可知了(参看项楚《〈维摩碎金〉探索》,《南开学报》1983年第2期)。让人惊喜的是,随着新材料的公布,我们果然发现了更多的《维摩诘经讲经文》写本。如BD15245,卷轴装,前残,存11纸,末题“文殊弟二终”,正是上述“文殊问疾第一卷”的续篇,且二本字体、行款全同,内容亦先后大致衔接,可以断定乃同一写卷之撕裂。《西陲秘籍丛残》本演绎的是《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前面的一部分,谓文殊师利接受释迦牟尼委派,率众前往维摩诘处问疾;该卷则上承《西陲秘籍丛残》本,谓文殊师利率众抵达维摩诘住处,转达释迦牟尼问候之意,并询问维摩诘得疾之由;卷末云“会中有个声闻怪,独自思量暗起猜:为见众人无座位,如何作念唱将来”,则预示其下一卷将演绎《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第六》“尔时舍利弗见此室中无有床座,作是念:斯诸菩萨大弟子众,当于何坐”以下的内容,可见该卷之后必另有续文,只是目前暂未发现,我们期待着新的奇迹的发生。又如S.8167,残片17行,《英藏敦煌文献》拟题“押座文”“第一世间医偈”,实则这是从《敦煌变文集》等书业已收录的《维摩诘经讲经文》(S.4571)上掉落下的残片。缀合后如图1所示。

二号衔接处断痕吻合,其中S.8167残片第3行“行行烈(列)座前”句后三字、第16行“眼深岂易剜来减”句前三字均有若干残笔撕裂在S.4571号,缀合后则密合无间。二号缀合以后,原来失散的骨肉得以团聚,《英藏敦煌文献》错拟的标题得以纠正,断裂的文句也就基本完整无缺了。

三是图版更清晰。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国学的全面复苏,推动了流散在海外的我国古代文献陆续影印出版。以敦煌文献为例,随着英藏、法藏、俄藏、日藏的先后出版,流散在海外的敦煌文献绝大部分已公之于世。这些大型图书的出版,为各国学人查阅敦煌文献原卷提供了条件。但由于上述出版物都是按各地馆藏流水号影印出版的,没有分类,编排杂乱,读者使用起来很不方便。更糟糕的是,这些影印出版物大多是黑白图版,印刷效果欠佳,文字多有漶漫不清,原卷中比比皆是的朱笔所作的各种符号,在黑白影印的图版中字迹暗淡,甚至踪迹全无,从而对读者深入研究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有鉴于此,最近二三十年来,学术界持续呼吁敦煌文献文物的回归,但由于种种原因,目前尚难实现。根据这一现实,我们建议由国家出面,与海外收藏单位商谈敦煌写卷彩色照片的回归并授权分类出版。如果此议能够实现,凭借现有的摄影技术和印制条件,完全可以做到仿真彩色印制,实现流散的敦煌文献事实上的“回归”,不但方便读者研阅利用,而且有利于这批珍贵文献的保存并传之久远。

不过,上述想法即便真正付诸实施,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此之前,应该鼓励一些敦煌文献的整理著作,通过向藏家购买彩色照片的形式,提高录文的质量;并且最好录文后附上彩色照片,图文对照,方便读者比对原文。王重民等编的《敦煌变文集》“叙例”说:

我们整理敦煌变文的计划和步骤,拟从下面三个方面进行:一、校印本。把敦煌所出变文和与变文有关的资料,移录校勘,排印成为一个最完备的汇编本,供研究和阅读古典文学的人使用。二、选注本。从校印本内选出最优秀的作品,加上简明的注解,供一般读者使用。三、影印本。将可能找到的原卷或照片,用珂罗版影印,以保存原形,供专门研究的人使用。

王重民等先生六十多年前提出的这一宏大规划,其实只有第二项因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的高质量出版而完美收官;第一项虽然敦煌学界做出了巨大努力,并出版了一些汇编之作,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书离真正的“最完备的汇编本”都还有距离;至于第三项,迄今大抵仍付阙如{1}。其实,第三项工作的重要性不容低估。由于变文写本整理校勘特殊的复杂性,误录误校的情况是难以避免的。前贤曾对《敦煌变文集》等专集提出过大量的商榷、补校意见,但由于这些专集没有附列图版,提出商榷意见的作者多数也没有去核对敦煌写本原卷,因而所作的考订有如猜谜射覆,猜对的固然有之,猜错的也不在少数。事实上,不少错误是校订者误录造成的,如果复核一下写本原卷,就能找到正确的答案。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说,“如能核对显微胶卷,可能效果更好”(吕叔湘《新版〈敦煌变文字义通释〉读后》,《中国语文》1982年第3期)。正是有鉴于此,在项楚先生亲自擘画领导下,本人参与组织编纂的《敦煌变文全集》项目正在加速推进之中。我们试图把《敦煌变文集》编者设想的“校印本”和“影印本”合二而一,在对公私收藏机构所藏敦煌文献进行全面调查的基础上,收入所有变文文本,并汇集前贤的整理校释成果,汇校汇注,同时附列全部彩色图版,推出一部图文对照的真正的敦煌变文“全集”。我们相信,只有在这样高质量的全集基础之上,新时代的敦煌语言文学研究才能进一步走向深入。

本文原刊于《光明日报》2020年8月17日理论版,有所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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