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金枝
(云南师范大学 汉藏语研究院,云南·昆明 650500)
中越陆地边境线长1300多公里,边境线中国一侧是云南和广西两省区的15个县市,越南一侧是广宁、谅山、高平、河江、老街、莱州、奠边7省的31个县市。苗族在边境线中国一侧的两省区和越南一侧的6省(除了广宁省)均有分布。中越苗族在语言文化、民族历史、社会生活、民族心理等多个方面具有共性。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双方保持着血亲姻亲、互市互助、互通有无的关系。中越苗族掌握自己的母语、其他支系语言、国家通用语、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以及云南方言,构成了以母语为核心的多语场。在多语场中,由于各语言存在功能差异和地位差异,从而形成和谐与竞争的双重语言关系。这种语言关系具有与非跨境民族、非边境地区不同的特点。目前,关于中越苗语关系的研究未见相关成果,本文拟从中越跨境苗族概况、中越苗语的和谐与竞争及其成因启示进行分析,以期为探索跨境语言功能和边境地区语言关系的规律提供参考。
中国苗族有“蒙” (或“赫蒙”)“果熊”“阿毛”“嘎脑”等数十个支系,但只有自称为“蒙”或赫蒙 (Hmong)的支系分布在境外。“蒙”支系约200万人,在中国,主要分布在云南、贵州。越南苗族自称“赫蒙”或“蒙”。1979年以前,越南苗族的民族成分是“苗族”,1979年以后,越南政府根据其自称改为“赫蒙”(Hmong)族。越南苗族有56万余人,分布在越南北部的十多个省 (详见表1-1)[1]。
表1-1 越南苗族分省人数统计表
越南苗族居住地在海拔800-1700多米的高山丛林中。虽然多与其他民族杂居,但苗族也有较为集中的大片聚居地。如河江省的同文县、黄树皮县,莱州省的封土县。
越南苗族有多少个“蒙”或“赫蒙”的亚支系,有不同的说法。我们系统地调查了越南蒙逗(白苗)、蒙抓(绿苗)和蒙刷(偏苗)三个支系的语言结构,访谈过越南的蒙超(灰姓苗族)。从这些苗族人口中得知,越南还有蒙楞(花苗)、蒙都(黑苗)、蒙斯(青苗)、“赫蒙西”(红苗)、“赫蒙再”(花苗)等支系,其中“赫蒙逗”(白苗)人数最多,“赫蒙抓”(绿苗)次之,其他支系人数很少。
越南苗族是从中国迁移去的,只有越南的清化省和义安省的一些苗族是由老挝迁去的。中国苗族迁到越南主要是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在距今十四、十五代人期间(约300年左右),有80户苗族由贵州迁去。如在越南河江省同文县崇罗乡陇锦村的陆姓、杨姓以及其他姓。这一时期是明末清初(17世纪至18世纪初)贵州苗族反抗“改土归流”运动失败的时期。河江省同文县是中国苗族最早迁到越南的居住地。第二时期,是在距今九、十代人期间(200年左右)。中国的苗族由两条道路迁移到越南。一条路是经河江省同文县,有金、黄等姓约100 户人家,然后有部分人分散到河江省的黄树皮县;另一条路是经老街省西马街和北河县境, 有金、陆、周、宋、黄等约80户人家。这些移居来的人大部分来自贵州,部分来自云南、广西。这一时期是1796年至1820年的贵州苗族乾嘉起义时期。第三时期,是中国苗族移居越南最多的时期,时间是在距今六、七代人期间(约100年至140年间),有一万多中国苗族移居到越南的老街、河江、安沛和泰族苗族自治区以及其他地区。这些人大多来自贵州,部分来自云南和广西。这时期是响应太平天国运动的反清时期,从1840年持续到1868年。后来每年都有零星的苗族迁去,至1954年才停止[2]。
现在,在中越边境线中国一侧的15个边境县中,苗族主要分布云南的富宁、麻栗坡、马关、河口、金平等县,广西的那坡、靖西、龙州、凭祥也有少量分布。边境线两侧的中越苗族分布地大多相连成片,成为较大的跨国苗族分布区。
语言和谐是语言关系的一种类型,既指不同语言(包括支系语言)、不同方言在语言生活中功能互补、协调有序、各居其位,也指语言使用者不排斥不歧视其他语言和语言使用者。语言和谐是语言关系的最佳类型。中越苗语是语言和谐的一种类型,体现为在中越苗语为核心交际语的多语场中,苗语支系语言之间、苗语与其他语言之间的和谐互补。多语场中的语言或方言分布在不同功用的层级中,在中越苗族的语言生活中起到各自的作用。中越苗语的语言关系,不论是历史还是现时,主流是和谐的。
1.同一支系语言的和谐
中越苗语虽然都属于苗语川黔滇方言川黔滇次方言第一土语,但这一土语包括苗族赫蒙支系的数个亚支系——蒙逗(白苗)、蒙抓(绿苗)、蒙刷(偏苗)、蒙斯(青苗)、蒙楞(花苗)、蒙唰(汉苗)、蒙再(花苗)、蒙超(灰苗)所说的支系语言。这些亚支系语言语法相似度很高,但语音有差异。根据语音差异度这一参项,可以划分为白苗语组、绿苗语组、偏苗语组三组。白苗语组只包含白苗话一种,偏苗语组只包含偏苗话一种,绿苗话则包括除了白苗话和偏苗话以外的亚支系语言。虽然操这三个语组的中越苗族都能听得懂或会说白苗话,但得知对话方是同一支系时,会优选自己支系语言进行交际,交际双方的情感亲近度也会由于使用同一支系语言得以提升。
同一支系语言的和谐从中越苗族村寨的分布与支系关系中得以体现,中越苗族分布大多是一个自然寨一个支系。如:边境线中国一侧的云南马关县都龙镇金竹村岩头上下寨都是蒙斯(青苗)支系;文山市古木镇黑山村是一个绿苗聚居的自然村。云南富宁县田蓬镇木桌村委会难民村是蒙逗(白苗)聚居的自然寨。丘北县腻脚乡西里古村是花苗聚居的行政村;广南县八宝镇老寨村幕雇小组是偏苗聚居的村民小组。又如:边境线越南一侧的河江省同文县马莱镇是蒙逗(白苗)聚居镇,而蒙刷(偏苗)支系则聚居在远离边境线的河江省曼糜县。中越苗族同支系聚集而居,说明了支系语言起到维系支系内部语言生活和支系认同的重要作用。
支系内部的语言和谐还可以从中越两国苗族支系的认同中得以体现。中越两国的同支系语言,尽管有少量词汇存在差异,但不影响通话。2018年,课题组在云南麻栗坡县董干镇马林村调查越南的白苗话和绿苗话。课题组的白苗成员和绿苗成员一直用自己的支系语言跟同支系的越南苗族交流,表现出比跨支系更强烈的认同感。因为了解到中越苗族支系语言的高度和谐,课题组一直遵循“同支系”调查原则。在为期两年的调查中,课题组的白苗、绿苗、偏苗成员分别调查越南的白苗、绿苗和偏苗发音人,他们彼此认同,交往融洽。
同一支系语言的和谐还体现在中越跨境婚姻上。在云南边境县,中越苗族通婚不仅普遍,而且历史悠久。究其原因,中越苗语支系的内部和谐是重要因素。嫁入中国的越南苗族媳妇,不需要学习其他语言,用自己的支系语言则可满足与家人、乡亲的交流,则可融入当地苗族的语言生活。在中越边境线的中国一侧,有大量从越南嫁入中国的苗族媳妇。越南媳妇倾向于嫁入支系相同的苗族村寨。如:云南省马关县都龙镇金竹村岩头寨有129户550人,是一个蒙斯(青苗)聚居的苗族寨子,全民掌握青苗话,在寨内,青苗话是唯一的交际用语。村里有一对越南蒙斯(青苗)母女,只会说青苗话,她们在村里已经生活了五年,毫无语言交流障碍。
2.不同支系语言的和谐
不同支系语言的和谐体现为甲支系语言与乙支系语言之间的和谐。中越苗族支系多且人数多寡不一,有的小支系虽然聚居在一个村寨中,但其周边分布着其他支系。人数少的支系除了掌握自己支系语言之外,往往兼用人数多的支系语。各支系中,由于白苗支系人数最多,绿苗、偏苗、花苗、黑苗、灰苗、青苗等支系大多兼用白苗话用于跨支系交流。如:云南广南县八宝镇的偏苗支系都会说白苗话,越南河江省曼糜县的偏苗人都会说白苗话。
3.母语与国家通用语之间的和谐
21 世纪以来,随着义务教育的推行和媒体传播的普及,国家通用语以学校教育和媒体传播的方式进入了中越苗族的语言生活。“母语”单语型的语言使用群体已经萎缩至中老年或老年群体。“母语—国家通用语”的和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入中越苗族的语言生活,并逐渐成为其语言生活的演变趋向。
居住在中越边境中国一侧的苗族人绝大多数能听得懂普通话,40岁以下的都会说普通话。母语用于族内交际,国家通用语用于跨省交际、外出务工、公共服务、课堂教学、媒体欣赏。母语和国家通用语各自在不同的使用层级中存在,功用互补。
越南苗族掌握国家通用语的水平,远低于中国苗族掌握国家通用语的水平,40岁以上的,部分人不会说或听不懂国家通用语。近10年来,由于义务教育的普及,越南苗族掌握国家通用语的人数快速上升,越南苗族正在经历由“母语”单语向“母语-国家通用语”演变的双语化进程。母语用于族内交流,国家通用语用于学校教育和电视欣赏。虽然国家通用语使用频率和交际功用远不及母语,但越南苗族对国家通用语持认同态度,认为掌握国家通用语是自己融入国家主流生活的必备能力。
4.母语与当地强势语之间的和谐
在苗族分布的中越边境地区,云南汉语方言、苗语和壮语是当地的强势语言。为了与其他民族交流,中越苗族大多兼用了当地强势的民族语言和云南汉语方言。在苗壮杂居区,苗族兼用壮语。在苗汉杂居区,苗族兼用云南汉语方言。如:在中越边境集市,来中国赶街的越南苗族用云南方言做生意;中越边境云南马关县都龙镇董腊鱼村的苗族兼用壮语和汉语云南方言。苗语、壮语、云南方言功能互补,和谐并存。
中越苗语和谐与其自然地理条件和社会人文因素有关。
1.毗邻的地缘关系为中越苗语和谐创造了良好的语言地理生态环境
中越苗族多聚居于边境线两侧。在中越边境线云南一侧的7个边境县中有5个(富宁、麻栗坡、马关、河口、金平)是苗族聚居县。富宁县与越南河江省苗旺县和同文县接壤。麻栗坡县与河江省同文县、安明县和官坝县接壤。马关县与越南河江省箐门县和黄树皮县、老街省新马街县和猛康县接壤。河口县与越南老街省猛康县和老街市接壤。金平县与越南老街省坝洒县和莱州省的封土、清河、孟德、南润五县接壤。边境线两侧的中越苗族,或相邻而居,或山水相连,或隔河相望。如云南富宁县田蓬镇与越南河江省的苗旺县和同文县接壤,国境线长60公里。该镇距离越南的苗旺县城35公里,距离同文县城28公里。田蓬镇有4个村委会27个村民小组与越南接壤。
麻栗坡县国境线长28公里,有7个乡镇与越南接壤。杨万乡与越南河江省安明县接壤。在杨万乡与越南安明县的交界处是中越边境的358号界碑。界碑距越南安明县白德社仅2公里。猛硐乡国境线长37公里,与越南河江省渭川县老寨社、黄树皮县南汀社接壤。董干镇与越南河江省同文县接壤,在中越边界的413界碑,北边是中国马林村苗族种的玉米,南边则是越南马弄村苗族种的玉米。在马林村有一口水井,井的北边是中国,井的南边是越南。
马关县金厂镇国境线长41公里,与越南河江省箐门县和老街省新马街县接壤,有大小18条人行便道直通越南。金厂镇老寨村委会箐脚村,紧邻越南河江省箐门县八围树社桃子湾村。箐脚村挨近179号中越界碑,村民步行五分钟左右就能到达越南地界,部分家庭距边境线直线距离不超过50 米。箐脚村至少有两条车道通往越南:一条是水泥路,从箐脚村一直通到与越南河江省箐门县八围树社的上天雨村;另一条是摩托车可通行的泥巴小路。小坝子镇国境线长38.6公里,与越南老街省的新马街县和猛康隔河相望。全镇有14个小组855户5536人分布边境线一侧,有3个便道通往越南的大梁子、呜哩和岩龙,一个通道通往越南的黑河渡口。
河口县桥头乡国境线长81公里,与越南老街省猛康县接壤,乡内有35块界碑,有25个村民小组分布在边境线一侧,有纸厂、老卡两个省级口岸,纸厂口岸与越南猛康县猛康乡连接,老卡口岸与越南猛康县花龙乡相连。
毗邻而居的地缘分布使得两国苗族共同生活在以母语为生活用语的语言社区内。共饮一口井,共赶一个集市。
2.共同的文化特征为中越苗语和谐奠定了人文基础
越南苗族原来自中国的贵州、云南、广西。由于同属苗族的蒙支系,两国苗族具有诸多相同的文化特征。一是语言相同,两国苗族所说的苗语均属苗语川黔滇方言川黔滇次方言第一土语,通解度高,可以通话。二是服饰相同,两国苗族都穿百褶裙,外地人很难看出中越苗族服装的差别。三是节日相同,花山节是两国苗族最隆重的节日,两国苗族互庆。四是宗教信仰相同,都信仰传统宗教,都举行跳魂、吃牛鬼、吃猪鬼、喊魂等宗教活动,两国苗族互请巫师。五是爱好相同,两国苗族都有吹芦笙文化、斗鸟文化。
3.亲缘关系为中越苗语的和谐奠定了情感基础
姻亲和血亲关系在中越边境地区十分常见。如麻栗坡县董干镇马林村,有1038户,4473人,约有200户是中越苗族婚姻家庭。联姻历史悠久,有的家庭有三代人的婚姻都是中越苗族联姻。又如马关县金厂镇老寨村委会箐脚村有85户,310人,其中99.5%是苗族。该村有9户(2018年)娶了越南媳妇。这些越南媳妇来自紧邻箐脚村的越南桃子湾村。
中越边境的苗族大多有血亲关系。在中越边境的苗族村寨,经常有越南亲戚来访。在收玉米、割甘蔗、插秧、打谷时节,常有越南苗族来中国务工,晚上住在中国亲戚家里。如中国马关县箐脚村和越南桃子湾村的村民多有血亲关系。一位嫁入箐脚村的名叫马H仙的越南媳妇说:“我们家以前就是从中国过去的,现在还有亲戚在中国,我的叔叔、舅舅和表姐妹好多都在中国的箐脚村和天雨村。”
由于有亲缘关系,中越苗族互相走亲访友是常态。过去交通不方便时,离得远的亲戚朋友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时才能见上一面。现在摩托车普及,双方交往更加频繁。如中国箐脚村村民王K 芬的大伯父、二伯父和四伯父居均住在越南的桃子湾村。她说:“他们那边杀个鸡都会喊我们去吃。我们这边有事也会和他们一起商量。”
4.互通有无的商贸交易为中越苗族的语言和谐提供便了利条件
在中越边境,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集市。为了避免两国边境的赶集日冲突,在设定赶集日时,中越双方特意将赶集日错开。如云南麻栗坡董干镇的苗族常常去邻近的越南马莱集市和同文集市赶集,越南的苗族也常常来赶云南的马林、马崩集市。又如每逢马关县金厂镇的“街子天”,大量的村民就会从四面八方赶到金厂集市,越南苗族边民骑着摩托或开着面包车去镇上赶集。苗族服饰和生活日用品是最热销的商品,越南苗族人带家禽来集市上销售。在热闹的边境小市集中,苗语、云南方言不绝于耳。再如麻栗坡县杨万乡的“九号界边贸市场”,位于中越边境线358号界碑处,距离杨万乡政府20公里,距离越南白德社2公里、普弄社6公里、安明县城20公里。该市场占地面积45 亩,2009年9月21日开街。交易日有近万人来此交易,每年交易额达3亿元以上。麻栗坡县董干镇有马林、马崩、者挖、普弄4个边民互市点。2007年,董干镇完成边贸进出口总额18913万元,其中,出口商品主要有化肥、粮食、电器、布匹、五金交电、百货等,进口商品主要有药材、矿石等。
5.劳务输出为中越苗语的和谐奠定了经济基础
有千条民间小径将分布在1000多公里边境线两侧的中越苗族村寨连接起来。越南苗族或步行,或骑摩托车,结伴来中国边境的苗族村寨收包谷、插秧打谷、砍甘蔗、摘花椒、当建筑工等,早出晚归,每天赚取七八十元、一百来元的劳务费。劳务输出成为越南苗族的主要经济来源,常来中国务工的家庭经济状况远比其他人好。
中越苗语的和谐是主流,但也存在竞争,原因与语言地位和语言功能不等有关。
1.支系语言之间的竞争
中国苗族的数十个支系中只有蒙支系跨境分布。蒙支系又可以分为蒙逗(白苗)、蒙抓(绿苗)、蒙斯(青苗)、蒙刷(偏苗)、蒙耍(汉苗)、蒙再(花苗)等多个亚支系。这些亚支系,虽然都保留自己的支系语言,但由于人口数量差异,形成了“白苗话〉绿苗话〉其他亚支系语言”的功用层级。白苗话在亚支系语言的功能竞争中具有绝对优势,其次是绿苗话,再次是其他亚支系语言。
白苗话的竞争优势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从语言功能上看,白苗话的功能最强,被各亚支系兼用,成为支系之间的通用语。如云南广南八宝镇的偏苗支系,都掌握白苗话,其原因是周边分布着白苗村寨,需要兼用白苗话满足交际需求。越南河江省曼糜县的偏苗人都掌握白苗话,且白苗话的水平跟母语一样好。第二,从语言本体上看,其他亚支系语言的语音系统均受白苗话的影响,向着与白苗话趋同的方向演变。
2.苗语与其他语言(包括方言)之间的竞争
苗族不仅使用苗语,还兼用民族语、云南方言和国家共同语。苗语与其他语言(或方言)既有和谐互补的一面,又有相互竞争的一面。其竞争关系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苗语与其他民族语言的竞争。在中越边境的中国苗族聚居村寨,由于苗族占人口优势,苗语也在语言竞争中占优势,其他民族兼用苗语。如在苗族聚居的云南麻栗坡县董干镇,很多汉族会说苗语。在苗族人口不占优势的杂居区,苗语不占优势,苗族需要兼用其他民族语言以满足族际交际的需要。第二,苗语与国家通用语的竞争。这种语言关系是中越苗语语言关系的新特点。中越跨境苗族多居高山,交通闭塞,经济落后,教育水平偏低,“苗语”单语或“苗语-民族语”是中越苗族语言生活的惯用模式。苗语与国家通用语的竞争体现为国家通用语已经进入中越苗族的语言生活,打破了中越苗族仅操苗语单语或兼用民族语的语言生活模式。在学校教育、媒体传播、跨地域交际等层级较高的语言使用场合中,国家通用语具有较强的优势。由于客观需要,中越苗族步入了双语化进程。第三,国家通用语之间的竞争。主流情况是中越苗族各自兼用自己的国家通用语,但也有部分年轻的越南苗族人,他们不仅掌握自己国家的通用语,还掌握普通话。五六年前,少部分越南苗族人开始去广东打工,在与中国工友的交流中习得了普通话。由于赴中国务工能获取较高的经济收入,在中越边境的中国一侧,常有前来务工的越南苗族,他们能听懂普通话。
3.中越苗语的竞争
虽然中越边境地区的苗族都掌握自己的母语,但越南苗族掌握母语的水平比中国苗族高。我们在中越边境村寨访谈了数十位中国苗族人,他们一致认为越南苗族的母语保留得比中国好。比如,越南苗族都有带有苗族文化的苗语名字,中老年人大多掌握苗族口头文学、祭辞,部分人还掌握苗文。苗语的本体调查也显示,越南苗语更多地保留本语词和古苗语结构。语言属于文化系统,文化的保留有利于语言的保留。越南苗族在民族服饰、传统宗教等苗族文化上比云南苗族保留得好,越南苗语的文化传录功能自然也强于中国苗语。
在中越苗语的双语场中,由于语言地位和语言功能的不同,必然存在竞争关系。使用人数、使用范围、使用层次、教育水平、苗文使用状况、传播途径等是考察语言功能的重要参项。我们可以从静态和动态两个视角考察这些参项。
第一,静态视角是从共时层面看这些参项的差异。从族群视角看,中越苗族聚居在边境线两侧,形成了大块的苗语区。在苗语区内,由于人口优势,苗语具有比其他语言更强的竞争优势,成为其他民族的兼用语,苗语的使用范围大于苗族的分布范围。在苗语区内,蒙支系的亚支系语言,又由于人口优势,白苗话承担起跨支系的交际功能。从国别视角看,越南苗族由于文化水平普遍较低,受主体民族文化的影响较小,其母语水平比中国苗族高,掌握国家通用语的水平比中国苗族低。
第二,从动态视角看,考察语言功能的各种参项随着中越苗族社会人文状况的改变而改变。从亚支系语言的竞争看,苗族蒙支系的各亚支系初迁至越南或在中越边境往返迁徙时,各亚支系的母语功用应该是相近的,不存在白苗话功用的一家独大。要不然受白苗话300年的强势影响,亚支系语言的语音差异早已消失或消失殆尽。白苗话在亚支系的强势地位应该是随着越南苗族各支系在当地落地生根、交流增加中逐步实现的。从中越苗族的多语竞争看,中越苗族从只掌握苗语,到掌握其他民族语,再到掌握国家通用语,是伴随着与其他民族交往的增加、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世界一体化的到来而实现的。若说兼用其他民族语是通过日常交往而自然习得,那么兼用国家通用语则是借助国家义务教育的推行、媒体的传播、文化教育程度的提高等国家行为而实现的。我们看到了中越苗族在融入国家主体民族的方向上是一致的,虽然起步不同、速度不同。我们还看到了经济发展、世界一体化、国家现代化对国家通用语功能扩展的作用。
第一,中越苗语具有和谐和竞争的双重特性。和谐性有利于跨境民族团结、民族进步和边疆稳定,是应该构建的语言关系。只要双语或多语存在,就必然存在竞争,但竞争不一定是负面的。竞争可以分为良性竞争和恶性竞争。良性竞争是语言功能强弱的自动调节,是语言使用者根据交际需要、自身发展做出的主动选择。恶性竞争是指语言使用者歧视某种语言或某种语言使用者,由此造成语言伤害或语言歧视,影响民族关系。中越苗语的竞争属于良性竞争,是语言使用者根据语言生活需要所做的理性选择。
第二,中越苗语的和谐与竞争具有静态性和动态性的双重特征。静态性特征是指中越苗语固有的语言关系基本格局不会轻易改变。即以苗语为族内交际语、以其他语言为非族内交际语的语言使用格局将长期维持。动态性特征是中越苗语的语言关系格局将由于国家通用语的普及、媒体的通行、交际方式的多元化、世界一体化进程的加快而产生变化。
第三,越南苗语的本体和功能研究目前成果鲜见,学界对越南苗语的分布、功能、本体结构、演变趋向以及与其他语言的关系都认识不深。苗族在越南少数民族中人口数量排名第七,其支系数量、使用人口在境外有苗族分布的国家中也是最多的,因此加强越南苗语的调查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
第四,在中越13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两侧,分布着众多的跨境民族和跨境语言。因此,加强中越苗语关系的调查,能够助力于“一带一路”的语言服务,有利于国家的语言安全。