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运华
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疾驶,如水中线虫向既定目标疾行。
正是春运高峰,车厢里座无虚席,走道上人来人往。马丽娜刚挂断电话,见对面有人看她,就撇了撇嘴,扬起手机说:“喏,标准的‘三无手机,很奇葩吧?”
“哈,有意思……”那人扶了扶镜框,两个框像是各镶了一块玻璃瓶底,灯光一照就泛着白汪汪的光。
“对,没有牌子,没有厂家,没有说明书,你可以想象它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可它有个好处,就是不怕贼!”见“眼镜”接话,马丽娜的眉毛迅速弯成两个平躺的括号,长长的眼睫毛一下下抖动。她多次说我不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这不,她干脆撇开我,和对面的“眼镜”侃上了。
“哦,被偷过手机呀?”“眼镜”恍然大悟,还扬了扬他的手机,我看到上面的HUAWEI字样。
“那还不是一般的被偷呢!”马丽娜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疙瘩。“就说最近一次吧,我在人行道上走,忽然听到身边有什么响动,回头一瞧,你猜怎么着——”
大概是讲到了激动之处,马丽娜拉开胸前拉链,将羽绒服脱去一半,露出紧贴身体的细绒羊毛衫。我瞥见“眼镜”的双眼一下子亮了,像蜥蜴吐出的舌尖,在马丽娜身上舔了几下。
“我右口袋里,竟然插着一把钢钳,在努力地夹啊夹啊。我心里那个诧异啊,就顺着钳子向后看,发现了一张专注的脸。直到我站住不走了,那张敬业的脸才抬起来,看我正盯着他,对我讪讪一笑,收回钳子后向我挥了挥手……”
“恭喜恭喜,总算是没啥损失!”
“恭喜什么呀!”马丽娜的脸有点扭曲。“后来坐公交,上来一女的,怀里抱个小孩,小孩瞅着我直笑,换谁谁喜欢对吧。我助人为乐让座,直到那女的下车把位置还给我。我坐下后摸了摸口袋……唉,到这里我都讲不下去了!”马丽娜仿佛回到当时,还狠狠剜了我一眼。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说:“一部手机,实际上不至于让人破产,但它是我们的定情之物啊……”我向马丽娜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接着说:“这么一部有故事的手机,还没捏热就换了主人,所以她一生气,就买了部‘三无手机!”我边说边看马丽娜,她正嘟着小嘴儿作可怜状,就揽了下她的香肩,算是秀了把“小鸟依人”。
“我也讲点自己的事哈!”“眼镜”脸上不知是哭是笑,说:“有次坐公交,有个女的贴着我。我想起前胸有口袋,虽然扣着扣子,还别上一支笔,心里也是倍加提防。这时单位打来了电话,说完事后低头一看——我精心设置的‘防盗笔被拨到一旁,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有些人笑出声,看来我们无意中帮不少人消除了旅途无聊。稍远点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带着群孩子,像是玩一场属于他们的游戏,对其他事儿全没兴趣,让人心生一丝奇怪。
“眼镜”重新戴上眼镜,将两股厚重的白光射到我脸上。马丽娜仿佛站错了队,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我咧嘴笑笑说:“我跟你们不一样。不瞒大伙说,我参加过反扒联盟。在我们那儿,反扒联盟名气大着呢,贼见我们就绕道。不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有次和朋友吃饭,点完菜后聊天,我外套就挂在椅子背,结果过来个人和我背对背坐着。当时我聊得带劲,再说靠近大门,门口还站着两服务员,所以只把椅子向前拉了一点。过了会儿我背后那人起身出门,我摸了把背后的外套——晕,钱包不见了!我立马起身冲出去,看到那人正在公路对面走得很快。我瞅了个空冲过公路挡在他面前,那家伙大吃一惊,又说:“是你的东西吧,我还给你。”我检查完他递来的钱包,抓住他衣领照小腿肚子一脚踹去……
“哥们儿你狠!可你就不怕他们团伙作案,报复你呀?”“眼镜”好像不大相信,拿两只玻璃瓶底儿在我面前乱晃。
“我们反扒联盟的哥们,谁没练过几招呀?再说天天打雁的,还能真叫雁啄瞎了眼?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因为我的哥们儿赶了过来,最后围观的观众也来劲,一波波地拥上去,听说连腰椎都打断了!”
“眼镜”将嘴张成了圆形,于是整个脸上被三个圆圈占全了。夜已很深了,车厢里渐渐安静。我的眼皮开始发沉,就靠着椅背打盹,伴随火车的轻微摆动,我的睡眠也被割成许多小段。
熬到窗外微亮,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可是我一下傻眼了,因为我手上是马丽娜的“三无手机”。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清楚记得口袋里明明是自己的手机呀!
我赶紧推醒马丽娜,她很不高兴地看我,仿佛我强暴了她的美梦。当她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赶紧去掏自己的口袋。结果她大大张开的嘴巴很久无法合拢,因为她掏出了“眼镜”的华为手机。
这可真是奇了怪!我赶忙推醒对面的“眼镜”。眼镜看见这一幕,下意识掏自己的口袋,接着他像咬到了舌头,发出了一声凄惨惊叫。尽管我的猜想得到验证,我也被惊得寒毛直竖,因为我的手机正被“眼镜”拽在手上,好像是颗不能扔也不能动的手雷。
尽管上火车前我们和“眼镜”素不相识,临时偶遇也让我们打发掉一段难捱时光,现在的我们好像结成了三位一体,而且三个人像是中了蛊一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嘴巴都被定住了。
我把这次探亲的旅程当成回乡,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马丽娜的鼓动——她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去马家坳那样的地方,将会是历史性的错误。她固然说得我如同一个大人物似的,但是话里话外也有些道理,因为作为亲外甥,如果到二三十岁还没一次去过外公外婆家,这显然是不符常情常理的。
当然了,这次所谓的回乡探亲,也跟我与娘舅家失联二十多年后、又重新联系上很有关系。二十多年前,娘舅家收到我妈妈去世的加急电报,我两个舅舅共同凑了一点钱,再由我大舅作为娘家人代表,在一次次的辗转火车、汽车、脚踏车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奔丧现场,引得人群好一阵唏嘘。后来,我爸又娶了女人,天长日久再加上路途遥远,娘舅家和我们这边失去了联系。再后来,很长时间里我对舅舅他们充满了想象,我甚至在睡梦中听见我的血脈汩汩作响,似乎在提醒我,我的血脉一部分就来自遥远的那儿,我这大逆不道的外甥,竟然连根系都不要了。也许是机缘巧合吧,我从学校毕业后漂泊多年,去年才有了一份固定工作,单位不远处有家水果店,一个偶然机会得知店主是马家坳人,我大喜过望,仿佛邂逅了初恋似的。正是通过那个女店主,我才和大舅重新搭上了线。
下火车时,我们和“眼镜”顾不上告别,就急匆匆拿着东西各奔东西。我和马丽娜到汽车站后上了一辆大巴,听说要两个多小时才到管辖马家坳的县城。大概是昨晚没休息好,马丽娜的脖子扛不住脑袋,就一直落在我的肩头。我侧脸看她,不得不承认她是属于素颜美女的那种。她的眼鼻嘴都生得很匀称,皮肤白皙细嫩,又有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看上去就像一个可爱的瓷娃娃。事实上马丽娜确实有着娇态可掬的一面,不过如果她要是翻起脸来,那可比人家翻书的速度快,而且猛然发力一下子扳倒我也不在话下。所以,对于这支带刺的玫瑰,我还真不能不小心伺候。
正在胡思乱想,车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个光头正拽着另一人骂骂咧咧。那个光头肥脸大耳,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臂上露出大半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被拽的男子提着个大帆布袋,另一只手死死护住胸前,嘴里无力地说着什么。他们的脚边躺着一个黄褐色旅行箱,上面拉链打开一小半,一些破碎的瓷片散落出来,白花花而又亮晶晶的。
“这是祖上传下的文物,你知道值多少钱吗?”光头的眼白都快把眼珠挤不见了,吐出每个字都像尖锐的冰凌,对着男子猛戳。可怜的男子摇摇欲坠,用两只抖抖索索的手拉开上衣领口掏着……
碰瓷党、做笼子、讹诈……这些词在我脑子一跃而过。我有点心疼,眼看那个提帆布袋的就要倒大霉了,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一边朗声打招呼,一边双手打拱。
光头一愣,喝问:“你是哪个?!”
“在下……”那人嘴巴贴近光头耳边说着什么,一只手轻拍光头肩部,另一只手在光头伸向腰间的右手上捏了两下,光头的身子就像触电一样颠了几颠,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好了好了,”那人爽朗笑着掏出几张票子:“一点心意,算是我请兄弟的酒钱!”
光头似乎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人,也不愿意让他牵着鼻子走。可他注意到,六七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围成半圆看着他,就觉得有些自不量力。那人见状,把钱往他手上一塞,又推了把旁边的男子。可怜的男子赶紧提上帆布袋,抢着上了辆正准备出发的客车。
一场戏就这么落幕。解围的那人转过脸时,我被吓了一大跳:原来是火车上让人感觉有些奇怪的中年男人!我没来得及多想,那人带着孩子们径直走来,我顿时像掉进了冰窟窿,头脑中挤满了我和马丽娜以及“眼镜”之间“手机互换”……
不过,这群人一个个走向车尾就坐下。车上似乎只刮了一阵微风,然后就一切平平静静。车子喘着粗气上山下山左拐右弯,近三个小时车程让我头晕眼花。到县城后全车开始骚动,我和马丽娜抢着下车,那群人却是最后下车。尽管一切正常,我和马丽娜不愿多作停留,赶紧转乘到乡镇的小巴,到镇上后又转乘摩托车,到达马家坳已近午时。
放眼看马家坳,也许算是块风水宝地。它四面环山,一条公路穿山越岭到这里,再向前只有一条条山间小道。冬季的田野素颜朝天,却有一种香气扑鼻而来。弯腰细看,只见枯草下面,一根根嫩绿色的野韭初冒头角,有一些好像是被刚刚踩踏过,看着很凌乱和受伤的样子,却有一股不请自到的清香,顺着鼻子跑到了五脏六腑。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最柔软的某些东西被深深触动。我想,这不仅是自己初次到娘舅家做客的缘故,更多是想起母亲就是喝着这里的水、说着大山深处的方言,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大姑娘。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迷恋上四海为家的父亲,尽管父亲后来不再漂泊,带着母亲回老家定居生活,然而我可怜的母亲还是红颜命薄,要不然我也不会到现在才来马家坳吧。
作為上门客,大舅和大舅妈对我和马丽娜的到来高兴得手足无措,在我们面前将红薯片、炒花生、炸猪耳堆成小山,接着又给我们端来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我数了下,碗里光滑如瓷的水煮蛋有五个,边缘白嫩嫩的,中间红彤彤的。见我只是观赏,大舅笑着说:“但凡来了稀客,首先煮上一碗荷包蛋,每碗只能单数,这是马家坳的规矩。你们一共十个,寓意十全十美,所以一定要吃下!”马丽娜呵呵笑着说:“谢谢舅舅舅妈!但我饭量小,这碗蛋下去肯定噎得我翻白眼,所以我和华子各吃三个,合起来也是六六大顺!”但我和马丽娜都吃得有些腻,就喝煮蛋的汤水。汤水表面有一层猪油,底下却很清澈,只是太甜了,勉强吃下去,人已经腻得不行,后面饭菜只能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
饭后我和马丽娜出门闲逛,信步转过好几个弯,眼前出现一个院落,院里一排红瓦白墙房,院门上写着“马家坳小学”。我推开掩了一半的院门,见一个瘦老头儿拿着大扫帚干活。知道我们是客人后,瘦老头不无得意地说:“马家坳虽然穷,但孩子们上学还是没话说的!比方说吧,别的地方是一个村一个学校,马家坳是一个湾一个学校!还有,我们这儿娶媳妇难,老表开亲的不少,傻子、瞎子、跛子、驼子多,就请了个搞特殊教育的老师,教孩子们学按摩、学护理。学校还时不时搞一个扫盲班,大人小孩都可以来听课。你们说下看,这个学校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和马丽娜连声称赞,接下来在攀谈中得知,马家坳小学开设一至三年级,四年级就转到山外镇办小学留校住读。我们又问,这么艰苦的地方怎么留得住年轻老师,办学经费又是从何而来。瘦老头嘿嘿一笑说:“从做学校到现在,都是有贵人帮忙的!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这所学校还有个名字,那就是‘马小六小学!”
我们还想细问,但瘦老头不肯多说,于是辞别。返回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快看,是不是他们回了?”顿时,几个人伸长脖颈向村口望,接着有人答话:“是他们回来了!”人很快多了起来,一些人向村口快步跑去,孩们一阵风跑到了最前面。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我好奇地跟着人群向村口走去,只见一辆面包车徐徐驶近停下,接着走出一个人。我忽然觉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傻掉了——眼前这人,不正是和我们同一火车、同一大巴的中年男子么?!
被人群簇拥着的男子乐呵呵笑着,拿着香烟一根根分发,到我面前时,我摆手谢绝,他瞅我一下说:“哪里的客人呢?”我还未开口,众人已经打着哈哈回答:“也算稀奇事,嫡嫡亲亲的舅舅和外甥抵了面,又都不认识!”
我意识到面前这人就是小舅,只是觉得一切都像做梦。关于小舅,只有大舅对我提过只言片语,印象中的他应该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打工者,与眼前的这个人隔了十万八千里。可是,他似乎一下子就认出了我,还拍着我的肩,亲热的说:“是华子吧,你大舅跟我说过很多次了。”
我有点不自然地喊了声小舅,又向他介绍了马丽娜。小舅看着我们,满脸洋溢着笑容。我明显感受得出,那些笑都是发自内心的,不知不觉与他亲近了几分,脚步随着小舅一直到他家里。屋里有个女人迎上来,看着我们却只是笑,两只手在围裙上反复擦着。我和马丽娜都喊了她小舅妈,她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两只手向前伸出,只是怕弄脏什么似的,到我们面前又缩回去。我和马丽娜同时环顾屋子里的情况,看到桌椅物件等都还收拾得不错,我们对望了一下,好像都有了点到家的感觉。
按照规矩,长者为主,年夜饭是在隔壁的大舅家吃的。除了大舅小舅两家人,村长也参加了,看来我和马丽娜确实被当成贵宾。对于马丽娜这个外甥媳妇,两个舅妈言里言外都透露着喜欢,还给马丽娜准备了红包。村长没少劝酒,我本来酒力不济,三五下就被染成红脸关公,呼吸也显得粗重了许多,却耐不住劝酒的热情,硬着头皮喝了不少。马丽娜自称滴酒不沾,又占有性别优势,于是以水代酒,她在推杯换盏间还不忘给家里打电话嘘寒问暖。小舅端杯很稳,举杯仰头有大將之风。大舅最是高兴,不知不觉把自己灌了个醉眼蒙眬。
聊着聊着,我问表兄弟们为何不回家过年。两位舅舅还没做声,村长一把抢过话题:“天寒地冻,山高路远,车票又难买,不回也好!”我还想细问,大舅冲我摆了摆手,扶着脑袋说:“酒上头了,我得赶紧去眯会儿!”
我和马丽娜正闲散地看着春晚,大舅一觉醒来也加入观看队伍,没一会儿就被小品逗得乐个不停。马丽娜转头看我一下,似乎在疑惑大舅的笑点,我却装作没看见。
夜已经很深,大舅妈招呼我们吃了点宵夜,马丽娜接连打几个呵欠,可她强忍着瞌睡。按照马家坳的规矩,外来客人必须男女分睡。也就是说,马丽娜要和我大舅妈同寝一室,这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心理障碍的。
这时,隔壁屋子突然传来嚷嚷的声音。大舅一惊,忙起身向外跑。我和马丽娜见状,也赶紧跟着跑过去。
刚进小舅家门,我看见两个身穿警服的人,其中一个大个子左手紧紧扭着小舅,右手铐上一只手铐,手铐另一边铐着小舅的左手。另一个警察手扶枪套站得笔直,虎视眈眈对着小舅。
“这是怎么了,我说老田同志,你们也不看看这大过年的,玩笑开得太大了吧?”大舅冲戴手铐的那人非常生气。
“我玩笑开得大?你问问你家小六,我们玩笑有他开得大么?”被唤作老田的那人,同样气呼呼地叫嚷。
他这么一说,我们不约而同将目光聚在小舅身上。小舅一只手被铐,另一只手被高大的老田擒住,像鹰爪里的麻雀。然而小舅一直不动声色,甚至还面带微笑,仿佛是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那老田口中对小舅咋咋呼呼,又是什么老实交代,又是什么坦白从宽。小舅微微仰着脸,还是不说话,看着老田只是笑。
突然,一阵密集的鞭炮声自远而近,一股旋风似的,转眼就刮进屋子。鞭炮声渐稀渐低,我听到嘹亮的吆喝:“过大年啰,放长鞭呐,喜气来咧,一年红哪!”
浓烟中,我听出是村长的声音。这自然是本地风俗,众人不约而同地应和:“喜气来咧,一年红哪——”
硝烟渐散,我惊奇地发现,小舅正站在屋子中央。他双手打拱,满脸喜气地向大家施礼,连声说:“多谢各位,多谢各位!”再看老田,他呆呆地站在桌子旁,右手仍铐着手铐,手铐另一头却被铐在桌子脚上。
另一位警察目瞪口呆。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他的脸庞涨得通红,手将枪套按得很紧,可他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感到手心紧了一下,这才发觉我和马丽娜一直手牵着手,现在她提醒我什么似的,不轻不重地捏了我一下。
场面的突变让所有人都有些发蒙,就连空气也仿佛凝固起来了。
“哈哈哈!”伴随着几声大笑,又一个身穿警服的走进屋来:“小六,我也来凑个热闹,给你拜个早年!”
“所长!”村长叫出声来。
“哈,你这个老马,小六回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怕我来喝酒呀?”所长一边斜着眼珠和村长说话,一边走到小舅身边,握住小舅的手说:“几时到的?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一接嘛!”
“所长公务繁忙,我马小六一个农民,哪敢麻烦呀!”小舅仍是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回答。
“哎呀我的六哥呀!”所长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把搂住小舅半个身子:“我这所长真不好干啊,上面一句话就能让我忙得半死,下面工作千头万绪也让我忙得半死……再说我们俩吧,打小穿破裆裤就在一起和泥巴玩儿,不是兄弟也胜似兄弟了!可是这一个大年三十的,你六哥不说让我早点回家过年,也不该在背后下我的闹药啊!”
我和马丽娜对视了一眼,对“闹药”是什么都不太明白,想来应该是让人特别难受的那种毒药吧。
“所长抬举小六了,小六只想回来过个年!”
“我说你就别忽悠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今天是大年三十,去我们所里的人就没几个,你六哥一回来就要办证明,我们临时加班,妥妥地给你办了,临近关门才发现,公章变成了一截胡萝卜!明天市局领导下基层拜年慰问,春节回乡开证明的群众也不会少,你却把公章藏起来,这不是存心要剐我的警服么……”
“所长这话可就没说好了!”小舅摆手打断所长的话。“现在讲究依法办案,你作为一所之长,说话要有凭有据,可别一不小心戴上了诬陷好人的帽子啊!”小舅的眼光如刀,扫到所长脸上后,所长的脸色变得铁青。
“不过呢……”小舅说着顿了顿。他这么一顿,所长的上半身向前倾斜了不少。“所长有公章方面的难处,可想过人家过年的难处没?”
“听老六这话……”所长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了下,凑近小舅耳边低声说:“还望指点一二!”
“呵呵,指点倒谈不上。不过咱马家坳有个孩子不懂事,被你们逮住后年也不能过,还被打折了骨头,这是人做的事情吗?”小舅仍是笑眯眯的,说起话来不紧不慢。
“这个事啊……”所长右边脸上的肌肉猛地跳了几下。“因为是公事公办吧,这案子早就交上去了。他在看守所很不老实啊,那些牢霸就对他下狠手了——”所长解释完,又猛拍两下胸膛:“不过这事好说好商量,那边的头和我关系不错,明天我拼着老脸说说,他怎么也会给面子!”所长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衣服上的两粒扣子。
“所长这么仗义,大家都能过一个太平年了。”小舅脸上满是笑意,就像一尊笑面佛。
“全托六哥费心,全托六哥费心!”所长双手打拱后告辞。这时,密密麻麻的鞭炮声铺天盖地,原来已到零点时分,新的一年正式开始了。
大伙儿说了些祝福的话,陆续散去。
我还有点回不过神来,马丽娜拉住我的手说:“就在小舅家住吧,大舅家房子让我害怕。”我一想也是,大舅家的房子四处透风,老鼠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这让一个外来女孩如何能睡得好觉。
鞭炮渐渐沉寂下去,山村重新陷入了宁静之中。小舅家里除了堂屋,其他地方的灯已经全熄,隐约可以听到那边房间传来马丽娜和小舅妈的说话声,她们谈得真是欢快啊。我在黑暗中思索一系列事情,只是没个清晰的答案。
我感觉小舅也睁着眼睛,就说:“小舅,我听说有句老话,叫‘舅舅疼外甥,疼的是外人,你说这话对不对呢?”
“华子,我只知道‘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这样的关系,你妈在上头看着呢,舅怎么可以拿你当外人!”
“好吧,我已经知道我们三个人手机对调是怎么回事了,小舅你给我说说吧,派出所的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姓王的啊,是我们隔壁村的人,小时共一个山头砍柴。”
“小舅,直接说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吧!”
“华子你别急,这事说来话长……”小舅仿佛清了下思路,说:“也不知是在几百年前,一支军队被打败后逃到这儿,看着风水不错就停下来,然后做房子,打兵器,准备以后再杀回去。他们准备得差不多的時候,却被敌人得到了情报,带着大部队来偷袭,结果死的死逃的逃。再后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前些年来了一些挖坟盗墓的,他们带着罗盘,拿着洛阳铲,也不知道挖去了多少稀奇宝贝。”
我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一部电影情节。小舅停歇了会,接着说:“这伙人中有个姓王的向导,跟着人家干久了,慢慢摸出一些门道,然后就单干,结果闷声不响发了大财,后来在县里开了公司,还当上了政协委员。”
“那个向导是所长什么人?”我插嘴问。
“是他老子。”
“但是,他们和舅舅没什么纠葛啊!”
“华子,你大舅有个儿子,从小就猴精一样,眨个眼能爬上一丈多高大树。他看见书本就喊脑袋疼,却嚷着要跟我混饭吃。我这当叔叔的,当时就叫他死了这条心,没想到这孩子偷偷退了学,还跟着社会上一些人游游荡荡,自以为学了些本事,最后打起所长老家的主意!”
我听着听着,心里渐渐明白了些,不知不觉说:“表弟年轻气盛啊……”
“是啊,姓王的顾忌盗墓发家的历史,不想把事情闹大,背地里却一点儿也不手软,使唤着牢头把你表弟打残!”
我脑子里浮现火车上我和马丽娜以及眼镜的胡侃中,是如何勇斗扒手并打断他们腰椎的,顿时觉得五味杂陈。过了一会儿,我说:“在汽车站,你不认识那个被讹的人,为什么还要去贴钱呢?”
“你说那个‘做笼子的么,”小舅呵呵一笑说:“他能把花鸟市场上的瓶子说成古董,我就不能在其他地方动心思啊!”
“还有……马家坳小学和那些孩子们又是怎么回事?”我揪着心问。
“学校么,我是出了一些钱。至于孩子们,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小舅好像知道我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接着说:“马家坳看着风景不错,但只能种些红薯玉米,还要看老天脸色才能定收成。但是大家肚子饿呀,只能捞住了什么就吃什么,而且还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娘就是小时候营养不良,落下了慢性病,生下你后身子更虚,最后吃补药都救不回命。”
我想起记不起面目的娘亲,心头像有很多虫子在啃噬。
“马家坳还有个怪事,就是有几年出生的哑巴特别多,他们去外面做事都没人要,只能待在家里啃泥巴。问题是马家坳的泥巴也不够啃,就恨不得推几个到潭里淹死。一个地方这么多哑巴,有的人说是因为盗墓的太多,祖坟的地气被破坏了,先人生起气来,只怕以后子孙后代尽出哑巴。就这样子闹得人心惶惶,于是村里就立下了一个规矩,可以把哑巴送进深山里,让他们自生自灭。这样子哑巴慢慢变少,总共剩下五个了。”
黑暗中我再次点了点头,先前的很多疑惑渐渐有了答案,对后面的故事也可以猜出几分了。
“那一年,马家坳又生了一个男娃,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村里人都说,趁早丢进大山!他娘舍不得,但是又没办法,狠心抱着他往山里走,走到一半低头看,孩子正望着她甜甜地笑,他娘就心啊肝啊哭,抱着孩子一走三停,最后又回到家里。但是家里太穷,一口米汤都要对半分,他娘哭得没办法,有次说要一头撞死,没想到孩子叫了声‘娘。他娘不敢相信,拉着他的手让他再喊,他又喊了她声‘娘。他娘又惊又喜,抱着他又哭。因为一直没名字,又是第六个哑巴,村里人叫他小六。小六长大后为填饱肚子,跑到城里捡垃圾,可是老破烂不欢迎这个新贩子,打得他浑身是伤。碰巧一个高人路过,看着这孩子可怜,就把他救了,还教会了他一些本事。小六再回村时,遇到一个小孩被抱着上山,一家人边走边哭,就拦住他们,又给了一些钱,让他们下山,等那哑巴大了,带去闯世界。就这样,一个个哑巴才活下来。”
“可是,这么做就没人管吗?”我脑海中冒出造假村、制毒村等一些场景,全身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哑巴们不抢劫,不行凶,年龄又很小,就是被抓到了,聽也听不到,说也不会说,一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尽管我不知道小舅做没做过什么惊天骇地的事情,可是从眼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我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
屋子另一头却传来一阵笑声,马丽娜和小舅妈聊得真欢啊。马丽娜说她到马家坳就相当于回到本家,所以没什么陌生感,遇上谁都像老朋友。在我面前,她更是有着天生的优越感,说我对她言听计从几乎是抬举我,因为好多事儿我连过问下都不可以。我想她们聊得那么欢畅,大概是把马家坳的家底翻了个遍,够她一脑子装的。可是我难受得像被五花大绑,横七竖八的绳子勒得我喘不过气来,而被勒得最紧最严实的一块巨石是我那可怜娘亲的胞弟小舅。我想我只有把我知道的捅个底朝天,这块大石头才能落地。我暗暗鼓足勇气,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巴,耳边却传来小舅香甜的鼾声。
这是多么奇怪的除夕之夜啊!我陷入到似睡非睡当中,酒精的余威却一阵阵袭上头顶,我感到非同一般的口干舌燥。转眼一看,小舅还沉浸在梦乡中。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在堂屋里找水时,看见马丽娜像条猫弓着身子过来,还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向我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接着,她一把打开大门,一群警察像决堤的洪水冲了进来。马丽娜带领着这些警察,眨眼间扑进小舅房间。我的双脚已经等不及任何指令,紧跟着几步就跑了过去,只见凌乱的手电光下面,小舅的身子刚刚坐起一半,却被马丽娜牢牢摁在床上。接下来,一支黑漆漆的手枪顶在小舅脑门上,一个威严的声音激荡着我的神经:“疑犯马小六,你作为团伙主谋,涉及多起重大盗窃案,我们已经盯你很久,现在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回到城里,我把自己关进房间,一杯接一杯灌酒。昏天黑地不知多久,我恍恍惚惚如在梦里,想起那个令我丢魂失魄的地方,我的心情就像翻江倒海,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简单洗了把脸,随手打开手机,最先跃入眼帘的却是这么一则消息:
我市成功破获江洋大盗系列案件
通讯员:马丽娜
经过艰难的查证和追缉,历时一年之久,辗转全国多个城市,今日我市公安局成功破获江洋大盗系列案件,并抓获犯罪嫌疑人。
早在去年年初,我市公安局新区派出所接到辖区华侨福地小区的钱某报警称:当天晚上他与家人熟睡,次日起床后发现家中被窃,损失现金数十万元以及贵重物品若干。接警后,我局刑侦人员和派出所民警迅速到达现场,经现场勘验,发现防盗门窗均没有被撬痕迹,屋里也没有查到有价值的线索,最后发现阳台防盗网上的钢窗没有锁死。然而失主楼层处于31层,阳台下方是光滑的墙砖,失主介绍说:这里连壁虎都难得爬上来,没想到盗窃分子这么厉害。
鉴于该案失窃金额巨大,市局从打击犯罪、保护民生的角度出发,将此案件进行联网侦办,并抽调侦查、技术民警集中攻坚。经侦查发现,此类案件虽然只发生在我市一起,但是在全国各地出现多例,且案发现场都处于富人区高楼层。对此,市局刑侦大队成立专案小组进行串并侦查,在奔波十余个大小城市、梳理成千上万条线索之后,根据与案件有关的蛛丝马迹,结合车站、小区和道路等监控设施,进行了反反复复的分析和排查,最终锁定了犯罪嫌疑人马某。
为了进一步深挖案件和掌握证据,市局派出侦查员和特殊线人,以乔装打扮的形式进入犯罪嫌疑人老家,经过大量的调查取证工作,发现这是一起主犯控制多名聋哑人的作案团伙。该团伙不仅对作案手法进行“传”、“授”、“带”,而且有着严格的组织纪律和内部规定。公安机关经过周密布控,于大年初一凌晨将马某成功抓获。
据悉,此案牵出了当地派出所所长王某某因违反法纪被免职,相关情况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我像酒劲上头,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我赶紧使劲摆了几下脑袋,可是昨晚零零碎碎的片断不请自来,如同某部残缺的电影……
哗啦一声,马丽娜打开手铐准备铐人。
我像着魔似的,嘴里喊声“小舅”,一道闪电向前冲去。
人群骚动了下,指着小舅的手枪却已转手,正稳稳顶在马丽娜的眉心。
马丽娜扬眉问:“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请你单独送我一段路!”小舅的声音依然不大。
“我的任务是抓你,不是送你!”马丽娜的脑袋扬得更高,顶得那把枪也晃了一下。
“大过年的,别乱来啊!”门口传来大舅的断喝。大舅身后,黑压压围了好几圈人,男的,女的,老人,小孩,还有铁器在袖子下碰撞,叮叮当当响得瘆人。
我不知受什么力量驱使,扑通一声双膝落地。
“你到底什么人?”小舅沉着脸问我。
“我,是您的外甥,也是一名协警……”
“协警,想转正?”小舅的眉头拧成一个结。
“小舅啊,你能到哪里去呢?仔细想想吧,天上到处是监控,地上到处是眼睛!”我几乎是对着小舅在吼:“你能走的路,只有自首!”
小舅定定地看着我。
“小舅,现在国家政策那么好,你不用担心啊,马家坳人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说出了所有想说的话,只觉得胸口像海浪起伏,都快把自己颠得站不稳了。
人群再次陷入沉默。好长时间后,小舅轻轻点了点头,再慢慢放下枪,双手笔直伸到马丽娜面前,笑眯眯地说:“马家坳人讲究有来有往,你先到我们这儿做客,我再到你们那儿做客!”
我们出屋往前走时,马家坳的男男女女分列两排,黑压压人群中没有半点声音,仿佛在举行一场静穆的仪式。
车顶的警灯闪烁起来,夜空里多了几丝迷幻色彩。钻进车门一刹那,我想起自己作为一名上班不久的协警,只知道是要协助上级到马家坳调查一起案件相关情况,然而是什么样的案件并不清楚,我以为自己就是到马家坳走走看看,其他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想不到经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再见了,马家坳!再见了,亲人们!
选自《黄陂文艺》2019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