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性省思与壮族书写
——覃才论

2020-03-15 08:07董迎春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灰喜鹊壮族个体

董迎春,刘 宁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壮族诗人覃才是新世纪以来广西诗坛的代表性青年诗人之一,他既创作诗歌,又兼事诗歌批评。自2013 年以来,覃才先后发表了300 余首(篇)诗歌作品与批评文章;曾参加2014 年《中国诗歌》“新发现”诗歌夏令营和2018 年《星星》诗刊“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壮族题材的长诗《花山壮人》入选中国作协2017年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作为一个从“相思湖诗群”中成长起来的诗人,覃才注重对“相思湖诗群”语言本体与哲理性思考书写理念的个体性把握与运用,“从一开始的自我思考转入关注城乡文明交织的现状,呈现出更多的孤独意识、悲悯情怀”[1]155-159。城市省思、孤独意蕴及民族身份书写是壮族青年诗人覃才三个重要的创作理念和维度。在这三个诗歌创作维度内,诗人覃才以其敏感的城市省思,孤独的诗歌意蕴及强烈的壮族意愿展现了新世纪以来广西诗歌青年诗人时代书写的新特征与可能。

一、城市省思

城市给个体带来了孤独、挫折、病痛、死亡、饥饿、贫穷等肉体与心灵的体验,可以说城市的这些身心体验已成为了现代人生命体验的一种常态。诗人作为个体存在于城市中,其身心无时无刻不遭受城市与现实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这种影响让“城市”成为诗人身体与诗歌的中心。在工业化、城市化时代,荷尔德林在诗歌《面包与葡萄酒》中写道:“我不知道,也不知在贫瘠的时代诗人的使命”[2]109。荷尔德林这种个体与时代之间的疑惑与茫然指出了城市化过程中人的存在与意义问题。物质丰富但精神贫瘠的城市给人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欲望与折磨,让个体经受世界的孤独与虚无,以致靠近死亡或“向死而生”。因而,对一个诗人来说,写诗是其诗意地栖居于城市的方式,是其解读虚无、解读命运、解读生死的方式。诗人的这种诗歌创作与解读,是一种诗人与诗歌的当代“作为”与功用。可以说,诗人这种诗歌创作与解读属于个体,也属于众生。诗人在城市彻夜不灭的灯光里,在色彩斑斓的物质与欲望世界里,看见了常人不曾看见的人与存在的幽深、静谧与诗意栖居可能。作为一个生活于现代城市当中的青年人与诗人,对城市的省思与对城市孤独、虚无本质的表现是壮族诗人覃才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向。覃才在关于城市与个体、城市与世界、城市与虚无及存在的思考与观照当中,表现了其个体身份的确认与对世界和存在的理解与省思。

对一个诗人来说,诗歌写作始于心和眼睛。诗人用其眼睛观照芸芸众生与世间万象,在这种对芸芸众生与世间万象的观照与省思当中,诗人也反观自己。诗人对客观世界的关注就是对个体命运的关注,诗人用个体的“身体之眼”与“诗歌之眼”穿透现实、事物、现象的重重面纱以探寻生命与世界的本质,并试图从中寻找永恒意义上的诗意栖居可能。覃才以“身体的眼睛”与“诗歌的眼睛”相统一的形式,关注城市文明给个体带来的伤痛与苦难,关注那些被隐藏在城市黑夜里的巨大孤独与精神“疾病”。正是这些现代文明所带来的身心“伤痕”形成覃才诗歌当中反思城市与个体的哲理、反讽“刺点”,并刺痛每一具孤独的灵魂。在《我们所要赶往的城市里》中,覃才写道:“我们所要赶往的城市里/无数的公路、街道/填满坚硬的沙石/也排列着脆弱的人群/繁杂的表象与内在/却没有一个充实的答案。”[3]可以感觉到,在诗人覃才“所要赶往的城市里”热闹和繁杂的表象背后是更为空旷的孤独,这孤独属于诗人也属于人群。诗人覃才想要穿过这热闹的表象,为这份孤独寻找一个真实的答案,为现代文明给人们带来的疼痛探寻一剂良药。

诗人米沃什说:“诗歌行为随着诗人的意识所包含的背景现实之深浅而改变。在我们这个世纪,那个背景在我看来是与那些被我们称为文明或文化的事物之脆弱性相关的。”[4]133对一个现代诗人来说,年复一年地生活于城市当中,城市的文化、物质、欲望及人情冷暖就是诗人诗歌创作的背景与表现领域。壮族诗人覃才作为一个城市生活者,或强或弱的城市文明、文化及经验已融入他的诗歌写作当中,成为他的诗歌当中城市省思的诗性画面,已呈现出他对人的存在与生命意义的理解。在覃才关于城市省思的诗歌里,他关注父亲的腿疾、漂泊在外的异乡人、露宿街头的流浪者、远游的朋友以及在城市里艰难生活的人群。通过记录这些平凡小人物在飞速发展的城市中所承受的苦难,诗人覃才试图用诗的语言解构现代文明对人类精神世界带来的冲击,揭示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孤独感、失落感。他在诗歌中呈现的普通生命个体的命运实际上折射的是全人类的共同命运,而通过对单独个体命运的观照和探寻生命的本质意义也形成了覃才诗歌的重要内核。

“深夜的悲伤和快乐很容易/一阵小孩的哭声,一声邻居的大叫/或一场家庭聚会/每天如此重复上演和重复消失/在这些瞬间的时间里/我们满足或烦恼,我们悲伤或快乐/我们一直认真的活着。”(《在城市里认真的活着》)[5]77-78

无论是“小孩”或是“邻居”,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他们均承受着生活的一切,包括悲伤也包括快乐。在生活里,他们烦恼或快乐,这样的生命体验每天都在重复上演和重复消失。诗人也正是在这种重复上演的生命体验里感受到生命的意义,故而指出,无论生活给予我们什么,我们都应该选择一直认真地活着。“一直”在这里属于时间概念,在某种意义上其具有“永恒性”,而诗人又写道“在城市里认真的活着,”城市在给现代人带来生活便利的同时也给个体带来孤独、失落、沮丧、压力,这些使个体的人陷入精神危机。“一直”作为时间的代名词,“城市”作为空间的代名词,诗人覃才把时间和空间融合在一起,建构一个属于“生命”的时空。在这个时空里,生命是坚强的,也是有尊严的。如果说,“活着”只是单纯的生命延续,那么“认真的活着”就是对生命的负责。诗人也正是由书写个体的生命体验领悟到,命运的苦难和疼痛,使寂寥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里更为闪耀。

显然,对个体内部的疼痛感知实则就是对生命意义的沉思。覃才通过个体的生命体验,尝试挖掘出深藏于个体的记忆,以企图抵达生命的内核。

“天快亮了/一些动物们陆续叫喊着/空气里的现实被二环路的菜农/从夜里一直搬出来,夜的市场/他们与蔬菜都在等待/靠近空中的灯光与黎明……//我和这个最后的夜晚/都等着被批发/然后被清扫,消隐”(《空气里的现实》)[6]

就这一首诗而言,整体上它的节奏平缓,语言平实,所用的意象也十分平淡,但诗人正是通过这样的轻描淡写反衬出城市生活在无形中给个体的人带来的疼痛与艰辛。在诗的前半部分,诗人用城市黎明时分动物的本能性“叫喊”与二环路上菜农拼命批发自种蔬菜的“艰辛”两种不同的“忙碌”进行对比,表现了同时生活于城市当中,人与动物完全不同的存在状态。而在诗的后半部分中,诗人指出:在城市当中,他本人与菜农都具有“都等着被批发/然后被清扫,消隐”的命运,这刺痛生命本身的疼痛与艰辛构成了这首诗对城市生活与生存的本质理解。总的来看,这首诗中,诗人的情感是真挚的、赤诚的,诗人对被城市“批发与清扫”的生命个体的存在与命运饱含深情。对人存在于城市的这种艰辛与不易,诗人的理解与表达是冷静与缄默的,他选择用理性、省思的笔调书写这深藏于个体内部的“城市痛感”。在诗中,诗人覃才刻意淡化了自己的情感,使整首诗的语言内敛、含蓄。但恰是这看似内敛而含蓄的描写,实则充满痛感。

诗人覃才在诗作《灰喜鹊在北京》中写道:“北京住着灰喜鹊/北京漂着灰喜鹊/北京的灰喜鹊/来自祖国的北方,祖国的南方/和祖国的东方与西方……//北京的灰喜鹊生活于北京/单身或一户三口/它们帝都,它们密集,众多/如此重复。”[7]

在这首诗中,“灰喜鹊”这个意象贯穿全诗,灰喜鹊本应该是闲适的、自由的栖息于山林之间。但在此诗中,围绕这只“灰喜鹊”的是购物、地铁、城区、帝都等代表现代文化的符号。故而,这只“灰喜鹊”是与众不同的,它住在或漂在北京城里,是北京城居民的象征,它们和所有的北京居民一样过着现代人的生活,但是它们并不属于北京——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它们来自祖国的东南西北,它们聚集在这里,渴望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寻找到一棵属于自己的“树”。诗意的享受生活、享受生命,是所有个体的人都向往的最为美好的生命理想,但是个体在生命历程中总是承受着来自外界的压力,而这压力让人们陷入精神危机,使人们抑郁、悲伤、沮丧、失望。大自然当中的灰喜鹊是自由的,但北京的灰喜鹊不自由,这自由的灰喜鹊和不自由的“灰喜鹊”之间隔着万般惆怅。同这些漂泊着的、北京的“灰喜鹊”一样,个体的人承受着背井离乡、孤独的疼痛体验。他们满怀希望地来到城市里,在这象征着高度文明的地方苦苦挣扎,但城市给予他们的却是冰冷的回应。

现代工业文明给个体的人带来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城市化的进一步加深,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故土来到城市生活,他们在城市里居住、工作,可以说城市是他们身体的收容所,却不能成为他们心灵的最终归宿。一直以来,城市与个体的人在心灵上都有着隔阂,而这份心灵上的隔阂无疑让他们产生精神上的挫败感、孤独感,尤其是城市的车水马龙与灯火通明更加映衬出个体被笼罩在巨大的孤独当中。对一个生活于城市的诗人而言,如荷尔德林所说的“虽说忙碌不堪,却能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2]109。”壮族诗人覃才抓住城市生活给个体的人带来的疼痛体验,试图通过诗歌抚慰城市文明带给人们的创口,以探寻生命疼痛的内在本质。

二、孤独意蕴

诗是孤独的艺术。作为一个21 世纪诗人,如米沃什所言,写诗就“意味着要接受各种悲观主义、讽刺、苦涩、怀疑的训练”[4]19。可以说,诗人的写作,就是在个体的孤独当中,遇见与找到群体与世界的孤独、悲伤、苦涩、艰难。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诗人生活于客观现实世界,但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就是在于他能够找到现实世界的孤独本质与孤独的悲伤、苦涩、艰难等意蕴,并把他所感受到的现实世界的孤独本质与意蕴以诗的形式加以诗性表达,并融入诗人个体对世界的理解和思考当中。

对一个个体的人来说,孤独是生命的底色,孤独让人看见死亡和真相,体验疼痛和悲伤。孤独是隐藏于生命时辰里最不可捉摸的虚无秘密。在诗人覃才的诗歌中,孤独是黑夜的独饮、人间的七月、天上的星子,是晚间的真相、清冷的街巷、三月多雾的时辰。诗人在山川、河流、黑夜、城市、时辰以及自我的独白里感知到了孤独,并把这份孤独用诗歌的语言呈现出来。而实际上,这份孤独体验来自于生命的最里层,是生命意义上的孤独。诗人覃才的诗歌沉静、内敛、平淡自然却又深情绵邈,仿佛夜晚的独白,是触动心灵深处的忧思,是触及生命孤独存在的玄思。他通过书写人群的孤独、自身的孤独表达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他的诗歌是逝去时光的回音,是孤独生命的呐喊。无论是对城市文明的沉思抑或是对诞生自我的文明的回望,实则都透露出诗人覃才对孤独生命本质意义上的思考。

“我时常找不到相近的异性,或是同性/时常不说话/时常深夜走在人民路上/看着热闹的大街,看着夜市/慢慢安静/时常喝酒,独饮,夜观天象……//他需观察黑与白的天象事件/此工作,期限不明。”(《自白》)[8]

自白是诗人孤独情感的独白,是诗人内心孤独情感的真实流露。在诗的一开始,诗人便连用四个“时常”——时常找不到相同的人、时常不说话、时常在深夜独行、时常独饮暗示孤独——而这样的“时常”状态实际上就是孤独的状态。“时常”表现为时间的持久性、循环性,由此可知,诗中的“我”长时间处于孤独状态,也借此揭露出人的生命中大多数时间都是孤独的,个体的人长时间的处于孤独的状态。但“我”明白,孤独不是某个单独个体的,诗中的“我”继而猜测人群的全部,发现人群的全部是众人也是一人,而这所有人的处境皆与“我”相同,都长久地面对黑夜、面对孤独。从而暗示孤独是每个生命个体的常态,即孤独是个体的孤独,也是众人的孤独。承受生命的孤独是困难的,是痛苦的。在诗中,“决定夜晚的睡眠与失眠”和“观察黑与白的天象事件”都是孤独的暗指。这生命的孤独让人痛苦、无奈但它却是永远的,是没有期限的,诗人覃才用平静的诗歌语言表现了生命的孤独内蕴,体现了他对孤独生命的思考。

在诗作《岁月开始回不去》中,诗人覃才写道:“为什么,渐渐稳定的生活/我还是不喜欢/三十岁,人还没有变圆,世界也没有变圆/我的问题越来越多……//三十岁,岁月开始回不去/我只会长大。”[5]77-78

批评家沈天鸿指出:“个体的人对时间的关注就是对生命的关注,对生命的关注本质上也就是对时间的关注。”[9]134在这首诗中,三十岁作为生命的一个节点,对诗人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三十岁于诗人而言,是彷徨、孤独的时刻,在三十岁,父母逐渐苍老,曾经的友人也慢慢失去联系,生活变得规律并趋于稳定,但是这样的三十岁是诗人不喜欢的。人们常说“三十而立”,在如此重要的人生时刻,诗人的问题却越来越多,站在三十岁的十字路口诗人是孤独、无助的。他面对来自生活和内心的双重压力,试图整理生活,重新出发。但是,许多东西在时间的长河里悄然发生了变化,曾经的岁月已然回不去了,无论诗人是否愿意,他都只能独自面对生活,面对疼痛,面对孤独。于是,在结尾处,诗人发出“我只会长大”的感慨,一个“只”字,道尽无数的心酸、无奈和悲伤,呈现出诗人孤独、失落的内心世界。

“院子住满青蛙的声音/到处是田野、林子/这是夜晚的幻觉/生育河流的土块/从山上一直流淌而下/这奔跑在水管里的小溪/穿过草地、枇杷树/消失于日常的进进出出/我抱着一半的我/离开庞大的人群/在这个自然与现代的院子里/种树与生长/院子长满孤寂的树/人也普遍如此。”(《院子长满孤寂的树》)[10]

此诗中诗人用了大量的“青蛙”“田野”“林子”“土块”“小溪“草地”“枇杷树”等自然意象,表现了诗人内心深处对自然的向往。对自然的向往实际上就是追求一种无拘无束、自由、放松的生活状态。在诗的前半部分中,诗人在夜晚来临,万物沉沉睡去,世界陷入寂静之时,悄悄地走近这夜所呈现的幻觉中。他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聆听青蛙的声音,经过神秘的田野和林子,穿过小溪、草地、枇杷树,轻轻地走进自然里。这美丽的自然是夜晚的幻觉,更是诗人孤独内心的渴望,诗人渴望摆脱日常生活的烦恼和孤独,亲近自然,以此获得心灵上的宁静。而在后半部分,诗人的视角从自然事物中转回到自身,诗歌整体充满张力,表现出诗人对自我孤独的关照。“我抱着一半的我”,语言新奇、轻盈、惊艳。这里的“我”实际上就是诗人自身,而那“一半的我”是从诗人的身体中抽离出来的,是抛开了俗世烦恼的“自然的我”。这个“我”在诗人的引领下,离开人群,回到宁静的院子中种树和生长,但这满院的树却是孤寂的,人也同这树一样是孤独的。

三、身份书写

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对现代人来说,它是一个“具有名称,在感知到的祖地上居住,拥有共同的神话、共享历史和与众不同的公共文化,所有成员拥有法律与习惯的人类共同体”[11]13。这种民族的认同与意愿对一个诗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并具体表现在诗人写作过程中对民族传统、文化、历史的情感怀念与追忆。覃才作为生活在广西壮族聚居地之内的壮族诗人,壮族的身份、文化、历史及土地对其诗歌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在大量的诗歌创作中,覃才试图构建一个现代的壮族身份的书写,其获得中国作协2017 年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的壮族题材长诗《花山壮人》可以说明其本人对这一民族的追求与抱负。

生活在现代的城市当中,诗人覃才通过个体、城市、民族三位一体的复合书写,表现了他本人对民族身份与壮族传统、文化、历史的沉思及忧虑。我们看到,在大量的诗歌作品中,诗人覃才把壮族民间故事和民间人物隐藏于诗行,这些民族符号背后既是幻化的象征言说,也是他自身情感需要的表白。他在《院子修养壮族的小山》等组诗当中反复提及南方、壮族、壮话、刘三姐等具有民族性的话语,不仅仅表现了他对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同时也表现出他对故土浓浓的深情。诗人覃才在诗歌中对民族的书写是对诞生自我的广西地域和壮族文化的回望,也是对自我身份的一次孤独探寻,书写民族身份实际上就是诗人对自我身份的肯定,诗人渴望在民族文化里寻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同时尝试在诗的世界里不断剖析自己的身份,以找到那个真实的、完全的自我。与其说诗人覃才的诗歌创作是一种乡愁意义上的书写,不如说他在孤独的浅吟、沉默的独白中实现自我民族的回归。

覃才对故土、民族的书写是对民族文化的思考,也是生命意义上的关于自我的思考,他渴望在诗歌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故土,回归最本真的自我。在诗作《院子修着壮族的小山》中,覃才写道:“院子修着壮族的小山/它对着水池/像对着壮族的那条大河流/从南方来,也去往南方……//院子里,我面临假山一次,河流一次/就面临一次壮族。”[10]

院子中的小山、水池、以及建筑院子的木头本是平常事物,但在诗人的眼中它们却是民族文化的象征,有着独特的民族内蕴。壮族是一个热爱山水和自然的民族,山水对他们而言有着特别的寓意。诗人覃才正是通过挖掘这深藏于民族深处的文化记忆,传达他对自我文明的沉思。诗句“都重生壮族和我”中,“重生”意味着再一次获得新生,而“壮族”和“我”处于并列关系,可见山水于我同山水于壮族一般,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在后一小段里,这种并列关系一直延续,“我”同“壮族”一样,打渔、种稻、唱山歌,表现了诗人对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和自信。接着,时空发生转换,回到现实的“院子”里,“我”面对假山、河流一次,就如同再面对一次壮族,这是诗人对自我、对民族身份的追问和探索,同时也是对民族文化的思考,诗人在一次次思索中,实现对自身族群关照的可能。

诗人覃才在诗作《水声潺潺》中写道:“在夜里,院子里的人/时常说着刘三姐,时常说着壮话……//他们朴实劳作,守着房子/和从山上流下的小溪/这里水声潺潺/房屋漂流,壮话依水而居。”[10]

在这首诗中,诗人反复使用“刘三姐”“壮话”“桂柳方言”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民族符号,表现了诗人独特的民族情怀。这些生活于“院子里的人”就是壮族人民,他们把刘三姐的故事口耳相传,他们说壮话,夹杂着方言,这传统的民族文化正是在这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得以保存下来。对于诗人覃才而言,这些民族烙印也早已深深的渗透于他的血液当中,他的诗歌写作也正是对自己民族文化的继承和显现。在后半部分,诗人细致地描绘了壮族人民生活劳动的场景,呈现了一幅动人的民族风情图。诗的结尾处,诗人写道:“壮话依水而居”,再次使用了“水”这个意象,“水”不但是万物之源它还具有奔流不息的特点,壮话作为壮族语言,是壮族人民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这里水声潺潺/房屋漂流/壮话依水而居”实际上是诗人对本民族最深情的祝福。

“三月是多雾的时辰/也是潮湿的日子/我们都潮湿/包括大地与人/三月回南天,我住在南方……//三月多雾、潮湿、回南天/我们的眼睛普遍近视/找不到路和祖先。”(《三月是多雾的时辰》)[12]

“三月”是一个时间概念,在三月,诗人覃才所生活的南方土地正处在回南天和临近清明的时节,在这个三月一切都是潮湿的,包括诗人眼中的大地与人。潮湿的环境和没有太阳的日子令诗人感到压抑、恐惧和焦虑。诗人所写的天上掉下的“雪花”和“细雨”,都毫无头绪,也再次表达了诗人心中的苦闷与不安。这样不安的情绪使诗人格外想念故乡与亲人。但是“三月离清明很远”,远到许多人不曾返乡,不曾遇到祖先。现实中,“三月”是离“清明节”最近的月份,然而在诗人覃才的笔下,“三月”却离“清明”很远,这里所谓的“远”更多指的是心理上的距离。因为在城市居住太久,许多人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生活的地方,忘记了故土,忘记了祖先。诗人覃才在诗中多次使用“祖先”意象,在这里,“祖先”更多象征着文明的起源,象征着民族的源头。对祖先的怀念实际上就是对自我文明的追寻,也是对自我身份的探索。诗的最后一句,“三月多雾、潮湿、回南天/我们的眼睛普遍近视/找不到路和祖先”用了反讽,“找不到路和祖先”与“三月的气候”并没有太多关系,其原因也并非因为我们的眼睛普遍近视,而是因为真正“近视”的是我们的“心灵”。

壮族诗人覃才的诗歌创作既是对逝去光阴的留恋,同时也是对本民族文化的探索。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在无形中成为了诗人覃才诗歌创作的的精神支柱,成为诗人神性书写的内在动力。诗人覃才在诗歌中一遍又一遍地走向自己的民族,走向自己的祖先。在这虔诚的回归路上,他寻找缺失了的神性,寻找消失已久的故土记忆,最终完成了他与诗歌的交汇。民族身份对民族诗人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诗人在对民族身份的探寻中反复认识自己,正如哲学意义上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一般,诗人认识自己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认识自己的民族,了解自己的民族。从自身的民族里寻找到自己的精神源泉,而这份来自于民族的精神支撑拥有巨大的力量,能够使诗人在诗歌创作中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也能够使诗人通过诗歌寻找到深藏于民族深处的根性,挖掘出更深层次的民族内涵。

结 语

作为广西少数民族诗人,覃才对壮文化有着天然的族别认同和文化担当,在对城市文化空间的省思、生命孤独意蕴及民族认同的体认中,不断践行语言的哲理和诗性的统一。作为一个青年诗人,其壮族情感、孤独体验和诗学探索,展现了新世纪以来广西诗歌创作的民族性、哲理性和现代性并置的诗学特征。相信他能够在既进行诗歌创作,又兼事批评的写作实践中,为广西诗歌带来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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