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贵锋
美好的事物就在你身边,而你错过了,你甚至都没有和懂得这些美好事物的人说会儿话,喝点小酒。而原本是有机会的,却因为我们的狭窄和自大错过了。但担忧是徒劳的,“非相见”依然不断地发生。此種遗憾,让我在这几年,一边不断地打开自己,以期出现新的“相遇”;一边开始不断回望,时时在夜深人静时分,注视着一路走来,一路在我身边不断鼓励、帮助且让我终于走出浮躁、静心而为的老师、朋友们。
你看,阳飏来了,还是戴着那顶帽子,双手抱在胸前;你看,人邻来了,背着一个古老而时尚的帆布挎包;你看,娜夜来了,风吹着有也吹着无;阿信也来了,拿着一朵采摘自草原的未具姓名的花朵;还有古马,他从一个电话里走出来,迈着和我一样的八字步……或独自,或结伴,他们不断地走进我的心里,在这苍茫的人世,给我安慰,但不给任何压力;他们有时说诗歌,有时谈人生,他们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写作着。
上篇:事·词·物
时代简历。“使我最终虚度一生的/不会是别的/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再教育”。娜夜这首《个人简历》,几乎勾勒出一个时代的轮廓,和一代人最难以忘怀、因而也倍受其影响的生存背景。从阳飏出生的1953年算起,至今正好一甲子,可算完整的一代人。在这六十年中,无论是中国社会还是遥远的世界,虽然期间没有一战、二战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但发生的触及人类心灵、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各类事件,仍旧波诡云谲、惊心动魄。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是的,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我们不能虚度年华;我们应该把一生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一开始,我们就被告知,生命是宝贵的,但生命不属于自己;我们要胸怀全世界,勇于奉献自己的生命。这是最最正统的教育。而这种教育的土壤上,也正在生长出一些茁壮的植物:钢铁、饥饿、改造、笔记本、虱子、神、样板戏……
这是猜测和虚构吗?不是!是经历,灵魂和肉体的双重经历。这个初始的过程,对于身处其中的人,因为年龄差异而影响程度可能不同,但只要是经历,就不可抹去。诗人作为生命个体,已经经历过教育或再教育,或已经双重经历,并将继续经历。而物质的匮乏、精神的匮乏之后,就是信息的爆炸,原本被压抑的东西,善的、恶的,丑的、美的,真的、假的,一股脑儿地涌了来,我们都被淹没了。而技术的作用,更是让这个世界发了疯地向前。由于这现实的甜蜜性,人们更是乐在其中,早已没有了反思的意识。无论如何,我们每一个人,都可拿时代的强力和个体的弱小作为借口,安然地蜷缩在时代的丝绸睡衣里,看电视,或做梦。苦尽甘来,不都是我们全部努力的初衷和理想吗?
或许我们应该看得更远?地理的边界和思想的边界稍稍延展以后,我们很快地把不同肤色的人抛诸身后,以方便面、炸鸡腿的速度膨胀,不仅和流行的生活方式接了轨,更是快速地吃完了早已摆在我们面前的各种存在的、符号的、现象的等等文化食物。我们没有独立的个体,但我们一致认为我们拥有了自由。
对于80后、90后,甚至一些在城市长大的70后来说,似乎可以不管这些。在现代化的建筑里,他们有自己的梦。但阳飏、人邻他们得面对,但娜夜、阿信、古马也得面对。因为在他们所接受的教育里面,还有来自生活的、来自历史的、文化的一面。爱、善良、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对生命的珍视,这些基本的东西,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无论时代多么严厉,都存活了下来。这既是他们做人的底色,也是他们诗歌的底色。
退休。正是10年前,在一篇文章中,我把李老乡的退休当成一件大事来谈,借助时光瞥了一眼甘肃老一辈诗人骄傲而略显弯曲的背影。李老乡和我这篇文章中涉及的五人之间,生活或诗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见过一次,人精瘦精瘦,有奇相,如同他的诗,近七十岁的人,还是酒气飞扬(多快啊,在我微改这篇文章之前两个月,李老乡已经在天津仙逝)。那次他没有因之前文字中的杂音兴师问罪于我,让我很是感慨。癸巳年六月某日,有人轻轻说,阳飏退休了(现在,人邻也退休了)。和无数事业单位中的人一样,说退就退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或是和单位的人一块坐了坐吧?或是没有,原本在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也难得见上一面。隔着嘈杂的人声和一张桌子,我特意多看了几眼。他似乎还是十年前见到的样子,不显老,还是那么具有活力。我说,老哥,我敬你一杯。“都少喝点,少喝点”,他还是那样随意。不知为什么,我内心一片断裂声。
酒。常言道,诗酒不分家。没有诗也可以喝酒。写散文、小说也可以喝酒,不写作也行。人邻的《好酒记》中,有一段说到在小店淘到的产于1987年的凉州二曲,我机缘凑巧有幸获赠五六瓶。我不懂酒,但凉州二曲,让我体会了真正的“醉意”。记忆最深的,是那次在群英楼三四个人喝完后,我浑身热热的,坐道牙上起不来,下起了雪,雪花飘在脸上,那个一丝丝、凉凉的感觉,真舒服呀。好像这样的“醉态”,在他们那儿是小巫见大巫。一次,阳飏、娜夜、古马三人喝酒,一个晚上连换了三家酒店,这家打烊到那家,最后一家到了凌晨一点多;见他们还酒兴正酣,服务人员熬不过干脆拒绝卖酒。而醉了的阿信,会拉住别人一直谈诗,有次直谈得阳飏、娜夜溜之大吉,只留下古马面对窄小房间的墙壁,无处可躲,便将阿信的声音一同蜷缩在身体里。兰州夏天雨多,往往是黄昏或晚上,一阵雨冲洗一番,不多不少,把世界冲洗干净就停住,我们被灰尘压着的身心也突然清爽,于是发誓不再喝那么多的酒。
诗。谈到诗歌,没有人会相让,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会伤到“和气”。因为诗歌是自己的孩子,没有人不尽心呵护。他们写作,他们争论,但最终还是因为诗歌的纯净,而在内心更加亲近。因为诗,阳飏和人邻相识已三十多年,一起起笔名,一起投稿,一起办报纸,一起成名或无名,一起获奖或不获奖。娜夜、阿信、古马相识的同时,也几乎和阳飏、人邻相识了,屈指算来,也二十多年了。谁也没想到,这样不经意的相识,由于他们的诗歌和为人,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甘肃以兰州为中心的一个良好的诗歌生态环境,并成为这环境得以良好发展的重要因素和重要构成部分。不管官方,还是民间;不管体制内还是体制外,不管学院还是口语,他们伸出各自的触须,传递给这世界一份诗歌的温暖。像阳飏在主编的刊物上开辟足够多的版面发表诗歌,而人邻尽可能站在一个开放包容的心态撰写评介文字,古马、娜夜、阿信也是利用一切可能推荐其他的甘肃诗歌作者。他们的努力,汇集起更多的温暖。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阳飏作为许多年轻诗人心目中的“老大哥”并非徒有虚名,人邻的低调反而吸引了更多关注,娜夜则在诗坛赢得普遍的尊敬,阿信的心胸被人不断称颂,古马更像是一个声闻诗歌之事便热心奔赴和服务的使者。
孩子。阳飏儿子读博士即将毕业,学的是宗教哲学。读过他的论文,很深奥,与阳飏的感性形成巨大反差。人邻女儿也已在外地工作,他每年要去看望两三次。古马家的那颗星星去当兵了,当年把古马收藏的名家对联拿到一朋友处换雪糕,据说作为趣事的证据,那对联还在被珍藏,而且是错对的。阿信的儿子,听起来叫“牧童”,但不是在草原上,而是在兰州上高中。娜夜,记得我读过她的两句诗:“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我当时说,优雅的娜夜说出了如此“霸道”的话,这已经是上帝的声音。但我不知道,霸道的是那个真正的上帝,他紧紧攫住的是一个人的心脏。而就在今年,当我读到娜夜“一些事物的美在于它的阴影/另一个角度:没有孩子使我们得以完整”这样的诗句,我心惊于美的代价和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诗句背后的重量,或许我得以安慰自己的只能是“上帝关闭一扇门/必然打开另一扇门”这样的老生常谈。在那篇短小文章中,直到现在,我忍住的是泪水。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当然在此后四年中,孩子们也真的长大了,有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致敬。而在他们对诗歌的尊崇中,一个人的“羞涩与庄严”始终存在。人面对这个世界,可能茫然的时候更多。而要站得稍稳一点,就得尽量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抛开自己的推测,试着和这个世界像面对陌生人那样沟通、交流,懷有对事物的敬畏之心,怀着热爱,那么,无论是谁,无论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无论结果如何,羞涩将是他最真实的表情和内心。只有这样,我们的感觉才是敏锐的,才有可能觉察到那些细微的而常常被我们忽略的疼痛。这种真诚的羞涩,也透出一种庄严。昌耀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同处西北高地的一群写作者,和昌耀是“同气连枝”吧。阳飏自不必说,一首《青海湖长短三句话》,足可对得起昌耀曾走过的那片土地。而内敛的人邻,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见过昌耀两三次,被他对诗歌的执着所感动。古马,以他的《大河源》与昌耀的《慈航》遥相呼应。阿信近作《大地西行》就是献给那片“父兄般沉默的青海大地”。而娜夜在《哀悼——致诗人昌耀》中写道:“那俯冲而来又弥漫开去的苍茫/为一个低垂的头颅/留下了哀悼的位置”。不相信吗?阿信和娜夜就曾在八十年代后期结伴去青海找过昌耀,因为在西宁的饭桌上和某诗人对昌耀的不同看法而不快,而不欢而散。西宁漆黑的大街上,喝得东倒西歪却不忘保护娜夜的阿信,手里一直紧攥着一块石头,从黑夜攥到黎明,从西宁一直攥到兰州。这里面,还是羞涩与庄严。
自我确认。昌耀走了,完成了自己的命运之书;活着的,无论是作为个体的生命还是诗人,还得不断找寻自己。而我们的时代,如布罗茨基所说仍然是二流甚或三流的时代,物质的丰富,并没有打破固有的框架和秩序,一个人要想获得精神上的独立比往日更为艰难。最基本的,更多的人在“个性”的幌子下,早已完美得没有了任何问题。“自我”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你渴望的还是令你恐惧和厌恶的?甚至这提问都是可笑的。但我们可能忘了娜夜所说的“教育和再教育”。……个体的觉悟者,少而又少,倾其一生,也不见得能完成觉悟后的自我救赎,因为,教育将伴随着人生的始终,还在一次次把个体赶往割鹿茸的设施。如果想稍微溢出,就得选择。而这一切选择,如果是诚实的,必然立足于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经历。他们选择了,除了诗歌之外,他们选择真实。
SARS和H7N9。正是非典时期,兰州住了十数年,我终于认识了名声日沸的一帮诗人文人,其中包括阳飏、人邻、娜夜、阿信、古马等。2013年,禽流感。这十年中,变的和不变的是什么?大到流星陨灭、世界政权更迭,小到草木荣枯、个体生死,经历的人,或许都会思考。期间,甚至我们的生命观也会发生变化。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会受到影响。但我说的是,在这十年,诗歌的病毒浸我更深,而我也被写作这些诗歌的人对事情的态度所影响。不错,外力的挤压下,我们都会逃避,逃避自我,放弃自己热爱的事物。这十年来,最大的难处恐怕在于,是如何回到自身的现实中来。名字换了,而病毒并没有消失。惶恐依然,不安全感依然。这种情况下,人和写作,都面临着困境。细想想,我之所以被这群人深深吸引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保持了一个普通人面对生活的困境时,以及一个写作者面对生命、思想和语言的困境时,那种喜怒哀乐、那种惶然和坚定的真实性。他们并没有逃避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凌驾于自己的生活。真实的生存,依然大于写作。
寻找。生命的尊严,依然很难发芽。过度的沉溺内心和自我,则必然面临着对自我的价值评估和验证,历史多有不确定性和转述性,现实又是复杂和残酷的,而大自然正是人类最好的良师益友。寻找是必然的,因为所有的发现和认知就是,外在的事物激发内心尚未显现的部分。于是,阳飏他们相同于或不同于大多数旅行者的漫游开始了。说相同是因为,他们不避那些风景名胜,也会被看见的美所陶醉;不同的是,他们除了雪山、草地、寺庙、遗址等等之外,他们也去一些多数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他们去北方也去南方,去江南小城也去广袤沙漠,他们会在一个小镇、小旅店住下来,会坐在一家小酒店喝两杯,会和那儿的朋友见一面或不见,会在沙漠的中心住一晚看星群满天,当然也曾夜半推开草原上的一扇小窗看一匹静美的马。是的,在漫游中,“……仅余呼吸。和这天地间寂寞之大美。”(阿信《湖畔·黄昏》)。大自然抛弃了我们,而我们不能抛弃大自然。也正如人邻所说,“我们和自然共存的时候,才不会孤独”。不断离开生活的城市,不断回来。古马有首《归来》,恰切表达了这种“漫游”的实质:“两手空空我从外面回来了/牵牛花和青藤的柴门/是我站在露水中的哑妻/我空空的两手一点灰尘都不带/展开双臂便能拥有今夜的你们/妻儿呀”。我认为,这正是一千多年后,古马作为现代人,和古代王维们之间一种有趣的问答。但人类的某些精神,就在这一问一答中,得以延续和贯通,令人顿悟“诗歌原本就是心灵的在场”。但无疑,回归心灵的路,是漫长的。他们,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尽自己努力,进行着自身艰难的寻找,从划定的线路上,悄然旁出或后撤。他们找到的,更多是对内心的确认,和对事物的热爱。
杜依未。一次,阿信、娜夜他们五人去玛曲,看到一种花,就问藏族小孩,小孩说是“DUYIWEI”。阿信对娜夜说,就叫“杜依未”吧。一种事物就这样被他们“命名”了。阿信据此写了一篇文章《花与寺》,一开篇就介绍:“杜依未,花名,叶茎土黄,花冠呈明黄色,叶肥大,覆地。”这是一朵花的名字,但你在字典和植物学书籍中查不到。可这种花确实存在,就生长在甘南藏区。我一下就记住了这朵花。不是因为阿信说让他联想到明黄少女或法事中的喇嘛,而是因为“杜依未”这三个音节,打开了阿信,让阿信相信“这是一种处在轮回中的花朵”,让喇嘛和明黄裙衫的少女,一瞬间成为同一种事物。你接纳、热爱事物,事物也带给你心灵的通畅,此难道不是人间美事?在甘南,“黑措”、“藏羚羊”等词和事物,都能打开灵魂的通道。
歌。其实,一个人敞开自己,除了自己和非常了解的人,其他人是很难察觉到的。阳飏的《槐花开了》,许多人都说好,但只有人邻发现了一种新的东西。他说:“我感到另一扇门打开了,诗人内心似乎还未曾更多展示过的细腻、敏感、微妙的魅影出现了。”不同的人敞开的方式不同,比如阿信可能是“醉后吐真言”。但也唱歌,当然不是在歌厅的吼叫,而是在几个人的小范围内,突然有唱的兴致,清唱。见人邻唱过两次,但都只赶上“余音”,山西、陕西的一些小调,一顿一挫,唱得很镇定。娜夜的草原歌唱得辽阔悠遠,但她怯场认生,很少唱;记得有一次,大家聊得非常开心,她忽然唱起了当时刚流行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忘了是谁,还在歌声中邀娜夜翩然起舞。至于古马,朋友们对他的歌声都非常熟悉了,酒喝得多一点时,会撩起上衣,露出那条阑尾手术的“生育线”,摸着肚皮,开唱,──他的歌声确实非常独特,“霜杀的嗓子”,最喜欢唱凉州小调,那歌词和声音臊臊的、骚骚的、野野的,在安静的夜晚突然响起,身上确实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唱和。阳飏和人邻之间,这么多年,至少这十年,他们之间的交流我看到的都是小声的,这是谁也无法替代的一种默契,也许在他们之间,有一种潜在的约定,不相互附和,不在别人面前相互反对。《甘南草原四句》,是阳飏写给阿信的:“我不好意思抬脚踩进去/那是朋友阿信写诗的地方”,朋友们都说,这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实际上,也是阳飏对阿信的尊敬和称道。面对蜂拥而至的一拨拨人潮,娜夜请求“不要轻易去打扰那个叫阿信的诗人”(《在甘南草原》)。阿信则在诗中描述“寺院的下午/以及娜夜的发辫”。在阿信给古马的一封信中,又有这样的话:在这个干燥的冬天,能读到你的诗,真是一种享受。尤其是《昼·夜》和《蒙古马》,是一种真正的春秋笔法,这显然已不仅是技巧问题了,而是对生命、历史的一种深刻理解,它完成了对湮没在苍茫历史中的生命信息的传递。这样的惺惺相惜和理解,已经过去近十年,也许阿信忘了,但古马却一直珍藏着,作为来自另一个优秀诗人的一种写作激励。古马也专门写有给阳飏和人邻的诗,其中一首中有两句是“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确实是道出了熟知的朋友们之间一种健康的常态;而古马对于阿信的友情,在其长诗《大河源》中,以一种生命的“事件”方式被再次提及:她把一只装满干花的枕头“送给我在草原上教书的寂寞的朋友……/我那位朋友曾经喟叹,在他懵懂未醒时/那女子却已远走天涯,杳如黄鹤/……要是枕着山坡一起看看白云,不说话也好啊……”。最近读到的是阿信写给人邻的《雨季》,有一种深情、寂寞、时光流逝的促迫和透彻,让我的心里也长满了蘑菇。
河水。黄河,穿兰州东去。河水消涨,草木荣枯。就在这两岸,有群用语言做梦的人。有多少次,他们沿河散步,或坐在河边喝茶。兰山和白塔山,南北夹住,他们的思绪更多地被流水带走,飘到很远的地方;有时也会注视那瑟瑟的河水上的夕照,以及岸边的柳树、槐树、芦苇,和河洲上的麻鸭。那些虫子,那些果子,那些水分子。它们和人一样,生长,枯萎;也和人不一样,因为在寒冬之后,冰块会裂开,它们的芽从草根和树干上呼啦啦冒出来,带来温暖。在这中间,朋友们相聚,有时打电话,人邻正在给女儿做饭。而有好几次,坐到晚八点左右,阳飏就赶回去,陪侍高龄老母。也就是在一个个黄昏,娜夜陪母亲买菜、散步。而远方,黄河拐弯处,或许阿信正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介绍着阳飏、人邻、古马、娜夜。当发现好书时,会多买一本送给朋友;当然一直记得在一段时间,朋友们之间互相传阅高尔泰的作品,他说美就是自由。在这时候,想起的温暖越多,突然涌起的悲伤就越多。有一次,阳飏、人邻、娜夜、古马他们在河边聊天,聊着聊着就沉默了,美丽的娜夜哼了一句“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埃”,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水向东去风往北吹,哥几个也对着黄河大哭。其实我也见过,古马在他母亲去世后,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他一边喝酒,一边唱歌;然后,在兰州,在一个小饭店,看到他刚写完的《巴丹吉林:酒杯或银子的烛台》诗稿才知道,那时泪水从心里流进了这些文字,接着是一行文字一杯酒,一杯酒一行泪。不要说亲人的离去,即便离开一个生长的环境,我们也会有被掏空的不安,仿佛,离去并不能带走什么,那些温暖的事物还在原来的地方。在读娜夜的《向西》一诗时,我体会到了新的向度,但没想到,这也是娜夜离开兰州到长安、重庆后,情感上一种真诚的呼唤。在电话中和她交流这首诗时,她说,“当我离开/这世上多出一个孤儿”,这感觉绝对是真的。她说起和兰州朋友们敞开心扉谈诗谈人生的往昔时光,声音哽咽了。她说到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结束后古马离开北京去天津,她也即将回到南京大学,和古马挥别,那突然止不住的泪水,那突然的留恋;2012年她返回兰州,古马安排了一次草原行,回来后她写了《大于诗的事物》等诗,她说,友情、生命、爱和美,这些都是大于诗的事物。我听得出,她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再度哽咽。
正如人邻在《手艺》所说,所有的生命,“有事物的肥暖,也有流逝的苍凉。”生命中的人与事,给与我们的温暖越多,离去或失去带来的痛苦就越深,再深,就是荒凉。这荒凉慢慢会侵蚀到骨髓,不由人不珍惜,不由人不向往温暖。黄河之畔,是诗歌的港湾,也是心灵的栖息地。
下篇:文本的现实
当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知道这有多难。毕竟,他们五个人的诗歌文本,各自独立。独立,就是价值所在。
作为出发点的生命和写作的关系
生命个体的孤独,是注定的结局。在这迫近的结局中,作为写作者又该如何面对?这取决于我们对“未来”的自我判断,而这判断,构成各自的人生以及寫作态度。最终将生活在技术中,还是更接近于自然,是绝望、希望,还是希望中的绝望、绝望中的希望,人,他用自己每时每刻的行动做着判断,而一个写作者,由于他真诚地忠实于自己,写作本身强行的试图改变就是一种对内心的违背。
相比于一个人的生命或经历,诗歌是衍生物。没有诗歌,他经历的依然会经历。诗歌的存在,不仅仅在提醒一个人的存在,更是在提醒文字、语言的存在。或许,诗歌是生命的一部分。但它不是自然而然成为人的一部分,而是逐渐要求“独立”,具有自己的生命主体。当它看见写作者要滑向深渊或撞向玻璃的时候,它会试图影响他、提醒他、让他转向。
写作和生命之间,相互生成,又相互矛盾。这种基本框架作为写作基础,时时作用于写作者。因此,我对一个写作者的信任非常简单,就看他是否真诚,是否从自己的生活出发,触及到生存;是否遵从自己的内心,以试图首先解决自己的问题。正是在这样的出发点上,看他们乃至甘肃的诗歌,才会进一步理解诗歌的自我庄严,也才不会因为外力影响而妄自菲薄。
撇清几个概念进行潜在的辩驳
时代与在场。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时代中。说超越也只是建立在某种假设的前提下,假设他超越的是时代没有的。殊不知这种所谓超越也是时代带来的。时代,这是一个政治、历史、时间、地理等等的综合体,从不同的路径,它给每一个人打上自己的烙印。从时间上来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时代;或者从每一个角度来讲,都可以这么说。从写作的立场,说一个人的写作反映了时代,这等于没说;而说没有时代感,那更是站在某种意识形态来讲,当不得真。而以此评价一个人的写作好坏,你得看看他所谓的时代究竟指什么。在我理解,时代就是一个写作者的生活、生存背景。历史也是背景。站在背景的前面,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在场。时代就是一个片段而已,历史就是感觉上稍大点的碎片,时间的、空间的、政治的和根深叶茂的生活的碎片。人是碎片的碎片,山是碎片,草叶也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前面,我们才看到了阳飏、人邻他们几个人清晰的身影。表面上,他们都不是直接去写他们经历时代的大的变化,但各有侧重。阳飏自不必说,本身就有许多写“年代”、“历史”的作品,但落实到“人”上;娜夜则有《个人简历》、《生活》、《起风了》等等那样和时代紧密相关的作品;古马落在“情”上;人邻稍微复杂点,落在了自然的、时代的“物”上;阿信则落在了自己对待事物的态度和声音上。
现实与良知。说奇怪也不奇怪,深受苏联社会现实主义文学影响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思维早已被固定下来;不仅如此,还用这些理论去套用了屈原、李白、杜甫,因而也忽视着陶渊明、王维等。写作在现在,在更多的时候,已经不是对内心的一种语言表达,而是站在社会学、实用学的角度,要求体现为一种道德诉求。我一直想,这或许是一个伪命题,但由于其根深蒂固,不去想也不行。前文中已多次提及,实际上,写作只要是从自己的真实生活出发,就已经是现实的。个人的现实,比如油盐酱醋茶,也是一种现实,甚至可能是比动车相撞等更大的现实。事件不是现实,是现象;作者和现象之间的深度关联,应该源于生命的感受,而不是借助道德概念等。在我看来,在这种写作中被肯定的“同情”,是站在一个不同的情感空间里发出的,带有施与的特点,这对于现象中的受害者是不公平的,受害者要求的是公平、公正下的生命尊严。这种“同情”,因而不是良知或者良知范围的扩大。
或许对作家应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从真实出发。“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这是米沃什给诗歌下的定义。正是立足于真实,在对庸俗社会诗学和新闻学的反对中,这个时代许多优秀的诗人共同努力,建立了以尊重个体生命为核心价值的诗学基础。在这个过程,真诚是诗歌的入口,而不是逃避的暗道。应该说,在这一点上,阳飏他们几个人自身早已突破了这种“现实/社会诗学”的固定模式,形成一种更为自由的“生命/自然诗学”。当一个人突破根深蒂固的诗学理论框架,而宁愿将自己的写作,归于个人的生命经历记录时,看似细微,但他避免了被同化,且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种真的、也还是热爱的,但已经带有沉思的声音。更进一步说,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现实”,不是看有没有,而是看这是不是自己的现实,是不是在外部的影响下,把别人的问题当成了自己的问题。
诗与西部诗。如同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身处甘肃或在甘肃写诗,就被别人称为“甘肃诗人”,原本意思很简单,但有些人还要与“中国诗人”区别开来。西部诗也是这样。不管自称还是评论家的命名,这个词确实存在了多年,现在要我们接受,要我们首先把自己纳入其中,更发展到,将历史中的“边塞诗”(还是一种表面的指称)和其联系起来,说是有一种“西部诗”精神。这个地域的诗人,符合“西部诗精神”就是优秀,不符合就是脱离自己的根。还有,西部之外的一些诗人,在评价这些诗人时,也是拿这个框架去套,记得有次投稿,人家退稿,说是在西部诗中没有写出自己的优势来。哦,这些很吊诡,但不得不面对。这可能就是我们的一种现实语境。实际上“西部诗”是一顶帽子而已。摘掉它,人还是人,诗还是诗。诗涉及地域性,但地域性也无需去贴标签,在一个地方生长的人,他的血液和文字中不可能没有这个地方的自然,地理,也当然涉及文化;而无论或隐或显的地域性,都是一种背景,都在时光中化为一种气息,渗透进个体生命,成为生命的丰富营养。这些在诗歌中体现出来,可以去分析,但它们不是诗歌依托和表达的主体。应该说,不能拿“西部诗”这套东西来强行改变诗歌创作。或者说,任何文学批评都不能这样。阳飏等几个人的诗歌所指,已经超出了地域及其文化背景;放在一个更大的范围,他们亦都强有力地表现出各自的独立性,并构成了文本的多样性。
进步与落后。这是典型的非诗歌语言,但十分流行。究其根源,依据的是社会阶段进步论和达尔文的进化论。与此对应,有许多“进步与落后”的范围:农村落后,城市进步;乡土诗落后,工业诗进步;传统落后,现代进步等等;并由此波及到表达方式,从比兴、象征、隐喻等到叙事、反讽等,每一种新出现的、不同的表达方式,都优于原有的表达方式。这种种指陈,由于一般和一个地区的文学现状、整体写作水准以及文艺思潮等联系在一起,因而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和蛊惑性。甘肃诗歌落后吗?“落后”的原因是由于不够前卫、先锋?还是由于贫穷闭塞因而趋于保守?还是表达方式不够新颖?还是这些背后的思想对人性是一种束缚,体现出了离开艺术之后的道德上的犹疑?
相对来说,甘肃还是农耕为主。更多的诗歌写作者,聚居于一个个村庄和小镇、县城,他们的生活就在此,他们的写作也必然落脚在此,其中大多数的写作者,都写到了社会变革带来的农村生活方式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带给人内心的巨大落差和影响,是的,那些曾经在他们心中留下美好记忆的事物渐次或突然间一夜消失,失落、痛苦是必然的;他们直面这种痛苦并表达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现代化的反思意识。这种正在被诟病的“乡土诗”写作中,还有一种对美好事物表露出的留恋,这难道不行吗?不要说是基于童年的记忆,就是现在,于日常生活压力不断增大、人性之恶泛滥的情况下,质朴的人性,淳厚的民风,恬静的生活,难道不正表示着一种自我精神的回归?那些好的传统,比如诗歌中的人性之善、自然之美,都不应该呈现和继承?这里面,值得警惕的,是我们要确实判断,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只是一种姿态,还是真实的;我们原本就是如此,还是由于“写作”意识太强以致具有个人表演性质。真诚和真实,依然是准则。
说到先锋、前卫,或许我们应该看看各种流派的精神实质。比如印象主义,莫奈等的点彩法,看似创新,但他们所遵循的,是视觉和感觉的真实。比如塞尚,其富有质感的画面,来源于观察的耐心(确实,在一个苹果跟前坐几小时的人很少,把一座山终其一生画了很多遍的画家也很少),也来源于他相信事物的肌理。立体主义的本质就是由于感觉到快速的变化和流逝,试图通过“打碎事物和人物显而易见的表象,提供另一种真实——记忆和幻觉的真实”(西蒙·沙玛《毕加索说·序》),是借助绘画材料的表达把许多个瞬间和瞬间的变化“连接”在一起;或是将事物的分子结构放大,表现出多个的面来。西蒙娜·薇依曾对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发散状的思维模式提出质疑,而同样,以“呈现”为主要手段的作品,也必然面临同样的指责;实际上我们知道,这种指责和质疑,都是基于对痴迷放纵、自动写作以及“和盘端上”等行为的不满,一件事如果离开了初衷,它必然走向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也不想看到的结局。但达达主义的杜尚,引起轰动无数,却在本质上追求着一种平静和类似老莊的“无为”:以工艺性的作品模仿着现实本相,或者将现实的一种精神结构外化为一种装置;而佛洛依德的画,在看似完整的人物形体中,潜藏着一种试图接近本源的想法,是一种真实存在于人的肉欲的质感。文学和绘画上的超现实主义,也是如此,那种“幻觉的真实”是社会的,也是现实的;是集体的,也是个人的。
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强调“简化”、“极简”,对于诗歌来说,这和要求“简洁”的原则如出一辙。但事实上两者有本质的区别。对“简化”的过度要求,首先让我们面对真实的世界开始了简化,进而夸大了语言的能力。用简化了的语言对应简化了的世界,在这一过程,我们放弃了比兴、隐喻,直至丢失了诗人最重要的品质:想象力。写作就是找到内心的语言表达方式,而最初的那些方式,都来自于我们朦胧的直觉,都看似古老而实际更接近我们的“感受”。现代化,让我们的感官变得迟钝麻木。在这样的情况下,走向大自然,成为恢复我们感官魔力的必不可少的途径,或许也是最为有效的、必然的途径。而大自然,更不会简单地成为“工具”,它的独立性,让我们进入它,并最终痴迷于它,与现代化之间成为一种互相对照的生活方式选择,并由于自然在现实世界的不断消失,让对自然的呼唤变得更具现实意义,且有一种超越于意识形态等的普遍价值。
中国新诗不足百年,也是流派纷出,主义比蘑菇生长得还快。有些人因此挣得了名声,但这什么都代表不了。如果这个时代是三流的,那么,这种接纳意味着他存在的问题可能更多;甚至,有的问题,是颠覆性的。因而,一切的评判,为时尚早。令人欣慰的是,无论多么生猛,多么激烈,当初无论多么标新立异,现在,真正把生存和诗歌真诚对待的那些人,都静了下来,他们关注最多的,还是和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内心息息相关的事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经历,找到了自己的诗歌。
如同人类通过发现基因解开了生命的基本秘密一样,写作者事实上一直在找这样的“密码”。这“密码”自身的各种特质,引导我们走向世界,与世界发生关联。密码后面的密码,就是真实。就甘肃诗歌而言,或许现代性的反思还不够,现代诗在写作中的“地位”不够显著,但真实确是一个好的开始,现代性以及现代诗的自我教育也一直在暗中进行,并取得了不菲的成绩。阳飏、人邻、古马、娜夜、阿信等人的诗歌,正是打开了一个缺口,趟出了一条具有自身特点的诗歌之路,即:持守真实,遵从天性,迷恋大自然,热爱生活,信仰生命;而这些,都在向我们展示着一种在现代社会中令人欣羡的、难得的生活方式,一种真实从容、真诚热烈、平淡有味的人生态度;再经由语言、想象力,变成了一种回归本源的诗歌文本。
所谓奇迹就是把自己领回来的艺术
或许一切都取决于,是否相信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存在。是否相信我们的世界由可知的和不可知的,由时间和空间,由肉身、自然以及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情感、思想等构成?在这样的一个基本存在面前,我们的谈论才可能成立,而不是各说各是。唯有相信真实的存在,才有可能相信发现、命名这些精神活动。但诗歌是否领出发的人回来,需要文本提供内在的通道。
之一。从真实出发,首先打破了他们的心理和情感障碍。他们可以像他们做人一样,像对待朋友那样,自自然然地去写诗。诗歌首先成为一种自发和自为行为,不用顾忌或考虑它到底能带来什么。这或许比什么都重要,在根本上避免了他们太把自己当“诗人”看的可能性,也避免了“为赋新词强说愁”、“为文造情”的可能性。事实上,他们也的确不是职业写作者、不是职业诗人。他们在写作的时候,没有必要去考虑是在“俯视”、“仰视”还是“平视”,他们只不过把生活、生存等投射到内心的情感等状态,用语言写下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借以自观,也借以和读者之间进行交流。情感和直接经验的切入,使得他们的写作具有一种天然的情感力度。自在,然后自足。
之二。自然的心态,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安静。或者说,让他们对安静的选择,少了一丝刻意,多了一份从容。安静美,沉静美,如同静穆的大自然,成为他们作品的内核。由于这种安静,和传统中的淡泊、慎独、隐忍等接近,因而具有了一种来自文化的内涵。读他们的作品,你总会感觉到那层光芒。起初,会以为是由于打磨而发出的外在光芒,而实际上,由于那些句子是从他们的体内掏出的,因而具有他们肉体和血液的温度,是他们自身的安静的光,温暖的光,人性的光,是由那些浸透了他们自身情感的文字和诗歌骨架发出的。宁静,致远。
之三。真实而安静的大自然,不仅在生活中,也在诗歌中,教会他们更加平等地对待事物。这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一种珍贵的思想。这恰恰也是一种视角的悄然变化。置换了位置,看一看,然后再回到原来的位置,就有了进入事物内部的基础。或者说,原来那些被漠视的事物,那些低微的、细小的、事物,一下子出现在周围,都具有自己的生命和生存需求,都在害怕着、快乐着,都在静止着、奔跑着。对事物的热爱,成为一种心灵的变化;也如克里希那穆提所言,“成为自由的开端”。平等和热爱,打碎了事物的硬壳,拆除了事物之间外在的藩篱。这导致了诗人,可以在不同的事物甚至不同的时间段穿梭而没有阻隔。他们的许多作品,细细读来,都是十分通透的。不是简单地说,他们每个人都能够驾驭多种“题材”,而是说,无论他们写什么,都能贯通,都能“化透”。
之四。当然,说回来,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在平静的背后,更多是一种庸常。而诗歌带给我们的,则是一种真实的新奇、新鲜。这其中,对事物的感知、认识方式显得特别重要。热爱、安静、观察角度等这样的条件既然具足,剩下的就是打开自己,不断地打开自己,让自己的心和外在的世界有“亲密的接触”,那触点就有可能是一个个诗点。比兴、隐喻、象征、叙事、戏剧、反讽等,这些都成为表达的手段。由于能深入事物,不管哪种方式,都会妥帖自然。有一个基本的能力,在这群诗人的身上和作品中,都没有丢掉:想象力。各种不同事物之间,由于立足自身生活基础之上的想象而彼此有了关联,显出事物外表、结构之间的相同或相反。这种能力,以及比喻的能力,实际上就是发现、命名的能力,是诗歌这门古老艺术之所以充满魅力和被人尊崇的根本原因。
之五。他们的语言,具有自然、简洁、干净、新鲜等特质外,表现各异。“泥沙俱下”的阳飏,不仅从没放弃对“干净”的追求,甚至更为严苛;只不过,在外在的形式上,他写河流的时候写到了水里的沙子,写到了两岸;细想,正是两岸和水里的沙子,保证了河流的真实性,由此也揭示出我们的生活如同河流一般的质地;也因此,阳飏能够亦庄亦谐,语言更为生动和鲜活。人邻是把文字藏在心里不断抚摸的人,仿佛那些文字是冰块,他非要把它们包在心的棉花里化掉,露出它们的本相后,才拿出来,或温润如玉,或干裂如秋风,或闪亮如春雨,或静谧如雪,而人邻自己说,是要把“高大的黄金码在风中”。娜夜的语言,有时是温婉的,有时热烈甚至激烈,或者和其思想相通,有撕裂感,但这些又显得不动声色,只是细品,才会知道在那些感性的文字背后,有人们不已察觉或故意忽略的理性,这理性使娜夜的语言很有力度,甚或尖锐。阿信的语言是浑然天成的,外表柔弱而骨骼清晰,如同那些极富生命力的荒寒之地的草茎,经霜之后更是柔韧;隐忍本来是一种性格,在阿信这儿,成为语言的一种特质;以及阿信看似在质朴无华的语言表象下,常常令人击节叫好的陡峭、奇崛。古马的语言,散发一种肉体的气息,那是一种不断生殖的语言;词和词之间,句子和句子之间,甚至在古典诗词和现代生活之间,他的语言变魔法似地繁殖着,仿佛那些草根之上的天空和草根之下的泥土,都洒满了生命的种子。而他们五人,经过不断的“剔除”和“还原”,语言明显有一个根在生长,这个语言之根深深扎入真实生活,扎入他们的生存之境,汲取着这块土壤蓄积的营养,逐渐长出各自的语言之树。
之六。渐渐地,他们从自己的声音中走出,在读者面前有了各自的表情。阳飏从我最初以为的“模糊”,到现在的清晰,细细看来,有一条“个人史”作为线索,沿着这线索,阳飏的人生经历尽在其中;由于在处理的时候,阳飏做了客观化的叙写,因而那些事件、细节具有了其所在时代的显著特征;阳飏也再一次证明了,从个人以及个人的真实出发,扯出时代泥土的可能性;这和前面所述的所谓现实主义相去甚远,而个人的经验和情感代替了一种常见的判断,但给与读者的信息容量远远超出了一己之见;他在这个过程中,对历史的书写,也另辟蹊径,撇开正史的内容,而挖掘其后的“道听途说”,由此在看似戏谑的表象下,将人作为了历史的核心来书写,这恰恰又是一种具有现代意识的历史观,和这个时代的生命诗学不谋而合,也是从故纸堆和历史的记忆回到了我们生活的这个现实;而大自然回馈给阳飏的,是《青海湖长短三句话》这首想象力的杰作。人邻几乎没有长诗,《写在羊皮卷的祈祷辞》实际上也是由一节节相对独立的短诗组成,当然,它在人邻的创作中或许是一个新的向度;如同在散文中做的那样,人邻在诗歌中也是在把一个个“物象”用语言、情感、思想的刻刀一点点雕刻出来,他不仅是在命名,而是要创造,在思维上暗合了立体主义绘画的“记忆和幻觉的真实”;另一个特质是,深度的观察,敏锐的感觉,使人邻的诗在这个粗糙的时代,在这个风沙漫天的生存之地,竟然难以置信地细微,这细微体现在不止是如同昆虫透明的触角等别人忽略不计的东西,更是在事物不同的侧面,在各种情绪、情感和思想之间细小的差异;人邻也是在诗歌表象上,把社会性似乎剔除得最为彻底的一个,或者说,人邻在写作之前,来自社会的、现实的、时代的因素,早都内化在他热切关注的那些细小的事物上,他采取了后撤的办法,以在诗歌中继续保护自己的心性不受污染,体现出一种更大视野上的观照和一种更开阔的心理结构;《如今我老了》、《蟋蟀》、《疲倦》等短诗,在我心中堪称经典。娜夜有自己不同年龄群的拥趸,显然其诗歌的宽度在其中起了一定的作用;在看似平静的诗行推进过程中,娜夜常常嘣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句子,加上其内在的激情,确实有其所推崇的茨维塔耶娃的风貌;而其喜欢在一首诗歌的最后,先说出结果,再在冒号后面借助前提和原因进行补充、拓展的思维方式,表明娜夜实际上总是把抬起的头颅,在情感的作用下,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不错,祈祷是娜夜面对生命、面对芸芸众生时内心的一尊雕像;比较而言,几乎娜夜的所有诗歌,都是来自纷繁的、平常的日常生活,她是一个生活的女性,渴望爱和被爱的女性,也是思考的、写作的女性,她诗行背后的那些思想,无疑成为具有她的生存体验的一部分;且有一部分,如同那缺憾,由于她女性的直觉和命运的残酷,更具有思想上、情感上的穿透力,和包容性;而《云南的黄昏》等诗中的美,有一种难得的纯粹,也有一种罕见的复杂。阿信很少沉入记忆抒写,而是面对着荒寒之地独有的“风景”──自然的、异域的、内心的,那主要由雪、草地、空旷的街道、风构成的风景,甚至由于年复一年少有变化而显得单调──,有一种无可回避的宿命感;这种情景,让阿信的每首诗短得不能再短,带有即兴的特点;但一首首自足的诗,物象稀松平常,但情感饱满,沉思像与生俱来一样和诗行共生,彰显出了阿信精神上内在的圆融,以及抓住“瞬间”的能力;像《小草》、《墓志铭》那样许多触景生情的诗,随着时光的流逝,诗意似乎在不停地生长,会在长夜里让一个男人哭,会在风停歇的瞬间让一个女人忽然觉出自身的美,会让那些纠缠于世事的人悚然而惊,而如果愿意,你可以闻到他诗行中霜的味道、草的味道、菊花的味道、金属的味道和生存的味道;阿信是少有的,能够让人对汉语重获自信的诗人。古马的诗歌文本样式,从《胭脂牛角》到《大河源》,呈现多样性,或形销骨立,或血色充盈,有歌谣体,有叙事体,有长调,有短歌,不仅反差很大,而且每一次的出新都比较成功,古马的创造力由此可见一斑;与古马的创造力相媲美的,是他得益于良好记忆力的对中外优秀诗歌的借鉴、化用能力,在古马这儿,哪些诗句自有出处他心知肚明,但同时却是陌生的,具有极强的在场感;他的创作之路,是一条从地面到地下试图再到人间、天空的曲线,由开始的意象抒写,到《草原》那样光感十足的唯美,到历史、文化、现实和个人经历交融后的黑暗,到统摄于个人内心的真实,古马一步步走来,诗歌中的矛盾也正是人的矛盾,人的悖論也正是诗的和现实的悖论;他是时间的信使,如阿信所说,给我们不断带来远古的、身边的一个个生命的消息,逝去的美,与个人生存境遇的逼仄之间、与内心的黑暗之间形成一种不言自明的观照;读古马,让人凝神,也让人失神,即使在细小的事物中,也体现出了一种极强的空间感,我们感知到了,会惊呼着陷入其中,在其诗歌内部,我们会看到古马以极少的语言和事物搭建起来的诗歌建筑,精致、庄严、温馨、荒凉。
徜徉在他们诗歌中时,除了作者的声音,还能听到诗歌自身的声音。五个人中,阳飏经历的最多,但他的心最为透明。记得阳飏说过,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他写诗,也编诗,许多时间都和诗歌有关。他写了许多诗,诗歌也给他很多。那种知足,也正是诗人出发时的心态,不过丰富了许多。人邻的诗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阴冷的,很美,但很冷;但从他喜爱的弗罗斯特作品可以看出,他最终选择了那些“日常的文字”,而回避了诸如《家庭墓地》那样极其残酷的一类作品,他从诗歌中当然也从生活中,逐渐回归温暖。娜夜更是直接说:“我希望我的写作所呈现的个人立场和独立品质,真正锲合了诗歌的本质。”这里面显然有一种诗歌带来的自觉,诗歌本身在对作者耳语。而阿信则表现得更为谦虚和低调,他说“诗歌确实是唯一能够让我回到自己的一种方式”,近几年的作品,更无可置疑地证实了这一点。诗歌,当然也打开了古马,外在的,内在的,但如其在《旁白》中所说,他诗歌的独木舟,帮助他渡过了黑暗之河。最好的诗歌总是可解与不可解、精确与模糊、简单与复杂,它给自己留下通道,也给诗人挖掘通道。
诗歌如同飞鸟,当它进入读者和诗人自己的视域,一定会改变其方向,“在一瞬间,身形记录并传递了它们明白无误的存在,所以这些鸟儿本能地改变了方向”,这是谢默斯·希尼说的。由于诗歌,诗人转向也是必然的,方向之一就是回到自己。真实给他们诗歌,他们把诗歌变成现实。借用阿信的话说,显然,他们和诗歌都已知晓:所谓的奇迹,就是把自己领回来的艺术。
好了,他们告诉我的,我不能说得更多。我只是说出了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经历的;同样,我只是说出了我尚未看到的、尚未听到的、尚未想到的、尚未经历的。我只是说出我自己,部分,和全部。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