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东南民歌中的生态伦理意蕴

2020-03-15 15:25
广西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伦理观生态

何 丹

(玉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作为一种民间文学,桂东南民歌是当地民俗文化的载体,它由当地劳动人民自发创作和自由传播,当中的生态意识深刻地反映了当地人民的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的思考,这种生态伦理意识与当地的民俗文化密不可分,有一定的自觉和自发性,是最原生态的民俗标本。同时,作为一种民间文学,桂东南民歌中反映的生态意识也和历史文化密不可分,可以归结到我们的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中去。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投射到歌谣中对应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便是敬天地尊伦序、贵生灵勤劳作以及重天命顺民意的生态伦理观。

一、敬天地尊伦序

我们传统的生态伦理中对天地的崇拜和敬畏常常体现在人对自然的节奏和万物的生命规律的尊重。《礼记·祭义》记,曾子曰:“树木以时伐焉,禽兽以时杀焉”,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1]。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人们意识到人的生存是离不开自然的。作为天地伦常的一部分,人要生存就必须服从与之相近的生命节律,在顺应自然规律的前提下改造自然,尤其是在从事生产活动的时候,这种敬畏常常以劝从时令顺天时的方式体现。如《十二气象歌》(汉族·北流平政双头村)[2]:

惊蛰闻雷不足奇,春分有雨病人稀,

月中更喜逢三卯,棉花田禾豆麦宜

立夏东风少病疴,晴逢初八果成多,

雷鸣甲子庚辰日,定主蝗虫损田禾

立秋无雨最堪忧,万物种来一半收,

处暑若逢天下雨,纵然结实也悲愁

朔日西风六畜灾,棉丝五谷成堆来,

最喜大寒无雨雪,农家处处笑口开。

四季和节气的划分是人们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积累的对大自然的规律的认知经验。当这些经验被人们映射到人类自身活动的节律上去,顺从天道安排人类的生活和生产活动,体现了人们朴素的生态伦理观。在这里,《十二气象歌》将二十四个节气变换和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交替变换对应到人们的生产活动实践中的“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歌中每一个节气变换都对应着劳动节律和相关的生产经验,人们与大自然的生态互动在歌词中得以体现。在这里,天道即人道,人的活动依四季和节气的更替而变化,与此同时人类的情感和体验也和自然生态节律的变换息息相关。歌中的“立秋无雨最堪忧,万物种来一半收”以及“最喜大寒无雨雪,农家处处笑口开”,将人类最真挚朴实的情感联系到自然的节律中去,依据季节和天时的变换和变化。

人们对天理伦常的理解并不止步于关注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和人类的生态互动。桂东南民歌中还常有一些涉及人类社会的维持和人的普遍生存问题的歌曲。人们认为人在自然中的生存应当顺从天地人之间的伦序,即人道服从于天道。这种伦理思想常常体现在一些庄重肃穆的仪式歌中,如这首《哭嫁出门歌》(汉族·贵县)[3]:

“(哭阿爹)阿爹呀,阿爹枉养我成人,

养我成人没有用,抛掉爹娘嫁别人,

身价又低礼又少,算来不够饭餐银。

(哭阿娘)啊娘呀,阿娘枉养我多年,

养我成人没有用,无得跟娘在身边,

养女功劳难计数,卖来没够饭餐银。

(哭伯爷)伯爷呀,伯爷也当阿爹亲,

子女今日出门了,年来难报伯爷恩。

(哭叔公)叔公呀,叔公待我象爹娘,

离了叔公难得好,难报叔公恩义长。

(哭兄哥)兄哥呀,妹命贱过水浮萍,

往日在家同凳坐,从今阿妹苦飘零,

丢下爹娘在屋里,难为兄哥你担承。

(哭大嫂)大嫂呀,阿妹今日离家门,

摘只杨梅吞落肚,离开大嫂我心酸。

往日担水同齐去,以后大家各一村,

往日摘菜同齐去,从今阿妹变孤寒。”

即将出门前往未来夫家的哭嫁娘依次拜别娘家亲人:阿爹、阿娘、伯爷、叔公、兄哥到大嫂,歌中新娘拜别的人物顺序反应了传统文化中关于亲疏尊卑、男女长幼的人伦序列,由亲及疏从拜别爹娘到哥嫂、由尊及卑从拜别男性亲属到拜别女性亲属,由长及幼拜别父母叔伯长辈到拜别同辈的哥嫂。从上述歌谣中可见,天理伦常的映射到人类社会中,便有了讲究亲疏尊卑的人伦序列。

在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的问题上,人们通过自然规律的观察和模仿来摸索自身与大自然和谐共生之道。这种顺天道而行的生存之道反映了人们对劳作收成的愿景和对美好生活向往。而人们在社会关系中的人伦序列,则反映了人们精神世界中对于天地人关系的考量,对天道的敬畏映射到了人道,便有了亲疏尊卑和男女长幼的轮序思想。

二、贵生灵勤劳作

万物有灵,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应当珍视之爱护之。贤者应当将世间万物视为与己身相同的高度,以关爱自身的态度去关爱世间万物。这是“视天下无一物非我”的生态伦理观的体现。桂东南民歌中也常出现体现人们对其生存的生态空间的关切之情的主题,如《宁留彩蝶宿花枝》(汉族山格调·玉林市)[4]:

石榴花发在高枝,引动狂蜂蝴蝶飞,

好花不让狂蜂采,宁留彩蝶宿花枝。

这是一首咏唱爱情的歌谣,歌者将自己的梦中情人比作高枝上的石榴花。心上的人儿如同石榴花般热情似火又甜蜜芬芳,却又偏长在高高的枝头上让追求者可望而不可及。美好的姑娘引来狂蜂浪蝶般的追求者,歌者自比爱花惜花的蝴蝶,希望心上人能明白他的心意,切莫接受别人的求爱。

“石榴花”、“狂蜂”、“彩蝶”这三个意象被人格化,并分别被赋予了人的形象特征与情感特点。石榴花颜色鲜艳又香味馥郁,就好比一位容貌姣好又品性高洁的女子,是男子们热烈追求的对象。而“狂蜂”是歌者对除他个人以外的其他追求者的类比。区别于蝴蝶的恬淡,群蜂乱舞尤显聒噪和鲁莽。“彩蝶”是一个歌者自比的形象。在这里,翩翩飞舞的彩蝶像是一位同样容貌出众而且又气质儒雅的男子,是石榴花的良配。这三个意象中有植物也有动物,它们都被赋予了人的灵性,而且有着人一样秉性特点和热烈的情感。蜜蜂蝴蝶找寻花蜜的过程也被比拟成人类对爱情的追求的过程,“石榴花”、“狂蜂”、“彩蝶”分别代表了人在恋爱过程中常出现的三种人物形象,即追求对象、情敌和自我。这首歌“石榴花”和“彩蝶”被塑造成了令人喜爱的人格形象,流露出了歌者对爱情中的真善美的向往,体现出了他们对美好忠贞爱情的价值取向和审美倾向。

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人们意识到了人与动物的共生关系,因此对动物也常常流露出悲悯之情。有一首传唱在桂东南地区的春牛调《牛郎歌》(汉族春牛调·玉林市玉林镇)[5],会由民间艺人在每年农历正月、二月演唱。表演的时候,歌者两人一人演“牛公”,一手执牛鞭一手舞纸糊牛头,另一人演“牛娘”,一手执牛尾一手摇葵扇。《牛郎歌》中的“牛歌”部分唱的就是耕牛苦,歌中唱:

“(春牛调)……世间最苦是耕牛,又用铁圈穿我鼻,又用麻绳套我头,……一年四季汗长流,春夏秋冬出尽力,种成五谷主人收。……万恶刁夫用棍抠,善良君子不打牛。……生也有用死有用,生死为民来增收。……奉劝一言留世上,诸君一定爱耕牛。”

耕牛是农耕社会中最重要的劳动力。在这里,耕牛被赋予了人的视角和情感,用人的口吻揭露了劳动分配关系中不公平,对社会阶层中的剥削关系进行了控诉。牛歌中的字字句句都是耕牛的血和泪,歌者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耕牛“我”的一生,用人的口吻娓娓道来。旧时的劳动人民何尝不是剥削阶级的“耕牛”,一年的辛苦劳作得来的收成在被剥削后也是所剩无几,他们贫困凄苦的生活被习惯性忽视,终其一生的劳作换来的都还是被别人噬骨吮血般的利用。歌中抒发了劳动者对耕牛的怜悯爱惜之情,对一些虐待耕牛的行为进行了谴责,也奉劝世人要善待动物。这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使得他们能推己及万物生灵,以关爱自己的姿态去关爱这些与他们共同生活在一片天地间的生灵,反映了他们相信万物有灵,“视天下无一物非我”的生态伦理观。

耕作是是农耕文明中的重要内容,也是农耕社会中最主要的劳动方式。一年四季的耕作劳动是农耕社会中人类文明存续的重要保障,这首《米缸挂在扁担头》(汉族山歌调·北流县)[6]表达了人们对耕种劳动的重视:

冇使忧,米缸挂在扁担头,

日间冇怕老鼠吃,夜间冇怕贼佬偷。

《下秧插种到田边》(春牛调插种·玉林南江)[7]则描绘了一幅宁静而美好田园劳作生活的画卷:

银绣云头真好天,下秧插种到田边;

织网立春清逸日,农夫不用力耕田。

下秧撒谷到田头,一粒落地千粒收;

撒落三朝就爆起,秧苗张张乐悠悠。

撒谷种,撒谷种,一粒落地千粒粮;

群众咁多总在几,安名喊作太平秧。

撒去那头又撒返,我伸长只手撒中间,

撒了中间撒同倦,冇多冇少啱啱啱。

谷撒了,我顺手摘条芦壳青,

顺手插条芦壳白,看鸭娂儿好知情。

上面两首以农耕为主题的歌谣中反映了人们对耕作的重视和对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生态资源的依恋。《米缸挂在扁担头》中鼓励人们去勤劳耕种,只有去劳动才能有收成,才能生活无忧。而《下秧插种到田边》歌里则寄托了农民对丰收的期待和美好的生活的向往。这是一幅宁静和谐的农耕图:依山傍水的农田里禾苗舒展,田边芦壳青青鸭儿游弋;农夫撒谷种地劳逸结合,尽享天时地利;大人孩童田间游玩,悠然自得。我们可以看到,人们美好生活离不开大自然的馈赠,人类的农耕活动也需要天时地利的配合。人们对其生存的生态环境的热爱是人类的本能,这种本能来自于农耕社会中人们对大自然资源的依恋。维系这种依存关系的认识和实践,体现了人们对天、地和人的和谐互动共生关系的哲学思考。

三、重天命顺民意

《尚书》(泰誓)言:“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8]上天为了佑护下民,才立君立师用来辅佐其治民,所以统治者应当爱民以实现上天的意志。“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人民群众所希望的事情,上天也必然顺从。因此,统治者需顺从民意,民意不可违,君主违背了民意就是违背了天意会导致天命诛之。这种重视民意的“天民合一”政治生态伦理观在桂东南民歌中常见于时政歌,如:

《扭转乾坤》(汉族·桂平县金田)[9]: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

有冤难申,无处可申。

狗入穷巷,迫着咬人;

顺天行道,扭转乾坤。

这首民歌采录于桂平的金田,是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发起金田起义的所在地。这首歌创作于晚清时期,面对内忧外患的清政府的统治危机四伏,内廷倾轧争权,外国列强虎视眈眈,再看民意早已是民怨鼎沸以及民心所背。可见当局的政治生态已经十分恶劣。歌中表达了人们对清政府统治的强烈抗议,歌中唱词“顺天行道,扭转乾坤”更是表达了人们“民意即天道,若民心所背,民意也有改朝换代的能量”的思想。这首歌反应了晚清时期的政治系统和其统治下的人民这一社会系统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甚至相互制约而形成的的生态联动,是对当时当地的恶劣政治生态现状的集中反映。

政治生态也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政治生态是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之间相互作用下形成的,它反映了统治系统和社会系统之间的动态循环状态。因此,政治生态在不同时期会具有不同特征和表现。也就是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政治生态是动态变化的。如下面的这首《劝哥去当兵》(汉族·陆川县)[10]:

如今世界新又新,劝哥踊跃去当兵,

你无当兵我无嫁,留你一世打单身。

现在妇女不同样,不是抹粉迷夫郎,

身穿土衣扎皮带,背起刀枪上战场。

歌曲创作的年代在1940年代,那时国内政局经历了清政府倒台、北伐战争以及日军侵华战争等一系列重大变化,时局风云变幻。到1944年秋冬,日军第二次入侵广西,广西大部分县、市相继沦陷,桂东南人民发起了抗日武装起义。这首歌正是在那时候创作和流传开来的。歌谣中的“如今世界新又新”反映了当时政治时局的快速变化。这快速变化的时局冲击了原有的社会系统生态。首先,中共的政治宣传得到积极响应,民心所向,其政策得到民众拥护和支持。其次,政治局势的变化也反映在了妇女思想的转变上,这时候的妇女扮演的社会角色不再囿于家庭属性,时代赋予她们的还有社会使命和历史使命。参与政治运动使得妇女在当时社会生态系统中所处的层级得以发生变化。如:“你无当兵我无嫁”,反映了当时妇女开始敢于为自己婚嫁意愿发声,甚至还敢于“身穿土衣扎皮带,背起刀枪上战场”为自己的政治追求发声。她们响应政治号召,以谋求政治地位和追求政治理想。这是对妇女群体乃至整个社会的思想解放,是现代社会文明萌芽、发展和进步的体现。由此可见,此时的政治生态和社会系统之间产生了良性的生态联动。

四、结语

综上所述,桂东南民歌中的生态伦理观涉及到了关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生态互动关系。反映了人与自然应当和谐相处并协同进化,体现了人在生产生活中顺从自然的节律,珍视生灵的生态伦理思想;同时,也强调为人者应当尊伦序,为君者应当顺从民意的生态伦理思想。

文化传统是一个民族智慧的结晶。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宝库当中的很多朴素的生态伦理思想仍熠熠生辉,这些传统的生态伦理思想仍有现代意义。目前,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都未能提出普遍令人信服的观点,相应的,围绕着两个中心主义的所有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谋划均告失败。我们在探讨当代生态难题的时候,通过对这些传统生态智慧的重新认识,我们能从当中发掘出解决问题的线索和思路。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世界观认为,自然与人是统一的,自然界是人的无机身体[11],而人与自然的物质交换(劳动)是人的存在方式[12]。这种人本生态伦理观中关于自然与人的关系的论述和我们上述的“天人合一”思想中的部分内容是不谋而合的,对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范畴内讨论的生态伦理观来讲是一种超越。

总之,桂东南民歌中的一些生态伦理思想是我们优秀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生态伦理观是质朴的、直观的,有的甚至还带有一定的封建等级色彩。但是从文化继承的角度来看,对传统文化进行理性的扬弃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传承。我们通过对这些生态伦理思想的批判与继承,或许可以为解决日益严峻的环境问题、社会问题以及日趋复杂的政治问题寻求一条生态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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