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兰,杨 嫱
(1.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人文学院,贵州 毕节 551700;2.毕节市第一中学,贵州 毕节 551700)
牡丹,因药得名,却因花出名。中国牡丹赏玩活动,在隋代兴起,繁盛于唐宋。在唐代,由于统治阶级的推崇和喜爱,牡丹成为大唐“国花”。宋人对牡丹的赏玩风习并未全袭唐制,牡丹赏玩范围不断扩大,形式丰富多样,并由此衍生出众多独特的牡丹赏玩习俗。宋笔记小说中记载了大量的牡丹赏玩习俗,梳理宋笔记小说中的牡丹赏玩习俗,可以了解到宋代牡丹赏玩的发展轨迹。
宫廷赏牡丹的活动,唐时已有之,宋代不仅延续了唐时宫廷赏花这一习俗,而且赏花曲宴已成定制,由此还衍生出赐花、簪花及贡花等习俗。
宋笔记小说中,就有太宗朝宫廷君臣赏花曲宴的诸多记载,其中最多的当属李宗谔预赏花钓鱼宴一事。孔平仲《孔氏谈苑》曰:“赏花钓鱼,三馆惟直馆预坐,校理以下赋诗而退。太宗时,李宗谔为校理,作诗云:‘戴了官花赋了诗,不容重见赭黄衣。无憀却出官门去,还似当年下第时。’上即令赴宴,自是校理而下皆与会也。”[1]2260吴处厚《青箱杂记》、王君玉《国老谈苑》和程俱《麟台故事》中亦载此事。由此可见,在太宗朝淳化初,就有宫廷赏花曲宴之习。宫廷赏花曲宴在保留赏花、宴饮、赋诗的基础上,还增加钓鱼活动,同时又进一步明确了赏花会参加人员的范围。范镇《东斋记事》中云:“赏花钓鱼宴,旧制三馆、直馆预坐,校理而下赋诗而退。”[2]由于李宗谔是官职较低的集贤校理,不得预赏花钓鱼宴,其赋诗直抒此事,太宗览之,“即令赴宴,自是校理而下,皆与会也”。
司马光《司马温公诗话》里载:“先朝春月多召两府、两制、三馆于后苑赏花、钓鱼、赋诗。”[3]3035又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云:“嘉祐六年三月,仁皇帝幸后苑,如宰执、侍从、台谏、馆阁以下赏花、钓鱼。”[4]赏花会参与人员为两府、两制、三馆、宰执、侍从、台谏等。“两府”为中书和枢密院,是宋实行文武分权的两个机构,而枢密院作为专管武事的机构,其职官却由文人充任。宋朝制度,军事正印官,一律由文官兼任,武官只能充当副职。“两制”为“内制”、“外制”,“内制”负责起草“内命”诏令文书,“外制”为中书舍人,负责起草“外命”诏令文书。“三馆”、“台谏”等亦是文职。宫廷赏花曲宴不仅是唐时宫廷赏花习俗的沿袭,而且参会人员的构成还充分体现了宋朝“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
宋时,宫廷赏花曲宴已成定制。欧阳修《归田录》载:“真宗朝,岁岁赏花钓鱼,群臣应制。”[5]1653真宗朝赏花曲宴颇盛,年年均有此宴,参会的群臣皆应制赋诗,但已成定制举办的赏花曲宴亦会因战事等停办。司马光《司马温公诗话》载:“先朝春月多召两府、两制、三馆于后苑赏花、钓鱼、赋诗,自赵元昊背诞,西陲用兵,废缺甚久。嘉祐末,仁宗始复修故事,群臣和御赋诗。是日微阴寒,韩魏公时为首相,诗卒章云:‘轻云阁雨迎天仗,寒色留春入寿杯。二十年前曾侍宴,台司今日喜重陪。’”[3]3035仁宗朝时就因“赵元昊背诞,西陲用兵”,边塞纷扰不宁,期间就废赏花曲宴20余年。但在仁宗嘉祐末,天下太平,于是又“始复修故事”。国之兴衰、天下是否太平关乎宫廷赏花曲宴的兴废。
宫廷赏花曲宴,在一定意义上成了君臣、同僚之间交流的一个重要平台,在牡丹盛开之际,赏富贵牡丹,感受花王气势,让赏花参宴的君臣感受天下太平、国家欣欣向荣之态势。同时,相对于庄严肃穆的朝堂,在牡丹盛开的环境里,君与臣、臣与臣之间更容易营造一种相对宽松、融洽的气氛,能进一步加强沟通和交流。前述太宗时李宗谔一事即如是。
除已成固定习俗的君臣赏花曲宴之外,宋时还有宫廷赏花之俗。王巩《闻见近录》中就记载太祖时于皇家园林中召宫嫔赏牡丹一事:“太祖一日幸后苑,观牡丹。召宫嫔,将置酒。”[5]915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记载仁宗内殿赏牡丹:“仁宗……一日于内殿赏牡丹。”[6]徽宗朝宣和初上元节牡丹花开时节亦召戚里宗王连夕赏之。洪迈《夷坚志补》载:“刘幻接花:宣和初,京师大兴园圃……至正月十二日,刘白中使,请观花,则已半开,枝尊晶莹,品色迥绝。茶蘼一本五色,芍药、牡丹变态百种,一丛数品花,一花数品色,池冰未消而金莲重台繁香芬郁,光景粲绚,不可胜述。事闻,诏用上元节张灯花下,召戚里宗王连夕宴赏。”[3]2675
到了南宋,笔记小说中多有宫廷牡丹花会的记载。如张端义《贵耳集》中载高宗时事:“慈宁殿赏牡丹,时椒房受册,三殿极欢。上洞达音律,自制曲,赐名《舞杨花》。”[7]李心传专门记录高宗一朝时事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也录宫廷赏牡丹一事:“壬申,上谓宰执曰:‘去冬皇太后微有腰腿之疾,不曾出殿门,昨入侍慈宁,因言近日清明,牡丹已开,皇太后忻然步至花所,朕喜甚,因留赏牡丹,皇后以下皆醉,至晚回殿,上犹喜见天颜。’张纲曰:‘陛下孝德所感,诚可庆也。’”[8]到了孝宗朝,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亦录:“宪圣殿洛花盛开,必召诸子侄入侍。”[9]
南宋时皇家宫殿园林修建不如北宋时,尤其逊于徽宗朝,但由于杭州有天然的湖山胜景,因此宫廷牡丹赏玩活动就不仅仅囿于后宫,皇室成员亦在宫外的园林里赏花游玩。如周密《武林旧事》中载南宋淳熙年间皇室成员至钟美堂赏花之胜况:“赏花:禁中赏花非一。先期后苑及修内司分任排办,凡诸苑亭榭花木,妆点一新,锦帘绡幕,飞梭绣球,以至裀褥设放,器玩盆窠,珍禽异物,各务奇丽。……至于钟美堂赏大花为极盛。堂前三面,皆以花石为台三层,各植名品,标以象牌,覆以碧幕。台后分植玉绣球数百枝,俨如镂玉屏。堂内左右各列三层,雕花彩槛,护以彩色牡丹画衣,间列碾玉水晶金壶及大食玻璃官窑等瓶,各簪奇品,如姚魏御衣、黄照殿红之类几千朵。别以银箔间贴大斛,分种数千百窠,分列四面。至于梁栋窗户间,亦以湘筒贮花,鳞次簇插,何翅万朵。堂中设牡丹红锦地裀,自殿中妃嫔,以至内官,各赐翠叶牡丹、分枝铺翠牡丹、御书扇画、龙涎、金盒之类有差。下至伶官乐部应奉等人,亦沾恩赐,谓之‘随花赏’。”[10]349-350皇家园林赏花的礼仪、气势、排场非民间可比,先期由后苑及修内司分任排办,赏牡丹的钟美堂堂前三面三层花台上均放植挂有象牌的各种名品牡丹,花台上方还覆以碧幕以护花;堂内左右两边也各列三层彩色牡丹雕花彩槛;放置花瓶若干,瓶中插姚黄、魏紫、照殿红等奇品牡丹,数量竟达数千朵;更有甚者,梁栋窗户间亦举目皆花,以湘筒贮花千万朵。《武林旧事》卷七又详细记载淳熙六年孝宗与太上皇高宗及太后幸聚景园宴游赏花一事:“淳熙六年三月十五日,车驾过宫,恭请太上、太后幸聚景园……遂至锦壁赏大花,三面漫坡,牡丹约千馀丛,各有牙牌金字,上张大样碧油绢幕。又别翦好色样一千朵,安顿花架,并是水晶玻璃天青汝窑金瓶。就中间沉香卓儿一只,安顿白玉碾花商尊,约高二尺,径二尺三寸,独插‘照殿红’十五枝。进酒三杯,应随驾官人内官,并赐两面翠叶滴金牡丹一枝、翠叶牡丹沉香柄金彩御书扇各一把。”[10]426-427三面漫坡盛开的牡丹达到千余丛,花架上放置花瓶,瓶中插牡丹千余朵。可见宋代赏花活动中还非常重视插花艺术,有专为插花而设计的华美的器皿:碾玉水晶金壶、大食玻璃官窑、水晶玻璃天青汝窑金瓶、白玉碾花商尊及湘筒等;所插牡丹其色艳、其形大、其数多,枝繁叶茂花盛的牡丹与宫廷赏花奢华状态暗合。
宋时帝后、宫嫔、皇室成员于牡丹盛开之际亦有花会。究其原因,牡丹硕大的花形、美艳的花色能给人强烈的感官刺激,牡丹是富贵之花,赏牡丹是富贵、吉祥的象征。
宋人喜爱赏玩牡丹,导致簪花、赐花习俗盛行。朝廷簪花一般是在喜庆场合出现,如宫廷宴饮、祝寿、闻喜宴或皇帝游幸之时。王巩《闻见近录》载:“故事,季春,上池赐生花,而自上至从臣皆簪花而归。绍圣二年上元,幸集禧观,始出宫花赐从驾臣僚各数十枝,时人荣之。”[5]909周密《武林旧事》亦载:“庆寿册宝:寿皇圣孝冠绝古今,承颜两宫,以天下养,一时盛事,莫大于庆寿之典。今摭其大略于此……自皇帝以至群臣禁卫吏卒,往来皆簪花。”[10]这里就记载了宫廷赏花曲宴、皇室寿宴、皇帝游幸时皇帝赐花、群臣簪花而归的场景。另闻喜宴等官方活动中亦赐花、簪花。张邦基《墨庄漫录》中就记载了一则闽人徐遹子参加闻喜宴的逸事:“徐遹子闽人,博学尚气,累举不捷,久困场屋。崇宁二年为特奏名魁,时已老矣,赴闻喜,赐宴于璚林苑。归骑过平康狭邪之所,同年所簪花多为群倡所求,惟遹至所寓,花乃独存,因戏题一绝云:‘白马青衫老得官,璚林宴罢酒肠宽。平康过尽无人问,留得官花醒后看。’后仕至朝官,知广德军,谢事而归。”[11]4736徐遹有才学,参加科举考试多次未被录取,终于在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为特奏名魁。此时徐已年老,赴专为进士和诸科举办的庆贺闻喜宴,宴后归平康里,同年宴上所簪花多为群娼所求,而遹因年老,花乃独存。
宋代统治阶层盛行簪花、赐花之俗,导致朝廷里形成了专门的簪花、赐花礼仪,对簪花、赐花的规格作了详尽的规定,以凸显尊卑有序、高下有别。王得臣《麈史》里卷上“礼仪”篇中载:“旧制大宴,百官通籍者人赐花两枝,正郎三枝,故有咏外郎迁前行诗云:‘衣添三匹绢,宴剩一枝花。’熙宁以来皆给四花,郎官六枝,自行官制,若寄禄阶虽未至大夫,而职事为郎中,即宴皆得六花。”[1]1323张邦基《墨庄漫录》云:“故事,西京每岁贡牡丹花,例以一百枝及南库酒赐馆职。”[11]4709不同品秩的官员所赐牡丹的数量不同,品种亦不同。牡丹异品如千叶牡丹、“姚黄”等只赐亲王、宰臣等重臣,一般的官员只赐普通牡丹。簪花、戴花亦实行等级化,中使为亲王、宰臣等重臣戴花,其余官员皆自戴,但此制并非一成不变。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中载:“晁文元公迥在翰林,以文章德行为仁宗所优异,帝以君子长者称之。天禧初,因草诏得对,命坐赐茶。既退,已昏夕,真宗顾左右取烛与学士,中使就御前取烛执以前导之,出内门,传付从使。后曲燕宜春殿,出牡丹百余盘,千叶者才十余朵,所赐止亲王、宰臣。真宗顾文元及钱文僖,各赐一朵。又常侍宴,赐禁中名花。故事,惟亲王、宰臣即中使为插花,余皆自戴。上忽顾公,令内侍为戴花,观者荣之。”[1]1228真宗在宜春殿举行赏花宴,破例赐给翰林学士晁迥和钱文僖各一朵异品千叶牡丹。在另一次侍宴时,不仅赐禁中名花给晁迥,还特别“令内侍为戴花”。众臣以能得到皇帝赐的花为荣,所赐花的品种、由谁为之簪花更能体现得宠的程度。
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真宗东封之前御赐戴花:“真宗东封,命枢密使陈公尧叟为东京留守,马公知节为大内都巡检使。驾未行,宣入后院亭中,赐宴,出宫人为侍,真宗与二公皆戴牡丹而行。续有旨,令陈尽去戴者,召近御座,上亲取头上一朵,为陈簪之。陈跪受拜舞谢。宴罢,二公出,风吹陈花一叶坠地,陈急呼从者拾来,此乃官家所赐,不可弃。置怀袖中。马乃戏曰:‘今日之宴,本为大内都巡检使。’陈云:‘若为大内都巡检使,上何不亲为太尉戴花也?’二公各大笑。寇莱公为参政,侍宴,上赐异花,曰:‘寇准年少,正是戴花吃酒时也。’众人皆以为荣云。”[12]真宗东封一事,劳民伤财,朝中大臣多有反对,唯陈尧叟对之坚决拥护,因此真宗特命陈作为东封期间的东京留守。此职极为重要,所以真宗在“驾未行”之前就专门赐宴,宴时真宗与陈、马二公本已插戴牡丹,但真宗为了彰显对陈尧叟的特别器重,令陈除去先前所戴之花,取下自己头上的牡丹,亲自为陈簪之,这对人臣来说那就是最大的恩宠。
宋代实行文人治国,最高统治者为了笼络知识分子而大幅增加了科举录取名额,吸纳大量文人进入政府,赏花曲宴、赐花、簪花之俗追求的不仅仅是君臣之乐,而且已演变成统治者播撒皇恩、拉拢文官、收买人心、巩固统治的一种手段。
北宋都城开封牡丹之盛远不及洛阳,牡丹之异品常出于洛中花工之手,故宋时进贡牡丹成了花开时节一项经常性的活动。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中载:“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蒂,乃数日不落。”[13]7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中亦云:“洛阳至京六驿,旧未尝进花,李文定公留守,始以花进。岁差府校一人,乘驿马,昼夜驰至京师。所进止姚黄、魏紫三四朵,用菜叶实笼中,藉覆上下,使马不动摇,亦所以御日气;又以蜡封花蒂,可数日不落。至今岁贡不绝。”[1]1287宋代自李迪开始,就于花开之际,遣牙校一员由洛阳乘驿马一昼夜贡牡丹极品姚黄、魏紫两三朵至京师开封,从那以后岁贡不绝。张邦基《墨庄漫录》也记录贡花一俗:“洛中花工,宣和中以药壅培于白牡丹如玉千叶一百五玉楼春等根下,次年花作浅碧色,号欧家碧。岁贡禁府,价在姚黄上。尝赐近臣,外廷所未识也。”[11]4656“西京进花,自李迪相国始。”[11]4685“故事,西京每岁贡牡丹花,例以一百枝及南库酒赐馆职。”[11]4709以上记载表明,宋代春时进贡牡丹之异品已成一项常态化的活动。贡花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悦最高统治者,正如蔡絛《铁围山丛谈》载:“元丰中,神宗尝幸金明池,是日洛阳适进姚黄一朵,花面盈尺有二寸,遂却宫花不御,乃独簪姚黄以归,至今传以为盛事。”[14]3125
徽宗朝时,大兴“花石纲”役,贡花竟成扰民、动基之举,龚明之《中吴纪闻》中对此记载颇为详尽:“朱氏盛衰:朱冲微时,以常卖为业,后其家稍温……其子勔,因赂中贵人以花石得幸,时时进奉不绝,谓之‘花纲’。凡林园亭馆、以至坟墓间所有一花一木之奇怪者,悉用黄纸封识,不问其家,径取之……花纲经从之地,巡尉护送,遇桥梁则彻以过舟,虽以数千缗为之者,亦毁之不恤。初,江淮发运司于真、扬、楚、泗有转般仓,纲运兵各据地分,不相交越。勔既进花石,遂拨新装运船,充御前纲以载之,而以余旧者载粮运,直达京师。而转般仓遂废,粮运由此不继,禁卫至于乏食,朝廷亦不之问也。”[14]2915-2916不论何处,只要发现花木之异品,皆不问其家而强取之;花纲经过之地,有巡尉专门进行护送,遇桥梁则撤以过舟,巨额资金修建之桥梁亦毁之。甚至因运花纲,导致禁卫粮食供应短缺,朝廷亦不过问。《墨庄漫录》亦载此事:“平江自朱勔用事,花木之奇异者,尽移供禁御,下至墟墓间珍木,亦遭发凿。山林所余,惟合抱成围,或拥肿樗散者,乃保天年。”[11]4689贡花之俗,本是臣子取悦人主之举,涉及面不广,如取之有度,亦不扰民。但若如徽宗朝时竭泽而渔,则必成扰民、动基之陋习。
除统治阶层盛行牡丹赏玩以外,宋时民间还出现大规模、有组织的牡丹花会,花开时节,无论士庶皆一起感受牡丹盛开带来的欢乐气氛。
在笔记小说中,对宋民间百姓牡丹赏玩多有记载,其中规模最大、最引人注目者当属洛阳、彭州牡丹花会。
宋时民间春日牡丹花会已成倾城之盛事,欧阳修《洛阳牡丹记》将这一举城若狂的民俗盛事展现得淋漓尽致:“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并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市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13]6洛阳人尤爱牡丹,只称牡丹为花而不直呼其名。牡丹花开时节,洛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展现了对牡丹的痴迷:贫贱不分,士庶无异,于市张幄帟,笙管齐鸣,人山人海,至落花乃罢。上至文人士大夫,下至街头挑担者,都陷入对牡丹的狂热追求中。赏花的地点也不再囿于达官、文人士大夫私宅,而是扩大到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市东街等市井民众寻常生活之地,赏牡丹俨然已成为当时民众世俗生活的一个部分。
宋时由于统治者“重文抑武”的政策,北宋士人有了优渥的经济条件和闲适、悠游的心态,太守等地方官员亦投民众喜好,举办万花会。张邦基《墨庄漫录》亦记载太守作万花会之盛况:“西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为屏帐;至于梁栋柱栱,悉以竹筒贮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也……其后岁岁循习而为。”[11]4732由太守等倡导举办的万花会,盛况空前,宴会聚集之地,皆以牡丹花作为屏帐,更有甚者,在梁栋柱栱间,还以竹筒盛水作为花器,簪花悬挂,目之所及皆花也。不但如此,此习俗还“岁岁循习而为”。
至南宋时,由于偏安江南几十年,经济得到一定的发展。有“小西京”之称的彭州盛产牡丹,陆游《天彭牡丹谱》就记载了彭州牡丹花会情形:“天彭号小西京,以其俗好花,有京洛之遗风,大家至千本。花时,自太守而下往往即花盛处张饮,帟幕车马歌吹相属,最盛于清明寒食时。”[13]22彭州沿袭洛阳好花之俗,牡丹花事的繁盛非比寻常,富豪之家植花数以千计;清明寒食赏花之时,官民同择花盛处设帐宴饮,车马笙歌相随,热闹非凡。牡丹盛会给世人营造出一片太平盛世之图景,花会之盛,象征着社会的繁荣、经济的昌盛。
宋代文人尚雅,这种审美意识促使其将赏花、赠花、咏花、赋花等活动融入日常生活中。马永卿《嬾真子录》中载:“富郑公留守西京日,因府园牡丹盛开,召文潞公、司马端明、楚建中、刘几邵先生同会。”[14]3155江少虞《皇朝类苑》七十八卷载:“千叶牡丹:李司空明,淳化中,家园牡丹,一岁中有千叶者五苞,特为繁艳。李公致酒张乐召宾客以赏之。”[15]孔平仲《孔氏谈苑》:“陈尧佐字希元,修《真宗实录》,特除知制诰。旧制须召试,唯杨亿与尧佐不试而授。兄尧叟,弟尧咨,皆举进士第一。时兄弟贵盛,当世少比。尧佐退居郑圃,尤好诗赋。张士逊判西京,以牡丹及酒遗之。尧佐答曰:‘有花无酒头慵举,有酒无花眼懒开。正向西园念萧索,洛阳花酒一时来。’”[1]2260在自家园林、私宅中进行的牡丹赏玩活动已成为文人士大夫花开时节一项常规的休闲娱乐活动,更是同僚、朋友之间进行交往和交流的一种方式。
宋时士大夫于私宅中举行牡丹花会的盛况,尤以周密《齐东野语》中载张镃南湖牡丹花会最为奢华和宏大。“张镃功甫,号约斋,循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半空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群伎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复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11]5683-5684张镃出身显贵,为南渡名将张俊曾孙,能诗擅词,当时名士大夫如尤袤、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皆与其交游。张镃藉祖遗荫,生活奢侈,以“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曾建园林于南湖之滨,南湖是当时文人士大夫雅集中心之一。《齐东野语》中载南湖牡丹花会场面壮观,参加演出的歌者、乐者有数百人之众;演出歌伎所戴首饰、所著衣服、所簪牡丹、所唱之词皆别有考究。牡丹与追求风雅生活的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关系极为密切,携酒吟诗赏花、焚香弹琴赋花就是这种生活的诗意展现,宋代文人在牡丹赏玩过程中用诗、词、赋、文等形式吟咏牡丹,提升了牡丹赏玩活动的文化品位和内涵。
从达官贵人、文人士大夫到庶民百姓皆爱牡丹,以至宋时已形成牡丹花市和一定规模的牡丹种植基地,出现了拥有高超种植技巧、专门从事花卉种植的花户。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撰:“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囿,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故王平甫诗曰:‘风喧翠幕春沽酒,露湿筠笼夜卖花。’”[1]1811-1812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云:“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16]由此观之,宋时种植牡丹很大一部分已是为了市场交易,市场需求导致花市已有一定的规模,而且花市的交易异常兴盛。
为满足市场需求,花卉种植基地应运而生,出现了专门从事花卉种植的花户或园户,其种花的目的就是为了投入市场售卖,由此获得可观的经济效益。张邦基《墨庄漫录》撰:“洛阳牡丹之品,见于《花谱》,然未若陈州之盛且多也。园户植花如种黍粟,动以顷计。政和壬辰春,予侍亲在郡,时园户牛氏家忽开一枝,色如鹅雏而淡,其面一尺三四寸,高尺许,柔葩重叠,约千百叶。其本姚黄也,而于葩英之端,有金粉一晕缕之;其心紫蕊,亦金粉缕之。牛氏乃以‘缕金黄’名之,以籧篨作棚屋围幛,复张青帟护之。于门首遣人约止游人,人输千钱乃得入观,十日间,其家数百千。”[11]4738此文详述了陈州牡丹种植和观赏之盛况,在陈州,已有专门种植牡丹的“园户”;“园户植花如种黍粟,动以顷计”,牡丹种植规模之大由此可观之;同时,这则笔记小说还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在当时的陈州,牡丹种植已是重要的产业,其所种植的牡丹主要是用于市场销售。对于其中的奇珍异品,园户还特别覆以屏障,专人守护,欲观者须付钱才能赏花。文中的牛氏就因培育出一异品“缕金黄”,人若观之,需“输千钱”,仅十余日,其家就因此花牟利“数百千”。众人赏花求新求奇的心理导致牡丹异品能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中就载:“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传者云此花初出时,人有欲阅者,人税十数钱,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数缗。”[13]4蔡絛《铁围山丛谈》亦录:“因问诸洛阳人,为吾言:‘姚黄、檀心碧蝉,生异花叶,独号花王。虽有其名,亦不时得,率四三岁一开,开或得一两本而已,遇其一必倾城其人若狂而走观,彼余花纵盛,勿视也。于是姚黄苑圃主人,是岁为之一富。’”[14]3124-3125
宋时园户、花户已掌握了专业的牡丹种植技巧,善于嫁接,并不断推出能卖出好价钱的异品。陆游《天彭牡丹谱》载:“花户始盛,皆以接花为业。大家好事者皆竭其力以养花,而天彭之花遂冠两川。今惟三井李氏、刘村母氏、城中苏氏、城西李氏花特盛,又有余力治亭馆,以故最得名。至花户连畛相望,莫得其姓氏也。”[13]18在《天彭牡丹谱》中,陆游还提到种“祥云”的花户王氏、种浅色胭脂楼的新繁勾氏、种深色胭脂楼的宋氏、种双头红的宋氏等,足见宋代花户之多、种植规模之大,并已形成各自的种植特色。
由于宋人对牡丹的喜爱,巨大的市场需求以及牡丹异品所带来的巨大的经济效益,在笔记小说中就呈现出人们对牡丹种植技艺异乎寻常的关注。对于牡丹种植技艺的记载尤以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最为详尽。牡丹种植技艺多种多样,最引人注目的是引种和嫁接技术。引种如“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始樵者于寿安山中见之,斫以卖魏氏。……花传民家甚多,人有数其叶者,云至七百叶。”[13]4魏花原本是野生花卉,由樵者从山中挖来卖给魏氏,魏氏再加以园艺栽培。又如“细叶、粗叶寿安者,皆千叶肉红花。出寿安县锦屏山中,细叶者尤佳。”[13]4-5除野外引种外,还有跨区域的引种。“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駄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鞓,谓之鞓红。”[13]4牡丹嫁接技术在宋代已经出神入化,出现了以接花技术为生的专业接花工。“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花工尤著者一人,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13]7拥有高超技术的接花工称之为“门园子”,因其技艺精湛,常被邀之至富豪人家接花。“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券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13]7在接花交易过程中还出现秋时订立合同接花,来年春时见花兑现合同付款之情形。
宋时牡丹赏玩习俗背后隐藏着丰富的政治文化意蕴。赏玩之风遍及各个阶层,各个阶层追求太平盛世的理想与牡丹花叶繁盛的状态暗合。花形硕大、雍容华贵、色彩美艳的牡丹烘托出一片喜庆的气氛,在臣民心中营造出国家无事的太平景象。赏玩牡丹就是繁华盛世、生活富足的一种文化心态的追求与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