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真正传达出黑死病的毁灭性质。每当我做关于14世纪英格兰的报告,强调1348~1349年是多么悲惨时,总会有人坚称它不可能比第一次世界大战可怕,或不像闪电战一样令人恐惧。我解释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四年内英国的死亡率占总人口的1.55%,平均死亡率为每年0.4%。而当黑死病像波浪一样在全国传播时,大约七个月的时间里,就有约45%的英国人因此死亡,年死亡率为77%。因而,1348~1349年的死亡率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200倍。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拿黑死病跟“二战”的轰炸比较:如果要复制瘟疫造成的死亡,我们除了在日本扔的两颗原子弹(每颗原子弹造成7万或0.1%的人口死亡),还要扔450颗这样的炸弹。也就是说七个月里每天在不同的城市里都有两颗原子弹发生爆炸。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没人会怀疑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但是那场瘟疫发生的时间离我们太远了,我们跟那些受害者的文化又如此生分,因而无法体会如此大规模死亡的感受。我们发现与14世纪里整个社区被消灭殆尽的命运相比,我们更容易理解“一战”中痛失爱子的父母的伤痛。
黑死病是第二次由动物疾病引起的流行病的第一波爆发,由于受染者的腹股沟和腋窝发生黑色淋巴结炎,通常也称为淋巴腺鼠疫。其病原体是一种杆菌,或称鼠疫耶尔森菌,通常由寄生在啮齿动物身上的跳蚤携带,但也可以被人蚤传播。在某些情况下,它也能通过感染者的呼吸传播。当今的看法是,如果在疾病的发展过程中发生肺炎,人就会呼出病菌,而疾病就会通过空气直接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在这种形式下,把黑死病描述成淋巴腺鼠疫就不对了,它是一种危险性更大的肺炎鼠疫。
第一次大流行病发生在公元541年。那次黑死病的“先驱”在整个6世纪都持续毒害着人们,但威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减弱。最终于8 世纪60年代消失。到1347年为止,这600 年间欧洲几乎没有瘟疫,因此再次出现的后果令人猝不及防。此次黑死病在1331年首先见载于中国。它由沿丝绸之路旅行的商人们携带,于1347年秋天到达克里米亚。在这里,感染者登上前往君士坦丁堡的热那亚船只。再从君士坦丁堡开始蔓延到西西里、希腊、埃及、北非、叙利亚和位于巴勒斯坦的圣地。到1347年底它已经以最危险的肺炎鼠疫形式抵达基督教世界的商业中心威尼斯、比萨和热那亚等贸易城市。受感染的城市很快就看到尸体堆积如山,死亡率超过40%成为常态。
瘟疫的消息比感染本身傳播得更快。收到预警的城镇紧闭城门,禁止旅行者进入。但当不得不偶尔开门运送食物和其他供给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小如跳蚤那样的东西。面对瘟疫,无人幸免:无论富人还是穷人,妇女还是儿童,基督徒还是穆斯林信众。在突尼斯,伊本· 赫勒敦写道:“就仿佛世上的生物发出了呼声,请求被遗忘……而世界响应了它的呼唤”。阿尼奥洛· 迪图拉描述他在锡耶纳的经历:
死亡始于5月。它残酷而恐怖。对它的种种残忍和无情,我不知道从何处说起……父亲弃子归西,丈夫没了妻子,兄弟接连死去。因为好像只要人一张嘴呼吸,一睁眼看东西,疾病就会来临。家人至多只能把死去的亲人拉到沟里,没有牧师,没有祈祷……而我亲手掩埋了我的五个孩子……那么多人死去,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世界末日。
佛罗伦萨是欧洲受灾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大约有60%的人口死亡。一个亲历者报告说:
人们除了把尸体运出去掩埋,其他事情便无能为力了——许多人死前都来不及忏悔,或接受最后的祈祷;许多人孤独地死去。许多人死于饥饿。每个教堂都挖了深及地下水位的大坑,那些夜间死去的穷人被迅速收集起来,扔到坑里。早上当人们看到坑里已积有大量尸体时,就覆盖些泥土在上面;随后又有尸体堆放其上,人们再覆盖一层泥土,就像烤意大利宽面,铺一层通心粉,再加一层奶酪。
诗人薄伽丘看到生者如何处理死者时,深受触动。他写道:“害怕被腐尸传染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死者的慈悲,邻里们常见的做法就是用双手把尸体从房间里拖出来,放在门前,每个出来走动的人都能看见这些尸体。”而佛罗伦萨作家乔凡尼·维拉尼(Giovanni Villani)自己也成了这场瘟疫的受害者。他笔记中的最后几个字是:“瘟疫一直持续到……”还来不及填上日期,瘟疫就用黑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1348年1月,瘟疫已经抵达法国港口马赛。然后从那里北上穿过法国,向西进入西班牙。它的致命危害并没有减弱。在佩皮尼昂(Perpignan),125个公证员中有80个死亡,18个医疗理发匠有16个死去,9个内科医生死了8个。城镇繁荣的信贷业务则完全停止。在法国的阿维尼翁(Avignon),自从克莱门特五世1309年移驾于此后,教皇们就一直驻跸在这里,有三分之一的红衣主教染疾去世。在朗格多克和普罗旺斯,有一半的人死亡。而疾疫仍在蔓延,向四面八方传播。勃艮第地区的日夫里(Givry)是个自1334年起就有教区记录的村庄,它见证了该村掩埋人数由年均23人,增加至四个月内就有626人下葬,这意味着死亡率达到50%左右。在英格兰,每个教区都有超过40%的牧师死去:埃克塞特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神职人员。在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农村地区,农民平均死亡率为42%,但这个苍白的数据覆盖了不同地区,从幸运点的哈特尔伯里(Hartlebury,19%),到疫情严重的阿斯顿庄园(Aston,80%)。英格兰的两个最大的城市,伦敦和诺威奇,死亡率都达40%。1349年7月初,有一艘来自伦敦的商船在挪威的卑尔根(Bergen)港口附近飘浮。当地负责人登船查看时,发现船员已经悉数死去。他们惊恐万分,赶紧下船回到岸边。但是太迟了:其中一人已经染上时疫,黑死病就这样来到了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