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婷
博物学与文学之间关系的话题,可谓是既古老又新鲜的一个话题。说它古老——是因为博物学这个概念目前显然不是一个“热词”也不是一个“新词”,事实上博物学作为一门古老的学科在近现代之交的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就已经没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在现代科学学科分类体制下划分更为细致的生物学、地理学、天文学、考古学、人类学、民俗学等等;说它新鲜,是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之后博物学作为一门不算学科的学科又有了复兴的趋势:出现了一些专门的博物學专家以及在博物学、文学、哲学之间做跨学科、跨界研究的专家学者,虽然从人数上来讲是相对小众的一个群体,但这个小众的群体正在做的工作,实在是这个后工业时代、信息时代所稀缺的工作——在我们习惯了类型化、碎片化地解读这个世界之后,重新呼唤一种整体的、默会的眼光,构建起个体与世界之间的原初联系。
今天与“博物文化”相关的学术门类,至少有这样几种: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名物学、西方博物学、博物馆学与作为博物学分支之一、辅助手段的博物画(或称之为博物学插图)。上述几种向度既有重合又有交叉,并由此塑造了一种本深末茂的“博物诗学”。这种“诗学”视角在原有的现代文学研究框架下开辟出具有逻辑自洽和鲜明特色的理论视野与研究路径,具有创新性和跨学科色彩。
参照扬之水的观点,中国传统的“名物学”大致有两个主要特征:
一、多识而杂——不仅仅局限于“鸟兽草木”范畴的植物与动物,而是“自天文地理,宫室器用,山川草木,鸟兽虫鱼,靡一不具”{1},因而从一开始就带有浓郁的多识博闻、校名述异的广义博物学色彩,参照今天的科学分类体系大概包含了植物学、动物学、天文学、地理学、矿物学、建筑学、服饰学、器物学、医药学、考古学、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哲学、文学、语言学等的一个非常宽泛混沌的“博物”概念。这些都决定了“名物学”不是因循严格的科学理性逻辑,因而导致了“名物学”的瑕瑜互见,它芜杂原生地兼具(同时也是不彻底地呈现)自然主义、人文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
二、托讽比兴——博识多闻、校名述异的目的,说到底是为了“通诗人之旨意,而得其比兴之所在”{2}。感物言情、寄物陈思、格物见史,是“名物学”中“博”以通诗、赋物以“名”的内在枢机,这一点又注定了“名物学”与西方狭义概念上的博物学相比,天然地更富于人文历史、美学哲学蕴涵。
西方博物学(Natural History)的概念,更多地偏重于自然科学规律的探索。其中“history”一词,并非“历史”之意所能涵盖,“而是inquiry,description,studies的意思,大约相当于中文的探究、志、描写。”{3}这种探究、志、描写主要表现为对自然界的观察、描述、记录、分类,因而也被看成是现代科学的基础。其科学影响最为广泛的如十八世纪瑞典博物学家卡尔·林奈,他强调物种的空间概念,在著作《自然系统》中,开创了一种“属名”加“种名”的对动植物进行严格分类的“双命名法”,这种分类原则为世界生物学界所认可并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通用的生物分类方法“界门纲目科属种”,就是建立在林奈“双命名法”基础之上的分类方法。比如某一种“槭树”,它属于植物界、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无患子目、槭树科、槭树属、挪威槭种。又如十九世纪英国博物学家达尔文及其《物种起源》则强调物种的时间概念,认为物种是可以通过自然竞争优胜劣汰由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演化的,这种“进化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可以说这两位博物学家的观点都对现代科学、思想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这种推动不局限于自然科学,对社会科学、文学艺术也有着深刻的影响。
与博物学概念几乎同时伴生的一种绘画艺术“博物画”(Natrual History Drawings),其诞生的本意是为了“图示说明”博物文献中的物种,所以其功能性大于艺术性,注重“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描述性,并且强调用平面化的图案(这种平面化或有利于物种的各部分细节在二维空间里“剖面式”展示如植物的根、茎、叶,或方便于在二维空间里展示物种的历时性发展如植物的蓓蕾、开花、结实等不同阶段,或大量罗列同一种属的不同物种个体以突出其类型化和多样性特征)尽可能精确而细致地展示物种的类别性、丰富性、差异性。这样一种贯穿着科学精神的艺术,肇始于“功能性”目的而不局限于“功能性”结果,它在精微的细节展示和生动的还原表现中,一种自然主义的独特魅力被激发出来并浸润到其它文艺门类之中。
而博物馆,则可谓是对上述各类“博物”之“物”,体现了某种意识形态和艺术法则的“历史性展示与呈现”的场馆。国际博协对博物馆的2007年版定义为:
博物馆是一个为社会及其发展服务的、向公众开放的非营利性常设机构,为教育、研究、欣赏的目的征集、保护、研究、传播并展出人类及人类环境的物质及非物质遗产。{4}
从这个定义可以清晰见出,博物馆之“博物”是兼具东方“名物”及西方“自然博物”的意义;同时因其是历史性、地域性的选择、鉴赏与展示,博物馆所展现的“真实”不完全等同于西方博物学概念上的科学真实性,难免带有局部时间、空间概念的“建构的真实”、“历史的截面”的色彩,是自然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结合体。
综上所述,“博物文化”实则有着不同的切面:人文的、自然的、科学的、艺术的、历史的……它以“自然主义”精神为核心,在不同时期、不同角度带有广义上的人文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正是这些不同的切面,造就了一系列物启万象、博以深思的符号和形式,反映在文艺创作中,可谓是一种闳意眇旨的“博物诗学”。
如果说中国传统的“名物学”,在哲学上可以概括为天人合一、人与境谐、格物致知;文学上讲究味、感、象(物)、律,包含情与物、心与物、理与物、史与物的各种关系;那么现代的博物学则更多蕴含了启蒙的、理性的、科学的、人文的色彩;总而言之,“博物诗学”饱含着一系列人文色彩浓郁的密码:它交织着物质、媒介与实体,又指向符号、象征与隐喻。它是关乎博物的人文思考,是博物对这个世界的人文启示录。
具体到博物学对现代文学的影响,可以大致分为这么两个方面:
一、 作为一种科学观念的启蒙,对作家主体意识、现代性思维的影响。典型的代表如鲁迅、许地山、张爱玲、沈从文、卞之琳、冯至等现代著名作家、诗人等。鲁迅是痴迷的博物学爱好者,他一生从不间断地购买关于博物学方面的书籍、制作各种植物学标本,博物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些观点如达尔文的进化论,以及在绘制植物学标本中得到的艺术灵感等都影响到了他的现代性启蒙思想以及现代性审美经验。而在现代诗人们的笔下,博物学的启发也从未缺席,如对卞之琳智性诗歌的探讨,学者们多从文学、语言、文化、社会学的视角进入,但其诗歌中隐含着最重要的两种逻辑思维模式可以概括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冯至在写十四行集时,也曾如卢梭一般“回到自然”,并在观察草木的成长、鸟兽的活动中,结合书本中的智慧和现实中的人生体验,从中把握诗歌的智慧,智慧的诗歌。
二、 作为一种潜在的艺术规律对各类文学文体特征的影响。
从小说的角度,我们可以梳理出作为叙事伦理的博物诗学、作为叙事艺术的博物诗学(包含着叙事时间、叙事空间、叙事视角、叙事语言形式等多方面的因素);从诗歌的角度我们可以梳理出與博物学相关的意象、隐喻、象征系统;与博物学相关的节奏、形式、结构系统。
这里可以举个典型的例子。如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就是一个体现着鲜明的“博物诗学”文体特征的文本。如作者自身所言,他曾经的理想是当一名植物学家或博物学家。《繁花》是在广义上的、更具备东方“名物学”色彩(但同时又剔除了“名物学”的传统经学意义)的、跨越自然和人文的双重视野下,通过近三十五万字“散点透视”的叙事文字和20幅广义上的“博物画式插图”,进行了一种带有浓郁自然主义色彩的“博物绘城”;同时又通过“双时空交替互文”博物画式的叙事结构(具有同样多时空交替互文架构的典型代表作品还有迟子建的《伪满洲国》)——赋予城与人“人文历史博物馆”式的展示——集邮式人物群像在不同类型化生存背景、不同阶段人生时空中交错互见的“寄物诠性”,时代更迭、历史潮汐中“城市橱窗”式的“陈物志史”。上述文体特征造就《繁花》成为21世纪都市文学中一部特点鲜明的作品。
英国的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受到进化生物论的启发,在其著名的“个人知识”哲学理论中指出“默会知识”的重要性:人类具有一种通过身体、感官积淀而来并“日用而不知”的“默会知识”或“意会知识”。这种默会知识强调人作为一种能动中心在与实在世界发生真实接触、在具体情境下解决问题、“获得对于外界之控制的求知热情”{5}的经验,这样得来的对世界的认识,是更完整的、也是更富有生命力的认识。总之,当我们的眼睛从书本移向窗外,我们可能更能体会到作家和诗人们呈现给我们的精彩的、完整的世界,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注释:
{1}纳兰成德:《毛诗名物解·序》,转引自扬之水 著:《棔柿楼集·卷一:诗经名物新证》,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2}纳兰成德:《毛诗名物解·序》,转引自扬之水 著:《棔柿楼集·卷一:诗经名物新证》,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3}刘华杰 著:《博物学文化与编史》,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
{4}崔波、杨亚鹏 整理:博物馆定义大盘点,载《中国文物报》2017年10月25日第005版。
{5}【英】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朝向后批判哲学》,徐陶译,译者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责任编辑 吴佳燕 倪昌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