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

青正

外婆九十大寿，家里摆了宴席。客厅里聚了几位先生，是外婆曾经的学生，带着鲜花水果前来祝寿。我在一旁听着他们聊我没参与过的、属于外婆的前大半辈子。他们口中那个年轻的、优秀的、一辈子行医的外婆，常常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外婆年紀虽大，身子骨却很硬朗，平时上个六楼都不带喘气的，并且自有一套练习腹肌背肌的方法。她常用手砸我的背，砸得生疼，就为看看我结不结实。每次她这一掌都让我仿佛听到胸腔的回响。问她怎么力气还这么大？她就只管笑。

客人们渐渐离开，家人开始拉扯起日常闲事。外婆躲着人群，招呼我进她房间，掩上门，然后翻箱倒柜。我让她别找了，但她从不肯听。这些年，她几乎将自己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给了我，起初是她几十年前戴过的珍珠首饰，后来是她收藏的琉璃制品、老旧的钱包，再后来是筷子、拖鞋这些日用品，最后演变成任何一个积了灰的旧罐子，她都会饶有兴致地拿起来说：“这个不错，给你吧。我用不着了，一个老太婆用得着什么？”就像一个趁着还清醒时散尽家财、从此再也不牵挂的人。

我陪她的时候，她喜欢念叨一些故事，比如小时候如何偷妹妹的香蕉吃、养的猴子在抗战时被轰炸惊吓后不幸坠楼而死、和兄弟们在后院打闹、四合院里母亲的歌声……听她念叨是我每周的例行功课，翻来覆去听几百遍真的要腻，甚至可以在心里默默跟着她背诵。可她每次说起来，都像是第一次，跟孩子似的，说到一半，总会忍不住大笑，笑到气竭，声音洪亮得穿透了屋顶。一边笑，一边眼睛润了。她说他们都走了。语气平静，戛然而止。

外婆念叨得最多的是她的父亲。她谈论他，回味他，嘴里似乎生出甜味。她深爱那只绿花瓶，是她当年住院时她父亲送去的，还在她床头插上一支玫瑰。后来小姨看中这只旧花瓶，外婆说你拿去。没过几天却打电话吞吞吐吐地要了回来，说是舍不得。再过几天，又送回给了小姨，说还是拿去吧——我惊愕于她竟能割舍。外婆道，你小姨喜欢，就让她带走吧。

外婆九十大寿，小辈们一齐祝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可我握着她的手，瞧她点着头什么都没说，眼里只剩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