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古典发展理论分析范式的拓展与重构
——我国高质量发展的经济学思考*

2020-03-13 01:32郝大江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禀赋区域性古典

郝大江

引 言

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这种社会主要矛盾变化是中国伟大实践进程中关系全局的、历史性的新变化。准确揭示我国不平衡不充分发展问题的根源,正确处理和解决这种矛盾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不可规避的时代命题。事实上,经济学一直重视发展实践中的平衡性问题,尤其是对决定区域平衡发展的资源优化配置及其经济结构变迁等问题进行了广泛而深刻研究,并逐渐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经济发展理论。然而,在面临中国发展实践问题时,传统发展理论却很难做出有力的理论阐释并提出明确的发展方案。这是因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已经成为中高

收入国家,全面转变发展模式、优化经济结构、实现高质量发展是我国经济发展当前阶段的主要特征。显然这与仍然以落后发展中国家摆脱低下生活水平、提高生产效率、解决结构失衡问题为研究对象的传统发展理论,无论是在研究背景、研究目标还是研究内容上都有着巨大差异。从这个角度上说,传统经济发展理论自身也正面临着“发展”问题。因此,基于中国发展实践,进一步完善和深化发展理论的“后发展阶段问题研究”,这不仅是中国发展实践的迫切需求,同时也是发展理论中国化贡献的重要体现。

一、经济发展理论研究述评

经济学一直重视发展问题研究。从重商主义的幼年工业保护,到马歇尔突出强调社会发展本身即是经济利益逐步分配到社会全体的渐进过程,这都反映着发展思想在经济学中的重要地位。事实上,发展理论是随着生产力的提高而出现的,正是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财富如何增进、经济结构如何调整、收入分配如何改善等发展问题才逐渐成为经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可以说,发展理论研究本身即是对发展问题认知不断深化以及学科不断交叉融合的一种动态过程。在此过程中,从朴素的发展思想演进成为系统的发展理论,其重要标志是从古典经济学对要素累积作用的动态研究,转变为新古典主义对既定资源静态配置的特别关注。也正是从新古典经济学开始,发展理论研究重心开始聚焦经济发展的实现机制和路径选择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和刻画了不同发展学派的理论思路。

关于经济发展的实现机制,新古典发展理论认为,从边际分析上看,生产活动所需的各种生产要素、产品与劳务之间都存在着替代性。这种替代性意味着市场价格的变动必然会敏锐地引起产品供给数量、需求数量以及要素配置比例的相应变化,经济发展得以实现,而价格机制则是这种调节过程的原动力。这种资源配置过程也决定了经济发展是一个渐进过程。新古典发展理论认为,随着经济的发展必然会出现纵向的“涓流效应”和横向的“扩散效应”。两种效应会自发促使经济发展利益得到普及,并最终形成帕累托最优状态,因此(古典经济学所顾虑的)经济发展将导致部门间利益冲突是无需担心的。然而,新古典发展理论将价格导向的竞争反应机制视为任何经济部门、任何国家都适用的一般性经济原理,这种“单一经济学”的分析范式受到了结构主义发展学者的质疑和反对。刘易斯(Lewis W.,1949)等学者认为,新古典发展理论的核心是市场价格机制的运行,但在市场体系不健全或者是非渐进式的发展条件下,新古典发展理论的分析方法就是不适用的。结构主义发展理论认为,现实经济由众多部门组成,在复杂的经济环境中各部门对价格刺激的反应快慢和机制是不同的,这就决定了不同经济部门及其产品的供给弹性、需求弹性以及收入弹性都存在着显著差异。这种差异使得价格相对变动对各部门资源的累积配置将形成结构性矛盾,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总供给与总需求的错配。这种部门间的结构性利益冲突,在市场价格机制中会愈发加剧和失衡(Myrdal G,1957)。事实上,这种价格刺激反应机制差异所导致的工业部门对农业部门的挤出效应在很多学者的研究中也得到了经验证实(Henderson,2007;Glaeser and Gottlieb,2009)。因此,结构主义发展理论倾向于将经济发展进行结构性分解,通过系统研究结构刚性对经济发展的制约作用,从而不断进行经济结构的改进和在此基础上的增量调整。值得指出的是,基于中国发展实践以及对传统结构主义理论的反思,我国学者对要素禀赋结构变化的经济结构变迁影响也进行了细致研究,并逐渐形成了新结构主义理论。新结构主义同样批判新古典发展理论研究中的结构缺失,并突出强调经济发展的本质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结构变迁过程。新结构主义认为,从经济发展与转型的本质上看,结构变迁是一个禀赋结构升级驱动生产结构升级、生产结构升级反过来再驱动禀赋结构升级的持续不断过程。由于不同发展阶段的经济结构内生决定于其要素禀赋结构,因此可持续发展的最优方式是按照特定时点给定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来选择要发展的产业(林毅夫,2017)。

关于经济发展路径问题,罗森斯坦-罗丹(Rosenstein-Rodan, 1943)等学者认为,由于资本供给、储蓄和市场需求具有“不完全可分”特性,只有在各产业部门全面进行投资,各经济部门才能彼此提供市场,互相创造需求,因此平衡发展是实现经济发展的必然路径。同样,纳克斯(Nurkse,1953)在系统分析市场容量对经济增长限制作用的基础上,也支持了经济发展的平衡路径选择。纳克斯认为,大幅扩大市场容量对经济增长具有决定性作用,只有同时投资各个国民经济部门,才能形成广大而充足的市场,这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条件。但与罗森斯坦-罗丹主张各部门按同一比率进行投资观点不同,纳克斯认为应以各部门产品的需求和收入弹性来确定不同的投资比率。价格、收入弹性大的部门具有较大的扩张潜力,因此对这些部门的先期投资可以最终带动其他部门的平衡发展。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平衡发展路径直接指向全面平衡发展的终极目标,并在调整投资结构、优化资源配置方面为政府提供了简单明确且方便易行的政策指导,但是世界各国经济发展实践却未能为平衡发展理论提供充足的实证支撑;相反,选择平衡发展路径的发展中国家却多数表现为资源配置不合理、缺少国际竞争力、经济低效运转等共性特征(Seers D,1979;Jone C,1995;Grossman G and Helpman E,1994)。因此,在对平衡发展理论进行反思的基础上,赫尔希曼(Hirschman,1958)等学者提出了不平衡发展理论。不平衡发展理论认为资源稀缺、资本不足以及政府调控能力有限,这些都是平衡发展难以施行的现实障碍,现实经济发展必须采用不平衡发展路径。与平衡发展理论聚焦资本配置的研究不同,不平衡发展理论更加关注如何使资本实现最大的效率调节。在这一方面,赫尔希曼提出了“引致投资最大化”原理,即投资应倾向于关联效应较大的产业。这些产业的发展可以有效带动其前向、后向产业发展,并且其产业“扩散效应”也会覆盖横向产业,从而实现所有关联产业的均衡发展。值得提出的是,虽然不平衡发展路径是针对平衡发展路径提出的,两者固然相互对立,但也有必然的内在联系。在经济发展的高级阶段,引起平衡发展可能性的正是过去不平衡发展的过程。可见,不平衡发展的目的还是要实现更高层次和更高水平的平衡发展,只不过平衡发展是目标,不平衡发展是手段。

通过理论回顾可以看出,尽管经济学重视发展问题并形成了丰富的理论成果。但是,无论是从广度上还是从深度上,现有理论成果仍远远不能满足经济发展的现实需求。尤其是传统发展理论虽以现实经济的发展规律为研究对象,但其研究成果却更多的是通过研究静态层面上的资源配置来探索经济发展的实现机制和路径,而对现实经济中的资源动态优化配置与协调发展的本质内容和内在规律缺乏系统、深刻揭示。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发展学家也开始意识到,以静态的视角研究动态的发展问题,其代价是高昂的。这种理论困境,不仅使得传统发展理论难以准确把握现实经济的非连续性、结构性以及发展路径差异等特征,同时在面对复杂现实经济发展过程的阶段性问题及其演进规律时,也越来越难以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释和理论指导。

二、发展理论的研究范式:新古典理论的逻辑冲突和困境

在经济发展问题研究领域,尽管新古典发展理论“单一经济学”的分析方法受到了结构主义学派的质疑和反对,但是结构主义因其自身立论的简单化却始终未形成完整理论体系。即便是上世纪末兴起的新结构经济学,也仍是对传统经济学以给定不变的生产函数求解最优资源配置的一种逻辑顺序逆转。从本质上看,“新结构经济学仍是以新古典的现代经济学方法来研究经济发展过程中经济结构及其变迁的决定因素①”。因此,在研究经济发展问题的内在本质及其规律上,继续沿袭并拓展新古典理论基本范式仍是一条主要思路。正如诺思(North)所说“通过一个原理性和逻辑性的分析框架,新古典理论已使经济学成为一门卓越的社会科学。放弃新古典理论无异于放弃作为一门科学的经济学②”。然而正如本文所述,发展问题是随生产力的提高而出现的,直至上世纪中期才成为经济学研究核心内容。而在这之前的半个世纪,新古典经济学家就完整构建了一般均衡理论分析框架,并使得经济学成为一门完整的独立学科。显然,新古典理论先贤不可能超越时空而对其后的发展问题本质及其内在规律有着先见之明。因此,新古典理论的一般均衡分析,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发展问题研究?或者说,传统的新古典理论基本分析范式是否兼容经济发展的本质规律研究?显然,这是继续沿袭新古典理论进行发展问题研究的重要前提。

(一)新古典理论对发展非渐进和非连续的内在否定

熊彼特(Schumpeter)认为新古典理论以一种水晶般明澈的思路,构建了一个可与理论物理学成就相媲美的经济学理论体系。这种“水晶”般的思路即是指新古典理论的边际分析方法。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新古典理论的边际分析方法是以经济变量的连续性假设为前提的。这就意味着,如果推动经济发展的现实力量是依照连续、渐进的方式发挥作用,那么新古典理论的研究方法是适用的,其结论也是成立的;但如果决定经济发展的力量是以非连续、非渐进方式产生作用,那么新古典理论的研究方法就不适用,其理论结论就不能成立。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新古典理论仅研究劳动、资本等可连续、渐进性投入要素,而刻意舍弃文化、制度等那些非连续性要素研究,最终成为“超越时空”的纯经济分析。同样,新古典理论的消费者偏好和生产者偏好的凸性假定也内在排斥了非连续性。消费者偏好的凸性假设意味着,为实现消费者效用的非餍足性,消费者应在所有区位进行均衡消费。然而考虑到空间成本,现实经济中的消费者显然无法在所有区位进行均衡消费。这就意味着现实经济中的消费者偏好必然存在着一定的非凸性。同样,生产者偏好的凸性假设也与现实经济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冲突。生产者偏好严格凸性假设意味着生产必须具备规模报酬不变性质。然而,生产活动的规模报酬不变假设本身是受到经济学者质疑的。如米尔斯(Mills,1972)即曾证明,规模效率不变下的企业毫无疑问地会选择较小规模来进行生产,世界因此将是一个“无城市的世界” 。卢卡斯(Lucas,1988)、罗默(Romer,1986)等学者也在其经典著作中否定了生产规模报酬不变假设。其结论表明,恰恰是规模效率递增是企业获得额外收益的内在动力。因此,无论是消费者偏好的凸性假设还是生产者偏好的凸性假设都与现实经济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现实经济必然存在一定的非凸性,推动经济发展的力量不仅以连续、渐进的方式产生影响,同时也必然以某种特定的非连续、非渐进方式发挥作用。而如果后者的非凸性存在,那么新古典理论的研究范式与经济发展就必然存在着现实的矛盾和冲突。

(二)新古典理论对经济发展路径的内在否定

新古典理论认为经济发展的本质是一个渐进的均衡过程,在充分竞争条件下,边际收益递减规律及其实现的边际收益调节是经济均衡发展的内在推力。新古典理论认为,市场供求决定了产业的边际收益率。在完全竞争市场中,即便不同产业间存在着不平衡初始状态,但生产要素为获得最大收益往往会流动到边际收益率最高的稀缺产业当中。在市场机制作用下,随着生产要素的不断产业内流入,稀缺产业的市场供给会不断提高,其边际收益率逐渐下降,直至处于与其他产业一致而均衡水平,此时生产要素的产业间流动就会停止,各产业最终实现均衡发展。同样,即便是存在规模报酬递增的非完全竞争市场,阿罗和德布鲁(Arrow and Debreu,1954)也通过“不动点定理”对这种产业均衡的存在性做出了肯定证明。阿罗和德布鲁的研究表明,即便在规模报酬递增的非完全竞争市场中,只要生产要素可以自由流动到边际收益率较高产业,那么任何产业间的非均衡初始状态都可以通过边际收益的自动调节而实现最终均衡。从这个角度上说,新古典理论是内在否定经济发展路径设计的,要素自由流动所实现的边际收益趋同足以自发保障产业间的均衡发展。然而,尽管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以及高速运输工具的出现使得生产要素的流动性日益增强,但是现代化大生产也愈发显示出,并不是所有生产要素都具有流动性,尤其是某些特定生产要素往往具有苛刻的空间依赖性,几乎不具备空间流动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现实经济与新古典理论的均衡分析存在着内在的逻辑冲突,要素的非完全流动性极有可能形成产业间发展的结构性矛盾。尽管面对要素非完全流动所导致的结构性问题时,非均衡发展理论强调了政府的可为之处,即通过政府引导投资关联效应较强产业来实现产业间均衡发展。但是,这种外生式的补丁化处理,从本质上说并没有解决新古典理论对经济发展路径的内在否定及其逻辑冲突。

(三)新古典理论对经济结构问题研究的缺失

经济学重视经济结构演进问题研究。从斯密(Smith)对要素累积作用的差异性分析,到李嘉图(Ricardo)要素优化配置对国民财富影响作用的突出强调,这都反映着经济学对结构问题的关注。然而不无遗憾的是,新古典经济学却通过突出强调产业均衡的市场机制调节,从而将结构问题推向了经济学边缘,并成为经济学结构问题研究的分水岭。新古典理论认为,在充分竞争条件下,发展不足产业因市场供不应求而表现出较高的边际收益率,在市场机制的调节下生产要素会不断流入这些产业,进而促进产业较快发展直至其边际收益率收敛为全产业均衡水平。因此,市场机制对产业边际收益率的有效调整,可以最终实现产业间的均衡发展。从这个角度上说,新古典理论内在否定了经济结构问题研究,在其理论研究构架中“结构问题究其本质是市场问题”。然而,新古典理论的这种判断与现实经济是存在着冲突和矛盾的。首先,产业间的价格弹性差异会使得产业间均衡的市场调节失灵。市场机制调节产业均衡的重要前提是各产业对价格变化有着敏锐的反应。只有各产业具有敏感的价格弹性,市场才能对产业均衡发展进行有效调节。然而,如果市场机制不健全或者产业的价格弹性不敏感,市场机制的产业边际收益收敛调节作用就可能失效,产业均衡发展就无法实现。事实上,现实经济中不同产业间的价格弹性和反应机制确实不同,甚至相同产业在不同成长周期中,其对价格刺激的敏感弹性也不相同。这就决定了,在产业价格弹性存在刚性差异的情况下,新古典理论的产业均衡发展推论很难成立。其次,新古典理论的产业边际收益调节机制是以要素完全流动性为条件的,只有要素具备产业间的自由流动性,产业间边际收益差异才能逐渐收敛。然而,现实经济中的要素流动性并非是完全的。虽然有些生产要素可以自由流动,但是有些生产要素则不能流动,或者是流动的空间成本很高。如果生产要素失去了空间流动性,那么新古典理论强调的市场机制对产业边际收益调节作用就难以实现。

应该说,新古典理论凭借严谨的数理分析工具,系统而又富有逻辑地对发展问题进行了理论分析,但是新古典理论苛刻的连续性、非结构性分析范式却又使得其局限于要素的静态配置研究。这种静态研究视野,也使得新古典理论面对现实经济发展条件累积变化时,只能选择外生化的处理模式。显然这正是目前新古典理论无法兼容“后发展阶段问题研究”,并对现实经济非连续性、结构性问题无法做出有力解释的根本原因。

三、新古典发展理论的要素向度回归

正如前文所述,在研究经济发展的内在本质及其规律上,继续沿袭并拓展新古典理论基本范式仍是一条主要思路。事实上,经济学是研究资源配置的学科,而发展理论所关注的经济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结构性与非结构性等演进问题,究其本质是要素配置结构变化对经济的影响问题。然而严格而言,新古典发展理论研究的逻辑起点并非要素的配置及其结构变化,而是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对“一元化增长”与“二元化结构”问题的研究分野。这就导致新古典理论在面对现实经济的非渐进性、结构转换等问题时就难以做出系统有力的解释。因此,正如斯密(Smith)所说,要素是经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那么重新审视新古典理论对经济发展内在本质及其规律的研究,我们也应该重回其逻辑起点:要素、要素配置及其结构变迁。

(一)要素的深化与经济发展的非连续性

要素是生产过程不可或缺的重要投入,这是斯密对生产要素的定义。可以说,经济学关于要素的定义及其作用是没有认知歧义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生产活动往往是以要素相对稀缺与需求间的矛盾为其现实表征,因此很多经济理论并非以定义而是以稀缺性为标准来进行要素研究。这就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劳动、资本等要素因其稀缺性制约着生产而成为经济学研究的核心内容;相反,由于生产力水平以及经济发展阶段限制,很多生产中不可或缺但尚未起制约作用的要素在过往经济理论中却被忽视了。这种以稀缺性视角进行的生产要素研究,其代价是高昂的。正如Isard(1949)所说“以往的生产理论……不能明确地以充分的理由来论述某些生产成本,……这些空间成本的特殊效应必须被考虑到。它们如此重要,以至于无法通过暗含的处理方式来进行回避③。”这里的“空间成本”即是指生产活动所必须依赖的环境条件和生态特征。因此,经济学必须重新思考生产的社会和自然属性,“纯粹”的经济理论是很难对现实经济的持续性做出有力指导的(Baldwin,1999)。

要素是经济活动的客观基础,是生产活动所必需具备的主要因素或者生产中所必需投入的主要手段。从这个角度上说,有些要素是有形的,是实物的,而有些要素则是无形的,抽象的。实物形式的生产要素,它们以有形的状态参与了生产活动,如劳动、土地、资本;而有些要素是无形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这些要素依旧是生产要素,它们参与到生产过程中并对生产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历史、文化、制度以及创新和生态环境等。无形要素与有形要素同样具有稀缺性,在生产过程中占有同等重要地位。有形生产要素在生产中表现为自身形态的直接提取、消耗及转移,这即是有形要素的生产价值。而任何生产必须在特定的(制度文化、生态环境等)无形要素中进行,因此生产必然就与其进行着无形的消耗和转换,这种消耗和转换即是无形要素的生产价值。无形要素的生产参与对经济活动的模式选择和效率有着深刻影响。如果无形要素的生产价值与经济发展模式激励相容,那么这种无形的耦合就会促进经济发展;相反,如果无形要素的生产价值与经济发展模式不相适宜,那么这种冲突必然会对经济带来效率损失。需要指出的是,从空间特征上看,无形要素具有显著的空间差异性,不同空间会形成不同的无形要素。因此,如果生产活动需要有形要素和无形要素的共同投入和使用,那么无形要素的差异性投入和作用必然会使生产表现为不同的内容和效率。一方面,不同地区即便可以组织相同形式的生产,但由于无形要素的差异性投入,其生产效率和水平也难以完全相同;而另一方面,由于生产本身即是对无形要素的不断转换和消耗,因此即便对同一地区而言,随着生产的进行,该地区无形要素自身也会不断发生着累积变化。这种累积变化,既可以从更高水平和层次上利于地区生产活动,同时也可能会因要素损耗而限制和影响生产活动。因此,即便同一地区在不同时间内也不能复制完全相同的生产活动。这就意味着,现实经济活动的非连续性恰恰是要素(尤其是无形要素)连续性投入的结果。从这个角度上说,新古典理论的连续性分析方法是适用于发展问题的要素分析的。然而不无遗憾的是,由于长期以来无形要素对经济活动的制约性较弱,并且其消耗和转换的价值形式难以量化,因此新古典理论忽视了无形要素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和价值分析,从而将非连续性的结构调整问题进行了外生化处理。

(二)要素配置与经济不平衡发展

现实经济中,生产要素必须相互配合使用才能实现特定生产活动。然而,生产要素在现实空间中并不是均匀分布的,尤其是拥有现代生产活动所需全部要素的区域并不存在,这就导致了生产要素必须在区域间进行流动。然而从流动性来看,并不是所有生产要素都具有流动性,尤其是生产活动所必需的无形要素,其对生产的参与往往具有苛刻的空间依赖性,几乎不具备空间流动的可能性。因此,在现实经济活动中,有些要素可以在不同区域间进行流动,而有些要素则不能在区域间流动。前者是非区域属性的要素,后者则具有显著的地域性特征,是区域属性要素。从生产活动的要素投入看,虽然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替代,但是这种替代性是有限的。非区域性要素不可能完全替代区域性要素,因此区域经济发展的基础,归根结底还是区域性要素的赋存状况。区域性要素禀赋刻画了特定区域经济发展的格局和特征,同时也决定了该区域经济发展的模式选择。不同区域具有不同的区域性要素禀赋,因此不同区域的发展模式选择也必然不同。但是无论是哪种模式,其标准必须是保障其区域性要素禀赋得到科学、合理的开发和利用,必须保障其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得到最有效率的配置。只有选择与其区域性要素禀赋相匹配的发展模式,并在此基础上实现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的最优配置,区域经济才能实现可持续性的长期发展。

区域性要素禀赋的空间差异不仅决定了区域间不平衡发展的基础,同时也决定了区域间不同的发展模式和差异性的发展道路。忽视要素的流动性差异及其配置对经济结构的影响,这在很大程度上使得新古典理论否定了经济发展的路径选择问题。新古典发展理论认为,要素间可以相互替代,某种生产要素的投入不足完全可以通过其他要素的投入来替代调节。在这种替代分析中,区域性要素对经济发展的决定和限制性作用被弱化了,经济发展问题也变成了非区域性要素的投入产出问题。然而在现实经济中,这种以非区域性要素过度投入带动经济增长的模式越来越受到人们质疑。这是因为,过度依赖非区域性要素投入的经济增长,无论是对发达地区还是欠发达地区都会形成严重的结构性问题。对于欠发达地区而言,非市场调节的非区域性要素过度投入必然使得区域性要素边际报酬过低。从短期看,虽然欠发达地区表现为经济快速增长,但是从长期看,过低的边际报酬必然导致区域性要素因市场失灵而出现供求错配。这种错配不仅会进一步加深欠发达地区经济结构的失衡,同时区域性要素禀赋的过度损耗无疑也会对地区未来发展潜力产生不可逆的破坏性影响。同样,非市场调节的非区域性要素过度流出,也不利于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区域性要素和非区域性要素需要合理的配置,发达地区非区域性要素的过度流出必然导致区域性要素的生产效率无法达至生产可能性边界,因此其生产效率和经济结构就会都存在失衡问题。可见,非市场调节的非区域性要素流动,并不能实现地区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反而强化了区域间的发展差异以及结构性矛盾。因此,新古典理论强调市场机制下的要素自由流动足以自发保障均衡发展,显然与现实经济相互冲突。任何地区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必然需要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间科学、合理的配置,这进一步论证了区域间的不平衡发展是客观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结果。

(三)要素配置变迁与经济结构转换

区域经济发展的本质是以区域性要素禀赋为基础,充分考虑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的相互匹配,从而形成科学、合理的经济秩序。在这种经济秩序下,经济发展的内在动力实际上就源于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配置效率的提升。这种配置效率提升,既形成于特定生产过程中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各自生产效率的提升,同时也形成于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配置的调整和优化。前者是“技术型效率”提升,主要表现为区域经济总量的增加;后者则是“结构型效率”提升,不仅带来经济总量的增加,同时也会引致经济结构变化。需要指出的是,特定区域的区域性要素禀赋并非是固定不变的。一方面,区域性要素会在生产活动中不断地实现自我变化、自我累积;而另一方面,随着现代科学技术和高速运输工具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区域性要素也具备了空间流动性。这既有借助现代运输工具实现的现实空间转移,也有借助科学技术实现的虚拟空间转移(如信息技术下的要素“跨空间”共享)。这些都表明,区域性要素的种类和数量是不断变化的。从这个角度上说,要素禀赋决定了社会生产,而社会生产也对要素禀赋产生着深刻影响,并逐渐形成了经济发展的新条件和新基础。因此,区域经济发展的基础和模式不是既定不变的,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的配置优化本身是一种动态过程。即便特定时期内,要素的优化配置对经济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但随着要素禀赋的不断累积变化,如果不能及时进行资源的再配置、发展模式的再调整,那么曾经有效的发展模式也可能走向经济的反面,成为区域经济发展的障碍。因此,随着要素的动态累积,要素禀赋及其配置内容和性质的变化决定了区域经济结构演化和发展的方向。这随之成为区域经济发展的新动力,不仅促进了区域经济增长,同时也决定了经济结构的不断调整。

如果是区域性要素禀赋的空间差异性决定了不同区域间不存在单一的成功发展模式,那么区域性要素禀赋的动态累积变化,则决定了现实经济实践中不存在永逸不变的成功发展模式。这种理论判断也为破解“东亚经济现象”提供了有力解释。一般认为,亚洲“四小龙”是发展理论需要解释的一个十分独特现象。然而新古典理论却无法有效解释两个问题。一是要素投入和累积是否为东亚经济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新古典理论突出强调要素投入和累积在经济增长中的重要地位,因此新古典理论认为国际资本的大量转入是东亚经济发展的根源所在。然而,很多东亚问题学者的研究结果却表明,经济奇迹期间东亚国家(地区)全要素生产率居于世界全要素生产率上升最快级别,其对经济增长贡献远超资本累积的增长贡献率。如Diego Restuccia and Richard Rogerson(2013)研究认为,“东亚经济奇迹”期间东亚国家(地区)的经济增长至少一半贡献来源于全要素生产率提高,而非资本积累作用。二是东亚为何存在严重的差异化发展问题。“四小龙”与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家同处东亚地区,区位条件和发展环境非常相近,但这些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却参差不齐,不仅在增长速度上,而且在经济结构、收入水平、社会福利等各方面都有很大差距,这就使得新古典理论收敛均衡的发展观点难以成立。正如本文所说,经济发展的动力源于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配置效率的提升,要素禀赋及其配置内容和性质的变化决定了区域经济结构演化和发展的方向。从东亚发展实践上看,在第三次产业转移初始阶段,东亚地区依托自身要素禀赋优势,积极融入国际贸易和分工体系,承接了以劳动密集和资本密集型为主的产业体系,这种要素配置和经济结构与当时东亚地区的要素禀赋需求相互一致,因此技术型效率与结构型效率的共同提升成为东亚经济发展的强大动力。然而,随着在全球化进程加快以及国际分工体系的日益深化,东亚地区的区位优势、产业基础、人力资本等发展条件逐渐发生了巨大变化,要素再配置对经济结构调整升级的要求愈加强烈。然而,东亚经济却忽视了这种要素禀赋条件的变化,对经济结构变革的内在要求反应迟滞,最终其固化的经济发展模式走向了经济反面,成为东亚经济发展的障碍并引发为系统性的经济危机。

四、新时代我国高质量发展的经济学解释

(一)无形要素与高质量发展:生态文明和工业文明

生产活动既包含有形要素的投入也包含无形要素的消耗,这是客观存在的。然而,传统经济理论却以稀缺性为视角,舍弃掉了那些生产中不可或缺的无形要素研究。可以说,传统经济学的这种理论局限性其代价是极其高昂的。人类在享受高度发达工业文明的同时,却面临着日益尖锐的资源约束、生态环境失衡等各种矛盾和冲突。事实上,即便新古典理论为我国上世纪七十年代政策纠偏和改革开放铺平了理论道路,但我国学者也从中国改革发展实践出发,开始深刻反思了传统经济理论的这种局限性。在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中,我国政府和学者逐渐认识到,中国的改革发展绝不是超越历史、超越社会、超越政治、超越生态的纯经济问题,并由此从更广泛、更贴近现实的视野思考中国特色发展理论区别于西方发展理论的重大理论和现实道路。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基于中国发展实践,我国正式提出了政治、经济、社会、生态和文化五位一体高质量发展理念,形成了以“两山论”为核心价值的习近平新时代生态文明思想,这不仅是我们党的重大理论和实践创新,同时也是对生产要素科学内涵的高度概括和总结。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④”,这深刻阐明了生态环境等无形要素与生产活动之间的内在关系。有形要素的高效利用可以带来发达的工业文明,而无形要素的优化使用则必然是发达的生态文明。虽然生态文明是工业文明发展更高阶段的产物,但没有生态文明支撑的工业文明则是不可持续的短暂文明。生态文明与工业文明同样发达是高质量发展的内在逻辑和具体表现。从这个角度上说,充分考虑生态环境等无形要素在生产活动中的作用和价值,这是构建高质量现代化经济体系的必然要求。然而需要提出的是,如何科学、合理地量化无形要素参与生产活动的价值实现,无疑这也为我国特色发展理论确定了未来研究方向和明确了具体任务,也必然是未来发展理论中国化的重要创新所在。

(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实质

区域性要素禀赋的空间差异不仅决定了区域间不平衡发展的基础,同时也决定了区域间不同的发展模式和差异性的发展道路。区域发展的本质是各区域经济自身的可持续发展以及发展成果的最大化,这为我们进一步理解我国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提供了有力依据。十九大明确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这种社会主要矛盾转变的重大论断,不仅是对我国现阶段具体国情和发展阶段特征的综合论断,同时也对我国区域不平衡发展问题进行了高度的总结和概括。因此,如何解决我国区域发展差异,实现区域平衡和充分发展,也正成为我国学者关注的核心问题。然而,从平衡发展问题研究的思路和对策上看,目前国内许多相关研究都是旨在实现缩小区域发展差异,进而最终实现不同区域间发展水平的一致性和均衡性。显然,这与区域发展的本质规律是冲突的。事实上,区域经济发展的本质是以区域性要素禀赋为基础,充分考虑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的相互匹配,从而形成科学、合理的经济秩序,这实际上也即是区域平衡发展的标准。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在区域发展上的不平衡,并不是指我国各地区经济增长总量的绝对不平衡,而是目前我国各地区在发展过程中科学开发利用其区域性要素禀赋的水平和能力的不平衡,以及区域发展模式与其区域性要素禀赋适配程度的不平衡;而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在区域发展上的不充分,则是我国各地区经济增长的来源更多是要素的粗放式投入,其增长空间已经在不断缩小,亟待依托区域性要素与非区域性要素配置效率改善为核心的整体经济结构转型,进而充分提高各地区要素配置效率、实现可持续的高质量内生发展。可以说,任何脱离区域发展本质规律的“经济总量一致性”区域平衡发展,必然会恶化地区间的经济结构并过度损耗地区未来的发展潜力。试图追求各区域间经济的绝对平衡发展是不现实的,也是难以实现的。

(三)模式转变、结构变革与动力转换

要素配置优化、增长动力转换、经济结构变革,三者内在的逻辑也为我国深化改革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我国经济正处在转变发展方式、优化经济结构、转换增长动力的攻关期,…,必须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优化要素配置,推动产业结构升级”。事实上,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国审慎评估国内外经济形势进而提出改革开放政策。实践证明,中国的改革是成功的。在这场改革大潮中,我国也形成了极具特色的中国发展模式。这种发展模式,无论是对经济发展理论本身,还是对落后国家的实践借鉴而言,都注入了新经验、新道路,也日益成为发展经济学关注和研究的热点。事实上,中国发展模式的成功,究其本质是这种模式符合了中国发展实际,充分考虑了当时我国资源禀赋比较优势以及产业的发展基础,优化了要素配置从而形成了科学、合理的经济秩序,保证了我国技术型和结构型效率的提升。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我国各地区都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增长、发展质量明显提升,这不仅是我国优化资源配置的结果,同时也是深度影响我国要素禀赋赋存形式和状态的过程。在这种过程中,我国要素禀赋条件、比较优势、发展基础、发展环境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生产要素配置的结构性矛盾也开始日益凸显,这就要求我们必须积极应变,全面深化改革,依据新的禀赋条件重新调整发展模式,重新优化资源配置,并在新一轮的要素配置过程中培育经济增长的新动力,实现更高质量的新发展。区域经济发展动力的本质分析以及要素配置动态优化的判断,这为我国“在新时代继续把改革开放推向前进”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可以说,依据新的要素禀赋的变化,重新优化资源配置,调整经济发展模式,在新一轮的要素配置和再配置过程中,培育我国经济增长新动力,实现经济增长动力转换,这是新常态下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不可规避的一个时代命题,也是一个永续命题。

① 林毅夫:《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基础和发展方向》,武汉:《经济评论》,2017年第3期,第4页。

② North D., Economic Performance through Time,AmericanEconomicReview, 1994(5):101-128.

③ Isard Walter. The general theory of local and space-economy.QuarterlyJournalofEconomics, 1949(62):34-57.

④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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