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俊昆
(赣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中国瑶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入研究中国瑶族文化的发展历史和内涵特征,密切关注中国瑶族文化的发展动态,积极保护传承中国瑶族优秀文化,促进瑶族特色文化和文化产业发展,有助于推进瑶族文化的发掘、研究和传承,有助于推进社会主义文化大繁荣。
民族问题研究专家都提到瑶族主要以“大分散,小聚居”的方式分布于湘粤桂滇黔赣等省区,迁入中国南方及东南亚、美国、法国、加拿大、瑞典等国家。国内瑶族住地东起江西全南,西至云南勐腊,南达广西防城,北迄湖南辰溪,形成了如今中国华南、西南地区分布最广的少数民族,以游耕农业经济为主。
目前国外瑶族研究的文献还比较多。以日本神奈川大学瑶族研究所的研究为主,并有专门网站,主要学术带头人为该所所长神奈川大学广田律子教授,她曾来江西赣州考察,并在赣南师范大学讲学交流。日本神奈川大学瑶族文化研究所与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共办的“瑶族传统文献研究国际论坛”,2010年11月在日本神奈川大学隆重举行;2015年11月,由日本神奈川大学瑶族文化研究所主办的“瑶族的歌谣与仪礼国际研讨会”,重点对瑶族歌谣与民间仪式的关系展开研讨。1990年国家民委曾组织专家对美国瑶族文化进行考察,并发表考察报告《美国瑶族现状》(《贵州民族研究》1991年第四期)。韩国的瑶族研究,以民族学、人类学专家对中国瑶族文献的翻译为主,也有韩国留学生对广西瑶族调查与研究,有关情况可参见论文《韩国瑶族文化研究与课题》(《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0年第六期)。国内对国际瑶族的研究主要成果有黄钰的《国际瑶族概述》(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
国内研究方面,中国民族学与社会学的开拓者潘光旦、吴文藻、杨成志、吴泽霖、费孝通、林耀华、李有义等前辈,胡起望、陈永龄、宋蜀华、施联朱、王辅仁、吴恒、王晓义等著名学者都曾或多或少地对瑶族地区进行考察与研究。1986年香港举办了第一届瑶族研究国际研讨会;1987年香港举办盘瓠与盘古国际讨论会。1992年,广西贺县举办瑶族研究国际研讨会。2017年神州瑶都(中国·江华)瑶族盘王节开幕式上,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向江华瑶族自治县正式授牌“中国瑶族文化传承研究中心”。
瑶族研究呈现阶段性与区域性特点。热点在20世纪80年代,呈现研究者众多、瑶族研究论文和论文集多、主要研究瑶族史(民族史学学科为主)等特点,如《瑶族研究文集》就有三个版本(1985年胡起望等编,1986年黄钰等编,1988年乔健等编),1987年广西瑶族研究会编《瑶族研究文集》;进入20世纪90年代,出现个人研究专著,如吴永章《瑶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年);进入新世纪后,特别是2006年国家首批非遗名录的设置,专家学者更注重从人类学、民俗学视野进行研究,并出现了一批重要成果,如杨民康《瑶族传统仪式音乐论文集》(广西民族出版社2014年)、郑艳琼《瑶族祭祀盘王礼仪研究》(岳麓书社2016年)等;同时也有较系统的瑶族史研究著作,如奉恒高、朱华、谢尚果等编《瑶族史》(民族出版社2016年)、胡起望《瑶族研究五十年》(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等。
至于江西瑶族研究,从学术期刊网中国知网查,仅见5篇论文,其中有4篇为全南瑶族花棍舞研究(曹晓芸2011,2013,2017;黄文华2014),1篇瑶寨旅游研究(黄俐琴2017)。由此可知,江西瑶族文化研究至今还付之阙如,更显见对全南瑶歌研究的重要性与迫切性。
全南县地处江西省最南端,1903年建县,因地处虔州(今赣州)之南,原名“虔南县”,与广东翁源、连平、始兴、南雄市4县(市)交界,素有“江西南大门”之称,全县总人口20余万,以汉族为主,通行客家语,有畲、瑶、回、壮等少数民族,境内有江西省唯一的仍操瑶语的瑶族行政村陂头镇瑶山村,并且当地瑶民均能说全南客家话。本文所指整理的全南瑶族歌谣系瑶山村的手抄歌本。
全南瑶族歌谣是研究当地瑶族文化的重要民间文献。 “广义的民间文献,主要指保存在不同地区民众手中的承载着一定历史文化信息的所有文献,既包括产生于民间自身的本土文献,也包括散失在民间的官方文献;而狭义的民间文献,则更注重这些文献直接产生于民间,并保存在民间的生产生活中,具有传承与使用的相对固定区域。”[1]民间文献在我国人文社科研究中有特殊地位,可以从中考察一个地域的文化特征,“在民间文献中,蕴藏着一个国家和民族丰富的历史文化传统。同时,作为与社会实际生活息息相关的历史文化载体,民间文献是民众自我教育的生动课本,是提高国民素质的特殊教材,更是民众寻求文化归属与精神家园的丰厚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说,民间文献的功能和价值又远远超出学术领域,成为弘扬中华文化、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重要载体。”[2]至今,全南瑶族歌谣可以说是瑶族村的文化母体,由此孕育了包括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棍舞”在内的全南瑶族文化。
全南瑶歌主要体现在陂头镇瑶族村所收存的6本手抄瑶族歌本,计有《大说书》《小说歌》《经书》《太原堂经书》《八咏唱》《夜深深》《入席拜》等七部分组成。其中《大说书》实际是《盘王大歌》中36段中的前24段、七任曲中的前四段曲;《经书》则是《盘王大歌》中36段的后12段及七任曲中的后三段曲;《小说书》则是包含24段及七任曲的《盘王细歌》。《太原堂经书》《八咏唱》《夜深深》《入席拜》疑为版本较独特的当地歌谣。这些歌本大多在封面或扉页上有抄录情况标注,如《八永唱》中有标注“光绪二十四年夏孟月上浣”字样,即原本应是1898年正月上旬所抄录的;歌本中亦有“公元一九八八年农历十二月谷旦八十老人何贤襦拙笔”字样,系1988年依原本重抄的。《大说书》中则有“公元1989年夏农历正春抄。太原堂王天祥用之则行。八一老人何贤掘笔。”《经书》中标注“八一老人何贤徱掘笔。三槐堂王天祥口诵。公元一九八九农历孟夏穀旦抄。”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歌本大多是1988-1989年间抄写的;以上3个抄本中,何贤襦、何贤徱、何贤等3个名字因年龄相同,笔迹亦近似,可能系同一人,详情有待进一步考证。2019年8月在瑶寨调研时,王天祥老人的大儿子王水英及在场的何姓村干部等,一致认为抄录者应是“何贤标”,根据当地发音、何姓干部回忆以及查阅当地何氏族谱,仅有“何贤标”一个,且歌本所记其年龄与族谱所载吻合。有的抄本中写明是王天祥“口诵”或“用之”,据王水英说是他父亲从始兴所购得或请“何贤标”抄录而拥有。(1)2019年8月21日,笔者在全南县委统战部副部长兼民宗局长曹永红陪同下到瑶寨调研考察,找到邻近的歧山村汉族何氏与原迁地于1997年12月合修的《信丰钱岗六修族谱》,该谱含概了1710-1997年何姓播迁传承情况。村委何书记带来族谱,并介绍说,当地只有“何贤标”,没有“何贤”“何贤襦”,认为“何贤徱”应是指“何贤标”,并找出吊线谱中第60~61页,记载“贤标,字金枋,号式庭,生公元一九O九年五月初二午时,龙南县都陂高(小)毕业,又江西省政治讲习院毕业,并任小学教师校长,杨溪乡公所财建干事、杨溪乡乡民代表、工会主席、杨溪乡调解委员会主任等职。赞曰:贤能做事,见远识超,端方举止,不喜矜骄,人以诚接,友以义交,偶暇无事,消遣琴筲(簫),或邀侪辈,煮茗烹肴,乘兴而乐,游梁观豪,心怀体畅,杯盛饮豪,雅达有此,乡党名徱。任虔南杨溪乡长族兄:娥明撰赠。于公元一九九六年古历十月初九日寅时因病逝世,葬营上。”王天祥大儿子王水英(时年88岁)说,他1930年出生于始兴罗坝乡,2岁时迁入始兴都坑,12岁时随其父亲搬入全南龙源坝乡都马土,1947年得到歧山村何贤标、何贤熊、何英房3人帮助,当时何贤标是组长,3人同意并带领王天祥等王姓瑶人进入何姓山场,这是瑶寨第一批人,稍后王水英的大爷、叔叔从始兴一起来到瑶寨,有亲戚关系的赵姓、邵姓、邓姓临近1949年建国前才搬入瑶寨,直到1956年影响政府号召,并在政府帮助下于1958年才在现今瑶村定居下来。何姓持谱人和王水英都说只有“何贤标”这人,不认识、也没有听说过当地有“何贤”“何贤徱”“何贤襦”。至于原歌本中的“邓观唐”名字上再贴上“王天祥”三字,王水英老人很明确表示,歌本“这几本是买来的”,即原持有人是“邓观唐”。在王水英老人家里,他拿出三本歌本,他说这些歌他以前全部都能唱出,现在看不太清,也记不太得了。不过他还是吟唱了两小段,让我们录音。在此,非常感谢上述陪同者和采访对象,特别感谢王水英老人。王天祥(王水英及村民回忆,王天祥生于“民国元年”,逝于2016年底或2017年初,享年107岁)是瑶村第一代自广东始兴迁来的瑶民,也是当地一位能主持祭祀仪式并能唱盘王大歌的经师。2019年8月对王水英访谈时,出生于1930年的王水英说他以前也能唱全部歌本,但年岁已高,仅能唱片断了,并应我们的请求对照歌本唱了数段。笔者在全南县委宣传部领导的陪同下,曾于2006年9月、2008年6月两度采访过王天祥老人。歌本即来自2006年、2008年的调查及全南籍研究生曾爱娣2015年提供的部分电子版,在整理过程中参考了盘才万等编著的《盘王歌》[3]所列《盘王大歌》《盘王细歌》的结构及有关条目,特此致谢。全南瑶族系过山瑶,上世纪50年代定居于全南瑶山村,此前来自广东始兴县瑶寨,始兴瑶族大多又来自于粤北乳源县,而盘万才等编著的《盘王歌》中主要资料“收集于乳源瑶族自治县必背、游溪、东坪、柳坑四个瑶区,并根据曲江、始兴、乐昌瑶山的唱本作了参校。”[3]1这样的话,从逻辑上说全南瑶歌与此有一定的同源关系,对互为参校考释提供了一定的依据。
民间文献的整理要适于该文献的特点。全南瑶族因没有本民族的文字,但有自己的语言,所以瑶歌在内的瑶族文化遗产大多留存于瑶民口头中,或者借助汉字记录,有的则借助汉语记录瑶语的语音,可以说“瑶歌的性质是以汉语词语为主、瑶语词语为辅。”[4]也就是说瑶歌中,汉字记录的是歌唱瑶歌时的汉语与瑶语,这是较为特别之处,其中用汉字记录的瑶语发音也是现在整理时的困难所在,现在阅读瑶歌时发现有很多难懂之处均与此有关,当然也与瑶民的思维方式与表达特点有关。
瑶族文献的最大特点是借用汉语记录。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1930年著《广西瑶歌记音》时就发现了一些特点,并且据此作了分类,“赵元任发现虽然《瑶歌》的歌词是用汉字记录,且都是照瑶人自己的写法,并经发音者自己审定了的,但歌中字、音、义的对应关系比较复杂,他将之区分为三种性质的字:(1)音读字。即字、音、义源于汉语。(2)假借字。用瑶语字来代替读音相近的汉字,这种性质的汉字就是假借字……(3)训读字……不过找一个当那么讲的汉字代替他。”[4]这三种形态也适用于全南瑶歌的整理,不过全南瑶歌中除汉语记录外,还掺入并留存有不少当地客家话。
全南瑶歌借用了大量当地客家话。从全国瑶族文献看,“在语言上,属于盘瓠种讲的‘勉’方言中,就有一定数量的汉语南方方言(广州话、客家话和闽南话)的词汇。而瑶民无文字,记事均用汉字,《券牒》、石牌等都是汉文书写的。”[5]具体到全南瑶歌,如“日落西,捉得鹧鸪笼里隐,日夜踏来心里凄。”此句中的“隐”,就是客家话,“wen”读成入声,指关闭,即把鹧鸪关在笼子里,鹧鸪因而失去了其活动的空间,日日夜夜跳上跳下,心里痛苦不堪,如同被包办了婚姻的妇女,其心中的悲凉苦楚如同关在笼里的鹧鸪。有的是使用了当地客家方言中的语音,如“洪水尽,仙人楛棍去巡天;仙人传天到别国,厌杀天下万由人。”其中“楛棍”“厌杀”是当地客家方言,指撑棍、怨煞。整句应是“洪水尽,仙人撑棍去巡天;仙人传天到别国,怨煞天下万由人。”有的用客家方言同音字来代替,校订时应还原才行,如“黄赵养女能猛勇,踏上马背交刀剑;交刀交剑手条枪,正是黄赵八阵场。”此处的“交”在当地方言为“搞”,即挥舞;“条”即当地客家方言“拕”,即手里拿着枪;“八”系“入”的误写。又如“人家富贵千般有,我家贫薄百样无;阴阳修道寒风栈,玉女得知偷但声。”此处“偷但声”明显是“偷叹声”同音之误。从以上所列举中可以看出,整理全南瑶歌还应考虑到当地客家话在瑶歌中的运用。
除了汉语借用外,瑶族文献中还有瑶语的运用。有论者看到了瑶歌中的汉语与瑶语的运用,因为“受先进的汉字文化影响,各少数民族多借用汉字为通用文字,而在具体使用过程中,则又打上了各自民族文化的烙印。就瑶族而言,《过山榜》就是民间保存的用汉字记载的一种珍贵典籍,但里面常有一些不规范的地方,如把‘代’误作‘伐’,‘免’误作‘色’,‘即’误作‘郎’,‘败’误作‘贩’等等。从语言学角度讲,这就是错别字;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说,处在某文化圈内的民族群体,其思维特征、观察取向会自然渗透到语言文字的运用中,形成与文化的呼应与沟通。从后者来说,瑶族《过山榜》中汉字‘不规范’的使用,或许是汉字适应瑶族本土文化的结果,也可能是汉文化早期影响的孑遗。”[6]在全南瑶族歌谣中亦同样存在这类问题,例如“向妹”“门妹”,应是“问妹”之误;“初八席”应是“初入席”;“久后”应是“以后”,均系手写之误,明显属于错别字。又如“日落西,鹧鸪无双隔岗啼;打破一刻成四县,大姊落东妹落西。”此处手写的“刻”字是“州”字的手写体,否则理解不了整个句意。“七叹双丝好爷姐,半身亜禄半身青;落叶塞坡断水路,嫁下大州断妹情。”依据上下文、承接前后句,可以推断其中的亜禄,指“亚绿”,浅绿色;塞坡,指塞陂,落叶把水陂堵塞了,断了水路,以比兴方式指女子嫁入大州后与男子断情了。所以全南瑶歌中这类现象的产生主要是手抄之误,而非是汉字适应瑶族文化的结果。
手抄歌本会因抄写者的个人理解而改动,由此出现多个版本。歌本中有些是抄写底稿中如此,也有的是抄写者在抄写时依他自己的主观判断而增删,如“为物了,姊妹相要去买钤;买到铜铃(锣)壁上掛,大姊打罗妹听声(唱歌);为物了,买线归家针妹衫(裙);七尺罗衫八尺袖,着归下巷把人看(传)。”上述引文中括号内的字为抄本中的原样,是可以代替句子中相应字数的字,如 “铜铃”(“铜锣”)“听声”(“唱歌”)“针妹衫”(“针妹裙”)“把人看”(“把人传”)可以互换,这是意思相近的词,在歌唱时这两者都可以,这样就出现了不同的版本。
以往的影视剧或戏剧清宫戏,很少触及到满汉民族矛盾和情绪问题,大多采取回避这一清初激烈的社会问题的基本事实。剧作《李光地》在陈方所谓的“反诗案”上,设置李光地与明珠的针锋相对,隔岸反击。一个说是“诋金反清”,一个言诗不可摘句附会;一个挑拨狭隘的民族情绪,一个倡导满汉一家,天下共主。在李光地与明珠的较量中,终使摇摆于其中的康熙有了洞察全局的发现,及时纠正了自己的偏见而铸成一代明君。了结满汉离隙心结,赢得了各族同戮力,是一曲天下情怀的颂歌!
借汉字记音记义之处还存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印记。“《瑶歌》中的汉借词是瑶族在不断的迁徙过程中从当地汉语中借用的,存在时间和地域上的差异”[4],因为类似的瑶歌在不同地域中出现,有的是同一地域中不同时间所抄写,因为时空的不同,抄写者不同或抄写时间不同,瑶语中语音也会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由此很容易造成阅读理解上的歧义,加上瑶族的有些表达习惯不同于汉族,从而使得有些瑶歌晦涩难懂。如歌本中“东海龙王出石卯,西海龙王出石累;南安寺里出含水,贵刈洞口出金鹅;大刈力力三江口,石头累累在江边;刘藤生上刘山岸,不知来路向前行。”参校本第91~92页作“东海龙门出石卵,西海龙门出石螺;南安寺里出金水,贵州洞口出金钱;大船力力三江口,石头累磊在河滩;盘州歌词都唱了,不知哪路向河流。”对照两个版本,可以发现手抄本中手误抄错的地方很多,象“卯”( 卵)“累”(螺)“含”(金),字形接近,易误写;至于后两句的不同,不能说哪种处理不好,或者到底哪一种才是最好的版本,这不同地点、不同时期的版本之间的差异倒是丰富了瑶族歌谣。
基于以上原因,民间文献的整理应把握基本原则。这些原则可以借鉴前人所定的原则与成熟的经验,如郑材先生认为要做好注译校工作要坚持处理好整体与局部、吃透和原文有关的专业知识、充分考虑原文的文体特点、重视原文所用的繁体字和异体字、语言必须准确力求鲜明生动等原则,“要搞好对古籍的校、注、译,首先必须坚持从整体到局部的原则。凡是校一个字,注一个词,译一句话,都不能离开它们所在的句、段、篇乃至全书来孤立地进行,而必须从全书、全篇、全段的整体出发,才能校正这个字,注对这个词,译好这句话。”[7]举例而言,“爷飘石头娘莫愁,破板归家曾妹楼;见木大哥先见木,小哥见木在南山。”此处 “爷飘石头”应是同音“爷剖石头”,而“曾妹楼”则是将繁体字写错了,繁体字的“會”抄写成“曾”,“會妹”即“会妹”,与情人约会的意思,整句属比兴手法,否则句意难于理解。有些繁体字仅写一半,如“日头出早娘担水,半桶清水半桶台(鹿);半桶煮饭要娘食,半桶水面出秀才(官人)。”此处“半桶清水半桶台(鹿)”,应是“半桶清水半桶苔(尘)”,其中“半桶鹿”应是“半桶塵”,“塵”即“尘”,只是将繁体字仅抄写了上半部分,造成了整句不知所言。后面一句则是同音或特殊的表达所致,“水面”是客家话“萃面”,即擦脸、洗脸,正确的理解则是“半桶煮饭邀娘食,半桶洗脸出秀才(官人)。”在这里还涉及到瑶族的特殊表达方式,即“娘”指约会的情人,在汉语中大多作“妹”;“水面”则是“洗面”,即洗脸,这是当地客家人的特殊表达方式。所以,在整理瑶歌时必须掌握这些原则,才能更准确地理解瑶歌。
全南瑶歌既是瑶族的,也是适于当地文化环境而出现了“在地化”特点,注入了客家文化成分,在整理时要基于手抄特点而综合考辨。
全南瑶歌因系手抄而成,既然是手抄,则错别之处、随意之处则较多,居于此,应按手抄本的特点来作相应处理。
一是认清其整理校注的难度,应当反复辨析。“由于瑶族历史上与汉族的关系,特别是瑶族没有文字体系,文本的誉写与流传大量借助于汉字,造成了后人在对其文献的训诂和评判上的重重困难。”[8]这就应有心理准备与知识储备,认识到整理的难度,甘于坐冷板凳,而不是急功近利,否则很难完成这份工作。
二是以多个版本互校互释,找到最佳答案。因为“古人的许多文献都是以抄本的形态流传的,既然是抄本就会有不同的版本,有的在传抄中发生增减,也有的会融入抄写人个性化成分。”[1]在校注时找到多个版本进行互校互释,择善而从,才能作出更为稳妥的理解。
三是摸索总结当地文化人的手写习惯。如“三月行游来等姊,过娘门下织花箱;大姊织身姊妹盖,织成伏二载衣装。”“伏”指“幅”,系同音字中用的笔划少的简写体;“二”是“伏”的习惯性重复写法,并不能当成“二”来理解,否则造成理解错误;连起来,整句便是“织成幅幅裁衣装”,指给姑娘做订亲的衣服。又如“四月行游来等姊,过娘门下插田秧;左手搬秧右手插,作少不知秧了时。”此句中的“作少”是“作笑”的习惯写法,文字理顺后青年男女插秧时的愉悦劳作场景闪现出来。
手抄歌本中大量使用了俗体字、简体字。如“风过树头叶细花,船行水面不拖沙;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有己日得梅花。”其中“己日”应是“几日”。又如“为物了,姊妹相要去买钤;买到铜铃壁上掛,大姊打罗妹听声;为物了,买线归家针妹衫;七尺罗衫八尺袖,着归下巷把人看。” “相要”应是“相邀”,“打罗”应是“打锣”,“针妹衫”应是“织妹衫”,“着”为“著”(穿着),这是将同音俗化简写,或者是同音替代;“买钤”应是“买铃”,手写体中不规范,或缺损笔画。出现这种情况,与抄写者文化程度不高有关,也与手抄时为了便利而以同音代替有关。又如“白日铺头下钦酒,饮到五更眼泪落;五更眼泪落脑前,湿落脑前人得知。”此段中“白日铺头下钦酒”,应是“白日晡头下饮酒”,其中“铺”“钦”两字均是手写之误;“眼泪落脑前”应是眼泪掉落胸前,同样的手写之误,这虽然不太易看出是手误,但依常识判断可以推测到。但有些字则是明显的书写手误,如“爷娘出来中厅坐,爷娘出来借眼看;思着当初养女难,当初养女得容心。”“得容心”,这难于理解,实则应是“得客心”,即思量着养育女子艰难,希望女子长大后能“得客心”,即找到幸福的郎君。
手抄本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书写随意,欠规范。有些是字形方面写得随意,如“日落岗,秀才骑马过连唐(连州);手把马鞭鞭莲子,莲子分分发落唐(州)。”此处将一些字写成了简体字,应作“日落岗,秀才骑马过莲塘(连州);手把马鞭鞭莲子,莲子纷纷发落塘(州)。”有的则写繁体字、异体字、同音字,如“仙人种得大阳木,抛上大随千万年;高王造天置靝赭,评王造地置刻廷。”正确的理解应是“仙人种得太阳木,抛上天随千万年;高王造天置青赤,评王造地置州廷。”又如《何物歌》中“何物(蕉木)爱生则更岭,何物(菜叶)爱生则便田。”其中“则更岭”“则便田”分别是“岗埂岭”“侧埂田”。“何物(恶狗)上山逻钦兽,何物(野猪)走得气何何。”其中的“逻钦兽”“气何何”,分别是“逻禽兽”“气呵呵”。这些不规范的字有部分是可以猜测到,有的则是要依生活逻辑及校订经验。
歌本中有些是借用字迹的形似,如“月亮亮,亮下大州担水娘;担水小娘不便火,头插金钗影地光。”此处“不便火”,应是“不使火”,意味着晚上担水时顺便约会情人,而不使用火光,以免被人发现,而情郎又能够通过小娘头上的金钗看到她的到来,这样整首诗显得意境优美,富有诗意。类似的还有“一片乌云是片开,主人请客望客来。”应是“一片乌云半片开,主人请客望客来。”如果按前一句的字面语则无法理解,句子意思难通顺;如果按后一句理解则很符合当时情境,一片乌云慢慢散开,正好与主人请客而期待客人到来的心态相一致。所以“是”“半”二字是因字形相似导致抄写错误。
有的手抄本可能是依据演唱而记录的,使用了同音的词,整理时需进行替换。如“青罗头巾拦眉过,金紽罗带拦腰伏;文身庄果是龙鳞,谁知黄赵是女人。”“文身庄果”,即是“浑身装裹”,整句理解即是黄赵是“女扮男装”打扮。歌本中“闾山学堂鲁班造,鲁班造了匠家衣;莫怪歌词相说报,一条刘柱到栋梁。”其中“匠家衣”,又作“匠家描”,指鲁班造寺后再由工匠去雕梁画栋;对“刘柱”的理解更是需转几道弯,“刘柱”有的版本作“留柱”,再以同音校释方法解作“溜柱”,指光溜溜的柱子,即笔直的柱子,用这笔直的柱子作栋梁,从理解的层面上则是从“刘→留→溜→笔直→栋梁”,只有这样辗转多次,对这句子的理解才能理顺到原意。
人名或习惯语中也有的用了同音字代替,如“石崇富贵豋天下,罗永岁寒在路边。”此处的“罗永”应指唐朝诗人罗隐。“船到水,又请但家来世船;踏上船头打三合,船头船尾就团圆。”这里的“但家”“世船”均难于理解,“但家”是同音而误,实则是以猎鱼为生的“疍家”“疍民”, 实际上是广东珠三角地带特有的“疍家”,在水上生活的船家,否则“但家”就难于理解了。疍民善于撑船,“世船”便是“试船”“驶船”之误;后一句指水浪拍动船头船尾,使船来回上下浮动,或首尾相连接。又如“来时船肚无物载,去时船肚载银两(盤贤);来时白藤緾船底,去时银换过船微。”此处的“盘贤”当是“盘钱”,“船微”应是“船尾”,均是因同音而误。
最为常见的是同音错字或同形错字。“桃源洞头僧家屋,屋底又连鱼子枝。”这句中僧家屋指的是寺庙,寺庙往往在周围会挖放生池,即鱼子池,歌本中却写成了“鱼子枝”,歌本由此令人难解。“不唱了,收习歌词笼里收(藏);三更半夜人相请,不曾把火过乡求(求郎)。”此处“收习”应是“休息”,因不唱了,要休息了,才把歌词收归笼里。如“彭祖生,乌南江口挠船行;挠船归了三江口,见得离表满天飞。”此处的“离表”当为“梨花”,前者将“离”“梨”同音字错,后者“表”“花”则字形相似而错。歌本中“布边好做手巾怕,载衣载米上闾山”,其中的“巾怕”“载衣”非常明显是“巾帕”(手帕)“裁衣”之误。歌本中“要食桃子入桃源,要食香茶入巷头;要食细鱼三江口,披把沉沉入桃源。”其中“巷头”有作“杭州”,因杭州的龙井茶有名,“披把沉沉”则是“琵琶沉沉”,指弹着幽怨深沉的琵琵曲调去桃源洞,如果没有联系相关的知识,则很难于理解“披把”二字的内涵。
同音字或形似字最容易在抄写时出错,这一错常常使得文本理解起来有时显得无从下手,晦涩难解。如“船到水,爷娘装郎七贯钱;三贯装郎船上使,四贯装郎细上官。”此处的“细上官”很难理解,这是“纳上官”的手抄之误。又如“火烧坪田段贴段,火烧六笛萖贴萖;世六瑕歌词成唱了,且唱一条归搭王。”这里“坪”作“平”“段”作“塅”,“六笛”作“芦笋”,“萖”作“兜”,“世”字衍,“瑕”作“段”,“搭”作“报”,这样通过同音及整个句子的梳理便易于理解了,即如火烧平田,一塅一塅的,就像六段歌词一下子唱完了,又如火烧芦笋,一兜一兜,再唱一首来报答神灵。又如赞美神灵一段:“郎话是圣真是圣,圣话是神不是神;是神(来)原行天上路,因何不地踏泥尘。”其中“不是神”应为“才是神”,“不地”应为“入地”,指神、圣、王等瑶人心中的神法力无边,可上天入地、普照人间。再如歌本中“日头出早照唐基,照见唐王上马归。”此处如将“唐基”作“塘基”解,则很难将上下句子连贯起来;如将“唐基”作“唐皇”,则很连贯,即“日头出早照唐皇,照见唐王上马归。”唐皇即唐王,指瑶人所信奉的神。不过《盘王歌》中中间还有两句被漏写,整首歌作“早头出早照塘基,大厅饮酒门外阴,愿得圣王有施舍,照见唐王上马归。”但整首连贯起来理解又有一定的难度,既然在大厅里通宵达旦饮酒作乐、祭祀“唐王”,直到天亮太阳照射到门前塘基上了,为何又“门外阴”?送神时,希望阳光普照,“照见唐王上马归”,祈愿唐王能施舍保佑,“门外阴”从逻辑上理解又有不通顺之处。由此,在整理时应特别注意抄本中的这些同音同形字,只有仔细斟酌才能求得合理的解释。
结合上下文来理解显得很重要。如“天光早起犁秧地,三百牯牛不连塘(田);桃源洞口僧家屋,僧家屋里有犁塘(田)。”句子中“不连塘(田)”,结合下一句应是“下莲塘(田)”,描绘出瑶人辛勤耕作的劳动场景。有些是必须依据上下文来理解,否则整首歌词无法理解。如“第一评王造得地,第二高王造得天;第三嫩王造得首,第般般皇造得衫。”最后一句应是“第四盘皇造得衫”。
歌本中有些用语非常复杂,要结合上下文、运用手抄本的特点,作综合判断。“彭祖着病旧情听,未到遮前不入门;未到澹前隔篱间,问尔病正感己分。”这里有多处同音字,也有字形相近而误写的字,参校其他书目,理顺后应是“彭祖旧病旧情听,来到羞惭不入问;来到檐前隔篱问,问你病症减几分。”意思是彭祖的旧情人得到彭祖生病后,感到羞惭不好入门相问;来到屋檐前隔着篱笆问别人,问他病情是否好转了。
有的歌词中字词有颠倒,需结合上下文来理解,如“三百贯钱买琵琶,又添四百买琶皮;出世人弹几不得,玉女弹琶不了时。”应是“三百贯钱买琵琶,又添四百买琶皮;出世凡人弹不得,玉女弹琶不了时。”“凡”字误成“几”,且位置放错了。
抄本中有衍字、漏字的情况。如“歌堂正当今日散,姊妹也齐今日归(行);带刀上树放刀下,不曾损顺坏木横枝。”此处疑衍“顺”字。又如“船到水,爷爷娘壮郎七只鸡;三只装郎船上杀,四只装郎船上啼。”此处疑衍“爷”字。“壮船”也因同音,应为“装船”,因接下来的几句是“船到水,爷娘装郎七贯钱;三贯装郎船上使,四贯装郎细上粮。”可以上下文互为校正。结合上下文可以理清手误,如“日落西,鹧鸪无双隔岗啼;人话鹧鸪不有屋,鹧鸪有屋在深泥。”此处的“深泥”,明显是“树尾”之误。
有的歌谣中有衬词,且衬词用的是当地方言的简写。如“广州鞋子青罗结,四边水步银锁线;锁眉锁线(罗利)细湾湾 便见日头初出山。”“罗利”,就是歌唱中的衬词,可单用“罗(啰)”或“利(哩)”,也可合用为“啰哩”。
有些地方可能是记音错误,导致非常晦涩难懂。如全南瑶族歌本中的“二拾四官同刈大,三十六步江河东海深;东海下通撑船过,西海不通郎洗身。”这里既有繁体字“拾”,有手写体字“刈”,有同音字“步”,有手误字“下”,有不知所言的字“郎洗身”。而实际上另外一个版本——盘才万等编著的《盘王歌》写作“廿四官州青山岖,卅六步头东海深;东海水深撑船过,西海不通郎驾船。”[3]88互为参校,在不违背原意的情况下,全南瑶歌校改成“二十四官同州大,三十六埠江河东海深;东海不通撑船过,西海不通郎驾船”就更容易理解了。又如全南歌本中的“刈上到风凡七千户,黄仓造米万由良。”简直无法理解其内涵,但据上书第90页作“州上凡人七千户,横仓载米万有粮”,这就理顺了歌本的意思。此例实际上也可看出歌本中有衍字“风”,有形似字“黄”“横”,有音近字“造”“载”,也有同音误记字“由良”“有粮”,如果没有互对参校,是很难理解歌本的意思的。类似的例子,如歌本中的“白良伞”,实际上应是“白凉扇”,指可以搧了凉风的白色扇子。
全南瑶族歌谣是瑶族重要的民间文献资料,也是瑶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抄写时间历时近百年,既有瑶民的独特表达方法,又掺入了较多的客家话,加上抄写者的文化程度及抄写者的理解,使得版本出现较复杂的样貌,有较多的同音字、同形字,在整理时应结合文化语境,调动多学科的知识,加以合理地辨析,以求得对全南瑶歌尽可能的正确阐释。
(本文的写作得到袁世频、王天祥、卜谷、赖海燕、尹林春、曹永红、曾爱娣、谭知真、王水英、廖小凤、方贤芬及瑶村干部的帮助,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