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
但一切都必须得忍受,因命运如此。
——萨福
气温在下降,比想象的要缓慢。
他光着身子,坐在客厅里,没觉得冷。阳台上,窗户留有手掌宽的空隙,拉门则是敞开的。外面已黑透了。马路上的车流声仍旧密集,对面楼的灯光斑驳地亮着。天气预报用语有些夸张,说是寒流已于凌晨突破岭南一线并迅速南下,还在地图上标出了多个橙色箭头,它们指向的未来两天将要大幅降温的地区也都是橙色的。
这两天没有见到阳光。每次睁开眼,天都是阴晦的。他仔细观察过云层,从不同的角度,在上班的途中,借着出租车的不时转向,透过高耸林立的楼房间隙,看着那淡薄模糊的深灰云层……降下一半车窗,让空气进来,凉飕飕的。没什么湿度,应该不会有雨了吧,他伸到车窗上的右手又放了下来。司机就回了句,天气预报说了,没有雨……天气预报就是规矩,你们坐车的,是可以不理的,我们不理就不行了,每天早晚都要听,听了心里才有底。
他没再言语,继续出神地注视着车窗外流动而又静穆的树。
过了会儿,他又自语道,坐车的,也是要听的,听了才知道是什么天气,要不要带把伞啊,有雨就要早点叫车,不然就叫不到了。司机在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不过,我确实是从来都不听天气预报的,他说着就打了个哈欠(觉得司机的眼神有些奇怪),然后趁眼角湿润,抠掉残留的眼屎。
来到阳台上,他把手伸到了窗缝外。阳台上挂满了衣服。晾了几天了。闻了闻其中一件,有尘土的味儿。又闻了闻其他几件,也有。明天穿之前,得好好抖一抖。客厅的地板上也有薄薄的灰。吸尘器没电了,他找到充电线插上,看了会儿上面闪烁的蓝色指示灯。卧室地板上也有灰。摞在地上的那几堆书的书脊上也有薄薄的灰。吸尘器充满电需要七个小时。这就是说,要等到凌晨两点,他才能把整个房子都吸一下了。想到这里,他又把床上的书都搬到了地上,就像拆掉夜里守护在他身体两侧的堤坝,发现它们比想象的要多……然后他小心地把床单、被罩和枕巾卷成一团(里面也有很多灰尘),跟换下来的衣服裤子袜子一起塞进了洗衣机里。回头又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和枕巾,然后把那些书重新恢复为床上的左右堤坝。
三个房间、客厅、厨房、洗手间的灯都开着。他在每个灯下都站了会儿,仰头静观片刻。有灰尘在飘浮,极细微,要看得仔细。那些扁圆的顶灯边缘,都有厚厚的灰垢,毛茸茸的。围绕着灯的光圈,看起来像灰亮的雾,也是由细微的灰尘生成的,就像太阳系最外围的柯伊伯带……若按这个比例,那他自己恐怕连个灰尘都算不上。那些灯被他逐个关掉了,只留下客厅里的。外面的车流声似乎比之前更响了些,有点像海浪声的慢速播放,而播放器则是金属的,里面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连灰尘都算不上。
他打出了这句话,又默读了几遍,然后复制发给了微信里的六个人。六分钟十秒后,第一个人回复,是个发愣的表情。又过了三分钟左右,第二个人回复了,是个微笑的表情。第三个人是在半小时后回复的,是个大哭的表情。第四和第五个人回复的都是省略号。而第六个人,直到一小时后才回复,是三个字,怎么了?于是他就决定跟这个女人聊一下。
你知道柯伊伯带么?他问道。
对方迟疑了一下,没听说过呢,说说看。
就是太阳系外围的那个小行星带,他开始耐心地打字。柯伊伯带被认为包含许多微星,它们来自环绕着太阳的原行星盘碎片,未能结合成行星,只形成较小的天体,最大的直径都小于3000公里……总之,它不像带状而更像花托或甜甜圈,而且,这意味着柯伊伯带对黄道平面有1.86度的倾斜。
过了十来分钟,对方才回复,噢,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他想了想,对,我想说的,其实是我刚发现的,假如我家客厅顶灯是太阳系的话,那我也就是个柯伊伯带之外的灰尘,或者是太阳系内的一颗微尘,哦不,是我第一次發现,自己原来连灰尘都算不上。当然我更倾向于是前者。
对方沉默了片刻,这样说来,那我们都是。
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以前也没留下聊天记录。她的朋友圈是关闭的状态。这就意味着,他要是不问,就无法知道她到底是谁。她的头像是个卡通女孩。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都无从查考。在他那一千八百人的朋友圈里,像她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有时他觉得就像住在一条巷子里的邻居,只要长时间地不说话,慢慢地就会忘掉。她说那我们都是,当然是对的。之后,他顺手上网搜了张柯伊伯带的图片发给她。可是她再也没回复。
等了半个多小时,他又把那句话发到了公司的那个大群里。自从三天前老板走了之后,这个有两百多人的群就逐渐没了声音。群里最后一句话,还是昨天上午发的,是有人在问,你们都还在么?他发出的这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连灰尘都算不上”,倒像是回应了。等了半天,没人说话。
他就翻看前面的那些对话,长长短短的,越是往前翻,就越是长句多,而越是往后则越是短句。他一直翻到了三天前的那个时刻,确认了老板已然跑路的消息属实后,人们密集发出来的句子形成瞬间爆炸的效果。
他们在楼下马路对面的那个星巴克里碰面。他们坐在进门左侧角落的位置上,面对面坐着,他点了美式咖啡,她点了杯橙汁。我就坐在他们旁边的位置上,能听得到他们在聊什么。她跟他讲自己的旅行经历,具体细节这里就不写了,因为都是事实描述。值得一提的是,她在蒙古买了把刀给他,那种据说是蒙古牧民随身带的小刀,有点像匕首的样子,只不过是弯的,她把它拔出来,说非常锋利。他接过刀,仔细端详了一下,点了点头,就把它插回到鞘里。她还在尼泊尔买了个陶瓷小象给他。后来她还提到写信的事,说她的字很难看。他说写得还不错,明显是练过的。她说是小时候练过,被父亲逼着练的,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后来他们没怎么说话。她说她要写点东西,就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了起来。他拿出随身带的速写本,用铅笔在上面画着,我以为是她的肖像,后来我站起来走过他身边,发现并不是,他画的是头大象,被很多古怪的植物线条缠绕着。后来他把速写本递给了她,是她要看的。她看过之后,问他能否再画一张彩色的,那种大的水彩画或是油画?他说当然可以,只是需要点时间。她说她要把它挂在卧室里。他们在那里总共待了两个半小时,离开时他是打车走的,她直接回家了。
那天早上,八点五十分,他第一个到机构。这是从未有过的。整个办公区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保洁工在清理每个座位下的纸篓。在指纹识别开门时,他录了三次都失败了。他把食指在裤子上擦了擦,再放到指纹识别器上,那里闪动绿光,门开了。作为儿童英语教育培训机构,这里到处都有色彩亮丽的宣传图片和海报,每个教室的门都敞开着。那天是个大晴天,东侧那些教室里的阳光灿烂而温暖,就像童话世界里才会有的。昨晚他睡得太晚了。从机场回来已是凌晨三点左右,早上六点多就醒了。躺在床上,他抽着烟,想着老板在过安检之前,神色有些凝滞地看了看他。她说这段时间,你的压力会很大,希望你能保持好状态,等我的消息……忘了我昨天晚上说的那些,具体情况,我回头会跟你解释的。最后,她伸出手,用指背碰了一下他的脸。跟眼神一样,她的指尖也是冷的。
喧哗的人声吵醒了他。从办公室的沙发上坐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前台那里挤满了人,有几个民警在维持秩序。派出所李所长看到了他,就把他拉到一旁没人的地方,你们老板呢?外面这些孩子家长,听说你们资金链断了,就都跑来退学费,还报了警,说你们老板卷款跑路了……看到你在,我就放心了,要是老板真的跑路,也不会把你留下啊……这样,你出去代表老板,跟大家解释一下,交个底,他们放心了,我们也好做。当时他们站的地方,刚好在窗前,明亮的阳光照在所长的瘦脸上,像照在一块干枯的木头上。
所长拉着他,穿过人群,来到了门口,像把一个俘虏交给占领者那样,最后还轻推了他一下。很多脸。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像别人的,关于资金链断掉的问题,是竞争对手散布的谣言,我们已发了律师函,他们必须公开澄清道歉,否则就起诉他们……关于老板,她今天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会议,会跟一个国际投资方签署合作协议,后天大家会在媒体上看到消息……作为合伙人,我会一直在这里,大家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去我家里找我。那些脸在晃动。那些脸慢慢静止。那些脸重新晃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些话。
他们的态度异常坚定。既然没什么问题,那就退款吧,我们对你没什么想法。他在人群后面搜寻财务总监的脸……随后发现,她在人群的右侧后面,远处的一个窗口,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下,那身白衣裙显得异常明亮。她当然知道他在找她。他们的眼神碰上了。从她那遥远的眼神里,他几乎立即就知道了答案。可他还是大声叫出了她的名字,说你马上安排人,给大家逐个登记,留下每个人的银行卡号,还有,把我家地址告诉他们。然后,他又转向那些晃动的脸,镇定自若地说,三天内,会把全部学费打入各位的卡里。到时要是有人没收到,可以直接来找我。就在这里,我每天都在。他又看了看李所长,派出所就在我们附近,有什么问题,他们随时可以来的。
听他说完,李所长默默注视着现场,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这几天我们每天都会派人过来的。于是那些脸重新晃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最后,他们还是排好了队,开始登记。李所长把他拉到了安全通道里,递了根烟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根。
沉默了一会儿,所长问道,你有把握吧?
他点了下头,有。
那我就相信你了。所长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我估算了一下,这笔资金,也不是小数目了。另外我再多问句啊,你们到底是不是在一起了?跟你老板啊。
他愣了一下,笑道,怎么可能呢,就是一起做生意。
所长说,我跟她前夫,挺熟的,是个能人,门槛精深,干了好多别人想不到也不敢干的事,现在据说在加拿大了……之前我还在琢磨,他留下的会不会是个烂摊子……后来你们老板跟我说,离婚时,资金交割得很清楚,机构的资金很充足,跟他再也没有半点关系……我就说啊,这样看来,这个人也还是有点情义的。不过,今天接到报案,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咱们也算熟的啊,能玩到一块儿的,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到底还是埋了雷的……你现在是排雷的人了。
那些人终于都散掉了。
他把财务总监叫到了办公室里。这个女人刚休假回来,昨天上午还跟他聊了泰国的风土人情,就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面对着他,讲得很是生动,尤其是聊到在普吉岛的潜水体验。就是在那里,她接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那个关于外资合作的好消息,就是在这个电话里说的……老板随后把协议扫描件发到了她的邮箱里。根据协议,双方将投资创建一个新的国际教育机构,注册地在某太平洋岛国的自由港,然后再收购他们机构为全资子公司,同时拓展境外业务,三年后上市……根据老板的指示,她完成了把机构账面上最后那笔款打到指定海外账户的所有流程。现在机构账面没钱了。
那天下午,她说,听完这个消息之后,我又去潜水了……这次下潜的深度,是以前没有过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在海水逐渐变暗的时候,我仰起头,往上看了一眼,渗透在海水里的光线晃动着,就像融化的玻璃,后来我忽然觉得自己会被凝固在里面,就上浮了。浮上来之后,海面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当时想起的,是你当初面试我时,给我讲的一个未能完成的杰作的故事,最后那幅几乎被作者毁掉的画面上,只有那只手是没被涂改过的,而它,近乎完美。
她肤色很白,这次回来明显晒黑了一些。说话时,她的嘴唇是湿润的,没有涂口红。
那个消息,早在一周前他就知道了。老板在半夜里給他打的电话,语气平缓,有些慵懒或是疲惫。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她这样说道,之所以一直没跟你透露,是因为这事过于重大,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说的……这也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对吧?对于我来说,所有重要的事情,不到最后时刻,我是不会说的。你呢,刚好相反。你喜欢把重要的事说出来……尤其是跟女人。你需要女人。我也需要男人。但我们需要的方式不一样。你需要女人听你倾诉,我呢,我不需要。你需要,她们总会出现的……我并没把你想得很糟糕,人就像昆虫,有趋光性,你这个人呢,刚好又能不时闪出光来……你还有天真的一面,这不多见,她们靠近你,只是出于本能。你是在我举目无亲时出现的,所以,我把你当作亲人……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说法。其实不矛盾。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看到黑暗。我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黑暗。就像地下水,在不知不觉中,蓄得满满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容易厌倦。我厌倦过很多人,包括你……因为你有时候真的是太过柔软了,太喜欢要那种过于亲密的状态了,这会让我觉得,你这个人啊,甚至骨子里都是黏稠的,这种黏稠的感觉,会渗透到我的身体里,脑子里……不过,这也是你的好处,你可以把我弄碎的东西重新黏合起来,包括我自己。
财务总监始终在那里注视着他。他回过神来,咳了一下。
呃,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
在回来的飞机上,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想老板说话的语气……平时呢,她很少会以这种兴奋的语气来说事,没等我问什么技术问题,她就全盘说出来了……我一直在耐心地听,也有些莫名的疑惑……她最后甚至告诉我,在我来泰国之前,你对我的着装和风度大加赞赏,认为我是机构里最会穿着打扮的女人,而这其实是她在跟我谈话中头一次以这种直接的方式提到你……她甚至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从我对潜水的热爱中看出了我的独特个性,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他承认,他确实这样说过。
可是,她接着道,咱们机构里,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有多紧密呢?别说你不知道哦……下飞机前,我就想明白了。结束了。我还想起前任老板私下里对她的评价,他说他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是个完全封闭的人,把这个机构交给她,是无奈的……有时他甚至觉得,只要有可能,她就会把他剥得精光,还要让他光着身子,走在马路上。
说完,她把打印好的一页纸放在了桌面上。然后她站起身来说,后会有期……对了,你还欠我一幅肖像画呢,不会是早就忘干净了吧?
他愣了愣,随即说,并没有。
开了门,她又停住了,回头对他说,这封辞职信,是一个月前就写好的……啊,还有一件事,你还能想起你那天对我说起过什么吗?
他们碰面的地方,是靠近江边的那个A酒店里的画廊,在二楼,旁边是家LV店。画廊里正在展出的是个墨西哥艺术家的影像作品。他们在其中一个拍龙卷风的影像作品前面站了很久。他给她讲解,说那个拿着摄像机在龙卷风里拍的人,就是艺术家本人。她做出吃惊的表情,但没说什么。后来,他们就各看各的了,一直都没有交流。她在艺术家访谈录像那里站了好半天,直到那个艺术家讲完自己当初如何构思那个在城市里挨家挨户询问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的作品之后,她才转身来到他的身旁。她问他最喜欢哪件作品,他说是那件在黑夜里用手电筒强光不停地照奔跑中的白马眼睛的录像。画廊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还有我。他们没有留意我的存在。他们在画廊里停留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她说还要去超市买些食材,然后回家去,因为晚上会有客人来吃饭,她要把房间再收拾一下。他说他要去福州路那边买些画画的材料,然后再回工作室。然后她接了个电话,表情有些暧昧,语气亲切温柔,并有意背过身去,走到画廊临街的窗口那里。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想让他听到,但我听到了一句,是说她最近都不大方便,没有时间,以后再约。下楼出去之后,他们是各奔东西走的。
女人总能记住一切。而他总是忘掉很多事情,该忘的,不该忘的,都会轻易忘掉。留在脑海里的,只是些支离破碎的细节,而不是整体,也没什么线索。他常常记不得自己说过些什么,即使是有人帮他回忆起来,也跟陌生的一样,完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只有工作上的事他是不会忘的。他甚至能不听录音就在会后写出几页完整的会议纪要,给人以记忆力超强的印象,这导致他有时候会非常沮丧地认为,自己更像一台永动的机器,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之所以记不住那些事,是因为有人会替他记下,总有一天会再把它们交还给他的,就像交还遗失的物品,原封不动地,而他只需要安静地接受。那些路过的人啊,他是不会忘记的,尽管他确实会忘记自己跟她们说过的话。唯一例外的,是老板。因为他找到了一个记忆方法,就是通过对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些地方——各种各样的房间还有公共场所诸多细节的记忆,来储藏他们说过的话。当然,他们说过的话其实并不多。她是个喜欢沉默的人,之所以跟他相处会轻松很多,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受得起她的沉默。跟她熟悉的人几乎都难以承受她的沉默,包括她前夫。
他失眠了。这是意料中的。躺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车声。已是午夜了,车声断断续续,时不时地就像在管道中飞速穿越一样发出尖锐的回响。曾有过很多夜晚,老板开着车,载着他在中环线上飞驰。她对他说过,这条线全长38.2公里,夜里十点钟之后,车辆很少,二十分钟就可以转一圈。他不会开车,也不喜欢开车,但喜欢坐车。尤其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坐在车里不停地转啊转的,把这有限的中环线变成无限的状态,即使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也会觉得惬意,有种飞行在空中的感觉……而她就是这世界上最理想的司机,只会安静地开车,而不会跟他说什么。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对于她来说并无区别,就像他根本不在一样。她试过各种速度,不同的速度穿行在同一条路线上感觉也是不同的。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路线,只有它能给她以闭环的感觉,只有在这种完全的闭环状态里才会产生飘浮的错觉……她说就像行星围绕着太阳旋转一样,它们都有闭环的轨道,所以才会飘浮在那里,而车在中环线上不停地疾驶,特别是在午夜时分,所围绕的,却是黑暗,所有的路灯在这个时刻都变成了星辰般的存在,飘浮旋转在黑暗的表面。每次都是她开车来接他,最后再送回来。他能回想起来的话,仔细想想,其实多数都是关于中环线两侧景物的碎片化描述,极少涉及其他。曾有过一次,她说她很想这样开着车,一直开到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觉得那样有些疯狂,虽然很刺激。她说其实她每次这样载着他出来,回去都会失眠。有一次,她把他送回去之后,自己又駕车开到了外环线上,发现完全是不同的感觉,就像跑到了荒漠深处,非常地难过,后来甚至觉得都要窒息了。
在车上,她跟他说过的唯一关于她自己的事,就是五岁那年冬天,她父亲开了十个小时的车,把她带到了这个城市……其间她睡着了,又醒来,然后发现车还在疾驶中,就继续睡。等最后一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明亮的大房间里,一个年轻的阿姨出来迎接她,拥抱她,亲吻她的脸蛋,从那以后她就住了下来,随后上了学,只有放假时才会被父亲送回到老家,跟母亲一起度过整个假期。大约从第三个寒假开始,母亲开始信奉佛祖了,家里整天香烟缭绕,诵经声从录音机里无休止地播放出来。每次父亲开车接她回来,或是送她回去,她都会睡足一路。在漫长的路上睡在晃动的车里对于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每次回到家里,跟母亲睡在一起,她发现母亲都会默默地注视她很久,但她多数时候都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怕碰到母亲的眼光。只要她不睁开眼睛,母亲就会以叹息和低声诵经来结束这个注视的过程。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她从小就对佛祖有着莫名的好感,母亲诵经的时候,她听着就会想到客厅墙上的那张佛祖画像,她知道正是这位面目慈祥的佛祖让母亲不再那样冷冷地注视她的。
那些记忆里的空间是常常会出现重叠的。它们就像半透明的存在,每个后面都能透露出其他空间的轮廓甚至细节,每当他回想起来其中某一个的时候,同时也能看到其他的空间缓慢地浮现在后面,然后慢慢地透过这个空间出现在前面,而他们在那些空间里说过的话语声仿佛会在所有的空间里回响,可是又绝对不会发生混淆,哪怕它们之间也会发生相互荡动的感觉。他们初次见面并认识的那个地方,是个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时装发布秀场,在那种光怪陆离的现场气氛里,他发现震耳欲聋的音响效果中只有她是无动于衷的近乎冷漠的状态。介绍他们认识的是位设计师朋友,把他引见给她时,极力称赞他是创意高手,有很多知名品牌的广告词出自他手。她笑称自己是家庭主妇,什么都不会,只会游手好闲。她前夫当时也在现场,在离他们不远处冲他举了举酒杯。几天后,她就只身去了蒙古,去草原上骑马,参观了成吉思汗的出生地,还赶上了盛大的那达慕大会。随后取道内蒙,去了大兴安岭,又转到漠河,然后从哈尔滨飞云南,待了几天后,又飞去了尼泊尔。回来时她给他带了把蒙古刀,还有一只青瓷的象。
在那次漫长的旅途中,每次在酒店里住下后,她都会找来便笺,给他写封信。简要说一下当天看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写完后,用手机拍下来,微信发给他。那些字的笔画都很紧绷,力透纸背,每个字都很工整,明显是练过的。另外,她写的这些信还有个特点,就是从没用过“我”字。对此,后来在那个建筑风格奇特的别墅式旅馆里,她曾告诉过他原因。那个八角形的大房间有很多窗户,在房间正中央的帐篷式顶棚上垂着一个很大的老式三叶风扇,而那张欧式古典大铜床在蚊帐的笼罩下显得尤其的诡异。她说之所以在那些信里没有出现一个“我”字,只是因为,她从骨子里不喜欢自己,只要有可能,她甚至希望永远不使用“我”来表达……只有他发现了这一点。可能这也是我莫名其妙地就开始给你写信的原因吧,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实际上在那之前,有好些年都没写过信了,没有可以写信的人。
而在那个法式老阁楼改造成的旅馆房间里,在那个有两个天窗的倾斜屋顶下面,他们透过天窗看着那些渺小的星星时,她说起十岁那年的冬天,她曾对母亲说出皈依佛门的愿望,但这个说法让母亲大为恼火,以至于都不想再见到她了,打电话给她父亲让他马上把她接回去。她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母亲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且不管母亲如何地发脾气,威胁要把她送走,她都很淡定。也正是从那一次之后,母亲再也不会在她睡下时长久地注视她的脸了。而关于九岁那年的冬天,她只穿内衣站在阳台上,直到把自己冻感冒的事,是在这个城市最高的旅馆里说的。她说她最满意的就是高烧时所有人都围绕着她,那个阿姨不停地用酒精擦她的身体,而她父亲则在客厅里高声咒骂着什么人,高烧把她烧得晕晕乎乎的,但实际上她却有种近乎幸福的感觉,当时阿姨生的那个小弟弟也有三岁了,不时在旁边的小床上哭闹着,她感觉阿姨就像陀螺一样转啊转的。
还有些地方,也是在旅馆里,他们几乎是不说话的。他抽烟,她也跟着抽。她十六岁时开始偷父亲的烟抽,一直抽到高中毕业,上大学之后就戒了。她其实不喜欢抽烟,尤其讨厌别人抽烟,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像父亲那样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抽烟。她之所以会陪他抽烟,主要就是为了抵消或者说掩饰对他抽烟的厌恶。这是后来他才知道的。他总是喜欢在床上抽烟,这是她非常恼火的习惯,但是她忍了。有一天在他们发生争执时,她甚至声称,忍受你在床上抽烟,至少要比忍受你憧憬美好的未来生活要容易一些,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一个中年男人憧憬二人世界的幸福生活显得更愚蠢更幼稚的了。
在争吵戛然而止,又在静默中过了几分钟之后,她表情有些古怪地嘲讽道,你真的有点像我父亲……他有一天喝多了,把脏东西吐到客厅地板上之后,傲慢地大声对我说:你要知道,姑娘,不管你们怎么恨我,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是幸福的……我他妈的是找到了幸福的男人,别以为我是个不幸的人,门儿都没有,想都不要想,没有人能让我不幸……这就是我,跟你们的最根本的区别,你们他妈的甭管信不信佛祖,都在骨头里就是不幸的……这怪不了别人,也怪不得我。又沉默了片刻,她说,你跟我父亲,真的就一个德性,终生都在找什么幸福,要做個所谓的幸福的人,只可惜,你心里弱不禁风,不像我父亲,那样冷酷心肠。
就这样,他听着。
在这个过程中,恢复了内心的宁静,因为他清除了那些愿望,恢复了空旷,这里会长出寂静的丛林。那时候,她也能感觉到这种寂静,就会默默地回到他的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点上烟,抽两口,然后递给他。他默默地抽完它。然后关了旁边的台灯,起身把窗户敞开,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夜里十点十分,她开车出门,我开车尾随。她把车开到了中环线上,整整转了两圈,用时四十九分钟。然后,她从东北大桥出口转了出去,过了大桥,下到地面上,没过多久,她就停在了路边。大约停留了十分钟左右。在此期间她好像打了个电话。我在距离她十来米远处停的车。然后她一直把车开到他的工作室所在那个工业园区里。我在外面等着。十分钟后她的车出来了,我看到他已在车里,仍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把车重新开过了东北大桥,开到了中环线上,始终以六十公里的时速行驶,总共开了四圈,用时一百五十分钟。其间曾遇到过几辆跑车在疯狂飙车,它们发出的尖锐叫声显然惊到了她,以致她的车速忽然慢了下来,过了几分钟后才重新恢复到之前的速度。最后,她又把他送回到那个园区里。五分钟后她就开车出来了。这一次她走的是另一条路线,比来时要远很多的内环线,车速达到了八十左右。车停到家里楼下时,是凌晨三点十五分。她在车里又坐了几分钟,打了个电话,然后才从车里出来,上了楼。
还能想起你那天对我说起过什么吗?
财务总监临走前说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想了很久,直到晚上六点多,员工差不多都走光了的时候,他还在想着。他们并不是经常聊天的。工作上的交流可以忽略不计,他们谈论最多的,也就是旅行和电影了。当电影这个词浮现的时候,他忽然想了起来,半个多月前的一个下午,他们在茶水间那里碰上了。她问他最近有看什么好片子吗?他想了想,还真没有。她说她又重看了一遍《盗梦空间》,这是第三次看了,好像看懂了。他当时其实有些走神,在想着别的什么事,等到发觉她在看着他的时候,就问她看懂了什么?她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看着窗外,没说话。不会是觉得,他随口问道,我们都是睡在别人的梦里,而别人又总是比我们先醒来吧?
你喜欢健身吗?她又换了个话题。
他摇了摇头,我是不运动主义者,能不动,就不动,能少动,就少动。
她不禁笑道,难道是要像古人那样效仿乌龟么,总是动也不动的,练龟息功?
他咧了咧嘴,这个也还是做不到的呢。
她又忽然问道,你知道老板喜欢什么运动么?
跑步吧,他说。
她摇了摇头,不。
游泳么?他补充道。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吧,是咏春拳。
然后呢?他知道她要说的肯定不止这些。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想了想才继续说道,然后么,她就认了一个师傅,在离这几公里远的那个健身房里……再然后么,她曾跟我说到过,有一天,她要是不做我们这个机构了,就会去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开个咏春拳馆,让那个师傅去当教练……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哦,那个师傅我见到过一次,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黑瘦的样子,但很结实,据说是尼泊尔人,不怎么会说中文。那他们怎么交流呢?他有些不解地问道。简单的中文词语啊,她说,还有手势,这种事,你知道,并不需要多少语言的。
有人把外面的灯都关掉了,显然不知道他还在办公室里,因为他没有开灯。对面写字楼里的很多灯还亮着,发出雪白的光,把窗台上的龟背竹的影子放大映射到他办公室门两侧遮挡玻璃墙的百页帘上。他下意识地想着尼泊尔。两年前,他去过那里。那时候老板还不是老板,他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合伙人,他们的关系也陷入了困境。他一个人在尼泊尔走了一个来月。在此期间,他们只是在微信上有过几次简短的联系,差不多每次联系,都是在她跑步之后。
她告诉他,她正在慢慢地恢复状态。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微信里写道,才能恢复状态。我相信,你也会的,在尼泊尔,你一个人走那么久,最适合恢复状态了……这是你我都需要的。这种状态下,我们其实都不需要别人,任何人……太过熟悉了,就会互相消磨,磨到面目全非,就不得不做些伪装了。他当时正坐在一头大象上,跟几个游客挤在一起,他侧歪着身子,双腿垂搭在大象身上,右臂紧挎着当地骑手背后的那个镀锌铁横杆。大象并不大,正走在池塘边的草丛里……骑手双手握了根略带弯曲的短木棍,搭在大象那深灰色的头顶的凹陷处。
我坐的这头象很小,他发微信给她,可能就是头小象……骑象的,是个大男孩,穿着墨绿的衬衫,浅绿的裤子,黑黑的样子,从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也没有用木棍赶象,只是任凭象随意地走着,反正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到哪都走不出这个地方。跟他同乘这头象的,是三个日本老人,一路上都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即使偶尔说两句,也是轻声细气的,好像生怕打扰到谁似的。其中有个老人,后来甚至睡着了,把后背靠在了他的背上。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双腿,还有后背,都慢慢地麻木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恍惚地觉得,除了自己,其他人都睡着了,包括那个骑象的大男孩。那头慢悠悠走着的小象也像在梦游一样,偶尔会晃动一下头,而那根长鼻子则始终都是左右均衡地摇摆的状态。黄昏的光在缓慢收敛,他发现很多低垂的树叶颜色都在渐渐变深,有几只黑色的大鸟,振动着有白边儿的翅膀,从附近的浓密树冠里钻了出来,穿过那些交织在一起的树梢的缝隙,消失在天空里。
去尼泊尔前,他见了她一面。是在她家里。当时是中午,外面下着大雨。她说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随后保洁阿姨就要来打扫房间了。这是他头一回到她家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为了平息这种感觉,他仔细地观察着客厅里的每件物品,尽可能露出轻松的表情。他们没怎么说话。她准备了些吃的,他们就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吃着。她穿了身满是花纹的纯棉睡衣,上面有很多褶皱。可能是没有化妆的缘故,他觉得她的脸有些浮肿的感觉。后来他把她抱住的时候,感觉她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就像为某个艰深的话题而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那样,他们不声不响地在沙发上做了爱,整个过程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特别陌生的感觉不断出现在他们身体之间,直至结束的时候他仍然被这种感觉深深地缠绕着。他穿上衣服,发现裤腿竟然还是湿着的,粘着皮肤。他穿上同样湿着的皮鞋,开了门,没回头,低声说我走了,然后出去,随手关上了门。在等电梯的时候,他听到她的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的声音,有点像是塑料容器,在坚硬光滑的地砖上还跳了几下。在出租车里,他发微信给她:我感到非常的伤感。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也很傷感。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相信你也知道。是,她说,我知道。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她回复。
天黑了,小象还在走。
那几个日本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个骑象的大男孩就像个影子,长在了象脖子上。散碎的灯光都浮动在树丛深处,跟那些萤火虫动静相应,随着象身的摇晃,它们就会像羽毛似的阵阵飘落,隐没在黑暗里。他不知道这是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在黑暗里,几乎看不到象的身体,要是那个大男孩没在他前面坐着,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在离地面不到两米的黑暗中坐着,摇晃着,就像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能更为充分地溶解于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片灯光浮现在不远处的时候,那男孩忽然回过头来,露出一口暗白的牙齿,用发音诡异的中文问道,还走吗?我们回来了,来的地方。他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前方越来越密集的灯光正在一簇簇地绽开着……他忽然觉得左侧脸颊被什么刺痛了一下,而他自己只不过是围绕着这个意外痛点的一团始终无法化虚为实的黑暗。
晚上七点,她开车去一个新开张的美术馆。在外面路边等了二十分钟左右,他从里面出来,那里的展览的开幕式刚刚结束。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在车上他似乎很快就睡着了。她载上他去了江边。车停下后,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醒。他们在江边的步道上散步,走了有五公里左右,然后再走回来。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说话的时候也并不多。他们走路时,身体是保持着一些距离的,从肢体语言上可以看出,他们是有意识保持这样的距离的,当然这不是说他们感到陌生,而是他们认为需要这样,当然他们始终都很放松,这可以从他们走路的状态中看出来。其间,他们曾几次停下来,看江面上的游艇。风有些大,这也是听不清他们说话的主要原因。最后一次停下来时,他们在看的那艘游艇应该是最大的,上面站满了游客,声音喧哗。他指了指游艇,好像给她讲起什么事。她听着就笑了起来。他没有笑。后来他开始抽烟,还问她要不要来一支,她不要。接着,她开车带他去了离家不远的那个德国田园啤酒餐厅。他们点了很多肉食,完全超出了两人的量。主要是咸猪脚、烤猪排和几种烤肠,还有一大盆烤蔬菜色拉和一盘薯条。他要了一大杯扎啤,她只喝冰水。他们吃得很尽兴,几乎没怎么说话。他到后来往后一靠,说真的吃撑了。她说她也是撑到了。最后,大约十点半,她开车把他送回到那个园区里,几乎没有停留,她就开车出来了,直接回了家,走的是中环线。
三个人,站在他家门外的过道里。
三個中年男人。都不认识。他每天晚上回家,从电梯里出来,都会下意识地往右侧看一眼,那里放着一把坏了的皮椅,挨着窗口,那样子其实更像个躺椅。他把它丢在了那里,却总是觉得上面好像还坐着谁,一个无形体的陌生人。有时候他往那里看一眼,好像在看那人还在不在,有时候则像是直接打个招呼,反正那人总归会在那里的。现在那里站着三个陌生人,把那皮椅挡住了。我们见过,前天在你们机构里,他们说。我们来看看你说的地址是不是真的,明天早上我们跟你一起去机构。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么?他有些好奇地问了句。哈,我们你就不用管啦,他们笑了笑道。明早见吧。那椅子,他侧了下头,他们也回头看,下意识地闪开了一下,让他看到那皮椅。那椅子是坏的,他说。哦,他们表示知道了,互相看了看。
没有开灯,他脱掉皮鞋,像怕打扰谁睡觉似的,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连拖鞋都没穿。回到卧室里,在碰倒了几个可乐罐之后,他终于把那个落地灯打开了。脱掉了裤子,还有衬衫、袜子,然后摘掉了眼镜,钻进了灰色被套的被子里。他觉得应该先去洗把脸,想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放弃了。他摸了摸脸,然后把手放在橙黄的灯光圈里,发现指尖上有一层油。现在可以看那三条长长的短信了。是傍晚时收到的,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当时打开后,他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字。看完前两行就知道是谁了,一个销声匿迹多时的人,一个即使在的时候也经常会让他觉得不真实的人。
“我知道你还会在的。这符合你的个性。该怎么说起呢?这种时候,困难的时候,你会不会有被丢在那里的感觉?我能理解。我也有过同样的处境。同病相怜?我能想象你现在的表情,不会像之前见到你时的那个样子,你现在估计比石头还要硬。我同情你,绝对不会嘲讽你。我干过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嘲讽你的原因。我认识她的时候,什么都不是,跟你一样,什么都不是。这是事实。我在那个大学的校园里碰到了她,当时我觉得她是个比我过得还要惨淡的家伙,只是她把这种状况包裹得很好,像有个坚硬的壳。我觉得惨淡应该跟惨淡在一起。她被我说服了。两个月后,她飞回老家,偷来户口簿,跟我登记结婚了。她喜欢干这种事。可惜她对我没什么兴趣。我甚至都不知道在此之前她已干过这样的事了。直到后来我们办离婚手续时才发现这个问题,在她家乡的民政局里,她早就登记过了。对,她偷过一次户口簿了。她是我家里的一个黑洞。对。她让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非常好的演员,这让我无往不利,我能让任何人相信我,只有她永远也不会相信我。她说你不管说什么在我这里都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好吧,那我就是假的。我做的很多事都是假的,这是真的,大家都相信是真的。我在她面前就是不真实的,几乎就相当于不存在的。你能想象么,你看着这个人,睡在她身旁,可以搂着她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却跟不存在一样?这是我心里的阴影啊,简直望不到边。”这是第一条。
“你出现时我还是挺好奇的。她说你是美术老师,正在跟你学画画。我好奇的是,她能为你说谎。这么一个从来不屑于对我说谎的人啊,竟会为你这么一个普通的家伙说谎了。我挺好奇。她不知道自己说谎时语速会变慢,有时甚至是一字一顿的感觉。她不知道这个。她说你有不少女朋友,这个是真话。我其实不关心别的,就想知道你在她那里到底算什么。因为我发现你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你就像放在她房间里的那块未经雕琢的青田石,没有任何形象,什么都不是,可就是能稳稳当当地待在那里,离她那么近。在你们认识之前,我跟她发生过一次激烈得跟疯了似的争吵,我打了她,就像要砸碎套在我头上的瓷罐,或是砸坏一个我理解不了的精密仪器。我觉得那个晚上我真的失去了自控能力,我不停地打她,就像成心要打坏她,然后就能找出什么藏了很久的秘密东西。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不得不写下一个字据,承诺将来要是离婚,我需要给她多少财产。你看,她就是有办法能让我以我不情愿的方式就范。她是我的一个谜,可她又不是我的。说实话我知道她让你出现,是给我下的一个圈套。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在我面前发自内心地称赞你的与众不同,说你如何的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之类的,但又让我抓不到你们的任何把柄。”这是第二条。
“我发现她是想激怒我。可是我怎么可能会配合她的想法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买了你那些画,把它们送给她,都放到家里。你想想看,你画的那些疯狂的乱七八糟的植物,还有那些诡异的妖精,我们家每个房间里都有,跟她实在是太搭了,对,在我眼里她就是疯狂的。她觉得我也是疯狂的。跟我打交道的那些生意人也是疯狂的,因为我那些完美得无法实现的项目都能获得他们的投资。我希望能抓到你们,可我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她希望我琢磨这个,并为此而焦虑烦躁,直至爆发。我确实雇了个人,跟踪你们。每次他都会给我详尽的报告。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发邮件给你。据说你记性不好,那这些资料对你就会有点用了,至少可以帮你想起过去的一些场景,尽管它们看起来有点像说明文的感觉。不过有一点我从没怀疑过,就是你是喜欢她的。一个像你这么傻的男人,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是会尽力显得很单纯的,没有任何企图的。年轻时我也干过这种事儿,就像耐心地挖口井,挖到地下很深的地方,直至挖出甘甜的水。可是你看,说到底你只是她的一个幌子,是用来对付我的。我说过她不会相信任何人,这是从本质上说的,就是说她从最根本的层面上就是不可能相信你的。你跟我没有区别。这个机构留给她,确实是我够阴险的证据,里面是埋了雷的。当然我也确实没料到她能提前走掉。按说我是应该能想到的,她拿到离婚资产之后做的第一笔投资,不就是那个破岛上的拳馆么?其实我不恨她。我跟你一样喜欢她。今天想来想去还是跟你分享这些,也就是因为你留下了,替她扛下了。我喜欢你这一点。在咱们这出戏里,其实你入戏最深。无论如何,都要真诚地祝福你会拥有好的运气。”这是最后一条了。
下午两点三十分,她开车先去了三公里外的一家宠物医院。那里有只小狗,腿做过手术,她问了医生一些情况,说后天会来接它。那个医生是个中年男人,打扮得有点像个明星,脸上始终露着暧昧的笑意。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医生,而是一直在看那条腿受伤的小狗,是条腊肠狗,黑的。医生注意到了我。随后,她开车去了那个园区,进了他的工作室。那个工作室的门在西面,旁边有扇大落地窗,他们就坐在那里喝茶,面对面。她给他带了两饼普洱茶。我是坐在车里观察的。因为当时阳光很好,照亮了那扇落地窗,所以他们看不到我。她看上去有些严肃,或者说是面无表情。他一直在淡定地说着什么。他喜欢做手势,好像在描述什么东西的形状,但后来渐渐地,情绪就有些激动了。而她始终都面无表情,甚至都没有看他。她看着窗外。后来她好像试图解释什么,但没说几句,就放弃了。他们就都不说话了。有一段时间,五六分钟的样子,他离开了座位。她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回来后,坐下来,说了些什么,她忽然笑了笑,身体往后靠了靠,好像略微有些羞涩的意思,但随即就没有了。傍晚五点钟,她开车离开。他送她出来,站在门口,双手叉腰,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上了车,关上门,摇下车窗。他说,那,走吧。她点了下头,摇上车窗,走了。她回到自家楼下,停好车,到对面的星巴克里又待了半个多小时,没叫东西,只是坐着。然后就回家了。
早上,他出门时,发现那三個人果然在那里等着了。
昨晚他没失眠,是听着手机里播放的白噪音睡着的,他选的是雨声和海浪声。后来半睡半醒中,他感觉自己是听着海浪声睡着的,在睡梦里,觉得自己好像是搂着一块被太阳晒热的浑圆礁石,而浪花偶尔会溅到他的脸上,也是热的,甚至觉得整个海都是滚热的,接近沸腾的,是有很多火山在深海里喷发了么?他在梦里这样想过,却没有人能给他什么答案。
有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等在楼下。车里还有两个人。他有点分不清这两个人跟那三个人在样子上有什么区别。他坐在这五个陌生人之间。没有人说话。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是条微信。他在听到提示音时就猜到了,是她的。发来的是个Word文档,标题是日期。他本想等一等再看的,可是转念一想,等会儿到了机构里,恐怕就不会有机会看了,还是现在看了吧。
“对不起,这一次,是真的要说声对不起了。没用,可还是得说出来。我有太多的事情没有跟你说过。这是我的恶。我承认。因为我得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可以离开的,离开这里。你是属于这里的。你们所有人,都是属于这里的。我不属于。原谅我说‘你们,这是你最厌恶的词。你当然只是你。我们不需要咬文嚼字。呃,我得说出最基本的事实,让你知道,这也是我还能做的。
“你不用担心什么,机构完了,但这里面没有你的责任,你只是有个合伙人的名头,但没参与过任何决策,流程里的任何环节都没有你的签名,你也没分过钱,只拿了工资。当然,他们还是会把你带走的,会花二十四小时,或是四十八小时,问你很多问题。你只需要说你知道的就可以了。本来你也不知道什么机构的秘密。我不告诉你很多事,就是为了把你排除在责任之外。啊,接下来,该怎么说呢?
“我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小小的岛国,这里有我投资的一个拳馆,不要嘲笑我,是咏春拳馆。那个师傅,你见过的,对,就是他,那个年轻的尼泊尔人。他几乎不会说中文,或者说只会一点点,这是我喜欢的,因为我不需要什么语言交流。我们只需要用手势就可以了。他是个孤儿。或者,相当于孤儿。反正没什么区别。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我对他也没有。偶尔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蜷缩在那里,以至于我会觉得,他就是我的孩子。
“这里很小,有个火山,是活的。我每天都能看到它。我不喜欢看海,总觉得它随时都有可能淹没这里。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海,而这里,只不过是漂浮在它表面的一粒灰尘而已。你那天在群里说的那句话,刚好适合形容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连个灰尘都不是,但这种感觉其实挺好的。这里不属于画家,因为实在没什么可画的风景。不过这里的植物倒是很像你画里的,每时每刻都在赶时间似的疯长,但好像都长成了类似的样子。将来,要是你想,也可以来这里转转。当然,我估计你不大可能会想的。现在,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结果了。”
自问自答
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真的存在么?
关于那个小岛的最初的念头,是那个老板娘在男主人公工作室里偶然看到那本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写的《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时想到的。当然她只是看了前言,而没看内容。她关注的也并不是到底有没有这么个岛屿,而是想到了“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作为选项的可能性。当然她好像没过多久就通过代理海外注册公司的中介找到了这样的小岛。可是,最后她是不是真的就去了那个小岛,就不好说了,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个说法而已。她知道,以他的个性,几乎是不大可能接受她的邀请的。实际上如果他真的要去,她是会告诉他地址的,尽管她并不喜欢这种过于戏剧性的可能。
一个人真的有可能变成完全封闭的人格么?
除了自闭症式的疾病状态之外,还会有某些不易被觉察到的自主封闭的心理状态。表面上,这样的人在人群里活着也并没什么特别反常的地方,也能比较得体地应付一些日常的交往,甚至跟少数朋友相聚时偶尔也会谈笑风生。但总的来说,他/她是会把内心世界封闭起来的。这种封闭不是要保守什么隐私秘密,而是他/她从骨子里就认为自己跟外面的世界是无法相融的,有时候他/她也会对外界、对某些比较另类的人产生好奇心理,甚至会下意识地产生再靠近一些的心理需要,可是到底还是不会敞开心扉的。对于他/她来说,只有封闭才能确保真正的安全感,只有这种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状态,才能彻底地消除不安全的可能性。时间久了,就连他/她自己都找不到能打开内心世界那把锁的钥匙了。
这场变故对于男主人公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或许他有可能会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某种人,其内心世界对于任何人都是封闭的。而且,如果说试图进入别人的内心世界在很大程度上都意味着某种冒险的话,那么始终无法进入某个人的内心世界,或许对于他和对方都是最合适的结果。还有就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不是应该学会接受并允许存在那为数不多的始终无法企及的所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