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虚
也是走火入魔。刚开始投稿那年,他19岁,对写作圈有种近似偏执的误解:想取得成功,首先就要有个叫人过目不忘的笔名。
所以最初,他叫“左青龙”。
连着两篇小说被毙掉后,他无意当中发觉,有个写玄幻的也叫这名字。那人大他八岁,已经出了五本书,还当过主编,目前经营着一家文化公司。他自己写科幻。科幻,玄幻,一字之差,失之不知几千里也,差不多是半人马座到凌霄宝殿的距离。
所以,只好改名字,但肯定不好叫右白虎。白虎主凶丧,不吉利。何况,他体毛旺盛如原始森林,立在浴室里吃香烟,烟灰万一没掸好,是笃定要放火烧山的。
思来想去,中学时候,身边人都觉得他的小说不怎么好,天马行空,瞎弄八弄。他真名姓顾,那么索性就叫顾弄——寓意知耻后勇,砥砺前行,等到出了书就寄给老同学,抽他们耳光。
到后头他才发觉,笔名并不怎么重要。
业界最近一枚嗖嗖升起的新星,95年生人,真名即笔名,叫李丽——相当于父母再白送她一个英文名字:Lily。这小姑娘有多少成功呢?顾弄的出版社责编讲,她只要再踮踮脚,出下一本书时就好请刘慈欣来做对谈了。而顾弄上一本新书的对谈,就只好请这位责编,前后历时四十分钟。不算工作人员,台下观众慢慢从九人变成五人。五人里包括一位逛书店逛累了的孕妇,算两人份。
等到明白这个道理时,顾弄已经29岁了。
十年里,他出过三本短篇集。第一本是软科幻,玩概念,销路马马虎虎,抽老同学耳光绰绰有余。第二本是悬疑加科幻,悬疑兑了点水,卖得差强人意。到最近那本,开始硬了,硬科幻。责编慈悲为怀,和他讲,你要是还想继续写下去,就别问销量了。
幸亏,他不是专业写作者,不至于饿死掉。
专科毕业后,家里面托关系,在烟草集团给他找了份工作。除掉上班的路稍微有点远,薪水、福利、工作量、食堂,还算可以。硬要找出点瑕疵,就是办公室的领导有点烦人——在晓得他会写东西之后。
倒不是说嫌弃员工搞副业、影响本职。领导自己炒股,亏了十几万还乐此不疲,天天盯着手机里的股票软件。烦就烦在,领导也喜欢文学,尤其是历史和商战小说。每天领导吃好午饭,散步归来,都要晃了只啤酒肚,来关心下文艺工作者:最近写了点啥呀/写点历史嘛/出书的钱好买房子了吧?顾弄每趟都笑嘻嘻:还在构思,还在构思。心里却把领导买的每只股票都诅咒了一遍。
老张就劝他讲,辞职算了,上班有啥上头,都是死工资,还不如在家安安心心写东西。
顾弄讲,册那,不上班你养我啊,我一本书的版税还没一个月的工资高好伐。
老张:养你没问题,只要帮我写本传记,小小歌颂一下,也就50万字吧。
顾弄白眼一翻:我谢谢你一家门。
老张是他认识的人里面唯一实现财务自由的。原因无它,家里有钱尔,父辈是靠做工程项目慢慢发家的。以前一起在大专念书时,老张就开了一台尼桑天籁来上学,相当低调,因为是练手车。三年下来,七撞八撞,外壳坑坑洼洼,从来不修补,交警看到都想拦一拦。等到一毕业,鸟枪换炮,开上宝马X6。半年前又换成玛莎拉蒂总裁,市价七位数。
老张也是小说爱好者,不过和办公室领导的路子不同,看的是玄幻,正好就是那位“真·左青龙”的粉丝。当初得知顾弄第一个笔名,笑得差点从寝室上铺摔下来。
到后頭,顾弄出书,都给老张送过签名本。老张讲,噢哟,长远不看纸质书了,也就是给你面子,我复古一下。顾弄每趟问他要反馈意见,老张就含糊其辞,讲,反正比我三爷叔好点。
老张三爷叔也是业余作家,中学老师,兄弟几个里面学历最高,挣钱最少,成天写点扎根于人民群众、但人民群众似乎不大要看的文学作品,投稿过的几家期刊不是关门就是转型。三爷叔就有点苦闷,靠着参加各种讲座和研讨会来抱团取暖。
有趟子过春节,家里人聚餐,三爷叔发觉老张又在手机上看那种鬼狐仙怪、角色飞来飞去的小说,就给侄子上思想教育课,指出,这类作品是没有前途的,是没有人民群众根基的,是留不下来的,终将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被抛弃掉。
老张听完,眼珠子一翻,讲,册……我不是人民啊?哪一个人民群众好在历史长河里游到两百岁啦?
顾弄听完这段小插曲,百感交集,心想,他自己都不用被历史长河抛弃,眼下出版市场的自来水龙头就好把他冲走了。
老张平时除了撺掇顾作家快点辞职,还一直推荐他去玩“探探”。
这款社交App蛮辣手的,用户注册后上传自己的照片,选择兴趣爱好,后台数据库就会推送那些理论上跟你匹配的人。但实际上,什么兴趣爱好,都是假的,虚的,无所谓的,关键还是看皮相。把对方照片往右滑,就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往左滑,那么大家从此是路人。
两个互将对方右滑的人,才可以配对上,开启聊天通道。
“探探”用户滑照片,极端风格有两类:一是细看慢品,要把对方的每张照片看完,打扑克算牌一样,思索片刻再下决定;二是飞刀削面,左手拿手机,右手忙成一团虚影,网里打到什么算什么,不挑的。
老张就属于第二种选手。有时用力过猛,整只手机都会被他飞出去,掉到玛莎拉蒂的方向盘后面,或者更加作孽:重庆火锅沸腾的红油里。
他对此的解释是,大数据时代,就需要大手笔的操作。
顾弄对此倒是见怪不怪。老张这人,路子就这样,生理年龄29岁,本质上是19岁的灵魂安置在39岁的外表里,做出来的事情80%以上是和他八位数的身家不大匹配的。比方讲,不管是去高级法餐厅还是夜店酒吧,老张点单的开场白都是“来听可乐,冰的,不要零度哦”。戴二十万的表,欢喜穿两百块一条的咸菜色帆布长裤,还是膝盖外侧有个口袋的那种。出门么,下巴胡子不晓得刮的,长得稀疏又弯弯曲曲,顾弄称之为长错地方的卵毛。
老张第一趟向顾弄示范“探探”的用法时,一边感慨,科技发展正让世界变得越来越美好啊,一边却又在骂人,因为“探探”上好几个小姑娘和他配对后都不讲话。老张主动进攻,对方都只回个“嗯”。
“嗯嗯嗯嗯,嗯你妈的嗯,叫床啊还是拉屎?”老张把这些态度冷淡的小姑娘统称为“嗯嗯怪”,还纳闷,既然冷淡,为什么当初把我往右滑?手机另外一头的到底是机器人还是戆卵?
顾弄只好安慰暴躁老哥:讲不准,人家是女的刀削面大师呢?
“探探”上的这股不正之风,并没有影响到老张的勤劳使用,动不动就要打开看下,和顾弄的领导看股票软件一色式样。
顾弄经不住他的百般诱导,终于还是安装了App。但动机终究是不一样的。毕竟,经济实力摆在那里。不像老张,他没办法把百达翡丽和玛莎拉蒂放进自己的生活,里维埃拉和塔希提的海滩上也没留下过他的身影。共享单车出来后,他连专属的凤凰牌坐骑都卖掉了。以顾弄的收入水平和家庭条件,谈谈恋爱可以,买房结婚想也不要想,那还不如不要浪费时间和金钱。
他纯粹就是想看看,凭自己的长相,会有多少小姑娘心生慈悲,把他往右边滑去。按照以往的经验,前景不大乐观。大学时代,老张就经常把他拉去四人约会,当僚机用。论姿色,顾弄比老张稍微好那么一滴两滴,胜在长相符合实际年龄,但又不至于喧宾夺主。那些年的四人约会往往无疾而终。顾弄负责牵制火力的小姑娘总是有事先走一步。老张主攻的对象们常说自己家教严格,要在8点前到家。有一天老张忽然神智在线,对小姑娘讲,不对啊,你家不是在哈尔滨吗?
以上都是老张把那台坑洼尼桑换掉之前的故事了。再到后头么,他就开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女友。
不出所料,“探探”上的小实验结局凄惨。从安装那天开始,两个多月过去,“喜欢你的人”数量在攀升到12后就静止不动了。12,差不多是他去年那本书在京东上截止到目前的销量。亏得这个数据后面还有颗小红心。顾弄想,“探探”的程序员还是太善良,换做他,就在低于50人的小红心上加一道裂痕。
在此期间,他也浏览了很多小姑娘的照片,一开始还优雅如桥牌选手,最近半个月也像个刀削面师傅了,但几乎没有被配对到。除了一个漂亮小姑娘,人很诚实,讲自己前面走神了,本来想把他往左滑的,不过既然来了,那就留着吧,也算缘分。顾弄觉得,士可杀不可辱,索性自挥一刀,和这位诚实的小姑娘断了尘缘。
老张闻得噩耗,讲,不如花钱充个会员,就好晓得哪些小姑娘右滑了你。顾弄想了又想,还是算了吧。即便是在桥牌选手时期,他往左滑也还是慎之又慎的。万一花了钱,看到的都是最不想看的,有啥意思?这些年进电影院看的国产片还少吗?
卸载软件之前,他也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其他男性用户都是什么样子,就一键切换到“只看男性”。浏览了不下两百人之后,顾弄彻底服帖了。他没有混血儿的五官,没有健身教练般的体魄,不去夜店,也不会坐在超跑、游艇、直升机或者毛色发亮的纯种马上,更没有擅长单反摄影和PS的朋友帮他拍照。
撇开这些天选之子,剩下的那些,他是小姑娘都不会选右滑。据说人在镜子里看自己,会自动美化30%——顾弄也不晓得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但天选之子们就算自降30%,也足够打败其他人两次有余了。
有之前三本书的萎靡销量打底,顾弄倒也不是特别灰心丧气。雪上加霜这个成语实际上没那么吓人,雪都盖身上了,还怕什么霜呢?总归就是冻死掉咯。做人么,贵有自知之明,一切在意料之中。年近三十,又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也不是19岁的左青龙二世,没那么多痴心妄想了。
隔壁父母都已经睡着,他坐在床上,打算再看四五个人,就好和“探探”彻底说永别了。人一麻木,手指肌肉就比视觉神经速度要快。滑到下一个人,顾弄才反应过来,刚刚左滑的那张照片似曾相识:黑白色,大树下,白衣男子,手捧书本,面朝镜头。
他从床上坐起,苦思片刻,点开手机相册,从几百张穿衣服或者不穿衣服的小姑娘照片里查找,终于翻到了去年新书出版时专门拍的宣传照:在鲁迅公园的某处,长椅上,白衬衫,面朝镜头。之所以用黑白照,是因为责编讲这样看上去更有艺术气质——后头的事实证明,放屁,这招对他没用场。
关掉相册,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给老张发微信,问他“探探”上好搜到自己的ID吗?过了几分钟,老张回了条语音,大概是在电影院里边和哪个小姑娘约会,声音压得老低:你在做梦啊?不可能的事情。又过了半分钟,老张补了条语音,声音还是暗戳戳的:你在搜男人啊?册那,转性啦?朋友别吓我哦。
顾弄没睬他,继续查阅“探探”的充值会员条款。一个月三十块钱,可以点好几个“超级喜欢”,可以看谁喜欢了自己,可以改动城市定位,还可以“反悔”——把上一个左滑的人拉回来。
花钱看“自己”,听上去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好在三十块钱算是毛毛雨,他也没打算一直用下去,三十就三十。充了钱,成了会员,回到浏览界面,系统却告诉他,“反悔”功能要从充值之后才开始算数,前面的都已经是远去的生命过客了。
他骂了声拖长音的册那,手机一扔,倒在枕头上,越想越气,一时睡不着,又懒得再开电脑,便回到手机相册,扯了张餐巾纸,打算抚慰下自己的情绪。身体还没进入状态,相册里的小姑娘们却给了作家新的灵感。
他前头是男人搜男人,搜到了那个用户,把人家左滑了。那么,要是换成女性用户,再搜一趟呢,会是什么结果?“探探”的卖点就是陌生人社交。用户注册,就是想要被别人搜到,但是又没办法选择自己是被同性还是异性搜到。那么,理论上,他还有50%的机会可以试一趟。
要在社交网络上凭空捏造出一个人,再容易不过。顾弄那本悬疑加科幻的集子里就用过这个创意。名字、籍贯、学历、职业、爱好都好办,关键还是照片。他手机相册里的那些小姑娘恐怕不堪大用,一来穿得少,容易被举报封号;二来太好看,好看的小姑娘不会去右滑像他这样的用户。
思来想去,表妹最后中招。表妹目前還在读大二还是大三,青春正当年,长相清爽,娟秀,是小姨家的希望,而且没在网上公开和顾弄互动过,是个隐藏人物。
讲起来么,他姨夫当年钢铁厂下岗,跑去开出租,最得意的就是外环以内的马路没一条不熟悉的,号称人形地图。到后头出租开不动了,去帮私人老板开车。每趟家庭聚会,都长吁短叹:现在的导航仪都很高科技,马路堵不堵全都晓得,人形地图没用了——出租车公司接棒的都是外地来的年轻小伙子,闭着眼睛开好了,没差错的。
顾弄也欢喜在饭桌上哀叹纸质出版不景气,和姨夫一唱一和,同病相怜。还好姨夫晚来得女,表妹又争气,考进一所985,学费便宜,专业灵光,小姨家翻盘全靠她了。
揪出“探探”上的冒牌货,也靠她了。
“探探”上每个人顶多放六张照片,倒是省事情。顾弄从微信朋友圈偷来五张表妹的照片,一一装点门面,改换性别,削减年龄,微调兴趣爱好,又开启了新一轮搜索。
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左滑了快四百个男人,手腕酸痛,凌晨一点多,顾弄总算找到了冒用他照片的赤佬。对方也真是全情投入了这番扮演,几张照片都是顾弄以前放在微博和朋友圈里的:树下读书,在居酒屋和老张聚餐的自拍,在书店签售(工作人员冒充的读者),单位组织去井冈山培训时的个人照……
再看兴趣爱好,和顾弄差大不多,“读书”“睡觉”“合金装备”“辐射4”“科幻电影”“炸鸡”“BBC纪录片”……唯独最爱的旅行地,他从没在网上表达过心愿,对方设置得有点想当然了:巴黎、伦敦、莫斯科——科幻文学三巨头的城市。但顾弄心里真正想的是曼谷和阿姆斯特丹,那里,嗯,服务业比较发达。
冒牌货的昵称也有来头,“玄虚”,是他最近那本书里一个短篇的名字。除开这些,再无更多有用的信息了。当初写小说,他就总结归纳过,在网络上冒充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动机无非这几种——
1.对自己不自信,想借壳上市
2.诈骗犯
3.恶意报复
4.恶作剧
第一条首先就被顾弄枪毙掉了。谁会眼睛瞎到用他的形象来增添自信?要么脑子坏掉了。诈骗犯呢,基本上都在微博和微信里作妖,“探探”上好騙到点啥?骗色?以他的长相,好骗到哪个瞎子?恶意报复么,仔细一想,也讲不通。“探探”本就是虎狼之地,美女帅哥多,变态也不少,大家见怪不怪,没啥稀奇。顾弄从没谈过女朋友,被人发现用“探探”又好哪能呢?
只剩下恶作剧了。顾弄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张。这朋友因为要做生意,平时有两部手机,可以注册两个账号。问题是,两人认识快十年,大学里他还问老张借过CK内裤穿,对对方了解至深。老张的确是很无聊的人,不过是属于另一种路子的无聊,自己的账号都忙不过来,不太会做这种事情。
那么,还会有谁呢?没了。从小到大,顾弄没和谁吵过架,大学里默默无闻,单位里唯唯诺诺,在写作圈的那点成绩根本没人会眼红,只有他去暗戳戳恶意报复别人的可能。他的微博开通了八年,粉丝两千不到,每条博文朴实无华且枯燥,不发牢骚,浏览量不超八百,点赞者寥寥,一派与世无争。冒牌货真要是他的读者,铁杆粉丝,明明可以给他发微博私信,顾弄肯定会加他微信,发个巨大的红包,金额足以买下今后他出的每本书——要是他还好继续出书的话。
跑到“探探”上,算是搞什么名堂呢?
带着十万个为什么的好奇心,他对冒牌的顾弄点了“超级喜欢”。如此一来,对方肯定会发现自己。但会不会右滑,顾弄吃不准,只好赌一赌:对方喜欢异性,且平时没什么女生会和他配对——对最后这点,他还是蛮有信心的。
他在凌晨两点才睡去。早上六点多带着黑眼圈起床,叼肉包抢单车,顶车门挤地铁,过五关斩六将,在单位忙到中午。正往食堂走去,手机忽然振动,掏出来一看,“探探”来信,已和“玄虚”成功配对,可以开始聊天了。
显然,冒牌货也是在午饭时间才有空或者想起来看一眼“探探”。配对虽然成功,这时候却不好操之过急,主动讲话。从昨晚顾弄把表妹照片挂出来开始算,到目前为止,“探探”上已经有300人“喜欢”了他,颇受欢迎。这是个好消息,但顾弄不敢向表妹报喜。
顾弄本来都想好了,对方来打招呼,自己必定要先回一句“嗯嗯”。万没想到,冒牌货居然不急着开腔。顾弄就屏着,想敌不动我也不动。一直屏到午饭都吃好了,又过了半个钟头,这只赤佬还是没有开口。不好再等了,万一对方见他不讲话,把配对解除了呢?顾弄只好发过去一个“在吗”的表情,又打了一段文字:
“玄虚……你不会真是顾弄吧?还是哪个粉丝假冒的?哈哈!”
这段台词是他昨晚想了许久才敲定的,就是要扮演自己的读者,这样一来就好解释得通了:某女大学生读者曾在顾弄的微博上看到过这张照片,也读过《玄虚》,在“探探”上认了出来,出于好奇就右滑了,想看看是不是作者本人。尤其这后面半句话,虚虚实实,投石问路。要是对方承认自己在Cosplay,顾弄就当是浪费了三十块钱人民币和一晚上的青春,然后直接亮明身份,破口大骂一顿。
过掉十分钟,对方回复了:“不是粉丝,是本人。”
接着还补了一句:“我哪来那么多粉丝哦,谁会有闲心来冒充我。”
顾弄平时自诩文化人,虽然也会骂册那二字,但到底温文尔雅,和老张路子不一样。老张是粗人,有时候骂起人来是用完整句子的。现在顾弄看到对方的两句回复,直接在办公室里骂出了老张的风范。恰逢办公室领导散步归来,听到了,吓得啤酒肚弹几弹,问,小伙子哪能啦?火气这么大。
顾弄放下手机,眼珠子一转,想到早上在地铁里偷看别人的手机屏幕,讲,呃,申花又输掉了。领导平时看乒乓不看足球,从来不必担心输赢问题,哈哈一笑,讲,看个球赛,不要伤肝火,没意思的。
等领导坐回位子上,顾弄这才点回“探探”,把食堂发的小酸奶吸得吱吱作响,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回复讲:“太谦虚了,我就是你的读者啊。”然后补充:“万万没想到,你会上探探!”
冒牌货:“幸会幸会。你是微博上的粉丝?”
“对的,不过我很少留言点赞,就是默默关注了你一下。”
“多谢了,你别误会,我用这个App只是想做个社会实验,看看大都市的寂寞男女的状态,请帮我保密。”
“嗯嗯,懂的懂的,你放心!我先上课去啦~加油写哦~”
顾弄这么急着逃跑,是怕万一对方要加微信,那就完结了。他可没工夫再去注册一个微信账号,伪造朋友圈内容——虽然他很想看看这个赤佬的微信,是不是也把自己模仿得惟妙惟肖。
冒牌货用到的照片、资料,顾弄在微信和微博上都同步发过,一时也吃不准对方到底是从哪个平台偷来的。好在微信好友不过400多人,以40人为单位分组,也就十组。顾弄这天下班前在办公室阳台上自拍了十张照片,分别发到朋友圈,每个分组看到的自拍各不相同。用间谍行业的术语说,这就叫喂“钡餐”。一旦冒牌货更新了阳台自拍照,就好锁定是哪个分组。
但接下去几天,冒牌货都按兵不动,不换照片,也不来聊天。守株待兔的顾弄倒是方寸有点乱掉:一来是“探探”上的遭遇,二来,是陷入创作上的瓶颈。
从上本书遭遇滑铁卢开始,他计划当中的几个新短篇就推进缓慢。本来写科幻就費脑细胞,创意点不可以雷同(哪怕和自己比),得有故事核,细节什么的也不好随便应付,否则就会被人看出漏洞。偏偏,他原来的出版社编辑跳槽到其他地方了,新责编是个小青年,本科毕业没几年,就给顾弄洗脑子,讲,现在科幻是热门,《流浪地球》《三体》《天命》《北京折叠》,但是竞争激烈呀,国内科幻小说的受众其实并没那么多,难做,如果可能,不如考虑下转型。
顾弄说,我考虑下。心里想的是,戆卵,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当初刚开始写作时,其他类型也尝试过的。悬疑推理,限制太多,比科幻还要吃力;武侠已死,仙侠太假;军事不懂,历史不通;商战没兴趣,校园很无聊;至于言情,哈哈哈哈哈……那么只好写科幻了。太空歌剧也好,蒸汽朋克也罢,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以前他们寝室里还有个东北哥们,后头入伍当兵去了,对顾弄的写作抉择有过精确的概括:嗨,这玩意儿瞎鸡巴乱写,妹有问题啊,未来姐有可能。
这就是业余作家的前狼后虎。就算不出书不发表,照旧有工资拿,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是市场未必买账,一夜爆红确有可能,一直不红更有可能。以此为生的职业作家就没这种自由的痛苦,市场要什么,都规划好了,跟着铁轨跑就行,偶尔出轨或者抛锚,及时回到正轨即可。
新责编显然不晓得自己在顾弄心目中的定位,过了两天又来找他,发过来几本书的豆瓣链接,讲,现在青年人心灵鸡汤蛮流行的,你也可以尝试下。顾弄看到的第一本书是大冰的,就不想继续看下去了,讲,写不了,写不了。还发了个流汗的表情。责编不依不饶,讲,鸡汤这东西其实没什么大难度,题目书名起得好,就成功一大半儿了,读者都是冲着书名来买的,但切记,名字一定要长,要长,要长。
顾弄没再睬他,并猜想,这个责编现在心里大概也在想,这作者是个戆卵。
写作生涯陷入沼泽,单位工作波澜不惊,他只好去找老张,参谋冒牌货的事情,以此转移注意力。老张这段时间倒是意气风发。他家里面本来是做工程项目的,前几年实体不景气,他把名下的项目和设备都卖掉了。现在突发奇想,新开了家公司,要做一款专门给有车族用的停车位App。
顾弄以前还提醒老张,讲,这都什么时候了,创业大热的时期早就过掉了,猪猡也好飞起来的风口老里八早过掉了。老张眼珠一白,讲,这有什么啦,你不也在搞文学吗?文学现在热伐啦?顾弄只好自嘲讲,热还是热的,但我不在锅子里面。
老张此时项目已经A轮融资完毕,心情大好,讲,这个“探探”上的冒牌货,你首先要明确下思路,你接触他是想要做什么?是吓吓他,说你才是本人?那他肯定马上把你拉黑了。约出来?他敢伐啦?一出来他自己就穿帮来,是自寻死路,不可能的。
老张抿口冰可乐,继续讲,所以,不要急,我们先和他白相相——要先搞清楚他到底是谁,要套话出来,套出破绽——什么卵毛社会实验,这种朋友么,肯定就是想搭小姑娘,撩菜,现在不是搭到你了吗?你要引他继续吞鱼饵的呀,一直吞到他浮出水面。
遵照老张的指示,顾弄又从表妹那里盗来若干新的自拍,自己做了番美颜,更新到“探探”上。他披着表妹的皮,至今已经被九百多人右滑过,基本可以肯定是冒牌货那边颜值最高的异性——如果不算他可能匹配到的酒托饭托或者会所小姐的话。
老张对人性的洞察的确深刻。更新了照片没到两小时,冒牌货就在“探探”上找过来了,用词经典:“睡了吗?”
顾弄存心等了半小时,才回答:“刚才在刷剧,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写小说卡壳了,想找人聊聊天。”
顾弄歪着头,对这句话看了半天,连骂人都忘记掉了。冒牌货要是去当演员,起码是个金鸡奖,太会入戏了。他关掉PS4游戏机,回复:
“好呀好呀,反正这礼拜更新的剧都看完了。大作家,给我讲个有意思的故事吧?你们写小说的,肯定知道很多故事。”
既然要飙演技,那大家就一飙到底。顾弄出书之后,经常在生活当中被人称呼“大作家”。这其实不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当你晓得自己的书可能只卖了一千本不到的时候。但这是社交礼节里避不开的恭维套路,类似的还有“大老板”“大领导”“大律师”“大明星”。
更叫人头痛的是,很多普通读者把小说家误当成故事大王,觉得这群人可以不吃不喝地讲上一千零一夜。更有甚者,会深更半夜在微博上私信顾弄,说睡不着,又好无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顾弄就会回复:从前有座山,剩下自己想。
冒牌货:“不要这么叫……故事都写在小说里了,不如和你说下我最近在写的短篇?”
这倒是个破绽,顾弄从来不会把正在创作的东西和其他人,尤其是陌生人分享。
“好呀好呀!小女洗耳恭听。”
“嗯,不瞒你说,我写的就是《玄虚》的续篇。”
“哇欧!”
这部小说,顾弄还是写得比较得意的。《玄虚》原文一万四千字,讲的是主角常在网上购物。慢慢地,他的网购账户忽然会自动给他买一堆东西。可怕之处在于,这些商品都不是什么无用之物,而是主角日常用得到的。主角一开始还觉得,这倒蛮方便的,省得自己重复下单了。再到后头,网购账户几乎成了预言家,会帮他提前买好过几天就会用到的非日常用品,比如急救药物、老同学葬礼上的花圈、防身的拳击指套、紧急飞回老家看望父亲的机票,以及高额的航空意外险……
冒牌货替他续貂的那部小说,名叫“密码镇”:假设人们在互联网上的各类账户有了自我意识,那么它们所属的密码就是自己的命门。如果碰巧,你的淘宝账户和你的邮箱账号、微信账号是同一个密码,这些虚拟世界里的账号ID会发生什么冲突?是兼并,还是错乱?
顾弄:“那会是一团糟啊。”
冒牌货:“岂止,我们的各种账号就是和外部世界联系的纽带,失去这些,一个人就不足以称之为社会人了,就和野兽无异。”
如果《玄虚》里的主角意外身亡,他留下的一大堆账号自行篡改了密码,让人们无法外部注销关闭,后续会发生什么?这又是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冒牌貨,所以小说卡壳了。
顾弄表示,爱莫能助。幸好,他在“探探”里设置的是英语专业的文科生,可以绕开关于小说构思的高深讨论,然后有意无意地问起了对方平时的生活。冒牌货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真名、小学、中学、大专,再到顾弄现在工作的单位,都是他曾在人人网、微博和朋友圈里提到过的,细节也都对得上。最后连顾弄都在感慨,这只赤佬到底平时有多闲,会把他在互联网上吐露过的资讯研究得这么透彻。
百思不得其解时,冒牌货说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晚安。顾弄赶紧抛出秘密武器,说不如加个微信吧。这个微信小号是他前两天准备好的,朋友圈设置了仅三天可见。冒牌货却没咬钩:“不了吧,微信上人太多,各种群,各种广告推送,还是这里清净,可以只加想加的人,也不用急着回复,顺其自然,多好。”
说完就不睬他了。
顾弄不得不承认,这人脑子里还是有点小想法的,完全好自己写小说去发表,为什么要借他这个壳子呢?关掉“探探”,他在微信和微博的朋友列表里翻来覆去找线索。冒牌货不是会员,不好漂移定位,人肯定在上海。
他认识的写小说且人在上海的就两个。一个是写悬疑的大姐,在天涯论坛出道很早,但文章么,逻辑神出鬼没,结局不是鬼故事就是精神分裂,后头转行当编剧去了,影视作品的豆瓣评分就没超过4分的。还有一个写科幻,更爱写诗喝酒,只出过一本书,天天写日记,鸡毛蒜皮的内容,理由是“以后成为文学巨匠了,要给研究我的学者留点一手资料”。
关键是,这两个人,顾弄都有手机号码。“探探”会自动屏蔽掉用户的手机通讯录里已有号码的人,防止你搜到同学、同事、老板、父母,或者最糟糕的:你的现任。
倒是有一个办法把冒牌货给炸出来,就是手段有些卑劣:顾弄先把《密码镇》写出来,发到微博和朋友圈。如此一来,潜伏在他身边的这个文学小青年肯定气得要死,来找他算账。到时候就好面对面交锋了。
出于稳妥起见,这个计划他连老张都没告诉。
只是这部小说,的确难写。科技日益发达,现实生活里各种账号太多了:银行卡、电话卡、网购、快递、微信微博、邮箱、短视频、云盘、宽带、wifi、电脑手机开机……还有数字密码、九宫格滑动密码、二维码、指纹、声纹、面部识别……不亚于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争鸣。
小说进展缓慢。其间,冒牌货在“探探”上一直没有动静,估计还在卡壳当中。这样算来,顾弄和他既是难兄难弟,也是对手,就看谁先写出成稿。
其间,责编又来找过顾弄,讲,其实儿童文学你也可以试试呀。顾弄就把对方拉黑了。
其间,办公室领导午休时问顾弄,大作家最近在写点啥。顾弄回答,搞不好是我最后一部科幻小说,封笔之作。
其间,老张正遭遇人生大起大落。他的停车App已经拿到了B轮融资,可以继续忽悠更多人投钱进来。糟糕的是,他断断续续谈了两年的空姐女友怀了孕。所谓断断续续,就是上完床,忽然会闹分手(可能是发觉老张一直玩“探探”,不肯卸载);复合后,又上床。终于有一趟上床上出了严重后果。老张犹豫要不要奉子成婚。他父母实际上并不知情,但一直没少催他的婚事。
“老子才28啊,还没玩够来!”
每趟谈及年龄问题,老张都要少报一岁,理由是他不算虚岁,只算周岁,好像这样弄,就好骗过时间。顾弄就讲,朋友你想想好,那是一条生命哦,虽然现在只是胚胎,但孵出来不是小鸡仔,是人类,是你的亲生骨肉。
老张:别讲了别讲了,我好好叫考虑考虑。
顾弄这么劝,除了尊重生命,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老张在曲阳、顾村、鲁班路各有一套房子,面积都不小,真要结婚,是无需再购房的,就有闲钱可以借给顾弄去买房、去相亲市场参与博弈。但是老张如果不先走一步、踏入婚姻殿堂,顾弄就不好意思开口,生怕刺激到他,欲速不达,借钱无望。所以爱玩的老张要是屏着,顾弄也只好跟了屏着。
老张关于人生节点的长考还没结束,冒牌货倒突然又跑出来了,某个礼拜六的中午在“探探”上找顾弄,一反常态地在文字后面加了老长一串感叹号:“好消息!!!!!!”
顾弄一惊,感觉大事不妙。他自己的《密码镇》刚写到四分之三,还没想好怎么收尾,这只赤佬这么兴奋,难道已经写完了?他也顾不上“女孩子”应有的矜持,连忙回复:“什么好消息啊?”
“有两个!一个是我总算想明白了,密码其实并不重要,是我以前的眼界格局太小,囿于一隅,忽视了问题的核心!”
“哈???”
“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分为三部分,你知道吧?”
“本我,自我,超我???”
“不错。人类之所以成为高级动物,就是因为这三种分类,换句话说,有了这完整的三层架构,我们就可以虚拟出一个人,就像写小说,塑造一个现实世界里并不存在的角色。”
“呃……对,然后呢?”
按照弗洛依德的解释,本我,是人类本能的欲望和需求,如衣食住行。在互联网上,就是网购、外卖、租房、滴滴打车、地铁扫码进站、电子游戏,甚至翻墙上成人网站。
超我是道德,是约束和规范,是在物质层面之上的进步。在互联网上,可以表现为人们在公共空间的言论,在众筹App里捐款,在“蚂蚁森林”种树,还有举报违法乱纪的现象。
最后是自我,是前两者的协调,同样在互联网上有迹可循:人们所读的文章(何种题材,何种立场,是点赞、踩一脚,还是收藏),人们和挚友的聊天交流,在知乎和百度上寻求他者的经验和启迪。
顾弄:“嗯嗯嗯,可这跟《玄虚》的续篇有什么关系呢?”
冒牌货:“这三样是基础,人类在网上传达的三种精神体现,也就是三种数据来源,那么脱开这个人本身,我们是不是可以想见,互联网上的三种数据来源汇合成一种相对独立的互联网人格?比如在线下,我是顾弄,那会不会在互联网上还有个顾弄2.0?”
顾弄:“?????你是指……人工智能?”
“不不不,要比这个更加复杂一点。”
冒牌货讲,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怎么叫智能,是因为要数据分析,要信息对称,要避免非理性的偏见和偏好——所有这些缺陷,恰恰是人类才有的。
“机器人也好,人工智能也罢,和人类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就是犯错的艺术。人类创造机器人、人工智能,初衷是什么?是为自己服务,是避免犯错,就像开车导航一样,自动为你选择最佳路线。它绝不会对你说:我就是不想走更加近、更加快的西藏南路隧道,就是想走南浦大桥,就是想感受下堵在桥上看风景的状态,因为三年前你和你最爱的前女友也在桥上被堵过,你还记得吗?”
冒牌货还说,人工智能的学习性是直线型的,遇到问题,犯下错误,然后分析错误,避免错误,潜台词就是:更高、更快、更强。而人就不一样,人的学习性和成长性在图谱上往往是没有规律的,是乱的,就像揉成一团的耳机线。很多人犯了错误,屡教不改,甚至不觉得这是什么错误,错而不自知。
冒牌货:“如果用初中数学里教的基础函数来打比方,人类自我的成长性,称为X轴,是可以展望的。
“比如一个小姑娘刚考进大学,买化妆品,一开始没钱,买便宜的,国产的。后来有了假期打工的收入,支付宝有点钱了,就可以买国外的;再后来工作了,工资高了,多了一重选择,可以买大牌了,买代购了(不管买到的是真货假货,反正消费预期就是那么高)。那在X轴上,这就是一条上升直线。
“可还有一根,称为Y轴,是很难计算和预估的。比如,还是那个小姑娘,结了婚,生了小孩,在家做全职太太,闲着没事,听了朋友圈里微商的蛊惑,开始买三无产品,买一堆废物回家,堆满整个客厅。这个是X轴没办法分析出来的,是违背理性发展的。所以Y轴的那条线是会打转、拐弯,甚至折返的。再比如说一个作家,追求的未必是一本书卖得比上一本好,而是完全凭着直觉在写,这就是不可预估的。”
顾弄看了半天这大段大段的文字,才反应过来,问:“所以,《玄虚》里会自动为主角网购,甚至提前准备了应对意外的措施的那个,就是互联网自我的雏形?”
“我更愿意把它称为胚胎阶段,因为它还沒有犯错,没有给主角买无用之物。如果人工智能学会自降一格,学会犯各种错误,甚至是无意识犯错,这才是可怕的地方。到那时,我们也许无法在日常生活里分辨出来,网络端另一头的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还是基于某个活人所产生的互联网自我意识。鉴于科技越来越发达,今后人类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也许到时候地球上有70亿活人,外加40亿有自我意识的互联网人口。”
顾弄:“这有点太扯了吧,你的理论必须有个大前提,就是互联网自我超脱了活人,那个需要吃饭和拉屎的母体,产生一个相对独立的意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平白无故在网上出现一个我的自我意识呢?”
冒牌货:“为什么不可能呢?地球刚开始也没有生命,后来不也有了三叶虫、恐龙和人类?还有比生命更大的奇迹吗?况且,婴儿的出生与否,是父母的意愿,不是婴儿本人的意愿。同理可证,互联网个人意识的诞生,是互联网的意愿,而非顾弄2.0的意愿,也不是顾弄1.0的意愿。”
“可互联网是人类创造出来,服务于人类的呀。”
“原子能也是人类创造出来服务于自己的,结果呢?”
“……”
“希望我解释清楚了。”
“那……你小说是要重写了吗?”
“不用写了,我想清楚这个问题,就等于写完了。”
“????”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
顾弄犹豫了几秒钟,决定趁机直进要害:“所以你是谁?”
冒牌货却答非所问:“对了,还有个好消息,我的好朋友要结婚了。”
“哪一个???”
“哦,就是我个人相册里第二张,和我合影的那个。”
顾弄再想问下去,手机却忽然黑屏了。刚才他和冒牌货交流得太过投入,忘了关心电量。手忙脚乱找到充电线,开机却还需要一点时间。他连这几分钟也等不下去,翻出电话本,直接用客厅座机打给老张。电话很快接通,老张问,你怎么这么有情调,用座机打给我啊?他那边的背景声音里有风的呼啸,估计是在开车,用了免提。老张平时开车从不开窗,除非一种情况:心情极度郁闷。
顾弄:“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唉,结个屁,刚才她和提我分手了,讲家里人给她安排了一个男的,各方面都不错,下个月领证。”
“那小孩……”
“昨天就打掉了,她自己要打的,一个人去了医院,结棍伐?册那。我下午去陆家嘴开会,哎,在南浦大桥上,今天晚上一起出来喝个酒……唉,现在的女人啦,唉,不讲了不讲了,晚上讲。”
挂了座机,顾弄跑回卧室。手机已经重新开机,他立刻点进“探探”,却发现冒牌货已经和他解除了配对,现在发过去的消息全部被拒收了。冒牌货留给他的告别语意味深长:“无论如何,谢谢你。”
这天夜里,顾弄和老张坐在香格里拉酒店36楼的酒吧里。老张听完前因后果,问,朋友,你不会是精神分裂了吧,像惊悚电影里那样?顾弄就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叫他自己看,聊天记录都还在。老张研究了半天弗洛依德的理论和“互联网自我”的构想,摁了摁太阳穴,讲,瞎讲有啥讲头,撩个菜搞那么复杂……
“我倒觉得他根本不是想撩菜。”
“册那,你们文人就是想得太多。不过倒提醒我了,以后不好每个账户都再用一样的密码,泄露一个就是火烧连营。”
顾弄手里的酒杯拿了又放下:“我好像也是。”
陷入沉默。他们脚下,缀满灯火的江上游轮在黄浦江的大拐弯处缓缓行驶,船尾白浪细碎,转瞬即逝。
“看样子,以后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老张抿了口冰可乐,瞟了眼吧台附近的一个高挑女子,又回过头来讲,那也不一定的,你写个小说,发出去,讲不准,这只赤佬会在哪里读到呢?
自问自答
你真的用过“探探”吗?
用过,作家要深入生活不是。
右滑你的人多吗?
老多老多了,铺天盖地、锣鼓喧天的。
你如何定义《玄虚》这篇作品?算是科幻小说吗?
我觉得更像魔幻小说(笑)。这篇小说的灵感点其实很早,是十年前在豆瓣上加了一女孩,日志里的个人照片都挺文艺,挺好看,就加了QQ聊。后来她跟我说那不是她本人,是另外一姑娘的照片。当时我很纯良,就想,啊,还可以这么玩Cosplay。当然,她对那本主是没有恶意的,就是欣赏、羡慕人家的心态。后来玩“探探”,我就想,这年头个人信息都没什么保密的,社软上冒充一人太容易了。于是乎,小说开头的悬念就这么来了,冒充主角的那人究竟是谁呢?究竟想干啥呢?
写这篇小说,虽然构思上费点脑细胞,但落笔行文还是挺快的。这是我第一次用略带上海口音的风格去写,又骂人又开车的,根本原因就是憋坏了。因为从前年到现在一直在写“文字帝国”的第一部长篇,心力交瘁,很多中短篇计划都一再延后,所以去年和前年都只写了一篇短篇。编辑来约稿时,我在题材库里翻来找去,就觉着《玄虚》这个不错,挺“飘”的,可以写写。还有个《新世界》也很“飘”,甚至有点“飘”大发了,留着以后写。为什么最近沉迷于“飘”的题材呢,因为这两年看了很多其他青年作者的小说,又实又沉。到我这儿,得放飞下自我。这也是为什么双雪涛的小说里我最喜欢《飞行家》,实了之后又飘了。
至于小说的结尾,我是不是真的在故弄玄虚,就当是吧。但生活往往就是这么有头没尾的,没那么多严谨的戏剧逻辑。我以前写短篇,太看重情节逻辑,弄得跟电视剧编剧似的,总想着给读者交代明白了。还看了很多技巧书籍,评論文章,想着提升自我。后来觉得就这样吧,谁能真明白,谁能大明白。我现在看评论文章都是抱着读小说的心态去看的,在朋友圈刷到的各种写作技巧、写作课的推送,一边抠着鼻孔一边就滑过去了。写作刚起步,得看技巧,写个十年,兜兜转转也好,气势如虹也好,到后面就全凭本能了。前人的经验,前人的谆谆教诲,最终都是虚的,什么是实的呢?就是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下个小流星砸你脑门上了,好创意,神来之笔,duang,祖师爷显灵,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